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封夺命信
2015-06-24吴鼎
吴鼎
一、没有主题的谈话
吕叔彬从机场回来,与以往每次出差回来一样,不回家,直接到单位。这次出差走了一个多月,去参加国资委的一个短训班。
一路上天空碧蓝如洗,这对乘飞机总是有些许担心的他来说,真是一个身心放松的行程。
作为这家国有特大型企业的一个分公司总经理,他刚进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人来找他,或是汇报或是请示工作,毕竟他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文书段晓帆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他面前,浅浅一笑说:“吕总回来了,吃午饭了吗?”说着把一沓文件放到他面前。
吕叔彬抬头看了一眼她说:“哦,在飞机上吃过了!”段晓帆拿起吕叔彬的茶杯,步履轻盈地转身出去了。吕叔彬有意无意间会注意到她的小腿,同时心里在说:她怎么好像总是走在棉花上一样呢。
不一会儿,茶香和段晓帆的体香一起飘到了吕叔彬的面前。茶香从杯口沁出来,体香随着高跟鞋敲在瓷砖地面的橐橐声散去了。
吕叔彬把办公桌台面上边的两封信放到一边,开始批下边的文件,这时,内线电话机响了起来,是总公司办公室打来的,要他立即到集团公司老总那里去。什么事呢?吕叔彬有些忐忑。大老板找他,是不是生产方面的事?刚才冶炼车间宋主任汇报,这个月钢水质量不好,并有跑钢的情况发生。尽管跑钢次数没有超过每年同期水平,但损失却大于以往,跑的都是特殊优质合金钢啊!再不就是人事方面的?吕叔彬向段晓帆要来车钥匙,一边向外走一边想着心事。集团公司有一个副总经理年底退休,高层正酝酿着什么人来接替这个位置。在他去北京参加培训班前就有传言,几家分公司的一把手和几位副总工程师是这个副总经理的人选,其中当然也包括他。他没有把这传闻当回事,毕竟自己才在分公司一把手这个位置一年多,无论资历还是与高层的关系都要比那几位浅。当他发动车子时,竟连续两次没有打着火。
第三次打火,车子发动了。也许是自己过虑了吧……分公司离总部大楼不远,厂区限速二十公里,但没有人遵守,不过这次他的车速就在十五到二十公里之间,车子几乎是在爬行。他要想一些问题。此时,他很后悔在北京培训时收下了李殿才那张银行卡。那是他刚到北京的第三天,李老板就打他手机,说晚上请他吃饭。他说不一定有时间,李老板就有些结巴地说:“吕、吕总不够、够够意思,不给面子——”李殿才与他相识有些年了,但当时他一直不担任正职,又不分管与李生意相关的业务。所以,做生意的李老板虽然与他很熟悉,但也没有太深的接触。吕叔彬认真地向李老板解释。他历来都是这样,对任何人都不过于热情,但也决不待慢。李老板相信他的解释:“那就八点,我们出去喝点儿咖啡。”
在上岛咖啡店里,李老板不容吕叔彬推辞,说这钱不是给他的,是给他女儿的。吕叔彬女儿高考连续两年没有考上,在美国的姐姐给女儿联系了一所学校,先在那里过过语言关,然后在那里读大学,比在国内容易得多。女儿到美国留学,每年的费用应该在二十万人民币左右,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想着就把卡揣进了裤兜。一公里的距离,车开得再慢,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再说多年的神经衰弱也让他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一件事上。锁上车向老总办公室一路走去时,他头脑一片空白,就像头顶上的这片天,碧空万里,一丝云彩也没有。
外间的秘书示意他可以进去。迎接他的是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和集团公司党委书记的两张笑脸,吕叔彬的心放下了。总公司前几天为高管层换了新车,两位大领导正聊着驾驭新车的感觉,吕叔彬下意识地把拎着的车钥匙放到了口袋里。
谈话围绕着公司的发展前景和现状而展开,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很好。告辞时,总经理拍着吕叔彬的肩膀说:“稳当点儿,这会儿你可别给我们整出事儿来。”吕叔彬笑着连连说:“哪能呢哪能呢。”
总经理又对着他的背影说:“钢水质量你要注意了,不能再跑优质钢了!”从总部大楼里出来,吕叔彬还没弄明白两位领导一同跟他谈话的用意。
快下班的时候,分公司党委韩书记过来,说要给他接风,饭店都订了。吕叔彬不太喜欢这样的酒局,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韩书记再有几年就退休了,所以在吕叔彬由副总升任一把手的过程中,老韩年龄过线,不具备与吕叔彬争这个一把手位置的竞争力,这样两个人就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吃饭还是圈子里的人,行政事务部长,还有冶炼车间宋主任等几个大型车间的一把手。段晓帆是韩书记好几个电话才催来的,这却是有些反常。小段是喜欢这样的聚餐的,她能喝,酒嗑也多,是酒桌上的活跃分子,更重要的是她掌管着单位的小金库,她得来买单。
尽管段晓帆进来时脸色不太好看,可是一坐到酒桌上,两口酒下肚,她又成桌长了。老韩这小老头儿比较骚,喜欢女人。
老韩的骚,在酒桌座次安排上就可以看出来,平日里的酒宴上,他总是把小段的位置放在吕叔彬的左手,他自己则坐在小段的左手,这次小段没按时到,他坐在了吕叔彬的左手位置上,小段一到,他立即把位置给小段让出来,让后边的人依次向左移动。
老韩喜欢喝酒,但酒量一小般,没喝几口就会红光满面,笑声朗朗,妙语连珠。开始时,大家问了几句吕叔彬在北京培训的事,然后说了一些单位生产的事,都说今年分到分公司三十八亿的指标太高了,完成起来困难太大。吕叔彬说:“困难是不小,但再多几个亿咱也得完成不是。”在座的连连称是。宋主任就举起酒杯:“我提一杯——让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以吕叔彬为总经理的分公司领导层周围,团结一心,共同奋斗,坚决完成集团公司总部下达给我们分公司的三十八亿产值的总目标。来,干杯!”
最后一道菜上来了,酱煮小白鱼。这道菜是小段最爱吃的。服务员说声慢回身,小段就看到了这道菜,便夸张地“哇噻”了一声。
小段吃了口立即吐了出来,大家用目光问她,她说:“苦!”老韩道:“叫服务员。”行政事务部长立即起身把服务员叫来了,指着酱煮小白鱼说:“这菜怎么苦?”小姑娘说:“是吗?那我问问。”宋主任说:“这还问什么,苦就是苦。”不一会儿,服务员回来了说:“我们厨师长说,这道菜就这味儿。”老韩怒了:“胡说!什么菜就是苦味儿,是苦瓜吗?你这是鱼苦胆没收拾干净,要不就是鱼小,你们根本就没收拾内脏。叫你们经理来!”吕叔彬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
服务员出去转了圈,没领来经理,回来说:“行,给你们重做。”
看了眼服务员气呼呼的背影,行政事务部长说:“听说有这样的情况,如果顾客挑错,让后厨的师傅生气了的话,可能会在炒菜时往锅里吐口水。”
有人说:“吐就吐吧,没给你加乱七八糟的就不错了。”
小段绝对是个美女的坯子,一米六八的个头,高胸细腰肥臀,从后边看就是二十来岁的大姑娘。老韩在一次酒后曾经这样评论小段:她属于男人在后边看到性机能亢进,在前边看到就阳痿的那种女人。这话也许没说错,小段脸长得没有身材好,但那也绝不是丑女的脸。眼睛是小了点,但她的鼻子和嘴也都不大,放在一起,只要你细致端详,那是越看越好看,像个韩国的女明星。老韩这样说小段,其实是酸葡萄心理。老韩前几年就一直打小段的主意,无奈小段就是看不上他,据说为此老韩特别吃吕叔彬前任的醋,不止一次对吕说小段一定上了前任的床,说小段这娘们儿不是正装,净看人下菜碟,谁有权上谁的床。吕叔彬听了从不加评论。老韩总是对当时还是副手的吕叔彬说,吕不接他的话,他也要把事情说完。每次吕叔彬就想,老韩这人什么都挺好的,就是太爱与女人在这些事上计较。
其实,作为男人,吕叔彬当然也会欣赏小段的美,她的美突出在她身体中间那一部分,那就是臀部和大腿。小段一定也知道自己的美,她喜欢穿牛仔裤。水磨蓝色的牛仔裤,会把她的下身包裹得恰到好处。那浑圆的、微微翘起的臀部和修长丰满的大腿,总是撩拨和牵引着男人的目光。但吕叔彬更欣赏小段的能说会道,处理问题把握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考虑问题思路特别清晰,他有些事情拿不准就会对她说上几句,她每次都能抓住事情的重点。
大家喝得都不错,有人张罗去KTV吼几嗓子,但吕叔彬没答应,大家也就散了,分头打车走。小段家本来与老韩是一个方向,但她说天还不是太晚,她要到母亲家看看,便跟着吕叔彬钻进了同一辆出租车。
车子在夜色中前行,小段问:“你没事吧?”
