药引
2015-06-25詹文格
詹文格
一
回想起来,那天注定是个不好的日子,那只比祖父还要苍老的绛紫色药罐从炭炉上砰然落地,四分五裂,药汤溢了一地。这种奇怪的场面后来很久都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药罐像一枚炸弹,发出惊天动地的爆裂,我飞快地冲进厨房,只见一团寡白的肉膜覆盖在残破的瓦片上,散发着袅袅蒸气。
当时厨房内空无一人,外面门窗紧闭,连小猫小狗也无处进入,搁置于炭炉上的药罐,没有外力,怎么会突然跌落?而且还裂成几瓣。
我大声呼喊着母亲,可没有一丝回应,这才发现母亲并不在屋。她去了哪儿?
我自从出院后就感觉母亲有点反常,她总是神神秘秘,经常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出门,拂晓时分才不声不响地回来。每次从外面回来,她都会急着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给我炖百合猪肺汤。这是一位百岁老人传给母亲的秘方,但是极少有人知道,这个秘方只是个幌子,它背后还藏着一个真正的秘方,那是一种让我无法想象的东西。
一年前的一个中午,我正准备上床午睡,突然喉咙奇痒,像有鸡毛在里面翻滚,于是我用力干咳了几声。不好啦!就是那几声干咳,牵扯了前胸后背,让我闻到了一股从深喉部位喷溅而出的血腥。噗的一声,咯出一大口鲜血,那口血带着咸热的腥味,迅速胀满了我的口腔。当时我想使劲憋住,可是怎么也憋不住,喉咙内像藏了一窝出水的泥鳅,滑溜溜地往外逃窜,我只好张开嘴,哇呀一声把血喷到了墙上。
后来医生听我讲述这个过程,直夸我当时做得非常正确。医生说,大多数人都知道血是人体的精华,是生命的养料,不能轻易流失,能留在体内就尽量留住。可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从腹内溢出的血万万留不得,那是一种含有病毒的污秽之血,如果把这种血硬生生地压下去,污血就有可能反流而下,渗入肺部,对肺造成不可挽回的二次损伤。
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医学常识,只凭一种本能反应,因为血从喉咙中往上奔涌,我实在憋不住了,只好一口喷出。当一串红色的液体从口腔中一泻而出,瀑布一样悬挂在墙上时,我听到安静的墙面发出滋滋尖叫。
我撑起上身,移脚下床,准备往卫生间跑。此时,第二口鲜血又一涌而来,我清楚地看到,黏稠的血迹像百脚虫一样贴着洁白的墙面急促地往下行走,一眨眼就钻进了墙根……
二
惊恐万状的母亲第一时间请人把我送进了医院。经化验和X光胸片透视,很快得出了结论:右下肺感染性病变。
“病变”,是一个冷酷的医学名词,一个不祥的专业术语。那一刻我感觉双眼发黑,天旋地转,无法站立。我赶紧转过身去,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到喉咙内还在咕嘟作响,用手一摸,满脸是泪。
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害怕死亡,惊吓之后,心脏像逃亡的脱兔,狂跳不止,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样沉重和困难。我不停地自问:难道死神真的马上就会降临吗?活了四十多年的躯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吗?
