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贮贝器

2015-06-24段爱松

延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老屋

段爱松

出逃

我已多年未见到过他。贮贝器上,他骑着青铜色的牝马,四周围满了耕牛,两只锈迹斑斑的豹子正从地底飞蹿而上。我知道,他们都饿极了。他们在苦苦寻找,一身金黄色的衣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我住在这个小镇,已记不清有多少年。在东南方,阳光穿过一片桉树林,稀稀落落照见青色的瓦盖,透过瓦盖间的缝隙,有几缕,时常落在老屋中央。

我看着这些鲜亮的轻飘飘的光线,随着我的思绪,一点一点移动,像那个一直在寻找我的骑马人,还有他的耕牛,他的豹子,他的金黄色,哦!就是这些一点一点移动的光亮,我知道其实是些脚印,发出从另外一个世界抵达这个世间的声音。我凭借耳朵是无法听到的,只有当我看着这些零碎肢解的光点,一步步逼近的时候,我才会不由自主地挪了挪位置。

地上全部都是些红土,那是我唯一的武器。我用它分散了追逐我的敌人,还有我的脚,穿着黑色布鞋的脚,是我的另一对耳朵。随着地面温度的变化,它觉察到了危险。就在今天早晨,它悄悄离开了我。也许是它厌倦了头上那对无用的耳朵,对的,就是正在被这些光线烧灼透红的那对肉乎乎的耳朵。

我想逃离的目的地,本来并不是在这里。

有一次,我梦见了波涛汹涌上的一叶小舟,忽然想起上小学的时候,白发老头扶了扶眼镜,大声读道:“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随着声音扑面而来的并不是鲈鱼的鲜美,一股口臭,熏得我差点当场呕吐。

我急忙把头扭向窗外。老头毫无察觉,一大群声音随着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他口中臭烘烘的鲈鱼。从此以后,一听到鲈鱼,我就像闻见死尸发出的臭气。也正因此,生产这种臭气的地方,无论是江河湖海,在我小小的心思里,一律都是不同形状的化粪池。

本来,我更早时候向往的地方,也就是从高高在上的蔚蓝色,变成了不断凹陷的屎黄色。不过,这也是好事,它让我想到了世界的另一极,黄色的,冒着金子光芒的那一大片黄色;一点一点,吞噬世界的那片静悄悄的不朽之黄,不动声色地喘息。

它和我的心,是如此一致。它的胃口张得大大时,世界就一点一点退缩。它包围了口臭的所有领域:教室、广场、寺庙、教堂、集市、赶街的摊……哈哈,多像我奔逃的步伐,其实是为了更多地占量和占有我渴望的世界。不过,另外一个金黄色敌人的坐骑,已经逼近。我必须有所警觉,赶紧收拾,趁着夜色,带上黑底布鞋,立马出发。

距离西关主庙不远的地方,隐隐有火光闪现。

我放慢了脚步。一条小河哗啦哗啦漫过黑亮的物质。我想,水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地上的水,总是白花花地穿过眼睛和肠胃。这么黑亮的物质,横在我前面的道路与火光之间,是不是骑马人豢养的巨蚺,扭动着身体,喷散着黑雾,想把我吓得退回去?

后面嗖嗖刮来一阵凉风,犹如青铜剑被奋力一挥,发出的寒光化作力道,削向我的颈部。

我打了个寒战。鬼魅般的一排排桉树,不知是不是被风掀开了一道口子。

小河之上,一座小石桥向我伸出了斑白的手。我犹豫不决,蹲在一堆土凸上。西关主庙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我却感到了某种异样的安全与温暖。我很清楚,里面泥塑的塑像,都有着菩萨心肠。

火光越来越亮,透过繁乱的枝叶缝隙,我被完全吸引住了。残缺的青铜贮贝器底座两侧,战争仍在继续。

冷兵器时代,身子和长矛一样都光溜溜的。一个人的臀部异常发达,他正把一柄锈迹斑斑的剑,刺进另一个同样臀部高高翘起的身体里。腿部因为用力过猛,一只脚高高甩起,像是要脱离身体的两把飞刀。另外紧握长矛的一只手,恨不得把最后的一点凶横,也摔进敌人的身体。被刺的人,半边脸已经脱落,身子随着被刺时的疼痛呈半蹲状,肩膀正好抵住贮贝器上部向外延伸出去的圆托,似乎奋争了几千年,他才得以保持这个永久的失败姿势。

贮贝器顶,平整的青色土地上面,人们燃起了熊熊大火。冒着绿色的磨掉了光泽的头盔的火焰,窜进我惊恐的眼睛。它虚晃一枪,摆开一场原始的饕餮盛宴。

我又看到了他,嘴边流露出金黄的笑。他的坐骑,青铜色的马匹不知道何时已超越了我,就在祭祀台上慢悠悠地转圈。豹子和耕牛,侧卧在旁边,朝我乜斜着喘气。我看到自己被捆绑在立柱中央,一条蛇和鳄鱼杂交的怪物缠绕着我,令我无法动弹。

我在树丛和杂草背后,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试图清醒。

疼痛并不明显,但是有。我庆幸自己还活着,并且躲藏好没被发现。

我更加迷惑,我怎么就在不远处、被绑在立柱中央,毫无反抗和毫不生气呢?立柱左边有几个人忙着凑火,巨大的锅里,冒出阵阵热气,翻滚的不知道是水还是油。右边有几个人,发出了阵阵惨叫,他们被捆绑住了手脚,鞭子不断从他们口中发出绝望的抽打之声。正中间跪着三排人,面无表情,正虔诚地磕头作揖。

他对此似乎毫无察觉,一直冷冷地看着我笑。

我突然感觉到,他的脸部和我一样长着极其相似的五官。瞬间惊诧,我不由后退半步,脚下滑了一下,差点跌倒。而祭台上那个我,此时也抬起了头。我的目光,正好与其碰到一起。我看到一个王国在眼睛里随着瞳孔放大。古滇池的水,就在里面碧波荡漾。水波上翻腾着一条大船,吐出一串串透明的水泡,一条条古滇青线鱼冉冉升空。祭台上,冒出五光十色的油渍,火苗伸出长长的舌头。我怕被发现,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河水在树木和杂草的掩护下,依然黑暗地流淌,这已经不是我曾经垂钓过的那条河。混杂着红色泥沙和雨水的河里面,跳跃着许多银光粼粼的鲫壳鱼。

我的钓钩,曾在一个黄昏被某种力量拖到了河底。七星漂一个不落,随之迅速潜入水流的响动中。粗糙的竹竿尖拼命弯曲,发出火苗嗞嗞燃烧的声响,就像主祭台上四处乱窜的诱饵,一条大鱼正被命运拖进网兜。我看着枝叶和乱草丛后面躲避的自己,琢磨着如何把这场敌人的祭祀,变成他们的葬礼。

那几个被反复鞭打的我的族人,此时已经奄奄一息。青铜贮贝器上左右两个边缘,放置着两个几乎一致的被缩小的影子。上面什么都没有,在火焰的照耀下,微微泛出绿色光芒的立体圆形表面,像两只睁得极大的恶狼眼球。它们被埋葬了几千年,也就被饿了几千年。

它们死死盯着我,饥肠辘辘,眼巴巴期待着金黄色的首领一声令下。然而,稳稳当当的金黄色表情依然不屑一顾。他开始不可一世地接受族人的顶礼膜拜。更为重要的是,他得尽快把他们费尽心力、耗尽心思捕捉到的猎物祭祀分食。

我试图用眼神,唤起丛林背后另外一个人赶快继续逃跑。他身上,积蓄和保存了我的一切。在他没有被抓住之前,祭祀,永远只是一个出土文物。我尽管被捆缚,我的敌人们尽管得意扬扬,然而还都只是青铜生锈的证明。时间穿不透一个金属的结构,它能改变的,只是丛林后面,那双黑底布鞋破损的表皮和下面的道路。

大鱼终于被扯出了暗红色的河面。

雨越下越大,竹子钓竿几乎快要断成两截。四号精细透明的钓鱼线,被拉扯时的力道不均衡,绊得乱成一团。我看到白生生的鱼肚皮,在泥地里翻滚起伏。略带鲜红纹理的白色鱼肉,随着翻滚被一片片切开。那把利刃如此飞快地挥动,我感觉到自己突然胃口大开,但是手根本不受控制,我害怕这样下去非伤到骨头不可。

一阵接一阵的鱼腥,让我原本垂涎欲滴的欲望,因为紧张而荡然无存。我试图极力阻止自己的手,却发现我根本没有动弹过,一直木瞪瞪地站着。就连身边的草木,也跟着一动不动。金黄的马匹,似乎在我脑后,掀起隆隆犹如地震般的巨大声响。而那把刀,伴随着光芒的金黄色,把这条大鱼一截截整齐地切割。

我就像奔跑了几天几夜,疲倦得难以再继。

离河不远处有一条公路。河水从地下穿过了公路,武义闸建于它们之上,仙鱼饭店就在武义闸更上面。仙鱼饭店的老板,我儿时最要好的朋友,正忙着吆喝生意。他特意蓄着的小胡须,随着微风一颤一颤。

我想起来,我们一起在这条河里游泳的小时候,他被一阵激流卷进一个大漩涡,眼看就要被淹没头顶,我奋力伸出手,一把将他甩了出去,我却被水流顺势猛地推了一下,重重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血流不止……

现在,我的脚也一样,一路被刺藜挂开,血流不止,洇透了黑底布鞋。鞋子上面的泥土与汗渍,变得和我的心境一般深刻而直僵。我又饥又渴,几乎快晕倒。但是很开心,我想到了鱼,仙鱼,那白嫩还透着血丝的新鲜仙鱼片,还有儿时好友,仙鱼饭店老板,西装革履,挺着油光大肚,正在仙鱼饭店门口等待着。

对我的突然到来,他嘴角泛起了如释重负、略带芥末味道的诡秘一笑。

饭店

暗红的河水从什么时候变黑?武义闸何年建成?我已经记不得了。仙鱼饭店巨大的红字招牌,完全吞噬了我因饥渴而丧失的记忆。

很早以前,河水流经这个地方,逐渐开阔壮大,宛如食物经过一个人的咽喉,然后到达胃部,不得不停下来进行消化。

依稀有一次,我独自一人在这里游泳。那时候还小,如果能从东岸游到西岸,就算有本事。

我在暗红泛绿的河水中,一点一点靠近目标。

忽然,脚底下一蹬滑,一种丝质却粗粝,冰冷却带电的细腻,紧紧贴住我的脚心。一下子,酥麻难耐的战栗,从脚底板蹿进我的大脑。我的冷汗,吧嗒吧嗒从头发深处直往外冒:“不好,头发,是头发,就是头发,还是女人的头发。他妈的,怎么会是头发?”