吕叔彬回答:“我只喝了一瓶啤酒,没事儿。”停了一会儿,“怎么样,你父母身体还好吧?”
“还好,就是年纪大了。”
小段让司机停车,说旁边这栋楼就是父母家。吕叔彬见楼门黑洞洞的,便也下车,要司机等一下:“我送你上楼。”
小段笑说:“没事。今晚就住我妈家了。”
吕叔彬知道小段夫妻有时有战争,便问了句:“是不是又内战了?”小段默认:“就因为与他吵嘴,吃饭时来晚了。”
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打开门见到的总是小金豆。小金豆是一只比熊犬,尺把长的身躯,一身柔软的白毛,像一只棉球。小棉球摇着尾巴向吕叔彬身上扑。才九点,这个时间老婆一定还在外边打牌。他倒了杯开水凉着,到卫生间洗了个澡后,热水正好凉了下来。
尽管飞机只飞了一个多小时,但酒后的他还是有些疲劳,连晚间新闻也没看就上了床,心情不错,但却还是睡不着,找了片安定服下,就不知道老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
二、范福的来信
单位八点上班,但集团公司要求必须提前十分钟到岗。小段每天来得都比较早,迎接吕叔彬的是老板台边上的那杯温热的茶水。
吕叔彬坐到转椅上,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看了一眼台历记事栏,今天下午一点五十,要浇铸一个大件,他得到现场。下午一点,总公司有一个中层干部会议。这有些冲突,吕叔彬迟疑了一下,就又看到了那两封昨天没倒出工夫看的信。
这是省会一家宾馆的公用信封,落款写着1105房间范福。他的名字被写成了“吕叔斌”。谁会在宾馆给他来信呢?他没急于拆这封信,他习惯于先处理公家的事务,然后才是个人的。另一封是一家行业杂志寄来的,拆开是一张约稿函,不过在开始的称呼的位置上写上他的名字罢了。吕叔彬扫了一眼内容,就又把信装回了信封,拆开了另一封信。
这是一封用A4复印纸打印的信,四号宋体加深的字只有半页,所以显得特别醒目,题头道:吕阁下。吕叔彬经常收到来自不同地方的信件,这样的称呼还是第一次。往下看:
吕阁下:你好啊!
给你写信,不为别的事,你当了这么多年领导,现在又是分公司的一把手,大权在握,所以坏事一定没少干。人说,当下当官的,排好队,一枪一个处理了,肯定有冤枉的;隔一个开一枪肯定会有漏网的。一枪打死你,肯定不冤枉你。你贪污受贿的事我已经掌握了一些,希望你好自为之。我现在正准备你的材料向纪委和检察院举报。你等着吧!
范福
吕叔彬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开始是愤怒。这样的信他从来没收到过。自从坐到这个位置上后,他倒是收到一些反映他下属中层干部的信,无非是对手里握有实权的部门主管们的一些真真假假的诽谤。不管是真还是假,他都会善意地提醒下属。他想不起来自己真的得罪过谁。也许自己在工作上急躁过,也狠狠地批评过下属,但那都是为了工作,都只是就事论事,而且他感觉话说重了,过后有机会他总是会给人家解释一下。问题的关键是,他本来是技术处的一个技术人员,虽然一路升迁,但却从没做过一把手,总是副职,有过几年正职,也是党务工作。
企业的书记只能算是二把手,在总公司组织部门的干部考核中,他的分数在全集团公司总是列在前几名,这也说明了他的人际关系。那这封信是何人所为呢?
范福——吕叔彬盯着落款的两个字。范福应该是反腐两字的谐音吧,吕叔彬怎么看怎么像威胁。尽管他懒得再看,但还是又读了一遍,一直读到最后的两个字。
他突然想到了李老板,想到了那张银行卡。以前还有过这类的事情吗?他真的记不起来了,记忆力减退是他近年来的病患。当领导的,不管是不是一把手,也免不了有人求他办事,当然也就不空手。如果是不贵重的东西,他会收下,但现金他是一次也没收过。收到的礼重了,他会找个理由或时机,以差不多的钱还人家礼的。为这个,老婆没少跟他吵过:“人家送你几百块钱的东西,你回人家这么多,你脑袋让驴踢了吗?”“你看看全公司,你这个级别的领导谁还住咱家这样的破房子……”头些年,他还好,任老婆数叨,可近几年他脾气越来越坏,老婆说他官升脾气长。老婆数落时,他会还嘴,然后两人对吼起来,最后是他摔门出去。不然的话,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吕叔彬拿着这封信正在发呆,小段过来给他续水。他本能地把信扣到了桌子上,打开杯子盖。吕叔彬的这个动作让小段感觉特别陌生,他显然是不想让她看到这封信。
吕叔彬心里跳出的写这封信的人首先是——小段。这倒不能说明他姓吕的是一个习惯于恶意度人的人,他的习惯性思绪是由近到远。
小段其实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子,长得又不丑,年轻时自然有许多小伙子追求她。当年谈恋爱时,小段的丈夫韩志宏只是一个工人,而小段却是大专毕业的护士。韩志宏个子才够一米七,但他的父亲是这家大型国有企业的副厂长,有了这样的家庭背景,小段才同意嫁给他。
本指望靠着老公公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可是这个韩副厂长是个老正统,厂级领导的孩子几乎都在处室工作,只有这个韩副厂长的两个在本企业的孩子都在车间的生产一线。日子过了几年,小段还是在厂职工医院当她的护士,她挺不住了,向小韩提出抗议。韩志宏知道一定得碰钉子,但也硬着头皮求父亲,意料之中的,父亲说这事不好办。小段说要与小韩离婚,就闹腾起来了。是小韩的母亲,扯着老脸,找到了人劳处,处长背着韩副厂长把小段调进厂,在一个大型车间做文书工作。小段上班不到两个月,老韩厂长就得癌症去世了。一直到死,老人家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媳妇的调动。
人走茶凉。小段如愿进厂后,就着手把老公韩志宏从生产一线的苦脏累的环境中调到处室。这事人劳处长也答应了,可是老韩一死,再找处长,处长打起了官腔。小段着实上了一回火,嘴上起了不少大泡,看来以后的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大家都知道她跟单位的一把手的关系,说她调到分厂一年后,就每天半天脱产学习,这样没出满勤的人,却在当年年底的调资中,列在只有百分之十五的涨工资人员之中,可见她与当时的分厂厂长之间的关系。有打扫卫生的看到小段与厂长在厂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办事的情景。这件事被风传为“沙发事件”。但是这样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双方的配偶也会被蒙在鼓里,没人会告诉他们。韩志宏知道这件事,也是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感觉出来的。