我知道大病就是一场大难,无论怎么挣扎也争不过老天。既然已经恶疾缠身,就是再怎么留恋人世,也是枉然。办丧葬做道场时,道士有这样一句唱词:阎王要你半夜死,不会留你到五更。病变的诊断结果,就是苍天向我发出的死亡追捕令。现在死期既然来临,一切都来不及了,不如坦然面对,无条件接受。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潜意识中仍在做垂死挣扎。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恐惧,它来自“病变”这个术语,以我肤浅的医学常识来判断,病变就是癌症的代名词。从第一口鲜血喷出,死亡的阴影就开始将我笼罩。我猜想那片病变的肺叶已溃烂得百孔千疮,我体内的血液早晚都会从那些空洞中流得一干二净。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体会到死亡的前奏原来是如此悲凉,到了最后关头,没有任何人能为你分担这份悲凉,因为死亡必须独自面对,这是一件不能替代无法推却的事情,我即将奔赴黑暗的远方。
那种虚脱般的压抑,让我呼吸沉重,头脑昏沉。身体像脱离了大脑,不时抛向天空,不时又压在地底。迷迷糊糊中有人给我穿了一身黑衣,一双黑鞋,然后直挺挺地装进了棺材。眼看着就要合上盖子时,我听到了一声高亢的鸡啼,那声鸡啼拖着长长尾音,在黑暗中颤抖,几个抬棺材盖子人,听到那声鸡啼,身子猛然一震,全都愣了起来。我发现机会来了,拼尽力气,双脚一蹬,棺木盖子咣当一声,飞离而去。我一个激灵蹦了起来,睁开眼,发现世界仍然安安静静。此时天已大亮,我摸了一下额头,大汗淋漓。原来刚才只是惊梦一场,自己并没有死去,所谓的死亡只是梦中的演练……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洁白的病房里,反射着病人苍白的脸膛。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表面上不藏一物,但又包含了所有的内容。结核病是一种传染病,住进这种病区的人是让人防范的对象,包括出入的医生都谨小慎微。在会面时别人像遇见了瘟神一样躲着你,甚至不愿与你同桌吃饭,不与你近距离说话。这个时候只有家人不离不弃,一如既往地接纳你,谁真正与你亲近一目了然。
医院这个看似安静的地方,其实波澜起伏,暗流汹涌,每天都有人在此走向死亡,走向后院尽头的太平间。那里是所有路线的终点,是进入墓地的通道。医院有两扇大门,这是真正的生死之门!从前门出去的都是站着的康复者,他们带着胜利的微笑,而从后门出去的都是失败者,丢盔弃甲,永远僵硬地躺着。
此时,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医生和护士裹着一团白光,飘了进来。他们开始查房,我的心脏又猛烈地搏动起来。在炫目的白色里,我突然想起家里墙上那块红色的瀑布,那个图案会不会成为我最后留下的生命痕迹?
胖子医生把新写的病历和诊断书拿在手上,宽大的口罩遮住了半个面盘。我发现他不再是一名医生,而是一个法官,我住的不是病房,而是监房。场景的置换,让我神志迷离,梦幻般地进入到《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种经典的句式,暗示了胖子医生的目的,他来向我宣布死刑。
苗条的护士用笋尖似的玉指捏着晶亮的体温计,准备帮我测量体温。胖子医生询问大便、小便,食欲等问题。此时我的情绪变得异常烦躁,根本没有兴趣等他来关注那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只想知道自己离死亡还有多久!于是我伸手一把夺过诊断书,哗啦哗啦地翻看起来。
胖子医生被我这种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一脸惊诧,愣在那儿,不明白我如此激烈地抢夺病历,究竟想看到什么。
我以囚犯的心理在想象,病历就像高院终审的裁决书,它的到来,就是死刑的到来。只要睁开眼,“肺癌”二字像刀剑一样直逼而来。可是很奇怪,我翻遍了病历和医嘱,肿瘤、肺癌这些字样始终没有出现,在诊断结果一栏,“肺结核”三个字倒是写得工工整整。谢天谢地,他破例没有用天书体,让我能准确地辨认自己的病名。