这些我意外碰触到的头发,在脚下发出绝命而撕裂的呼喊。她难道忘记了我还是一个小孩?她不管不顾,把冤死沉底的受难化作一道裂缝,让我在武义闸闸门紧闭时,身体不由自主地被缠绕着,穿过厚厚的冰冷闸门,探到下游河道湍急的漩涡中。

这头发,随后又伸出一只手,长着千万根指头的指甲,油腻腻地从我的身体上狠命一抓。异样的感觉途经砰砰乱跳的心脏,最后沿着血管和神经,从我脸上冒出惊恐万状的表情。

头发头发头发……青铜贮贝器上,舞俑拼命甩动的一把又一把混乱的金质头发……我迅速地、不要命地连滚带拖,把一个赤裸的少年拽住,用尽最后一点力,终于挣脱出心底的绝境。

我爬上了土老埂。

武义闸的西岸,在夕阳坠落的时候,长着鎏金一样的青草。微风拂过,稻田在我心中拉长了影子,就像一绺一绺黑得发亮的头发,湿湿的,刮着我的瞳孔,冒出原本青铜色的光芒。我感到有某种重量,是那条缠绕着我的蛇和鳄鱼杂交的怪物,一点一点把我往下拖;再一点一点,把我的肉体剥离,拽向河底。

青铜贮贝器正中偏左,热气腾腾的大锅下面,火焰燃烧正旺。

我实在是渴极了、饿极了。仙鱼饭店,还有钱陆,不,是钱老板,我救过他命的钱老板,我儿时最要好的钱老板,我几十年都没有见到的钱老板,挺着油光大肚的钱陆,是他,向我伸出了手,向我迈出了步,向我敞开了他的大肚。他脖子上系着那条金色的领带,和骑马人系的领巾一模一样。他们是不是都拿准了,今天,我必经此地。

这个时候我来,钱陆早有准备:卤猪头、烧鹅、烤鸭、火鸡……还有一桌子惨白着脸的陌生人,装出无比熟悉和热情的笑脸。更绝的是,最后抬上桌的仙鱼饭店的招牌菜:那尾滑溜溜、赤裸裸、白生生的母鱼,两眼硬鼓鼓的,就要裂出来。它一直盯着我,就像滚滚河水,从我眼睛里直灌而下,暗黑的流质,裹得我全身奇痒难耐,宛如贮贝器被泥土深埋几千年,被时间剥离了的光芒,混杂着死亡的沉淀。

这条名曰杨柳河的水流,给晋虚城传奇人物谢武义送葬的点点滴滴,翻了个身,灌注进我的身体,令我心旌摇晃,饥渴感顿时全被消弭。

某种比食物更高级的欲求,从脚尖直往上冒,令我血脉贲张、坐立难安,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隐隐将要发作。

钱陆就坐在我身旁,直勾勾盯住我,依然保持着那诡秘的笑。只是这笑意传来,空气中原本弥漫的油香,更添了几份黏稠的膻腥。为了稳住情绪,努力避开幻象,我不得不扭动身躯,顿了几下屁股,想稍微使自己清醒一些。

幻象却依然在一阵急促的金黄色马蹄声中,轰隆轰隆碾扎过来。

一八九八年,武义闸和贮贝器一样,沉睡地底。

光绪二十四年,旷野中只有流淌着的杨柳河,清澈见底。当日京城上空,天现祥云。张三甲身手盖世,经过层层选拔,博得大清最后的武状元。谢武义在南方僻野山村,刚刚出生,不停大声啼哭。张三甲在遥远的京城,隐约听到了一个孩子对他的呼唤,宛如武义闸听到了杨柳河用流动的钥匙,插进大地锁孔的哗哗声。

若干年后,晋虚城石寨山青铜器皿被盗墓人盗取贩卖之时,张三甲的关门弟子谢武义,正和我一样,身后不断被马蹄声追赶。他怀揣着的是杀人偿命的债,而我的逃亡,在莫名的宿命中,则是无可名状的变异之源。对于我追逃的结果,也许和谢武义一样,也许完全相反。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但我能够感觉到泥土深处抹不掉的血腥,经过几千年的沉淀,越来越醇厚。就像骑马人在贮贝器上呼出的气息,紧紧尾随在逃亡路上,一刻不停。

盗墓人常在杨柳河里清洗器皿。有一次,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鸟,不慎落入,随即化作一个巨大的阴影,搅起层层浪花,沉入河底。那之后,常常出没一头怪物,专食人肉,且专吃儿童的肉。不知道有多少路过此地的小孩遭殃。

谢武义深得张三甲真传,但后来嗜赌成性,成了豪门豢养的杀手,好色贪婪,杀人无数。有一次意外失手,反被仇家追杀,一路从京城追至云南境内,后到达晋虚城杨柳河。因连续赶路,饥渴至极,捧水就喝。

他们喝了杨柳河的水之后,皆高烧不退,幻觉重生,手舞足蹈,就像贮贝器上扭动着的歌舞俑,朝向骑马人不停欢呼,直至精力衰竭、连续暴毙。倒地后,皆全身乌黑,最后化作一摊烂泥,形同鸟状。

只有谢武义运气极好,恰好在映山塘象山小路边倒下。气若游丝之时,遇到一只白云状大鹤飘然而下,竟是隐居盘龙寺后面的老道。老道慈眉善目,虽一眼看穿此人乃满身煞气障孽深重的一条大鲨,但不知何故,还是从袖中取出一颗丹药给他服下。恰好钱陆他老祖路过,因上山砍柴,曾与老道有过数面之缘,老道便委托把谢武义带回他家养伤,并告之镇上将有大事发生,嘱之千万注意。随后,便继续驾鹤腾空而去。

钱陆干咳了一声,隐约端起一瓷实的高脚杯,伸了过来,眼睛直勾勾看着我,向我敬酒。

我瞥见杯沿里面,有着记忆中让人心惊的汁液。

贮贝器上祭祀大锅翻滚熬煮后的浓浓怪味扑鼻而来,脑海中顿时浮现钱陆他老祖在我家老屋院子下棋时,端着的红艳艳的黏稠的汁液,一边手起棋落,一边津津有味啜饮着,时不时附耳轻声说着什么。我老祖和他老祖密谋时对饮的酽红色,正透过细白的瓷杯,仿佛血液不经过血管,直接在皮肤下面、我那被剖开的心房里悠悠晃荡。

钱陆举着杯子的手,突然停在我眼前不动。他慢慢转个身,半侧着脸,朝窗外看了一下。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黑影随着他摆动,“咕嘟”一声,一闪即逝。

一张大嘴对着满桌的人开始叽里咕噜,不知大声说着什么,那是他们的语言。就像我被绑在立柱上听到的,那金黄色骑士洒向脚下跪成几排兵俑的邪恶雨露。毋庸置喙,这些液体逐渐汇聚成“仙鱼饭店”这个小镇的标志性鲜红线条,扭动着蛇蝎般贪婪的嘴,字正腔圆,甚至有点义正词严,像是在法庭上阐述理由充分的辩论词。只是钱陆原本紧绷绷而显得诡秘的微笑,随着吐沫四溅,白领子外翻,垮松下来,斫丧的面部神经因为得意而忘形,暴露出几条青黑的细纹。

许多波浪一样的汁液,从我眼前纷纷晃过。此时,钱陆他老祖,后来的钱大老板他爷爷,端着一碗鸡汤刚到床边准备给谢武义喝时,谢武义紧闭的眼睛突然睖睁,凶光大露,吓得钱大老板他爷爷一个趔趄,后退数步,啪啦一声,一碗鸡汤洒得满地满身,手也被烫得通红。

谢武义慌忙起身,用手扶着床沿下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千恩万谢。这一变化,让钱大老板他爷爷有点措手不及,连忙把谢武义搀扶起来。但见谢武义眼中明眸似水,像温婉女子,又似懵懂少年,怪异凶狠样不见半点踪影,甚是异样。

钱大老板他爷爷感到十分吃惊,细细想来,似乎有所明白。原来老道仙药,不仅治人皮肉,也治人骨髓神经,更治人三魂七魄。谢武义,已然得道,钱家必然得福,小镇青铜色的秘密,就快见光。

钱陆念着咒语一样的祷告之词,语调开始转变。

他举杯呷了一口,空气犹如灌了象纹山的野蜜。我被这香气一下又从清醒的片刻回忆中,拉回到餐桌前。钱陆故意把声调提得高高的,生怕我听不太清楚。

青铜贮贝器上,众人随之高呼,似乎时辰已到。狂欢喜悦的神情,在兵俑随从剥落的皮肤上滑到我的脚下。金黄骑士停止了布道,眼神变得迷离而深邃。

这样的眼神我似乎见过。那次在河水里,我因救钱陆而受伤后,坐在老埂上,他就是这样正对着我,惊魂不定地瞄着我,看着我的血,从头上不断往外涌出,一点点顺着脖颈和赤裸的身体,一直滑到地上。蓬松的红土和稀落的野草根,这两群饥饿的豹子和耕牛,发狂似的围了过来,一下子就把渴望已久的血液,全部吮吸了进去。