沙发事件之后,小段也不好在这个分厂呆了,在厂长的努力下,调到总厂的经营计划处工作。不久,处长也上了小段的床,这就是小段。处长老婆叫小段狐狸精。这时,厂子改为集团公司,总公司又下设几家分公司,小段便调到这个分公司做文书和人事干事、教育干事的工作。没多久,小段也请分公司领导上了她的床,她便兼任了行政科副科长。行政科不过三个人,一个科长足够了,小段的副科长在组织部没有备案,是分公司自己任命的,大家私下里叫这样的领导干部为黑干部。管它黑与白呢,有了职务,工资要高许多,这就是实惠,段晓帆需要这样的实惠。
小段的付出当然要有回报——小韩早已从生产一线调到机关工作,只不过能力差了一些,调动了几个位置,最终落到调度室。
吕叔彬到了这个位置上后,小段对他的态度就变了。没坐到现在这把椅子上之前,他是主抓技术和质量的副总。一些本应该由他主管的事,一把手也经常过问。就是在给技术科置换电脑这件事上,吕叔彬定了十二台电脑,分给技术科十一台,另一台分给行政科。这样的事情本不应该向老总汇报了,但小段还是对老总说了,老总就从技术科又划给行政科一台。小段按老总的意思办了,吕叔彬当然不高兴。技术科的电脑已经用了五六年了,画复杂的图时运行得很慢。再说这批电脑是宽屏的,这样更有利于CAD制图。
吕叔彬一上任,搬进了这一套间,与文书就坐里外间,两个人接触的时间要比配偶还要多。
吕叔彬一搬进里间,就发觉小段对他的态度和当副手时不一样。不仅仅是小段的笑脸,不一样的是小段开始与他讲家里的事情了。把她与小韩的矛盾的事拿来说,说完就问:“吕总,你说这事我应该怎么办呢?”“吕总,你是不是太不为下属着想了呢?”“吕总,你们男人就是总是互相偏袒着呢。”他给小段安排工作,她不会像以前他当副手时只说是或嗯或者知道了。现在,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发现,小段会在每句话后边加个“呢”字。知道了呢,是呢,我已经做完了呢……就是多了这一个“呢”字,那语气就透出了暧昧与顺从。
慢慢的,吕叔彬感觉出这个小段真就是个不简单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有时就有想与她聊天的想法。他们便隔着门,大声聊天。有时聊着聊着不知道是谁先起来到他或者她的房间。
韩志宏五年前由一线工人调到二线看仪表。这是一个非常干净和清闲的工作,是工人中最好的工种。美中不足的是工资低了一些,于是,这工作小韩没干两年,小段就又把他调到车间机关里当个管理人员。前年,又调到分公司当了调度。按说调度这个工作,以工人的起点来看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可是,吕叔彬上来一段时间后,小段向吕叔彬提出了要把丈夫提为调度室副主任。
那是去年盛夏的一天,他到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他告诉小段为她订票时,小段突然说:“吕总,我父亲得癌症了,我正准备把片子拿到北京,到大医院请名医给看看呢。”他想了一下说:“那就去吧。”小段咬了一下嘴唇,现出了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能给我找一个出差的机会吗?”本来吕叔彬要拒绝,但嘴上却说出:“好,就算你出差吧。正好有一部分资料要送到华北分公司,你带去吧。”“谢谢,谢谢吕总呢。”小段灿烂地笑着说。
吕叔彬答应后就有些后悔,毕竟自己一个分公司总经理,与一个下属女同志一同出差是个敏感事件,有些好说不好听。不过又一想,脚正不怕鞋歪,自己没那个想法,自然也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吕叔彬明知道小段是知道他有资格乘软卧的,而小段作为普通副科级员工,只能报销硬卧,他还是特意说了句:“给我买软卧。”精明透顶的小段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便用眼角瞄了他一眼说:“知道了呢。”
吕叔彬在八号软卧车厢,小段在二号硬卧车厢。两个人隔得很远,但小段仍然来了几趟,一会儿送饮料一会儿送水果。连在餐车的吃饭钱也是小段抢着花的。在北京,会议安排住宿,小段不住总公司驻京办事处,却在吕叔彬住的饭店附近找了家旅店。
前两天,吕叔彬专心开会,小段没有打扰他。第三天中午,小段打来电话,说请到了协和医院的专家,专家否定了当地医院癌症的诊断,她特别高兴,晚上请他喝酒。吕叔彬说,那可是天大的高兴事,还是我请你吧。小段也不争执,在电话里笑嘻嘻地说:“管它谁请呢,高兴最重要呢。”
五点钟,会议结束,吕叔彬走出宾馆时,小段早己经等在宾馆的大门口了。小段笑着先钻进出租车,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对司机师傅说:“和平门全聚德。”然后把头转向后排问:“吕总,我请你吃北京烤鸭吧。”
“好呀,不过是不是前门的正宗呀?”吕看着小段说,其实是问司机。五十多岁的司机一口京腔说:“前门儿那地儿是正宗,可我看去和平门儿的外地人倍儿多。我看还是哪儿好吃吃哪儿的,您说是吗?”他看着小段说。吕叔彬看了眼窗外说:“这里离和平门可远着呢。”
“远点不是让师傅多赚点钱吗!”小段笑着说。
司机不领情:“别介,你们要是上前门儿,我就转了。我可没那意思,道远我还多费汽油呢!”
吕叔彬挥挥手:“就和平门吧。”
两个人都是酒量不错的人,又都是不喜好贪杯的人。因为工作在一起,他们在一起上饭店的机会不少,吕叔彬最多是半杯白酒,如果喝了白的就不会再喝果酒或者啤酒,他是不喜欢掺的。小段不然,她真是“三合一”:白酒、果酒、啤酒一通到底,最后还要喝杯酸奶或者果汁。
今天,小段变戏法儿似的从包里拎出一瓶青花瓷北京牛栏山二锅头。吕叔彬看小段这般用心,也就不好意思推辞,就让小段斟了半个高脚杯,估计能有二两酒的样子。小段给自己倒了个正满,菜一上齐,她就举杯说:“能在伟大的祖国首都北京请到吕总,与吕总共进晚餐,非常荣幸呢!