对于这个结果我深感意外,我不知道它是否真实,是不是胖子医生有意给我安慰。但我随之一想,感觉不太可能,医生见多了死亡,他们心如深井,不起波澜。眼前的患者是不是绝症,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施用什么样的方法给病人治疗。
当肺结核确认无疑后,已绝望的内心被这三个字重重地撞了一下,就像快要干涸的水面,重新扬起了浪花。我感觉到从头到脚像过电一样,有种麻酥酥的感觉,随着鼻子发酸,两行滚烫的液体顺着面颊奔涌而来。
感谢老天爷的赦免,肺结核三个字给了我一种云开日出,绝处逢生的希望。感谢苍天,让我患的是这个病,而不是那个病。虽然这种被称为白色瘟疫的结核病非常顽固,一旦患上也并不轻爽,让人十分恼火,颇为担心。因为它照样会夺人性命,照样能置人于死地。但是与恶毒的癌症相比,我更愿意选择这种林黛玉式的疾病,它毕竟比癌症要善意温和得多。
三
我出院时医生反复叮嘱,提醒我这病容易复发,要注意保养,适当锻炼,加强营养。母亲对医生的话比我还上心,隔三岔五就给我杀鸡宰鸭,炖肉煲汤。后来体检出现了脂肪肝,估计与这段时间的进补有密切关系。
那半年中,母亲尽心尽意,她炖得最多的是猪肺汤。可是有点儿奇怪,那段时间母亲炖出来的猪肺汤总显得形迹可疑,味道古怪。我怀疑母亲是贪图便宜,买来了病猪或死猪的肺。开始我拒绝服用,但老人家语重心长,找出各种理由,又劝又哄,硬要把那碗味道怪异的猪肺汤劝服下去。她告诉我肺结核是贪吃的病,必须多吃,喝汤总比喝药好,药补不如食补。为了让病断根,我用眯眼吃毛虫的勇气,喝下了怪汤,我知道这些药引中满含了深深的母爱和无边的恩宠。
有一次因提前熄灭了炭火,那罐猪肺没有炖烂,汤面上浮着一层淡紫色的泡沫。看着那罐汤就让人生畏,因为还欠火候,猪肺根本嚼不烂,每咽下一块都得咬牙切齿。后来我干脆囫囵吞咽,有一块差点卡在喉管中,那样子让我想起水田里吞食田螺的母鸭,脖子抻得老长,眼睛上下翻动。大约吃到一半,出现了异常反应,有一股刺鼻的冷腥味直逼胸腔。此时胃里像煮了一锅沸水,翻肠倒肚,不停咆哮。实在是控制不住了,我只能张开嘴巴,朝地上狂吐起来。
母亲听见我哇哇哇地呕吐,风一样从厨房窜了出来。我以为母亲会给我抚胸拍背,端茶抹嘴,怕我噎着呛着。可她老人家并没有这样做,只见她哎呀哎呀叫个不停,眼里全是惋惜慨叹。更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她弯下腰身,紧盯着地上那团污物,像在寻找遗落的宝贝。看那个神态恨不得把一摊呕吐物全都收拾起来,盛入碗中,让我再吃一次。
说实在的,对于那罐猪肺汤,我开始丝毫没有怀疑。谁都知道我们老祖宗传下吃啥补啥的说法,这话在民间流传甚广,影响颇深,年龄越大的人,越是深信不疑,把此方术奉为养生治病的圭臬信条。五脏六腑有毛病的人,买回动物的心肝脾肺肾,对应着来吃。腰痛肾虚的吃猪腰子、羊腰子、牛腰子;肠胃不好的吃猪肠、猪肚,心脏不好的吃猪心;阳痿早泄,性功能障碍的吃牛鞭、狗鞭;产妇缺奶水的吃穿山甲。
有一阵子,山里因气候原因,不少人患了风湿性关节炎,腿脚抽筋,老郎中说可找几味中药炖猪脚,最好是野猪脚。老郎中的话比电视广告还更有效,原本滞销的猪脚一下成了紧俏货,野猪脚更是一脚难求,价格高得离谱,每市斤高达百元之多。
我不知道那些风湿病患者是否全都药到病除了,但是吃猪脚补人脚方法人们还是坚信不疑。对于吃什么补什么的理论,西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可是这种根深蒂固的民间方法,再先进的西医也无法动摇它的根基,必将继续流传。
四
那只釉质甚好的老药罐破裂了,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那是一道控制子孙数代的魔咒,从今往后我将告别药罐,再不用天天服药。当我一脸得意地从厨房钻出来时,鼻青脸肿的母亲,一瘸一拐地被人送进了家门。
母亲斜靠在竹椅上不停呻吟,我不知她这是去干嘛了,听她说,清早就出了门,后来在邻村的一条马路上被同向相行的三轮车撞翻在地。额头、手掌、膝盖,多处磕破,手腕脱臼错位,三轮司机一溜烟跑了,幸亏一位好心的大婶把母亲送回家来……