武义闸下面的水,哗啦哗啦,在仙鱼饭店地板下骤然喊叫,响声震天。贮贝器上舞乐俑高高举着鼓棒,哐啷哐啷哐啷……大刀自行从墙上掉落,不停翻滚。

谢武义身体很快康复。一日,忽然从禅坐的蒲垫上一跃而起,恰好日旦时分,他将大刀放在散漫月光的大条沙石上,磨了又磨,直到寒气闪闪,满院放光。

傍晚时分,谢武义独自出门时,他又给钱大老板他爷爷跪下,磕头作揖道别。

那日深夜,月明高悬。青铜贮贝器篝火熊熊,照见杨柳河传来阵阵搏斗和砍杀的金石撞击之声。镇里的人都难以入睡,搏杀激烈时,力道尤大,震得每家床铺摇晃,吊灯摇摆,桌上的小件儿纷纷抖落……

但谁也不敢起来,走出去跑到杨柳河看个究竟。砍杀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卯时。在惊魂不定的猜测中,伴随着杨柳河那边一缕缕奇异的狺狺声化作翙翙声,越飘越远,越来越弱,最后,只剩疲惫不堪的人睡着后,轻微的喘息与不安的打鼾,在贮贝器内部回荡,哐璨哐璨此起彼伏,经久不绝……

我心底突然一热,想起了父亲,钱大老板他爹的挚友(老祖辈就是至交)。他老人家和我说过,那天早上,钱大老板他爷爷第一个冲到杨柳河畔,但见河水平静,河岸开阔,就连一根草,一块土,一片树叶都完好无损。

他四处张望,沿着东岸找,又沿着西岸寻,最后在小石桥上观察河面,试图发现蛛丝马迹。昨夜那么激烈的搏斗,一切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得干干净净,那怪物也不见,谢武义也消失。杨柳河的水却完全变了,白天暗红,晚上黢黑。杨柳河再也不是原来的杨柳河,实实在在成了如今的污泥河,且河水常常泛滥,吞没田地庄稼。

后来,钱大老板他爷爷,托谢武义某日梦中所嘱,出资修建大闸。大闸建好,污泥河水慢慢变清,恢复了往昔风貌,重新成为杨柳河,并命名大闸为武义闸。

只有钱大老板爷爷意外带回来谢武义的一件遗物,他家从来不敢对外声张。那件宝贝,就挎在骑马人的腰间,在青铜贮贝器上,在我身后的马蹄声里,闯进我的心头,明晃晃地悬着……

还没等我从记忆中回过神来,钱陆刚才叽里咕噜的演说已完毕,他在餐桌前重新坐定。我没能动一下碗筷,却感觉到肚中被什么东西填得气鼓食胀、隐隐作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站起身来,想出外方便。钱陆十分慌张,像是怕我逃走,伸手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一用力,硬生生把我按住。我便像着魔般木然坐回原位。

钱陆为了掩饰刚才的慌乱之举,一阵大笑,笑声干瘪冰冷。满桌子陌生的面孔,也随之用同样的腔调哈哈大笑。

笑声中,一排排洁白的牙齿慢慢被拉长,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嘴巴,撑长得无比巨大,就连餐桌上那些煎炸黄焖过的鸡鸭鹅鱼,也露出了被屠宰时,垂死挣扎的本来面目。

这些笑声和动作,在贮贝器上被青铜一一浇筑;在幽深的石寨山地底,被雨水和蛆虫爬过;在光亮的明月夜,被一阵阵光亮折射到我身后,不停追赶着我,不停想爬到我的身上,想钻进我的五脏六腑。

我惊得冷汗直冒,赶紧用手抹了抹眼睛,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

钱陆端着酒杯,再一次敬向我。所有场景在瞬间恢复原样。

我感觉到仙鱼饭店里,有个影子的头,慢慢缩小,嘴巴向外长出去,脖颈拉长,身体不断向外膨胀,双腿被什么抽拉得又细又长,脚趾间长着烧鹅一样的蹼,全身汗毛竖起、渐渐扩张……举着杯子的双臂被一层层黑褐色的羽毛覆盖……

我被吓得肚中疼痛加剧,一股死亡的窒息灌进体内,实在难以忍受,不由得大吼一声,拔腿拼命飞逃而出。不料,一个巨大的蔑制圆筒,在门外高高悬挂;一座锈迹斑斑的青铜贮贝器,自东南冷库方向,挟裹着战马垂死挣扎的嘶鸣,铺天盖地罩了过来。

冷库

大石桥坐落在晋虚城东南方,与南玄村相距不远。

我就住在南玄村村口,偏南一点的旮旯边。站在这里,可以一眼望见鑫鑫冷库尖顶高高斜翘,宛如古滇王国干栏式建筑,一排排扇子一样的利剑,刺穿千年厚厚的积土,重见天日。

自小,我对一切老旧的什物情有独钟,就连一粒土疙瘩,也常常看得出神。那是稻香扑鼻的年代,一个人常常可以在田野中、星空下慢悠悠晃荡。我甩着两只空空的手,走过来、又走过去。头顶上有风刮过时,天空宛如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可以把我带走。

大部分时间里,我只敢低着头走;疲倦的时候,才不时抬起头,偷偷听一下,上空密密麻麻的声音,那是老祖们絮絮叨叨地说话。我一直很害怕,害怕他们会看见我一个人游荡田野。有时候,我也会想象着老祖们从天上纷纷下来,藏身田野,直到田野荒芜,又只剩我一人,暴露在其间。

大石桥下有一条河流,清澈的河水拐几个弯,就流进污泥河。

我清楚记得,许多只青蛙一到傍晚就呱呱直叫,叫声此起彼伏。它们是饿了?还是慌了?我无从知晓。遍野的小虫子散发幽蓝的光,在我的眼睛里乱飞,一闪一闪,飞着飞着就上了天,就化作了星星,化作了老祖们隐秘的交谈。

祖先们一刻不停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星星一不小心滑倒,便成了流星,一闪到底。流星把天幕撕出一个长长的口子,拖着一个个诅咒降落下来,最后落到了古滇大地上。

那些个诅咒,似乎在触地的一瞬间即被反弹起来,借助某种神秘的力道,借着看不见的风,灌向我的身体、我的眼睛、我的青蛙……我心里突然一热,像是被什么憋急了,脱开裤子,掏出小雀雀,站在大石桥上,匆匆撒了一泡尿。

咒语顺着我的尿,在大石桥下,哗啦哗啦,吞噬着河底的石头。它们舒舒畅畅、自自由由、无拘无绊,引诱得两岸的野草,也跟着不停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我夹着咒语的尿,没有任何气味,一滴一滴、一波一波,混杂着石矿土物,渐渐汇聚成那柄狩猎纹铜剑,一剑接一剑,在大石桥下,迸出饱满而璨璨的嘶鸣。它挟裹着暗夜与星光的呐喊,直刺污泥河,冲开武义闸,劈倒仙鱼饭店,最终,重新回到石寨山,插入地鞘。

……我的记忆,顺着大石桥下的水流淌时,忽然被某种声音撞翻了。

鑫鑫冷库又驶进一辆辆双桥重卡。

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我看到他们又在忙着偷偷搬运着什么。一批又一批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在深更半夜动作,都是些什么呢?

一卡车一卡车急匆匆往外运的东西,把加厚的承重钢条压得嘎吱嘎吱。还有那些驾驶员,躲躲闪闪,为什么常常换了发型和衣服?

我就快认出你们来了,被吊人铜矛勒着的那些痛苦变形的面孔,埋在土里几千年就没有变化过;手腕部位青黑的疤痕,吊了几千年也没有变过。你们转动方向盘的时候,袖口不经意暴露了我的猜测。你们的笑被焊接在金属上,令我感觉不到温度。你们越装,就越暴露出时间在一块青铜上镌刻的功勋和耻辱。

我看出了你们,你们未必看得出我。我是谁呢?鑫鑫冷库的老板,钱陆,小时候可是我的铁哥们。我的家就在附近,南玄村。可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在这里看大门?难道我落难了吗?难道我为了混口饭吃,到这里看大门?

我绝不能和你们一般见识,更不能像你们那样随意傻笑,一笑就暴露我的身份,一笑钱陆就会格外小心,一笑骑马人就会听到,他还在贮贝器上等着我。贮贝器上,我还被捆绑等着我去解救,那把金色的钥匙到底藏在何处?

你们逃跑得真快,一脚油门,就失去了踪影。你们车上载着那么多秘密,要去哪里?没有时间了,钱陆就快来了,他说他老祖和我老祖是挚友。他为什么一见到我,就老这样说呢?他究竟害怕什么呢?他让我每天为他开大门关大门,难道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了吗?不行,我得赶紧先把大门关好,然后再打开,好迎接鑫鑫冷库老板,钱陆的到来。

就是这个位置,对,大门这里。我记得以前,总有长长的队伍跟排着。那时候,常常是熙熙攘攘、你叫我骂、你推我搡。有一次,不知道是谁扔了一封鞭炮,有人被炸烂了衣服,有人被喷得灰头土脸。刺鼻的火药,和大门内,老式电影院里面,正在放映的枪战片中的味道,似乎一模一样。

这是两层结构的木框架建筑,土基打造的四面墙壁上,还有很多螺蛳呙呙镶嵌里面。半露着的尸体,风化成惨白坚硬的点点装饰。远远望去,像是阴间盛开着的大型立体风景画。里面传来阵阵爆炸声,震耳欲聋,原来是《黑太阳731》里的小日本飞机,正轮番轰炸中国大地。

钱陆和我坐在二楼的第三排的边上。

我看着他对轰炸场面,特别是后面活体解剖实验十分害怕,双腿不住地抖动,我就十分高兴。但我也搞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会那么高兴。尽管我也害怕,但是没有他怕,我就感到开心。我就喜欢看他害怕的样子,他被吓得忍不住发抖的样子。我得多看几眼。