吕叔彬打断她说:“小段你真能整,荣幸都用上了。你我一起吃饭,岂有你花钱之理,还是我请你。”
两个人边吃边聊,似乎没有什么主题,真正的朋友式的谈话。也许是紧张的会议结束了,也许是这天又是周末,也许是别的什么。今天不知不觉的吕叔彬就喝了能有一杯酒了,小段开始时自己先干了一杯。这会儿,她拿起青花瓷瓶,放在自己耳边摇了摇说:“没多少了,我们一使劲就能喝光它。”
说着,小段又给吕叔彬倒了一个满杯,把酒杯放到一边,她开始吭哧起来,说:“吕总,你说我家小韩的能力怎么样?他要是当个副主任应该没问题吧?”“我感觉小韩挺有能力的。”吕叔彬说。
吕叔彬的话音刚落,小段立即举起杯子,向吕叔彬的杯沿上碰了一下,说:“谢谢,吕总。”说着,只见她一仰头,干了。
这时吕叔彬才明白小段的意思。
小段叫服务员果酒啤酒一起上来,吕叔彬连连叫不行,说:“我不能掺酒,这么喝咱们都回不了宾馆。”
小段仰起红扑扑的脸蛋儿,眯着眼睛对吕叔彬说:“回不去好呢,回不去我们就住露天。天当被,地当床,哈哈哈——”
吕叔彬坚持不喝,小段三合一一通喝下去,走路就有些闪脚。吕叔彬不放心,只好叫了辆出租车送小段回旅店。吕叔彬本来不想跟她进旅店,可小段下车时趔趄了两下,他担心她摔着,只好也下了车。小段吊在吕叔彬的肩膀上进了房间,瘫软在床上。
瘫在床上的小段嘴上并没闲着,又接着酒桌上的话往下说了,开始数落丈夫小韩,说他什么也不是,连吕叔彬一半都不如。不过他毕竟是她丈夫,只好还请吕总多帮忙……小段说着哭着,梨花一枝春带雨了。说着说着小段一头扎到了吕叔彬怀里,在他怀里拱了起来。这着实吓了吕叔彬一跳。都说小段风骚,这回他可真领教了。不过吕叔彬竟然没有冲动,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与小段会有这事,也许他根本就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总之,他推开了女人温柔的肉体,告诉她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哭,会伤身体的。
小段迟疑了一下,却再一次扑过来,搂住了吕叔彬的脖子,开始吻他的嘴,嘴里还喃喃地说:“你是我心目中最优秀的男人,你抱抱我、抱抱我,你、你亲亲我……”
小段的这一次失态,事后以喝多搪塞了过去。事后她感觉很没面子,不过这事吕叔彬可从来没对外人说过,他有过这样的教训。
那是十多年前,他刚刚结婚的时候,当时他只是热加工技术处炼钢科的一名普通的工艺人员。那年夏天,科里分来了一个女大学生。炼钢专业的女性极少,女大学生的到来给这个十多人的男性科室吹来了一股清风。新提的副科长是一个好色之徒,也不知道用什么手腕,竟让这个女大学生在来报到的一个月后,相信了副科长爱她的话并以身相许。这个副科长与吕叔彬是大学同学,妻子就是他们的大学同班的同学,夫妻感情很好。在副科长勾引这个大学生的时候,吕叔彬无意中就当了他们的灯泡。三个人关系处得挺好。有一天下班,办公室的人走光了,女大学生叫住吕叔彬,说有事要他帮忙,问他肯不肯。吕叔彬说:“没问题,你家又不在这里,我这个当大哥的自然要帮助你了。”说着,女大学生就哭了,说:“我爱副科长,他也爱我。”吕叔彬听了大吃一惊,吃惊的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的关系发展得这么迅速。
可是凭他对副科长的了解,可以百分之百断定,他只是想玩玩她。正如女大学生所说:“他最近不理我了。他玩弄了我的感情,我不能答应。”女大学生是想请吕找副科长谈谈,做一个说和人。
这个说和人怎么当?本来人家是合法的夫妻关系,你属于第三者插足,只是因为我们是同事,是朋友就助纣为虐吗?吕只答应问问副科长。
第二天上班,吕叔彬把副科长找到走廊的尽头。停顿了一下,副科长紧张地承认了他们之间的事情,吕叔彬问:“你们发生关系了没有?”“就一次。”副科长沉着地说。吕叔彬心说,完了,发生了关系就不好办了。
再说了,这事儿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十次、第一百次。吕问副科长是不是真想与妻子离婚,与女大学生结婚。副科长说:“不可能,她没结婚就能与我干那事,也就能与别人干,我可不要她。”
这话显然不能如实转告女大学生。这样的状态僵持了一段时间,早被科长看出了端倪。一天晚上,在吕叔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科长突然敲开了他的家门,单刀直入地谈起了副科长与女大学生的问题:“你们是一个专业组的,又在一个办公室,平时处得也好,我想你应该知道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吕叔彬有些犹豫,科长接着说:“你是党员,有责任说实话。我看她最近身体有了变化,担心孩子会出现什么问题。”这一下子,吕叔彬紧张了,便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科长。
科长骂副科长道:“这小子太坏了,连个大姑娘都不放过。”
吕叔彬见科长如此愤怒,便担心道:“科长,我这是向组织上汇报科里的情况,我的话如果让他们两个谁知道了,都会记恨我的。”
科长说:“我知道了。你放心,话到我这里就截止了。”
女大学生与副科长的纠葛,在某一天副科长突然消失后告一段落。半年多后才传出副科长下海,全家己迁往深圳的消息。
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性欲的闸门一旦打开,便难以克制。副科长离开后,办公室只有吕叔彬和女大学生两个人。女孩子开始向吕示好,开始讲她与副科长的故事,讲副科长是怎么引诱她的,在什么情况下她才与之发生了关系,后来又做了多少次。有一次说着就哭了起来,他递给她手纸,她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说:“你对我比他对我好。”
他向回抽手,但她抓得很紧,半天才松开,说:“对不起。”
这样类似的情景发生过好几次。有一天,妻子回娘家。也许吕是故意告诉她的,晚上,他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说想到家来和他谈谈。他答应了。
于是,该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
吕叔彬没有想到,女大学生床上的反应是那么强烈,像一只小豹子,哪像妻子,做爱时如死猪一般。要想制服一只疯狂的小母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吕叔彬的潜能被激发出来了。他这时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好猎手。那张大床正如一个狩猎场,他这个猎手便在这两个平方的猎场上纵横驰骋,奋力搏杀。战斗总是处于白热化程度,时而缠绕胶着,时而翻飞滚动,时而杀声震天,时而人仰马翻。一个回合一个回合下来,他吕叔彬竟然一夜大战了六个回合,而就是新婚之夜,他与新娘也不过两个回合罢了。
在战斗中,女大学生不时气喘吁吁地赞扬他说:“你,你真行!”女人这时的赞扬就是鼓励,会让男人越战越勇。他征服了她,她也战胜了他。
吕叔彬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一生会有婚外情,更没想到结婚才一年多就有了这样的恋情。
她说她爱他,不过只有在做爱时她才喘息着说。他感觉到了,其实大学生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性工具,只是一个性伙伴而已。果然,一年后,大学生宣布结婚,同时也向他宣布中止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她说她要做一个合格的好母亲。
他有些接受不了她这样随便就进入了他的情感世界又这样潇洒地离开,他有种被玩弄了的感觉。
吕叔彬不是一个强求的人,尽管他心里仍然有她,但他只能与她像以前一样,以同事的关系相处。他以为,这样的关系就会这样一直走下去,没想到却发生了意外。公司改革,领导干部重新竞聘上岗,普通员工也可以竞争领导岗位。在处领导的动员下,吕叔彬也报名参加本科科长的竞聘。这下子科长坐不住了,他开始找科员谈话,因为考核时民意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项。
大学生这票是关键,科长又知道她与吕叔彬处得相当不错,他甚至感觉得到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他找她谈话,大学生自然站在吕叔彬一边,毕竟她欠他的情,再说吕的能力也不用说,她应该公正。
科长与女大学生的第一次谈话撞了南墙。半天后,他又与女大学生进行了第二次对话。这次他突然抛出她与副科长的奸情,而且还有细节。这让外表一本正经的女大学生大跌面子,知情者只有吕叔彬一个,她恨呀,没想到吕早就把她出卖了。事后她不但把吕狠狠地骂了一通,甚至甩了他一个耳光。她毅然投了科长一票。结果,吕叔彬以一票之差败北。
女大学生自知再也装不成淑女了,辞职全家迁到上海去了。从那天她打过吕叔彬一个耳光开始一直到她离开的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