我从抽屉里找出红药水和跌打油,帮母亲清理了伤口,搽了药水,然后联系骨科医生,准备送母亲过去正骨。没想到母亲会那么倔强,无论我怎样劝说,她就是不愿上医院诊治,宁可躺着不停呻吟,让疼痛来进行自虐。
我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让她踩着露水,一大早跑去邻村?似乎找不出任何理由,那里既无自家亲戚,也无深交密友。我没有直接询问母亲,只是目光中流露了这种疑问。
那天,母亲的神情显得特别悲戚,我以为是受伤的原因,其实她真正的伤在心里。当看到破裂的药罐散落在地,一片狼藉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泣起来。
母亲万分自责,她一会躺下,一会坐起,显得毛焦火躁,坐立不安,那样子像有千万根尖刺在扎着她的胸口。她确认这就是天谴报应……
母亲整整憋了两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她才向我吐露心底的秘密。
原来她到邻村去是想表示歉意,三天前她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现在深感内疚。本想过去安慰一下人家,可到了那儿又不知所措,远远听到屋舍中传来凄惨的哭声,她就双腿打颤,不敢前行。
撕心裂肺的哭泣把她的心搞得很乱很乱,母亲说她一下子就懵了,根本没有听到后面有突突突的三轮朝她开来,直到被三轮撞倒在地,这才痛醒过来。
对于撞人逃逸的三轮司机,母亲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而认为这是她罪有应得,该遭的惩罚,甚至这种惩罚还太轻了一点,没有让她穿肠破肚,脑裂肢残。
母亲不停念叨,人是有罪的,有罪的。而对母亲这种状况我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搞不懂母亲被车撞后,怎么突然间变得神经兮兮。用母亲之前的话说,我们这种善良得连吃冷水都怕烫嘴巴的家庭,怎么会有罪呢?后来听说在我生病期间,有人带她去教堂做过礼拜,听牧师说:每个人在上帝面前都得为自己的原罪忏悔,人生下来就是有罪之身。
母亲当时根本不能理解,人刚刚出世,什么都没干,怎么就有罪了呢?现在她似乎明白牧师的话了。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原罪之下,谁都是罪愆之身,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罪之人。
都说母子连心,彼此难藏秘密,但我真的没有看出母亲身上竟有地下工作者的天赋。她一直在寻找治疗肺结核的秘方,思路缜密地寻找计划在悄无声息地进行,我一无所知。原来村后那个神神道道的百岁老人告知她,能治痨病的灵丹妙方并非他物,就是孕妇产出的新鲜胎盘。老人告诉母亲,像我这种病,只要吃下十个胎盘,保准药到病除,健健康康。
听了母亲的话,我如梦方醒。之前那些味道怪异的猪肺汤,原来压根就不是什么猪肺汤,而是连接生命的胎盘。我知道胎盘是生命的胞衣,那是在母腹中生长出来的肉团。想到这一点,我感觉腹部猛然抽动,肠胃剧烈痉挛,赶忙弯下腰身,按住腹部,冲进了厕所。
在厕所内,我张开的嘴巴,像一支高压水枪,足足喷吐了十几分钟。弄得眼白上翻,几近窒息,最后连胆汁也吐了出来。
接下来三天,粒米未进。我开始厌食、恶心、反胃。胃里对于食物形成了条件反射,根本容不下任何东西,只要食物一沾嘴唇,立马就酸水漫漶,恶心呕吐。
口水吐光了,浊气还在体内,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变得肮脏起来。为了治病,我竟然如此恶毒,吞食人肉,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怎么会这样呢?翻来覆去,无法平静。乡间的药引像一道心经,它更多的时候是在做精神安抚。如童子尿、头发灰、尿桶垢,到底有什么疗效?