看完最后放映的这场电影后,我带着他走了出来。那时候他还小,比我小,因为刚才的恐惧,走路一缩一缩,仿佛人还停留在电影院里,深红色油漆的木头座位上。

电影院外墙壁上,那些被镂空的动物尸体,在深夜活跃起来,一个个随着月光,浮动着暗影,仿佛游弋在几千年前,滇池古老丰盛的水草和微生物之间。是水,消解着生物们的欲望,又使更多的渴求依附在它们身上,成为影子。只有死去的,才不会有影子,活着的,都免不了被这外套一生束缚。

借着月光,我看到古老电影院垂死的侧影,倒在钱陆慌里慌张的眼神内。他的手,他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比画着什么。那时候,我以为是他内心充满的恐惧。现在,我却成为了一个看门人,每夜不能忘记大门开启和关闭时,咯吱咯吱噩梦中的猜测和沉重。

冷库外墙上,金光闪闪的大铜字,和冷库内那些用来包装的洁白泡沫箱,形成强烈对比。一辆接一辆的重型卡车,载着无数这样的保鲜箱驶了出去。

“鑫鑫冷库”四个字,是钱陆亲自设计、打造而成的,似乎长着人一样狡黠的眼睛和机敏的耳朵,密切监视着这里的一切动静,就连我一路逃亡的过程,也被它看得清清楚楚。

那天在仙鱼饭店奔跑出来后,那些铺天盖地罩过来的贮贝器发出的光,正和它的色泽一致。但是,它是鑫鑫冷库,困住我的,却是青铜贮贝器。难道骑马人买通了钱陆,还是钱陆买通了骑马人,他们究竟要逼我做什么呢?也许它都知道,但并不吭声,一定因为藏有某个更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或许就藏在冷库后面,那间隐秘的小房子里。小房子里兴许还有一条暗道,但通向何方?除了钱陆,谁都没有机会进去,更不用说去了解。

密道尽头,一定还连着什么,就像埃及法老金字塔密道尽头,仍然还是更深的密道一样。难道它就是贮贝器上,那道隐形的通道?除了那个一心想抓我回去,置我于死地的金黄骑士,庞大古滇国墓葬群深处,难道也都只是些黑暗的尘土和锈迹斑斑的金属吗?

大石桥因为鑫鑫冷库的修建,似乎被人遗忘。就连通往大石桥的道路也被封堵,代之而来的,是冷库群四通八达的宽敞柏油路。这些路面上,闪着黑亮青光的八爪鱼般的宠物,输送着钱陆手中把玩的一件又一件古董。那些绿色的、黄色的、棕色的、蓝色的、黑色的……各式各样的人间美味,被洁白的泡沫箱包装裹贴得严严实实。

冷库是保证新鲜的唯一途径。

只有新鲜的血肉,才可以存活;只有新鲜的气味,才让人欲罢不能;只有新鲜的玩法,才能长盛不衰。货物是新鲜的,冷库是新鲜的,钱陆是新鲜的,我的记忆也是新鲜的,骑马人却早已不新鲜。他和他的马匹就落在我们身后。贮贝器也不新鲜,它被泥土和时间层层裹住封存。

我得保持住我的新鲜,钱陆喜欢,骑马人更喜欢。我必须保持住,那把新鲜的钥匙金光闪闪。它就在我附近,它无数次在我梦中闪现并召唤我。它一直等待,我得尽快找到,把它捡拾起来。

无数氟利昂的祖宗,在寒武纪被逐渐消灭。生命在某种意志下,得以大爆发。现在,一切似乎反过来了:无数氟利昂,重新被创造和制造。生命,不,应该是肉体尸身,得以在死后继续保持新鲜;钱陆也才能够在今天,修建这个中转站,把一批又一批的新鲜血肉,通过大卡车,再通过火车、飞机、轮船……输送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卖给人间,成为更新鲜生命的补给与延续。

鑫鑫冷库,是这个链接得以保证的重中之重。它压低了我记忆中,晋虚城的东南方。

就像深埋地底的矿石,开掘冶炼成青铜,又打造成为贮贝器。上面存活过一个王国,后来这个王国消亡了,贮贝器保存了古滇王国存在的证据,保存了狩猎、战争、生产、祭祀……当然,也保证了金黄骑士紧随我身后的马蹄声,一阵比一阵响亮。古滇王国一直等待机会像氟利昂一样,重新被唤醒。那个人,要么是骑马人,要么是钱陆。我想。

我的存在,只能是聆听,每天在大门口,听着生物灭亡与再生的间奏,犹如是演奏给我的葬歌。车轮,钢板,泡沫,沥青,铁器……人声越是鼎沸的时刻,它就越响,在我耳朵和脑海里,像是一个暴戾至极的杀人犯,等不及有任何反抗,举刀便砍。

钱陆的车又准时开了进来。这辆车的车身,每次进来时都是干干净净的,这次例外,像是从深埋的地底刚刚挖出来,并且还裹进一股陈腐发霉的味道。

他满脸凝重、一言不发,直奔冷库最后面,那间最隐秘的房子而去。我的心,也随之砰砰乱跳起来,就像干旱已久的大地,面对突如其来的雨水,发出嗞噗嗞噗的激荡喜悦之声。

我期待着的这一天,终于到来。我等待的事物,很快就会在眼前现身。我恨不得成为钱陆穿着的那双鞋,一步一步,紧紧尾随他的脚,接近那道尘封已久的小门。然后,看着他掏出一把形状奇特的青幽钥匙,插入同样泛着青幽光泽的锁孔,向左右各转动几下,锁孔里面传来咔嗞咔嗞的回音。门,就这么被打开了。

钱陆脸上,突然生出在仙鱼饭店许多年后,我们再次见面时的那诡秘微笑。这笑声,马上被门内隐隐约约的刀斧剪锯混杂声吸附住,极力往里钻。我的心也不断被提了上来。我期盼已久的那把金色钥匙,我知道,它静静躺在屋子隐秘保险柜中、某个上了锁的青铜盒子里。而钱陆,很快就会带着我找到它。想到这里,紧绷的心弦,止不住又一阵阵狂纵。我加紧了跟随着他的步伐。

钱陆走了一阵,经过一个狭长的过道后,掏出一把长满铜锈的钥匙,竟然是我家遗失很久的钥匙。他迅速插入另一道门的锁孔。那是南玄村225号地下,摇摇欲坠的破败青石门,一道我所不知道的隐秘双面门。

门向内被推开时,里面的声响同时停了下来。

一个人正握着一把剔骨刀,朝钱陆投来一个疲惫不堪却惊异的笑。

那个笑,在仙鱼饭店和钱陆对视时,我见过;在老屋里,清冽井水摇摇晃晃的波纹里,我也见过。它浮动在我脸上,沿着我的嘴角插入,多么像那把我期待已久、金光闪闪的钥匙,充盈了对深暗锁孔的渴求。它一直插到我心中,在止不住对锁孔的渴求下,老屋也仿佛跟随着它,一起叮当作响。

老屋

南玄村在一片片毛草与青瓦土基的构筑下,宛如一位迟暮之人,静静坐在黄昏下。金灿灿的往事,一片片漂浮而过。这是有关老屋回忆中,唯一留下的亮色。

家族迁徙往返,再次回到这里定居时,我还很小。

大石桥下的水流声,常常传到这间老屋。深夜里流淌的声音,异常清晰而透亮。前半部分毛草,后半部分青瓦的建筑,抵挡不住水流的召唤。

我躺在床上,被水流唤醒后,难以再入睡。水流对我述说一个遥远的心碎往事,每天说一段,天天如此。我顺着水流声,慢慢在记忆中遐想,前世今生模糊的片段,便不断涌来:残损的、破败的、尘封的、锈蚀的……一如时间在青铜贮贝器上雕刻的道道败笔,一笔一笔,划刻在我懵懂的年纪。

我爬起来,光着身子,赤脚下了床,摸索着慢慢走近门口,想去拔掉木头门闩。

父亲的鼾声突然响起来,紧接着一阵咳嗽,把流水对我的呼唤与倾诉,硬生生压下去。我被嚇得惊醒过来。然而,我的父亲已死去多年,我的童年也早已过去多时。我光着膀子,趿着鞋,正站在老屋天井里,看到老井里浮动着的这一切。

月光下,井水就像一面泛着粼光青黑的圆形魔镜。一个个镜像在那里浮动,等待人们打捞。

大石桥已经破败,下面的水流在呼唤和倾诉的童年记忆中早已干涸。宛若刀光剑影、烟火棍棒中的古滇王国,被时光抽取了肉身,仅剩五百里滇池(现在可能只有三百里)。曾经毗邻(或者说包裹着它,更为准确)更为浩渺的大泽,在异族人震天的喊声杀声驱逐下,已消逝得无踪无影。

我喜爱老屋上空的雨。

那时候雨水充沛,一下就是一整天,甚至几天十几天。淅淅沥沥的节奏,想停都难以停下来。不像现在连年干旱,偶尔下点雨,就像一个患前列腺炎症的人,甚至还夹杂着冰雹。如今的雨,下不了一会儿就停了,再下一会儿,就彻底完了。“砰、砰、砰、砰”,人们忙着打多少催雨弹又能如何?除了加剧晋虚城上空前列腺炎的病症外,顶多还能向神灵们证明,哦!看看,人间还有能力做如此高科技的事情罢了。

等老屋上空雨水越来越大的时候,在过去的岁月里,因风吹日晒而褪色泛白的瓦盖,慢慢恢复原本锃亮的纯青色。

雨水顺着一道道深青色的凹槽,流淌下来。一排排,落在青条石铺成的天井地面上,溅起一朵朵青铜冶炼出炉时,才会有的凝重浪花,迸发出刀剑一样的低吟,仿佛石寨山地下,乐俑门正敲打发绿的编钟,隔着尘土,为几千年前的一次盛大筵席伴奏;为满桌佳肴下,隐隐发作的某柄狩猎纹铜剑,刺出不可抗拒的命令、驱使和力量鼓与呼。

雨,继续下。

在老屋前半部分,顺着经年厚厚的长满草垢的屋顶,雨水流向青石与泥土混杂的街道。这些干枯坚韧的盖顶草,像是渴了几千年,贪婪地吮吸着天赐的甘露,发出婴儿般清脆的“砸吧砸吧”的声音。我不由得常问自己,山巅之下,有什么可以拒绝上苍无偿的哺育?大地之上,又有什么能够逃避上苍,冥冥的安排?