三、吕总愤而发火
吕叔彬开车行驶在下班的路上,脑子里挺乱,全是那封信。再细想,那信也可能只是一个恶作剧,也许不会有太大的事。
妻子没在家,肯定又在楼下的麻将馆里。孩子的事她一点也不管,提前病退后整天长在麻将馆里,似乎麻将馆才是他的家,而家只不过是个宾馆。回到家里,除了睡觉就是唠叨。
吕叔彬看了眼清冷的灶台,在沙发上躺了十几分钟后,到楼下一个小吃店草草地吃了饭,又开车到单位,视察一下二班的工人活儿干得怎么样。
吕叔彬白天处理事务,晚上到车间跟班,这样的工作模式深得总经理的赏识。其实,他也是人,他也需要休息,也渴望温暖的家。可是老婆整天玩,要不就是吵架和唠叨,他感觉不到一丝家庭的温暖,晚上不到几个车间转转难道在家里听老婆胡说吗。有知道吕叔彬家庭矛盾的人为他婉惜,说他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女人。其实,吕叔彬一个农村考出来的孩子,长得又普普通通的,当年能娶到一个在百货商店做营业员的妻子已经相当不错了。妻子以前也挺淑女的,只是近几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变成这样了。这个季度的生产任务还有四分之一没有完成,可时间只有两周了,吕叔彬很着急。
人往高处走。吕叔彬也挺在意副总的位置。然而,这个季度的任务不按时完成,肯定要减弱自己升职的竞争力,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个季度的生产任务拿下来。
其实他并没把那封匿名信当回事,也许是自己在处理什么事情上触及了某个人的利益,他又无处发泄,用这样的办法骚扰一下,自己解解气罢了。
他先到锻造车间和热处理车间转了一个多小时后,驱车来到冶炼车间。他把车子停在车间的西门口,要穿过办公区才可以到车间内部,却看到车间宋主任骂骂咧咧的样子从厂房里往外走,看到他立即哑口叫道:“吕总。”
“怎么样?”他没停步继续向里走。
宋主任退了一步挡住他说:“吕总,到我办公室吧,里边乱着呢,又跑了一炉钢。”
吕叔彬站住了,想发火,但忍住了:“这是第几炉了?上个月你就给我跑了两炉,今天你还跑。”没发火是没发火,但吕叔彬的眼睛却瞪得跟走廊棚顶上的灯泡似的。
“这……”
吕叔彬挥了一下手:“走,上你屋里去,你好好给我说说,怎么会连续跑钢。”
宋主任给吕叔彬沏了一杯铁观音后,开始自我批评。吕叔彬吹了下杯上的浮茶说:“行了,别整没用的了,说具体原因吧。”
主任认为,这不是工艺技术上的问题,也不是设备的问题,百分之八十是工人责任心的问题。究其根本,就是这次改革,又降了一线工人的工资。工人们说:“企业有困难我们理解,少发工资甚至是不发我们都能接受,问题是,为什么把我们的工资拿下去,却都加在了领导干部头上,这样的改革我们想不通。领导干部都成了资本家时代的工头了,就知道压榨我们工人的血汗。”
主任这番话没有错,这次集团公司改革,像吕叔彬他们分公司经理,工资每月加了两千元,现在他的工资已经达到每月一万两千元了,听说明年考虑为中层以上领导干部实行年薪制,这样中层领导的工资年薪要达到二十万元。整个集团公司两万人,工资额是固定的,你多他就少。现在工资向领导干部倾斜,自然要从普通员工中提取,以补领导干部之差。宋主任说:“吕总,老板为咱们考虑,咱们领情,可一线工人工资本来就不高,这一改又平均降了四五百元,工人的积极性从哪里来?没有积极性谈什么质量。别说我得便宜卖乖,我宁可把我工资拿下来给我的工人。”
吕叔彬无语,作为分公司经理,如果认可下属主任说的这话,无疑是在否定总公司老总和班子的决策,他不便多说。于是起身说:“别说了。我就不信这与工艺编制与设备情况一点关系没有。你把我们工人师傅说成什么了,觉悟就这么低?走,跟我到现场看看。”
吕叔彬在宋主任的陪同下在精炼炉边转了一圈后,来到了冶炼工段休息室,在工段长那里要来了穿钢事故报告。吕叔彬一只手拿着报告,一只手敲着纸面板着脸对宋主任和段长说:“上水口与滑板之间穿钢。你看看,这只水口你们连续用了五次,直径扩大到了一百一十毫米,还不更换,这能不跑钢吗?谁让你们用扩了径的旧水口?连才上班的青年工人都知道,这么用,会造成上水口与上滑板之间的钢水憋流,穿跑是必然的。这么不负责任,良心让狗吃了吗?!”宋主任不说话,段长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像被剔了鳞的鱼。“赶快给我拿出处分结果来。一定要严肃处理。”吕叔彬把报告向段长当空甩回去,转身愤愤走了。
宋主任说:“吕总,慢走。”见吕叔彬出了门,他对段长吼道:“看我干什么?!”段长说:“主任,你这样吼我都习惯了,吕总今天这样,少见。”
在星期一的季度生产中层干部大会上,集团公司总经理点名臭损了一通吕叔彬,还骂了娘。
回到办公室,吕叔彬宽大的老板台上又放了一封同样信皮的信。被批的气恼一下子变成了担忧,他一下子撕开信封。
这次的开头没有称呼,很不客气:
姓吕的,你这个贪官,到北京学习时还收钱,看把你忙的!怎么样,我的警告看来你没当回事吧?
你不但贪,还在外边养情人,我早晚要告发你,你等着吧。双口吕,你的胃口太大了,贪吃一张口都不够用,长了两张。
范福
这封信很短,但语言恶劣。同一个人的两封信只间隔这么几天,看来不是一时的恶作剧了。吕叔彬看了两遍后,重重地把它拍在桌子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小段过来问:“吕总,什么事?”
“没事。”吕叔彬皱着眉头说。
小段知趣地退了出去,险些与急匆匆进来的宋主任撞个满怀。
宋主任把跑钢事故处理意见放到吕叔彬面前。吕叔彬拿起来看,没有让宋主任坐的意思。宋主任只好静静地垂手站在吕的对面,等他看完。
吕叔彬抬起头指着他送上来的处理意见:“这么贵的合金钢废了,相关责任人最高才罚五百?我看你这是包庇,这是不负责任……”吕叔彬越说越气,突然站起来把处理单三两下撕碎,狠狠地摔在宋主任脸上,吼道:“拿回去,重重地给我罚!”
宋主任从来没见过吕总发这么大火,立即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小段吓得一声也不敢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假装看报纸。
吕叔彬在屋里呆坐了半天,来人找他,都被小段以吕总不在而挡了回去。快下班的时候,吕叔彬出来对小段说:“给老宋打个电话,代我给他道个歉,我刚才态度不好。”
“是。”小段操起电话。
吕叔彬想听听老宋那边是什么态度,人,尤其是当领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罪什么人。
看着小段放下电话,吕叔彬问:“老宋怎么说?”
小段顿了一下说:“宋主任也有些挂不住脸了,他说你当领导的急眼就急眼了,没必要向他道歉。”
吕叔彬沉思起来,眼睛就有些发直。小段说吕总你也别太生气,为公家的事生气也犯不上,再说宋主任他们也不愿意跑钢呀。
吕叔彬没有接小段的话,却问道:“小段,你说我对老宋怎么样?我是有时着急了就骂他,可我从心里就喜欢他,喜欢他那种拼命三郎的干劲儿。”
“你不要往心里去,谁不知道老宋是你的爱将呢,你要是不破格提他上来当车间主任,他不还得在工段当小段长呢吗?我想他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你提拔他这事儿吧。”
“话是这么说,但总是狠批人家,时间长了,也难免人家不高兴呀!”吕叔彬叹了口气说。
小段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看着眉头紧锁着的吕叔彬,感觉今天她的老总与往日不一样,思想溜了一下号,但她很快就拉回了自己的思路,说:“吕总,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吕叔彬没有回答,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回到套间里,把两封信放在了段晓帆的面前:“你看看这两封信。”
在段晓帆看信时,吕叔彬注视着她的表情变化,期待从中读出些什么。这不是吕叔彬多疑,当时在北京学习时,李老板打的是他联通的电话卡,因为当时他常用的那个移动卡总是出故障,而联通卡号知道的人非常有限,当时李殿才说是问文书小段知道的,他还没往心里去。现在小段的表情让吕叔彬感觉到,信这事她一点也不知道。她脸上的红,是因为吕叔彬的信任而激动得发红。段晓帆看完信后对吕叔彬说:“我看这是有人恶作剧。你吕叔彬是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我想这一定是有人让你闹心,不让你高高兴兴地生活,不要理他就是了。你看看这信上,没有一件能说出来时间地点人物的实事,所以说纯粹是瞎说,吓唬人的呢!”小段是什么人呀,她可是绝顶的聪明,吕叔彬这个举动,让她一下子想起来那天吃晚饭时与丈夫小韩闲聊时的情景,小韩提起李殿才求他这个调度把他的活往前安排一下时,小段说李殿才不是在北京呢吗,说李向她要吕叔彬的电话了。当时小韩就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语说,李殿才到北京找吕总去了?