在药铺高高的柜台前,能见到过大包中药之外的一包药引,那是一个化腐朽为神奇过程,透过药性的规律,患者不敢再轻视只有一小撮的药引,因为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想到食用胎盘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无法平静,怎么会这样呢!?想想鲁迅先生眼光真的毒辣,作为一个肺结核患者,他在创作《药》的时候,描述茶馆主人华老栓用血汗钱买人血馒头为儿子小栓医病的故事,不仅是揭露现实,更是鞭挞丑恶,那个鲜红的人血馒头成了黑暗时代的药引。
现在我完全相信那是事实,并非妄想或杜撰,人血馒头是对当时社会的真实记录和客观呈现。那一刻,我看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鬼魂一样依附在我身上,散发着绿莹莹的冷光。
我决定去一趟书店,希望找到某种理论依据,尽快分辨哪些是医药遗产,哪些是民间巫术。在书店,我呆了很长时间,坐了站,站了坐,翻看了多个版本的医史药书,在一本旧版的医书上找到胎盘二字。
胎盘:药名紫河车,性味甘、咸、温,入肺、心、肾经,有补肾益精,益气养血之功。现代医药研究认为,胎盘含蛋白质、糖、钙、维生素、免疫因子、女性激素、助孕酮、类固醇激素、促性腺激素、促肾上腺皮质激素,能促进乳腺、子宫、阴道、睾丸的发育,对甲状腺也有促进作用,对肺结核、支气管哮喘、贫血等亦有良效。对肝硬化腹水及血吸虫性晚期肝硬化腹水也有一定疗效……
放下医书,感觉指尖冰凉,审视古老的中医,每一味药名,每一道方剂,都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此种方术,已超越了药用,让我联想到史上舍身燃灯、割肉治病、燃指供佛、刺血写经的高僧。胎盘作为供给胎儿营养,支持呼吸、排泄的器官,它应该视作胎儿的组成部分,是谁最早发现它的滋补性能和药用价值?
有资料记载:公元前219年,40岁的秦始皇沿渤海湾东行,巡视京都海疆,寻找长生不老药。找遍天下长生不老之处,竟是胎盘。秦始皇便将其推崇为长生不老药。自此之后,胎盘一直作为皇室养生之上品。
清宫太医私传,慈禧太后在中年以后就长年服食足月头胎男婴胎盘,以养容颜。我们从美国女画家卡尔为慈禧所画的肖像中可以看出,慈禧虽时年已过半百,却面容娇媚,风韵迷人,俨然一位中年贵妇,其养生美容之道中,胎盘的作用可见一斑。
《本草纲目》对盘胎有这样的记载:“儿孕胎中,脐系于母,胎系母脊,受母之荫,父精母血,相合而成。虽后天之形,实得先天之气,显然非他金石草木之类所比。其滋补之功极重,久服耳聪目明,须发乌黑,延年益寿”。
由于胎盘母体分娩出来时为红色,稍放置即转紫色,故称紫河车。
五
在乡村,胎盘遭人食用是一大忌讳。按照老家风俗的说法,胎盘一旦被人食用,轻则婴儿大病,重则残障夭亡。所以产妇家人对于胎盘严加看管,不得随意处置。有人用瓦罐装着,封上罐口,半夜时分扔进大河,预示孩子往后血脉如长流之水,生命永不枯竭。还有的会埋入地底,让它滋养青草树木;扔进茅厕,暗喻屎中(谐音始终)有财。总之故乡是胞衣之地,绝不能让人或者其他野兽虫蚁食用,只可让其自然融化消解。怪不得这种古老的习俗这么绵延坚固,千百年来储存着乡村的精血,与庄稼一起长成大地的诗行。《诗经》滋润着麦子,《楚辞》喂养了水稻,豪放的高粱,羞涩的玉米,它们的根系都连接着生命的胎盘。
可以想象,在古老的乡村,每一个胎盘都来之不易,母亲委托了不少亲戚朋友,花了不小的代价。按照百岁老人的说法,十个胎盘只差最后一个了。为求大功圆满,母亲决定要寻找一个最健康的胎盘来作为结束。在她眼里,成功就差一步之遥了,只要我吃完这个胎盘,很快就会康复如初,健壮如牛。
谁知这个胎盘在我胃内还没来得及消化,那边的婴儿就气绝身亡。
这是天打雷劈的事,如果婴儿的父亲知道是我母亲托人盗取了他儿子的胎盘,那么杀子之仇的愤恨立马就会让他疯狂起来,极有可能刀斧相向,让我们母子人头落地。只要想一想,就让人双腿打软,脊背发凉。