这场雨水,依稀从童年,一直下到现在。

我闻见乳香在老屋里漫溯的味道。从前屋到后屋,从天井到灶台,我光着身子赤着脚,来回奔跑。

瓦盖和厚厚的草,遮盖不住老屋横梁与柱子黑褐的肌肤。这种颜色在我身上,像一条条流动的文身,把我成年后的一切罪恶,深深地绣在我小时候娇嫩的皮肤里,临了还不忘记,用最后一针,在我稚气的脸上打一个死结。

疼痛难忍之时,雨水继续从天而降。它混合着老屋里乳香的味道,穿透我的肌肤,深入我的体内,冲淡猩红而玄妙的黏稠与肺腑。以至于在青石板与泥土混杂上,我剥开动物皮毛、取出内脏时,夹杂乳香的雨水,给予了我莫大的恍惚与麻痹。

这其中一定包藏着某种祸心与宿命,就像古滇国统治和命名这片土地时,武器和力道在杀戮声中,拥有着的血腥和龌龊;也像钱陆今天带着我的想象,忽然闯进这片禁区,和我对视时,诡异微笑中,传递出来某种破败的勇气和飘忽的约定。

最热闹的时候,该是老屋送葬的日子。

老屋堂屋正中停放着棺材。棺材前面,总插有两根粗大的白色蜡烛。它们静静燃烧,没日没夜。

我曾经问过哥哥,父亲怎么会睡在棺材里?他一直说不清楚。那时幼小,我还缺乏对死亡这一概念的真正感受。为什么死了的人,还必须躺在这红黑相间的匣子里,等着人给他磕头作揖,等着人给他烧纸钱、念丧经、超度灵魂?没有人能够和我讲得清楚。反正,我父亲就这么不吃、不喝、不叫、不闹、也不说话,一直就这么直挺挺睡在棺材里面,没有丝毫不开心。

堂屋里忽然间来了很多祭拜的人,好不热闹。我看着一些熟悉的人的面孔,一脸悲悲戚戚。也有一些陌生的面孔,走进走出。大家似乎都在忙忙碌碌。这时候,我特别想念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我一点儿清晰的印象都没有了,但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这个我从她体内挣脱出来,并留给她最大痛苦与遗憾的人。

我哥哥说,我们的父亲终于可以去和她团聚了。去哪里团聚呢?我当时特别想问哥哥,但终究没有开口。

我隐隐感觉到,安静的老屋在来来往往人群的脚步声中,显得更加寂寞了。就像我不知道的石寨山地底,沉睡着那些永远安静的人和物。他们面对泥土与黑暗,发不出半点声响。这是地球日夜转动,也改变不了的死的宁静。

他们是不是被运往另外一个世界的货物?亦或是,亦或不是。旋转着的地球,也像钱陆的鑫鑫冷库一样,无非只是这个星系、这个宇宙,极其稀罕的生命中转站而已。在白天与黑夜循环交替下;在春夏秋冬轮番行进的自然规律中,生命和蜡烛,无一避免要不停燃烧,并终将燃尽。这间老屋和幼年的我,只不过是在某个可以观测的时间点上,共同目睹和想象着这一切而已。

老屋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换过多少代主人,不得而知。也许因为司空见惯,它对生命的消亡始终无动于衷。我也由于年纪懵懂,对于父亲躺在身边,躺在烛光照耀下、泛着幽幽清光的棺材里充满的疑惑,甚于悲痛。

我不知道,过几天送葬走出这道门时,会不会和家族的亲友们一起号啕大哭。我几乎想象不到,我会那样做。相反,我觉得自己从此似乎更自由了,再没有一个叫父亲的人,暴躁地随意打骂我。更不会在我更早的记忆中,勾引起一个极其可怕,尽管模糊却真实存在的场景回忆。然而,我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动因:我的身体里,现在流淌着两个离我而去亲人的血脉。

和这间老屋一样,我被置身其间就难逃干系;和钱陆与仙鱼饭店乃至鑫鑫冷库一样,那里布满了他无数主人的脚印;和金黄骑士一样,石寨山与贮贝器就是他的葬身之所和栖息之地。我的父母和这间老屋,留给我的,必将是沾满双手的印记。这份印记,随着钱陆今天的到来,变得越来越深了。

我在天井里,呆然而立。就像若干年前送葬的那个日子,目睹许许多多熟悉或陌生的人们,不断从眼前走过,悲悲痛痛、凄凄哀哀,最后哭天抢地。只是到了今天,这些一闪而逝的人的肉体与情感,不过和天上的浮云一般,一片一片,在秋风熟练的阵阵撩动与剖解下,挣脱了尘世苦痛的受难与尊严的重压。

老屋灶房与堂屋,紧连着一条弯曲的过道。

过道里面能较长时间贮藏米饭煮熟和肉菜炒好的香气。过道上面的木板,被火烟和油烟熏炙得黑亮。由于狭窄,并且光线暗淡,我既害怕又喜欢从这里通过。

我喜欢走在这个过道上,饥肠辘辘时,闻到灶房飘来的阵阵饭菜香,却害怕一个人面对着黑亮的上顶,以及灰暗过道前方的转拐处。那时,总感觉有种诡异且叫人恐惧的东西,就藏在背后。如今,我终于明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了,所以也就更能体会到,童年时那份复杂的心情,今天再来体会,竟是如此深切。

过道转拐处尽头的灶房门,时常关闭着。一些阳光,从灶房透过门缝射了过来。细微的灰尘,旋转在光束下,像一些被残害后,无处安身的不屈魂灵。

灶房现在很少使用。我丧失胃口已多年,但我还是喜欢忙活累了,进来这里,一个人呆呆坐下。遍布四角的蜘蛛网,让我觉得亲切。时间在这里编织着什么呢?它们一直安静地活着,慢慢地变得陈旧而充满依赖。

有段时间,钱陆也喜欢来这里坐坐。我以为他和我的想法也许相似。我们面对面坐着,不必说什么,其实内心都可以交流,都能够明白:他的产业和我的屋子,不过都是时间留在这个尘世的遗产。

我们俩无论是斗争还是合作,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无论过去多么年轻、现在已经老了,这些都会随着这份遗产后继者的到来,而被世间渐渐遗忘。只有毫无意义的姓名,才会被好事者不断提起。这不仅是我们,就算是石寨山、古滇国、贮贝器,等等。这些历史真正的遗迹,除了证明历史的确存在以外,终究有一天,无一不灰飞烟灭。

钱陆比我更有远见,我总是被他说服。

这个灶房,他已经让我按照他的意愿进行了改造。现在和原来相比,绝不可同日而语。它即将成为我工作场地的机密与核心。除了我和钱陆,谁要踏进这里,谁都将被卸下肉体重量。当然,除了原来这个过道里,被饭菜香味养活的一大帮人。如果他们都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真不知道,还有没有任何理由和勇气,继续做我现在的这些活计。

我期待我现在的活计做得足够好时,能够在某些夜里和他们对话。除了和他们对话,我真正活过的身体,其实已经全部奉献给了这间老屋早已逝去的时光。

那个身体,正因为饭菜的香气,一蹦一跳穿过这个狭窄的过道,又被一丝一毫慢慢涌上来的恐惧,扰乱了步调。黑亮的木板,不知多少次,在过道盯着这个无知而幼小的身体。黑亮的颜色,成为无数次梦中,垂涎欲滴张开的大嘴。

莫名的恐惧,时常袭击着我。这种害怕,与逃亡路上,骑马人的步步紧逼毫无二致;这种害怕,和钱陆每次从这里离开时带走的东西,完全相同;这种害怕,还和贮贝器上,大锅里翻滚的液体温度,几乎一体;这种害怕,让老屋在死一样的阒静中,多了一丝丝狡黠的庄严和朴素的残忍。

天井西北角落,羊米沙石井沿上,不规则分布着深浅不一的痕迹。绳索在我最初的记忆中,就是蛇。

什么颜色的绳索,就是什么样的蛇。井栏上的羊米沙石,就是被它们随着水桶的上升或下降,一点点吞噬掉的。现在,我宁可相信蛇才是绳索。它紧紧缠绕住一个个让我心仪已久的猎物,再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将猎物撕咬下来。我急切渴望,这条隐于内心的蛇。

井水知悉这里的一切秘密,但它永远不会跟别人提起。

它甚至参与其中。用它清冽甘甜的身体,浸泡、清洗、吞食同样我认为干净的肉体。实际上,尽管那些肉体发出的腥臭,令我多次呕吐不止。是井水,化解了这层层异样的敌意。它也在化解的过程中,染上了不可救药的习气与劣根。这不能怪它,可能它在怨恨我,试图让不干净的东西变得干净。

这一愚蠢的想法,破坏了井水世界的规则。我是罪人。不因为那些肉身,而因为这口井水。我玷污着它的清白,并一直得玷污下去。它不是人,不会呐喊,更不会反抗。

它静静地通过地下的泥土和细沙石,让纯净一点一点渗透出来,汇聚成人们希望的样子。它被过滤杂质的同时,也过滤着时间在它身上附加的某些重量。它不断被桶和绳索打上来,成为最廉价不过的珍品,也成为我们身体饱满形状的唯一合适支撑。

然而,我更喜欢原来的那口井。那口井,属于我过去的身体。我常常对着井水,观看自己的倒影。我看到自己稚气的、无邪的笑,看到自己慢慢长高的身体和长长的头发,还看到自己身后,金光闪闪的身影与马蹄……