晚上回家,小段就把吕叔彬的举动对小韩说了,并嘱咐小韩说:“我知道你好搞个小动作什么的,你可别瞎整,我求他提你当调度室副主任呢。”
“你想哪儿去了?”小韩说,“不过,看来这姓吕的挺信任你呀,说漏了吧。”
四、曾经的情人
小段的劝说,在吕叔彬这里起到了作用。几天后,老宋来找吕叔彬。吕叔彬的气早消了,就客气地让宋主任坐到他对面的沙发,问了几句家常。宋主任这才把重新写的报告呈到吕叔彬的桌面上。
这回看报告的厚度就知道内容很丰富,吕叔彬翻了几页,知道一时也看不完,便对宋主任说:“你说说吧。”
宋主任一五一十地承认错误,也不再怨天尤人,说他应该负主要领导责任,他自罚三千元,段长罚二千元,组长和具体操作者各罚五千元。除了上次宋主任提到的原因外,他又提出个新问题,那就是耐火材料的质量。
这让吕叔彬感觉到有些意外,按说耐火材料出问题的情况不是很大,这回怎么又牵扯到耐火材料上来了呢?已经放下了的心这会儿又提了起来。李老板就是这一年冶炼车间的耐火材料主要供货商呀!这时,老婆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事,让他快回去。他问家里出什么事情了,老婆说你回来就知道了,没等他再问什么就把电话挂了。他再拨回去,那边不接了。
吕叔彬留下了事故分析报告,向小段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就与宋主任一同走了出来。宋主任问他开车没有,没开车他送。吕叔彬掏出车钥匙在宋面前抖了一下。宋说:“那吕总我先走了,你慢开。”
吕叔彬心急火燎地进了家门,老婆正坐在沙发上喘气呢,连电视机也没开。小金豆跑过来撒娇,向吕叔彬身上扑,他也没理它,冲老婆吼道:“你忙叨叨的,什么事呀这么急?!”
老婆从茶几上捡起个黄信封,冲他扬了下,又拍在茶桌上说:“看看吧,你干了什么好事儿!”
又是信!吕叔彬有些乱了方寸。
这封信用的是市面上卖的一毛钱一个的牛皮纸信封,地址和收信人是用打印机打上去的。收信人的名字是老婆的。内容是吕叔彬在单位乱搞男女关系的事,信中几乎把单位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都提到了,包括小段。
老婆看他看完后说:“怎么样,说的不是假的吧?你行呀姓吕的,夜夜当新郎了呗!”
吕叔彬正色道:“你不要胡说!一封匿名信说的事你也相信?”
“相不相信是我的事,做没做是你的事。怪不得你不往家拿钱,是不是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没看出来你在老娘面前装得像个人似的,原来整个儿一个大流氓。”
吕叔彬说:“你不要胡说。这是破坏我们的家庭,破坏我们夫妻感情。”
“你还知道夫妻感情呀?!”老婆剜了他一眼说。
吕叔彬开始仔细研究这封信。这是一封平信,投寄在他家楼下的邮箱里,这说明寄信人准确地知道他家的住址,也就是对他相当了解。再看信的纸张,这回用的是B5复印纸,字体是魏碑体,不是前两封寄到单位的宋体字,而且行间距也比较大。
妻子一把将他手中的信抢过去:“拿来给我,这我得留着做证据。”吕叔彬无奈的说:“你这个女人。”
妻子刚才平静下来的情绪又被他这句话激起来了:“我这女人怎么了?没有你外边那些女人会发骚是吧?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吕叔彬说:“你这话太乏味了,怎么像一个家庭妇女。”
妻子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现在说我是家庭妇女了,以前你缠着我时怎么不说我是家庭妇女呢?!吕叔彬,你别跟我玩轮子,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吕叔彬也有些急了。女人扭头出去了,把门摔得整个房子都颤。
吕叔彬又开始研究信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了,但上边的邮戳盖得很不清楚,他对着阳光看也看不清楚,似乎有个“海”字,但是不能肯定,只有作罢。
这时,小段的电话打了进来:“吕总,家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
“我通知你,今天下班后支部开会。”
支部会上讨论了一个积极分子加入党组织成为预备党员的问题,还学习了近期中央向全体党员下发的一份文件。会议开到晚上六点多才结束,小段拦住吕叔彬:“吕总,感觉你今天情绪有些不对,遇到什么事情了?”小段一副关切的样子。吕叔彬示意她回办公室聊。
吕叔彬把三封信都拿给段晓帆看了,并问她:“你估计会是什么人写的,这三封信是出自一个人的手呢,还是两伙人?”
小段没有急于回答吕叔彬的话,而是反复看那三封信。
吕叔彬合盘将这三封信的背景向小段做了详细的说明,小段的脸有些绯红。这回小段更激动了,这第二次让她看信,并对自己讲了这么多,一时间,她很感动,想帮助吕叔彬做些什么。
提到那个女大学生,小段说:“她我认识,我听人说她最近与丈夫离婚了。”
“是吗?”吕叔彬关切地问。
“可不是吗!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吕叔彬嘴上说不知道,但他想这多半还是因为感情问题。女大学生曾经对他说过,她被副科长开处后,与男朋友第一次时,她故意安排在自己月经刚走的那天。丈夫做完后曾经问她:和我是第一次吗?大学生的丈夫是职业医生,他怎么会被经血所迷惑。男人的处女情结让他们婚后感情一直不和谐。
两个人分析来分析去,都把怀疑的焦点指向了女大学生。
吕叔彬突然做出决定,要飞往上海去见这个女大学生,好好聊聊。正好上海有几个客户要走访,吕叔彬带着几个人,第三天即飞往上海。
吕叔彬给女大学生拨电话时多少有些担心,可女大学生接到吕叔彬的电话似乎并不感觉意外,一切都如同老朋友似的相互打听了一下近况,还没等吕叔彬提出要见面,她先说中午要请他吃饭,这正中吕叔彬下怀,也符合女大学生的性格。
他们很快定了地点。
这是一家东北餐馆,因为很有名,出租车司机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吕叔彬到时,女大学生已经到了。尽管十来年过去了,但冷眼一看,女大学生并没有显得多老,这也许是因为她皮肤白皙吧。
酒杯刚端起来,女大学生就告诉他,她离婚了。他问为什么,她答还会为什么。吕叔彬想了想,只是说,你的孩子是双胞胎,孩子肯定是一人一个了。大学生笑笑说,是这样的。
酒喝到一半,女大学生右肘放在桌沿上,托着腮看着他,露出了他熟悉的目光。十来年前,她就曾经用这样的目光把他俘虏了。现在,再一次遇到相同的人、相同的目光,他恍如回到了从前。他垂下了眼,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为什么不看我?”女大学生还是像年轻时那样问。
“我累了,想回去睡觉。”吕叔彬说。
女大学生不动,这样静了能有一分钟,她突然收拾包,叫服务员结账。
女大学生坚持要送他回宾馆,并坚持要送他上楼。她的这种执拗,让他再次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进屋,她就靠在门上说:“叔彬,你抱抱我。”说着她闭上了眼睛。
吕叔彬走过去,轻轻地拥住她,这时,吕叔彬凭本能更确定了信的事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早已经打消了问她这个问题的想法。
“抱紧我。”她说。
吕叔彬双臂用了下力。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女人轻声地说。
这是种暗示,每一个成熟的男人都听得懂话里边的意思。也正是这句话,让他突然醒来了,放开了她。
他没有心情与她做爱,他与她相拥时,他的下体是软的,他知道此时他一定什么也做不成。他说:“太晚了,回去吧,孩子还在家等你呢。”
他坚持打车把她送到她家楼下,看着她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他感觉自己很卑鄙,竟然会那样想从前的情人。
五、不是问题的问题
吕叔彬心情不错,一连一个多月不跑钢了。生产指标完成得也不错,按现在的进度推算,年底完成三十八个亿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第四封信又如同梦魇般地出现在他的桌前。
这种信封吕叔彬太熟悉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打开信封的手就些微微地抖。
吕先生:
要想免灾,就得破财。把你收那二十万元立即打到我下边这个账户上……
吕叔彬呆了。看来真是有人与我过不去呀。吕叔彬可以确定,这是一个绝对的知情人,连李老板给的钱数都知道。
他有一种要哭的感觉。认为应该给李老板打个电话,是不是他在某个场合无意中透露出了给他送钱的细节。
他不能再多想,给李老板打了电话。李殿才说他正在省城出差,问吕叔彬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吕叔彬担心自己的电话可能被监听了。晚上,他无精打采地回到家。老婆端上了热乎的饭菜。自从老婆收到那封匿名信后,对吕叔彬的态度有了转变,她感觉到了危机,怕自己失去丈夫。
晚上,妻子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只披了件浴巾,裸露着丰满的大腿和浓密的毛丛在吕叔彬面前晃。吕叔彬像没看见似的调换电视频道,老婆失望地独自钻进了被窝。等吕叔彬上床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老婆见丈夫进被窝来了,便侧身用一条腿来缠他的身子。吕叔彬礼貌地把她的大白腿推了下去。老婆狠狠地转了下身,把后背留给吕叔彬。
第二天一大早,李老板就来到了吕叔彬的办公室。
吕叔彬见李老板来了,就把套间的门关上了。然后对李老板说:“老李,你那钱我最近一段时间就会还给你的,你容我几天空儿。”
李老板一副不解的样子:“吕总,你什么意思呀?那是我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你怎么谈到了还这个字。这不是太看不起兄弟我了吗!”