如果用现代科学进行分析,婴儿的夭折与胎盘的食用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是从传统的乡俗伦理,民风道德来看,我们活该杀之诛之。就是我们这对祸害乡邻,狼狈为奸的母子,谋害了那个无辜的婴儿,成为杀人不见血的凶手。
更使人难受的是,那位产妇因儿子夭折,一病不起。虽然四处求医,均无好转,一家人万分悲伤。母亲困兽一样,内心煎熬,病彻肺腑。她突然想起了胎盘,她相信胎盘能起死回生,治愈产妇的疾病。当时她感觉还是救人要紧,于是幽灵一样潜入村寨,故伎重演,利用敏利的嗅觉,终于又谋到一个。拿着胎盘,看见剪断脐带的地方血管纵横,血迹未干,她的手不由颤抖起来。那个胎盘像搏动的心脏,牵动着婴儿的每一声啼哭。此时她无力前行了,只好闪身回去,把胎盘放回原处。她只能悬崖勒马,不忍再去伤害别人,让自己一错再错,陷入罪上加罪的深渊。
那段日子,处在矛盾之中的母亲非常纠结,她在煎熬中挣扎,在自责中痛苦,不知自己究竟如何是好!晚上常在梦中惊醒,醒来后胡言乱语,我担心母亲这样下去,精神迟早会出现问题,但我又找不到让她解脱的方法。
没过多久,那个产妇终于没有撑住,撒手而去。消息传来,母亲心如刀绞,她把自己关在屋子内一整天,不吃不喝,默默流泪……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母亲,从宗教的角度来看,真正的治病应该像涅槃再生,是一种扬清抑浊,吐故纳新的修行过程。但在医院的厕所,却有人赫然写着卖心、卖肾、卖肝、卖肺、卖眼角膜的广告。那些广告隐藏着多么复杂的社会信息,我不知道有没有管理者去追查过这些器官的来源,究竟是出买者的真实意愿,还是利益集团的罪恶勾当?正像那句广告语: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在欲望与利益面前,有人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强摘活人器官的案件屡见不鲜,罪恶背后,一定有一根隐形的链条。
当我解下裤子,蹲上便池时,发现头顶的墙上还有一句血淋淋的话:我有一颗健康鲜活的肾,需要者请联系!后面是一串手机号码。
也许是突然的惊吓,造成身体的本能反应,我感觉小腹猛然收缩,下肢僵硬,尿液瞬间中断。每一个“卖”字都像一把利刃悬于头顶,使我浑身痉挛。在这个藏污纳垢的厕所内,一种猝不及防的疼痛像刀尖,凶狠地切割着我的五脏六腑。
生命是一个完整的肌体,但是在暴利面前许多人已经没有了良心标尺,失去了敬畏之心,道德沦丧已毫无底线,人体唯一的器官竟然像屠宰场一样公开叫卖。
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再次说明,在地球上,人类永远是最凶猛的动物!
在一个药师家里,我见到过风干的鹿胎、麂胎、兔胎、羊胎。那些凝固的物质并非母兽的胞衣,而是一群幼小的生命。
药师十分得意,他逢人就推介自己独门制作的滋补珍品,疗效如何神奇。一张照片上出现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药师让 我猜测女子的年龄。我说20左右吧!药师笑而不语,故作高深。过了好一会,他才伸出一大一小两个苍白的指头,给我来了一个“六”字的造型手语。如此出乎意料,让我大吃一惊!感觉眼前白光一闪,那帧照片上立刻飘出一股白骨精一样的妖气。药师眉飞色舞地说:“这就是天价羊胎素的功效!”
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个广口玻璃瓶,半瓶红色的药液浸泡着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瓶外赫然写着“紫河车”三个字。我本想询问药师,为何不直呼人体胎盘?为何不用胞衣作为标签?而非要用紫河车这个隐性的药名。
最终我还是没敢问,因为心有隐痛,自己与药师是一丘之貉,只不过我用的是舌头与牙齿,药师用的是手指和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