在童年记忆深不可测的井里面,我迷恋上了那种时候的人:那些在干干净净水里成长中的人;那些不可再往水井里的熟悉面孔;那些不可剥夺、无法购买、无可再往的、即将到来的青春年华……

记忆的散乱和无度,确实让我现在的工作对象,变得独特而富有挑战。当我再次望进井里的时候,一样清冽的水里晃动着的,是我极其陌生和厌恶的面孔。这个面孔随着井水深处细粼粼的波纹变化,是钱陆?是骑马人?还是我?一时竟难以区分。

我心中突然对逝去的井水里的时光,有了一种异常清晰的恶感。

兴许是它,严重影响到了我一贯严谨而醉心的工作态度。那些被肢解损坏了的肉身,也在这份不知是负罪还是忏悔,亦或别的什么莫名激昂的情绪操控下,变得越来越丑陋、越来越肮脏,越来越让人觉得,甚至于对自己的身体,都可以痛下杀手了。

菜地

菜地位于南玄村村口与竹园芥之间,再与大石桥形成品字形。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菜地一直是荒芜着的。这段时间,对于我的人生和后面所发生的事情,都是一个断裂;也可以说,是命运安排了一个出其不意的精心沉淀和准备。

菜地荒芜的那段时间里,我丧失自由,待在另外一个地方,在高墙内,常常想念有关菜地的一切:黄昏金色的翻犁下,深褐色的肥沃土壤;清晨阳光下,闪着珍珠光泽的清澈沟渠;饱满结实裹着各种彩色名字的种子……当然,还有那些长势优良的农作物:白菜、青菜、韭菜、茄子、萝卜、玉花、紫豆、辣椒……特别是辣椒,挂在枝杈上,鲜红的和亮绿的细长辣椒,一串串沉甸甸地往下坠,像是在压低着我的身体。

我不得不弓着腰,把辣椒一个一个拽扯下来,再一把一把,往背箩里扔。距离不太远,我暗自窃喜,居然扔得很准。新鲜的辣椒,在发黄的篾背箩里,很快堆得满满当当。

摘扯尽兴,我满心欢喜,看着这些神奇之物,从此和土地隔断一切联系。我将背着它们,回到我的老屋。这些即将成为美食的辣椒,就像是我亲手养大的子女,让我心满意足,又让我怜爱伤怀。而现在,我却只能在这高墙内,忧心忡忡。我失去自由,隔着铁网,遥望和想象着,与菜地有关的种种场景的亲切。

菜地远远的四周,环绕着晋虚城山脉的青翠,旁边遍布高高低低的庄稼。那些都是他人和时间的,只有这一小块长着野草的菜地,永久属于我的内心。这块长满荒芜的土地,像我心头的旧伤疤一样,孤独地凸显。我舔舐着它,在无限绝望与悲凉的折磨下,试图积蓄力量。我的无人耕种的菜地,正与别的丰收的菜地敌视,只待某日一发作,便可像凶猛的野兽一样扑过去,咬它们个稀巴烂。

我得尽快想办法,无论是从高墙铁网上逃出去,还是光明正大地从厚重的铁门里,提前走出去。重新做人的勇气,再一次化作一股热血,涌上了我的心头。然而,我远远低估了这里在今后,给予我命运的另一种安插。

我远远眺望,希望这块荒芜的土地,哪怕露出一丁点儿实在的土疙瘩,也会给我莫大的安慰与满足。我必须赶紧回去。

我来这里受难,就是为了让那块菜地,成倍地长出令我欣喜若狂的硕硕果实;我寝食难安,我到这里,就是为了让即将荒芜多年的土地,从我身上成倍地得到最丰盛的回馈;我日思夜想,我困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到有一天,在菜地里,能够继续采摘。

菜地,一直是我内心抱有欲望的栖息之所。这在时间里,却有着严格的划分和不经意的变数。尽管我不愿意面对今天这样一个残忍而无奈的现实。

鑫鑫冷库及其附属的现代建筑,已经把触角,伸进这片原始之地,使得包括菜地在内的一大片土地严重缩水,耕种面积,甚至不及原来的百分之一。更为可恶的是,菜地附近,那些原来清澈见底的小沟小渠,早已干涸。代之而来的,是布满了腥臭污秽的奇形怪状黏糊之物。也许,这正是钱陆的高明谋划之功。他曾和我在某次秘密谈话中,透露过某一项高级规划里的内容。但没有想到,呈现的代价,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仍然念念不忘那个年代,在绑在电线杆大喇叭电台空旷的广播下,天边黄昏的金色和菜地上的绿色、红色、紫色……

我跟在父亲和大哥后面,一路小跑。菜地与菜地、沟渠和沟渠,交错衔接着梯状斜坡高高的老埂。小鸟、蝈蝈、青蛙……叫声在菜地地势之中的落差间,此起彼伏。一曲田园交响,随着风灌入我的耳朵,令我莫名兴奋起来。老埂两旁的青草,似被这曲合奏点燃,黄昏映照着熊熊火焰,迅速蹿烧蔓延开来。

这无色透明的火,没有响动、没有温度、没有烟雾,甚至没有改变任何被燃烧者的形状。但我却能感觉到它在燃烧,在我内心,因为某种欲望强烈的驱动,而激烈燃烧着。

它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火,不具任何破坏。相反,它激荡起我内心无限渴求与狂热,里面包藏着某种说不出的、亲切的原始眷恋与爱。这多像青铜贮贝器上,复原的古滇王国干栏式建筑下,那些怡然自得的人们,正吆赶着牲畜,走向田间地埂;这更像我初识人间时,异常敏感而纤弱的心,被某些立体而真实的呼唤注得满当当的。

当我跑一会儿回头看时,慢慢逝去的交响演奏减弱,并渐渐接近尾声,最终,凝结成一幅农耕原野清新的风俗画。

在我心底,那些色调与声音一路碰撞着,余音袅袅。甚至于现在,都还可以在阴谋笼罩下、面目全非的家园四周,生发出一点儿悲悯之心。不为菜地变异的环境,不为故乡高深莫测的命运,不为年幼时敏感的善意和热心,那些统统得从我体内剔除。当我把绞碎的骨头与血肉,源源不断在深夜偷偷运来,埋进这片荒芜之地时,那些我渴望已久的巨大回报,一个接一个,即将在黎明曙光中,冒出灿烂的头颅来。

和四周菜地相比,我现在的这块菜地,无论种什么庄稼,都会长得异常快当;结出的果实都硕大而饱满,有些竟是正常果实大小的两三倍以上。当我不得不为果实的变异,不断增加木条篾条作为枝丫支撑的时候,钱陆正站在鑫鑫冷库高高的房顶,远远地冲我冷笑。

这冷笑声中,掩饰不了混有赞许的褒奖与肯定。

我不用去多看他,我只专注于菜地里这些庄稼带给我的奇异快感。这份快感,和我在老屋里精心工作、和我赶往不同集市,甚至和我售卖那些人人垂涎的粉红色精瘦之肉时候的心境,都是一致的。这份快感,几乎让我淡化、忽略和忘却了面对这一切惨遭破坏曾有过的恐惧、紧张、负罪、作呕……甚至于男女之间的欢愉之事,白粉与灵魂的交融之乐,等等,统统都被它取而代之了。

我是如此醉心和沉溺于现在的工作,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我整个生命和热度唯有在这样的工作行进和循环中,才能够让人深感自豪与快慰。我可以在这种大快感中感受到,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和魂灵。钱陆,不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愚昧臣仆;金黄色骑马人,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为我冲锋陷阵的蛮夫草包。还有南玄村里的村民,以及南玄村以外所有喘着气的活物,这些我的好邻居和好伙伴们,我是如此珍视你们有罪的灵魂,同时,又眷爱你们充满肉欲的躯体。

我珍视你们,我就必须把活儿做得漂亮;我眷爱你们,我就必须倾我所能,把你们完美地献出去;我如此珍视眷爱你们,我就该准备好一大套精美的器皿,给你们享用。这是你们美好人生里,残酷不幸的命吗?这或许更是我的命,在一个古代王国重压下,被榨成汁的爱。

但我从来不想主宰你们和我的命运。我只是一名隐身者、菜农、屠夫、小生意人、逃亡者、罪犯……我就住在晋虚城南玄村,现在一文不名的村镇,却无时无刻不幻想着,地底下埋葬着一个国家的兵马。

我在自己的菜地已经看出,地下这些兵马的非同寻常。我将唤醒和驾驭它们,向现代化的一个个集市进军。我们必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当我狠命摘下又一个宛如头大的西红柿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的手心、我的身体、我整个的生命,已经储满这种胜券在握的成功力量。

无论是西红柿、茄子、白菜,还是其他,除了异常大之外,令人啧啧称奇的还数它们透亮欲滴的新鲜色泽。经阳光一照,就像一幅画还原成原料的瞬间,让人动心又十分担心,唯恐这份处在美妙端详与谨慎担忧中令人异常兴奋的美感,马上自行滴落。这不仅仅是勾引起我早经疲软乏味食欲的重要因素,也是我第一次挑着它们,来到菜市场一鸣惊人的狂喜来源;更是鑫鑫冷库和钱陆,提取某种汁液,作为某项研究的重要依据与来源。

一只又一只麻雀、点水鹊、鸫鸮……从天而降。飞在最后的,是一只漂亮之极的死鸪鸪。这只神秘而高贵的鸟,被菜地特别的气味吸引而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在庞大果实鲜亮里隐藏着的,有一部分来自石寨山地底被开掘时,古滇国墓葬群散发出来的陈腐却带有历史的特殊香气。这香气里,包含着皇后嫔妃们高雅的体香,也有宫娥们青春处女特别的温暖异香,还有最高统治者,因为权力的至高而喷涌的、略带神秘的王的威严暗香。

这些香气,还被古滇王国史前勇士征战沙场血汗淋淋时,蕴含无限力量的雄浑男体气魄之香,以及无数战马滚滚铁蹄腾空而出,并夹杂天然稻草缥缈却密实的健硕之香,紧紧缠绕。当然,还有这团香气最外一层,青铜剑戟的金色煞香,混合着祭祀、战争、狩猎、丰收、舞乐……甚至还有地底泥土沙石等,各自的原始朴素之香。

所有这些香气混合着、包裹着、拥簇着……被一枚金光灿灿的大印封存和熔炼。现在就长在我的菜地,现在就捏在我的手心。这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和膨胀,与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了,难道我也成为这种气味中的一部分了吗?