吕叔彬说:“真是这样子的。李老板呀,你到北京见我的事是不是对外人说过了?”
“没有没有,”李老板连连说,“我连自己的老婆都没说,怎么能与别人说呢。我见谁是我自己的事,都是我亲自去,是从来不对公司里其他人说的,这个请吕总放心。”
“不行,我这就张罗钱。我真的一定要还给你。以前就算是暂借你几日。”
“吕总呀,你快别说了。你这不是要折煞我吗?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这就走了。”李老板逃也似的出了吕叔彬的办公室。
看老李的样子,不像是曾经有意向外人说过什么,但无意时呢?比如酒喝多了的时候,比如在某些人物面前炫耀的时候。李老板的表态并没有让吕叔彬有多少的安慰。现在,李老板一口咬定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这更成问题。吕叔彬相当不爽。
六、落入水中的丰田车
吕叔彬正式被提拔为集团公司副总经理,下星期一便将搬入集团公司总部七层大楼的第三层,也就是公司高管们办公的楼层。
消息一传出,吕叔彬的电话就被打爆了,祝贺电话和短信让他应接不暇。小段和行政事务部长在帮助吕叔彬收拾东西,星期一一到便装车送到总部大楼。
正在这时,行政事务部长的手机响了,小段发现接电话的部长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小段收拾东西的手停住了。部长挂断了手机,显然是故意压低嗓音对吕叔彬说:“吕总,下边出事了!”
“什么事?”吕叔彬问。
“钢包脱钩。”
“伤着人没有?”
“……”部长张了张嘴说,“起重工没了,还有炼钢科老科长。”
“混蛋!”吕叔彬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向外奔。小段连忙回身从衣挂上摘下吕叔彬的安全帽追上,扣在他的头上。老科长退休好几年了,是吕叔彬当上一把手后将他返聘回来的。吕叔彬不计前嫌,让老科长挺感动,工作特别卖力。本来是让他不定时指导一下就行。但老科长身体硬朗,在家里呆不住,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冶炼车间一片热气升腾。事故刚刚发生,只见宋主任与几个工人站在那里发呆。远处歪斜的钢包倒在过道上,红红的冒着热气的钢水慢慢地向四周溢开,工人们的白色石棉工作服被映成了橘红色。
宋主任见吕叔彬与行政事务部长跑来,立即迎上去。“怎么搞的?!”吕叔彬对宋主任喊道。
“吕总,天车脱钩。”“人,人怎么样?”“人……”宋主任无法说,因为起重工和老科长早被上千度的钢水化成了汽体。
“打120,叫救护车!抢救呀!他妈的!”吕叔彬挥着手向宋主任吼,像是要打在宋的脸上。
“吕总,这样的情况,人应该被汽化了。”部长说。
吕叔彬看着说话的行政事务部长,眼光是陌生的,好像是不认识部长似的。众人无语,厂房内的排尘设备动力强劲地轰鸣着。说话之间,安技环保处和公司保卫处的人已经到了现场,职工医院的救护车也到了,停在车间外,更像是个无用的摆设。
集团公司总经理与几个高管随后赶到。听宋主任介绍事故情况,看都没看吕叔彬一眼就上车走了,一边上车一边说:“今年的一个工伤死亡指标这么早你们就给我用上了,可真他妈的行呀!”
跟在后边的吕叔彬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什么也没说。
总经理秘书来电话,吕叔彬暂缓迁入总部,先原地处理这起工伤死亡事故。
离任审计照常进行,星期一审计处即进入分公司对吕叔彬做离职审计。吕叔彬有些焦头烂额了,天天失眠,吃药也管不了多大事。死者家属对赔偿不满意,保险公司的保险,是车间为工人投的保,赔付了二十多万。分公司要赔十万,总公司再给十万。家属反应相当强烈,死者四十二岁,正值壮年,家里有老有小,小的正上高三,老的已经八十多岁。家属要求赔偿五十万,当然不包括保险公司的。老科长没有投保,按级别,集团公司赔了四十万,老科长家属倒是没提出什么异议。
吕叔彬与老韩商量,同意将起重工的赔偿加到二十万,但家属仍然坚持五十万。老韩对吕叔彬说:“就这些钱了,他们不能得寸进尺。反正人都成汽儿了,也不用炼了,他们连停尸要挟都不具备,狂什么狂。”
“老韩,人家家属连人都没见着,咱们就别这么说了吧。”吕叔彬有气无力地说道。
一连几天,吕叔彬都半夜才回家,回家后一言不发,洗漱完就上床,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老婆说:“这么大的企业,工伤死个儿把人,你至于这样吗?不是有别的事儿吧?”