我在菜地里所做的一切努力,终于引来了遥远历史散发出的一丁点儿气味。只要有这么一点儿气味,就足以把菜地下面,那些我用多余的腥臭、肮脏破碎的骨头、血液、内脏、神经……重新溶解,重新块块浇筑,重新组合排列成世间最丰沛的养分。为这片荒芜已久,贫瘠多时的土地,注入非凡的催情激素。以此激发和造就这片菜地独一无二的生长功能。

在一个又一个花样百出的果实内部最细微的细胞核里,核裂变般激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如梦如幻的变异香气。这香气引来了无数的鸟类觐见朝拜,也将引来无数的昆虫俯首称臣,还有更多更大量的动物们也将如痴如醉、闻风而动。这种香气,对于我可怜的同类们,却是隔绝的,以一个正常人的嗅觉,他们无法享受到这份特别的至上气味。

钱陆一直在鑫鑫冷库的某项实验室中,苦苦寻觅解决的办法和途径。我知道,这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我不会和他说,我要让他不停沉浸在他自认为伟大的实验中。同时,我也常常需要告诫自己,我已动用命运里最神秘的那个解码器,如果再敢越雷池一步,命运将给予我最大的苦痛和消亡。

我站在菜地里感知到这些缘由,觉到无限的舒坦与释然。

当我每次采摘我的劳动果实的时候,在我无法完全闻到的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之外,有一些细微动静,悄悄透过果皮,传递到我的指尖,又通过指尖,直达我的大脑。

这个时候,一种异常的快感让我感觉体内无比酥痒畅快,内体完全融化,又重新被塑造;让我全身开始抽搐,欲罢不能。这份快感远远超越了年少时第一次紧张手淫射精瞬间奇异的畅快淋漓,也超过了白粉随着针尖进入静脉后,带来的上天入地的奇妙幻觉。只是这份快感来的时间极其短暂,但也异常猛烈。一瞬间,冲击得我就要陶醉到不省人事时,一个沉甸甸的果实,已稳稳当当被捏在我的手心之上了。

现在的竹园芥对于我,仍然是一片隐秘的禁区。它本属于菜地的一部分,却被钱陆用红砖墙完全围死。四面墙顶之上,捆扎簇堵着密密匝匝的铁丝,偶尔会因为空气中气流碰撞,闪现蓝色的电流。这些隐秘的电流,嘁碴嘁碴,驱赶着一切试图靠近的眼光和脚步。因为它和我的菜地靠的不太远,在大石桥水流充沛的年代,竹园芥随着风,会飘来阵阵新鲜竹笋和竹叶的清香,也会传来竹林轻盈而坚实的响动。

大石桥下面的鱼儿,仿佛闻得见这些香气,听得懂这些语言,一尾接一尾,纷纷冒出水面,吐出一个个晶莹的气泡。气泡随着水流飘浮,有些很快破灭,有些一直飘出老远。它们虽然生于幻灭之间,却和我一样,心存远方。

竹园芥和它们是对应的,可以交流的。这些鱼儿的语言,借助水流,好比竹园芥里的竹林,借助风力。它们总会找到,能够相互交汇的地点,在尘世中,秘密约会。

我常常一个人,站在大石桥上。年少的心里,早已萌生出对班上某位女生懵懂而羞涩的暗恋。我日日期待她有一天会知道,我站在大石桥上,所感悟着的这一切。我甚至觉得,她如果是桥下的一尾鱼、一滴河水、一朵浪花、一个气泡,或者是竹园芥里一棵拔节的竹子、冒头的竹笋……只要是我身边可以感知的,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我每天在这里都能看到,不用说话的任何一种,我就想象着该如何放下羞涩之情,对她倾诉衷肠。

然而,我难以面对一个极其爱慕之人,如此这样做。

我害怕因为我的卑小无能而被拒绝;我害怕自己因为被拒绝后伤心欲绝。所以我只能对着大石桥四周的一切倾吐着幼稚荒唐的心声。

我期待着有一天冒死闯入竹园芥,在竹园深处,遇到我心仪已久并等候多时的那个女孩子。但是,我即刻又悲观失落了。竹园芥平静外表下,深藏着凶险之象与巫邪之力。它们在我幼小时的心里,早已深深烙印下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待我成年以后,竹园芥的凶险,才变得越来越亲近,成为与我那变异菜地之间,可遥相呼应的亲弟兄。

两股意趣相投的隐秘,让我对竹园芥视同知己和亲人。尽管钱陆把它围了起来,但是奇异的“金竹标”在我内心中咬噬出了一个洞。这个深深的洞口,早已埋葬年少纯真的男女爱恋之情。取而代之的是媚惑、黏稠而光滑的身体欲望与凶光毕露。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金竹标”在我体内,俨然成了肋部多出来的那块骨。

钱陆利用高墙铁丝电网,牢牢控制着她。我的身体,必须在皮肉的包裹下挣脱出来,为“金竹标”躁动不安的困境,打开一条通道;为我挚爱的那条肋骨,劈出一道缝隙。我必须等待时机,冒一次险,进入竹园芥深处,解救青铜贮贝器上,被捆缚已久而麻木不仁的身体和绳索。

似乎菜地所有植物的生长都在我的计划和意料之中。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西北角不知什么时候,蹿出一株茂盛的蓖麻。这一夜之间生长出来的高大繁茂的蓖麻十分意外地打乱了我。无数蓖麻子挂满枝头,迎风招摇,像是茅山道士在一场堂会上,表演着招魂摄魄之术。

蓖麻外壳上尖利的刺,一针一针扎向空中,我隐隐感觉到了疼痛。

这堆散乱而怪异的武器发出我熟悉的力道和角度。就像我的脚在摆动,就像我的腰在扭动,就像我的手在挥舞。我整个的人,正沉浸在老屋繁忙而精细的工作过程之中……

我手头上的那些工具,那些使用起来得风顺水的利刃,正解析着一道道人间难题。我得向考古学家孙太初老先生致敬!是他让一个古滇王国重现天日,是他让石寨山地底下的兵马蠢蠢欲动,是他让贮贝器上某个被捆缚的真身,活动了起来,即将得到救赎。

哦!我终于还是看清了,这意外生长出来的蓖麻。

它张牙舞爪的尖刺,比任何一件凡间武器更具有人味。它在跟随我的漫长宰杀戡戮与切割肢解中,尝尽人间血肉和苦痛。

它超脱了金属的坚硬属性,变成一株和菜地同生共死的,温文尔雅、摇曳多姿、翩翩柔情的公子哥。它正朝着菜地、竹园芥、老屋、鑫鑫冷库……摆弄炫耀着沾满血腥、锋利无比的一件件秘密武器。

凶器

这些珍贵的冷兵器,从遥远的年代开始,就成为人们改变这个世界的秘密部分。

在我很小的时候,小镇上有过一个天才的打造专家,年长不了我几岁,却有着令人吃惊和羡慕的本事。可惜他是个残疾人,小的时候看不大出,成年后我不得不惊讶地感叹:天才的创造力,总是隐藏在某些具有巨大缺陷的人的身上。

我现在工作用的绝大部分工具,都出自他的手。我每次使用这些冰冷的利刃时,总会回忆起少年时,他躲在一个大土基厕所墙后,弓着腰,在一块大青石上,挥动手里的家什,叮叮当当,非常利索地敲打出那些精美的手工利器。这些利器被我们怀揣胸口内衬,宛如侠士附身。尽管隔着内衣,却能异样地感受到,那些冷若冰霜的锋刃,一不小心几乎就能刺入心脏。

钱陆同样很欣赏这个人。我不知道,后来钱陆是用什么方法让他重操旧业,打造了这些天才之作。也许只有这样得心应手的工具,我的工作才会令钱陆满意。但是他忽略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忽略了一个人的手,才是最锋利和要命的凶器。我在某一次完工后,发现了这个问题。工具,用金属特有的质地和毫不留情的冷酷,彻底改变了我的双手,并把这双手,作为祭奠那些该死亡灵不断申冤的贡品。

从那时开始,我的手悄然发生着变化:工作时,我再也无法凭借自己的智力,控制住这双手。确切地说,这双手,有了另外一个凌驾于我之上的指挥。真正的操控者,是戏台荧幕背后扯动着挂线的那只手。那双隐藏着的随心所欲的手,才是我的手的真正主宰者。

我一直想知道,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能够让我的工作完成得如此出色,而又不动声色地完全掌控了我的大脑呢?