吕叔彬不回答她。
老婆这些天故伎重演,又开始找人去玩牌。老婆的牌友里有一个老太太就是老科长的老伴,老科长死了,老太太没心思玩,但一呆在家里就想起老伴,便还是每天到麻将馆来,一边看人打牌一边流泪,讲老伴的好,回忆他们过去的时光。大家听着都烦了,又同情老太太不好说她什么。老太太话说多了,就把以前炼钢科的事叨叨出来不少,竟然提到了吕叔彬与那个女大学生的事。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这回吕叔彬老婆认定吕叔彬早就背着她干了不少不可告人的勾当。这回有了实据,老婆就想整整吕叔彬,女儿在美国来电话,她就向女儿骂吕叔彬,搞得家里鸡犬不宁。
这天晚上回来,吕叔彬正要上床,突然看见床头上摆着封信。他的心不由得又跳了起来。
妻子说这封信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到家里邮箱里的,她下午到邮箱里取报纸时,它就在报纸上边。
信用的是B5打印纸打印的,内容包括范围之广以及对他的行踪了解之细,让他毛骨悚然……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事故也处理完了。满足了起重工家属的要求,赔偿金涨到了五十万,为了公平起见,老科长也涨到五十万元。
按惯例,集团公司工会出面,宴请在处理这次死亡事故中相关单位的负责人,一桌十二个人。吕叔彬连连举杯向大家敬酒,同时进行自我批评。说着说着,他说到了自己,他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家里兄弟姊妹九人,当年生活相当艰苦,家里面的被子都不是每个人一床。他三个姐姐都成年了,例假都来了,还没有内裤穿。他还说自己管了六年技术和质量,几乎没有一次受到过表扬,净挨批评了。
说着,他看着包间里的两只大鱼缸说:“有人告诉我,鱼的记忆力只有七秒,七秒之后,它就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一切又都变成新的了。所以,那小鱼缸里的鱼儿永远不会感觉到无聊和寂寞。我宁愿是条鱼,七秒一过就什么都忘记了。曾经遇到过的人,曾经做过的事,都可以烟消云散……当条鱼有多好呀!”作为副科长的小段,也在被通知参加之列,她本来不想来参加这样的酒会,可一想,小韩出差还没回来,就懒得做一个人的饭,便也参加了。这会儿小段在下边直拉吕叔彬,不让他讲得太多,吕叔彬就像是没感觉到似的,还是一个劲儿地说。
散席后,行政事务部长要吕叔彬把车就放到酒店门口,等明天早上他来取,然后接吕叔彬上班。吕叔彬坚持不答应,说他属于那种越喝酒车开得越好的司机,本地的交警都是他哥们儿,没人抓他。见他这样,大家也就不好拦他,多少年了,多少人一贯酒后开车。
小段先上了车,吕叔彬迟疑了一下才打开驾驶室一侧的门。车过江边的那个弯道时,吕叔彬说自己头晕,不想送小段回家了。小段一定要跟着吕叔彬,说:“你说头晕,我就更不放心你了呢。”说陪他到他家,等他把车停好了,她自己打车回家。吕叔彬见劝她不下来,有些生气。小段看着吕叔彬像是有些精神不集中,车子就刺啦一声,像是刮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吕叔彬对段晓帆说:“剐蹭了?你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小段便从副驾驶的位置下来,要看个究竟。小段的第二只脚才沾地,这台白色的丰田RAV4突然轰的一声蹿了出去,跃上马路牙子,像道白色的闪电,冲毁江岸的围栏,翻滚到滔滔江水中。
段晓帆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她不是好声地大喊救命,在这段被撞毁的江岸围栏边来回奔跑、狂叫,像只发狂了的母兽。等救援的人赶到时,掉到江里的丰田车早已经沉没得只剩下天窗了。
段晓帆吓瘫在岸边。
七、最后一根稻草
星期六早上,集团公司一楼会议中心的一号会议大厅。公司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宣布人事任免等事宜。
八点正式开会,台下与会的中层干部都坐满了。主席台上的领导也逐一就位,只剩下主席台靠边上空着一个位置。位置的台牌上打着“吕叔彬”三个字。有人在总经理耳边说了几句话,从扩音器里可以听到总经理有些不耐烦的声音:那就不等了,按时开会。
会上,上级组织部门宣布了吕叔彬任集团公司副总经理。下一项本来应该是新任者的一个表态发言,但吕叔彬的手机还是打不通。公司去人到他家里,吕的老婆说,她昨天晚上就没看到吕,以为他又跟班呢。
这时,台下的行政事务部长接到了段晓帆打来的电话,会议间隙中静静的会议大厅里,事务部长失态的叫声,让众人侧目:“什么?!吕叔彬、吕总死了……”
全场大惊!宋主任一下子从椅子上蹿了起来,向部长跟前跑。
其实,吕叔彬被救援人员击破车窗捞出来时人已经不行了,但还是被送往附近的一家医院。小段受到惊吓,在医院说不出话来,几次昏厥过去,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清醒过来。
医生确认并宣布吕叔彬死亡时,天刚亮。医生要小段赶快通知死者的单位或者家属,小段应承着却跑回了家。她清醒后的第一个感觉是,吕叔彬是自己想死的,而且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些信压死吕叔彬的。她本能地感觉到那信就是丈夫写的,回到家里,她打开电脑,笨手笨脚地在电脑里查找。小段对电脑没什么兴趣,在单位也只限于收发一下集团公司内部的OA,或者填填现成的表格而已,家里的电脑只是小韩用。小韩有时打游戏、下军棋会玩到第二天早上,小段却几乎从来没用过自家的电脑。
她把一个个文件打开,终于在一个叫“不提拔我还X我老婆——哈哈哈”的WORD文档中发现了吕叔彬给她看过的信的原稿。她呆在那里读了无数遍,心里翻江倒海,等她想起来应该给单位打电话时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了。
丰田车的右侧当时是刮到了路边的一个有些倾倒了的站牌上。警察分析,从对丰田的检查来看,这台出厂才两年的自动档SUV的刹车系统和电路系统一切正常,车辆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从车子启动,到冲入水中,确切地说是冲到栅栏的距离只有不到二十米。车没有相当快的速度是冲不过栏杆的,难道当时吕叔彬把油门当刹车了?可依段晓帆的叙述是车已经停下来后,再重新启动的,不是紧急情况,在正常起动的情况下,很少有可能在起动时错把油门当刹车的,原因只能归结在酒上。
这件事情几乎就要以交通意外定性了,从国外赶回来奔丧的吕叔彬女儿到保险公司申请二百万元的赔付,保险公司因为投保人竟然在投保后第三天就突然死亡而展开调查。
公安部门协同保险公司的人约谈吕叔彬的妻子,门没敲开,其实当时吕妻正在楼下麻将馆里与老科长的老伴手拉手哭呢。第二天约谈的就是段晓帆,警觉的小段回答:“没发现吕叔彬有任何反常的表现。”调查人员请求看一看吕叔彬的遗物,小段回答:“已经被家属取走。”
第二天早晨,小段就赶到吕叔彬家里,正赶上吕妻与女儿争执着什么。小金豆听见有人进来,欢快地奔来。一看不是它的主人吕叔彬,便转身耷拉着脑袋钻到厨房里去了。
小段说明来意,母女俩面面相觑。小段说:“快把写给吕总的匿名信烧掉,如果认定是自杀,保险公司是不会支付保险金的。”
吕妻突然一下子跪到地上,一只手里举着刚翻出来的几封信嚎啕大哭。说都是这些该死的匿名信,要不她丈夫不会死。她叨叨着,其实最后那张B5纸的信,是她在街边的打字店打的,只是想吓吓他,让丈夫远离风骚的女人,可吕叔彬竟然没有看出破绽……
其实那个时候的吕叔彬,已经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了。女儿劝母亲别哭了,吕妻还是边哭边数叨:“老吕呀老吕,二十万块钱就把你吓成这样吗?有多少人贪了多少个二十万呀,人家也没咋地呀……”
女儿说:“行了妈,你小点声吧。当初你多关心点我爸,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其实我爸啥事儿没有,你就是在家里闲得没事就找出点儿事来。你看我爸的保险受益人不还是你吗。”
吕妻骂道:“滚你个小丫崽子——老吕呀,你心里有我呀,我对不起你呀——唔唔……”
小段明白了,原来最后还有吕妻的一封信,那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了些许的安慰。如果说有责任的话,那责任也不全在她家韩志宏身上了。
段晓帆那天连班都没上,陪着吕家娘儿俩直到快中午才离开。
保险公司还是找到了吕妻。吕妻一口咬定丈夫是意外死亡,他们拐弯抹角,翻来绕去,问了半天也没问出破绽来。
一个多月过去了,吕叔彬的女儿都返回美国继续学业了,保险公司那边还是没动静。
这天,老韩接到了集团公司老总的电话,说:“你现在就去保险公司跟他们谈,告诉他们,我们公司有多少人头在他们那里投保。别他妈的求保时恨不能当孙子,管我们叫爷,出事儿了,就想赖着不赔。跟他们说,以后别想再在我们公司做业务了。”
其实几天前老韩就接到过吕叔彬妻子的电话,说保险公司拖着不赔的事儿。吕叔彬突然死亡,集团班子决定暂时由老韩代行吕叔彬的职责,等年底在干部调整时再确定分公司一把手的人选。老韩本来已经相当于二线了,整个人都懈怠了,临时代行分公司总经理职务,一下子忙起来,就没空考虑吕叔彬的保险赔付这事。现在大老板亲自来电,他自然不敢怠慢,当即领命,让小段跟他一同去保险公司交涉。
老韩开着才大修好的那辆丰田RAV4,载着小段向保险公司驶去。
“韩总,注意后边上来个骑摩托车的呢。”“韩总,咱们不着急,你慢点开呢。”“韩总,你车开得真的挺好的呢。”“韩总,你要注意休息了,这些日子可把你忙坏了呢……”
小段一路上对老韩亲昵地说着,态度显然与从前不同。小段“呢呢”的让老韩心里发软,就不由得像多少年前一样,又对小段心猿意马起来了。
吕叔彬死后两个月,保险公司按条款全额赔付吕叔彬的妻子人民币二百万元。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