一刀又一刀,精密切割分解那些肉体的时候,我隐隐约约感觉到,金黄色在眼前时有闪现,骑马人的影子叠叠重重。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就在身后。如果真是他,我不得不佩服,经他的手操控的这些个刀法,竟能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

在所有工具中,有一件是我使用频率最少的,只有在砍切一个人的神圣部位的时候,才能取出来。这是我对古老习俗某种变异的尊重,也是我的性格使然。

许多事情,钱陆并不和我商量就擅自决定,但是对于这个工作原则,他竟意外地迎合了我的趣味。毕竟,如果改用其他工具和改变工作习惯,我整个的工作效率,要提高得多得多。这是钱陆一直期盼的事情,也是他能够完全理解我这个不利于工作进展的习惯。但无论怎么说,面对一大堆冰冷的工具,无论是谁,都难免有所想法,哪怕像我这种早已经被操控了大脑的人的双手,在选择工具的时候,也变得唯唯诺诺、小心谨慎。毕竟这份工作在我心中,既是现在活着的一切乐趣,也是今后死去的唯一动因。

在同类的身体上大做文章,从几百万年前到现在,无非只是变着花样而已。

伴随着一件件不同时期出土的锋刃,在败腐与锈蚀遮蔽了光泽背后的时间里,静悄悄发生着一如青铜贮贝器上活灵活现的侵戮、残杀、祭祀、酷刑等等。人们在逐渐形成的部族和家国之中,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把自己和影子当作穷凶极恶的仇敌,并想方设法进行折磨与杀戮。甚至于被掩埋在黄土之下,也念念不忘带走不属于安宁世界的劣根与狂妄。

目睹泥土封存的人类历史之后,真相更加模糊了我年少时对人曾经生发的那丁点儿悲悯。我似乎回到了历史的某个战场,高高举起利刃,刺进我完全陌生的所谓敌人的心脏。

一声哀号,让我彻底认清了自己的血液,从出生起,就注满了狂暴的因子。

这并非来源于仇恨。说实话,该仇恨的人,还在后面步步紧逼;该仇恨的事,也在前面苦苦催促。我知道,其实骑马人和钱陆,恨不得我早日暴毙。所以,他们想逼迫我做这项在他们看来,足以摧毁我的根脉的工作。可是,他们忽略了我现在的真实所需——只是与死尸对话。一切活着的人,在我已经死去的心里,才是对话不了的、真正死去了的尸身。

当我不无得意,向躯体们展示我极少使用的工具的时候,刚才还活着,但是已经丧失活动能力的我的工作对象,他们无比惊慌的脸上,总是流露出不屑的神色。也许他们以为,我在和他们做一个极其好玩的游戏,而暂时令他们失去了自由。但又拿捏不准,是否真的面临一场生死灾害。他们总想不通,在现代化进程影响下,他们深深藐视的原始燧石斧头,是如何在我的手上,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显然,他们充满了恐惧和矛盾。

他们想从捆缚的绳索之中解脱开来,尽快结束这一场他们自认为的简单游戏。然而,他们彻底错了。当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睁大眼睛,看着我如何庄严地使用这柄最原始的古老工具,只消一刹那,就把他们身上最神圣的器官割掉剖开之时,才终于明白,将肉身留给一个古老的刽子手,是完全值得信任和尊重的。他们短暂的一生,不过是这套工具、这套小镇残疾天才打造的巧夺天工的凶器,一点一点送往天堂的一批货物而已。尽管天堂里什么都不缺。

这柄燧石斧头,给予了这些被送走肉体最隆重的仪式。

第二件重要的工具,以前一直深葬在石寨山古墓群里。不知道钱陆和小镇残疾人用什么方法得来,加以淬炼打造而成。这有着奇异形状和随意变形功能的利刃,是专门用来开启与解析大脑和心脏的万能钥匙。

当我手握这把天才之作的钥匙,试图对准他们身体之锁时,他们的身体和意志,进行着百般阻挠。我的手,还是不由自主抖颤了一下。

我可以改变和掌控的东西,只存在于我活着的这个世界,以及这个时候,眼前的这些肉身。我得努力说服自己灵魂的干扰,以便我顺着纹理,找到他们的钥匙孔,再顺着钥匙孔,插入这把钥匙,最后再微微用力转动……

一个人最核心的生命密码,便被我提取了。事情真有我推算的那么简单吗?

为此我不得不长久地持刀而立。

杀死一个生命,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得到这个生命的核心密码,却不得不让我大费周折、大伤脑筋。我像古代武士一样跟自己对峙,已经没有了敌人,只有打败和杀死自己,才能够和另外世界的人对话,也才能找到那个细微隐秘的钥匙孔。

这个过程,同样是让人煎熬和苦痛的。我无数次在老屋里,徒劳地做着这种事情,一次又一次,把握紧在手心的凶器放下,内心深感失败。我终究明白,再高明的凶器,面对柔软还可以思考的部位,是无能为力的。

我无法开启。我需要的那个秘密通道,甚至无法接近。

对于肉体,我娴熟得几乎可以闭上眼睛进行工作;我轻松得几乎不用什么力气,就把它们做得干干净净;我舒坦得像晋虚城远古时期的那位王,只消挥挥手,一颗颗敌人的头颅便滚滚落地。

我发现了自己力所能及之时的快乐与振奋。我沉浸在力所能及的巨大荣耀中,不能自拔。我因为力所能及的双手,完全忘却了崇高而神圣的追求与试验,完完全全在现代刽子手庸俗而急切的杀戮下,沾沾自喜。

那个无法找到的钥匙孔,那个通往人性圣地的生命密码之源,在一阵接一阵,汩汩而出的血肉翻滚中,消失殆尽。

大脑和心脏,在天才刀刃上,从未显现过它们的过人和特别之处。可惜我的双手,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苟活于世,为一次次失败的求证,而丧失精准对位和深厚力道,颤抖不已。

我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

我越来越感觉到,主宰想象和认真工作,同样都必不可少。以至于我可以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我和我的双手、我的工具,以及那些被杀死、肢解、碎杂了的身体,它们的确都还尚在人间。

钱陆和残疾天才,不过是凶器的制造和提供者而已。而我,身负使命的执行者,在不同材质、不同形状、不同功能……一整套犀利无比的工具面前,面对着由活变死的奇妙之旅。我的双手便渐渐凌驾于所有工具之上。

狗仨

狺狺不断的声音提醒着我,它们又饿又渴。

自从钱陆带它们来到老屋的第一天开始,我就隐约感觉到,这三条生命不可避免地将重叠进我的命里。

这三张刚刚出生不久毛茸茸的嘴巴,不知疲倦地发出饥渴的信号,尽管还只是些微弱无力的声响,但是持续不断的呼喊声中,有一丝丝,区别于这个物种的异常动静和本性。我说不清楚,这里面究竟隐藏着的是狗、是狼、是马、是牛、是豹……还是婴儿的影子。

当我试图靠近和抚摸它们时,来自一万多年前的野性,在三条幼小的躯体上扭动着,探头就是狠命一口。用力过猛和不均,致使它们还没有碰及我,便摔倒在堂屋。娇弱的躯体,在南玄村老屋堂屋里的土上,翻滚了几下后,接着,又挣扎着爬起来,歪歪颤颤继续冲向我。

我知道,也许是我身上特别的气味,诱发了它们潜在的凶残本能。然而,还不止这些,来自几千年前,青铜贮贝器上跟随骑马人一路追逐的牝马、耕牛以及豹子,似乎借助轮回之力终于追上了我。

怪不得钱陆送来时特别交代过,三条幼崽从现在开始,除了那些经过我手该死的亡灵的身体之外,一概不可喂食。

这一点,倒是令我不安的心里,平添了几许自喜。这是我在工作之余,死灰一般的心中多出的一点念想。从今往后,我不得不认真面对它们——这三条我自认为是与骑马人一伙的死对头。

命运,把一路逃亡重新梳理后,又放在这个起点。

我暗自欣慰,我想,钱陆远远低估了我这双手暗藏的力量,更忽视了三条有着特殊背景的极恶之犬,带来的戏剧性逆转。当然,我也同样没有预料到,它们后来几乎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当我越来越依赖它们,它们比我依赖它们还更忠实于我的时候,怪异而奇特的力量竟然奇迹般让这段血腥暴力、非同凡响、无言美妙的虚幻生活,有了坚实的肉身与精神的双重铺垫。它们取代了那些逝去已久,令我无限伤感和快乐的事物,又让我在难以启齿的爱的救赎中,恢复活着的尊严。

我养育它们长大,长得越来越大。三个饥渴的胃,翻动着因为快速行走而带起的凉飕飕的晚风,一阵阵直扑向我。

二黄更喜欢亡灵们身体精细的部位,特别是肌腱。当二黄在南玄村口晃悠的时候,人们远远盯着它,惊叹这个小镇,竟还有如此漂亮体态和皮毛的狗。

二黄的胃口,相对于另外两条狗来说,小得多,挑剔的程度,却比它们高得多,这是我特别喜欢二黄的原因。它甚至比我还明白,食物的选择对于命理趋向的影响。

钱陆告诉过我,三斑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狗。我不置可否,但是我喜爱三斑,并非因为它的聪明,也不是因为,它有着豹子一样敏捷的跑跳和斑斓的色彩。

和喜爱二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二黄让我迷糊醉心,三斑却令我警醒揪心。

警醒是我出色完成工作的必要条件。三斑的存在,让我时时保有此种敏感。它几乎和我形影不离,除非我有意想让它走开。但只要念头稍微一动,它就能马上感应,并迅速跑回自己的领地。

三条狗里,三斑食量最大最杂,仿佛永远吃不饱,时时对着满屋子亡灵的气味垂涎欲滴。三斑的性格也最凶最狠,一大盘肠子,几乎不见咀嚼,就咕噜吞吸进肚中。像一个期待延长寿命的人,把一大盘长寿面哧溜一声,就吸吞了进去。

对于经过我手脱离肉身的亡灵们,三斑,意味着灾难的又一次加重。它像我的另一件隐秘凶器,在我的手、工具与亡灵的尸体之间来回穿插,刺激着我这颗日益麻木、几近朽腐的心,维系着我脑中凶残的理智和精准的技艺,解放着我体内悲悯的虚伪、绵软的怜惜。

3000万年前,它的祖宗就可以和我的祖宗对话。那时候还没有人类这一种属。三斑的嗅觉、听觉和味觉中,依稀还保留着上古邪神般的奇妙潜能以及无所不在的机警。

更何况,三斑并非只是一条狗那么简单。

青铜贮贝器上,豹子的另一个胎体,就具有三斑的样貌。三斑具有超出我想象的特殊天赋。三斑怎么会是一条狗呢?三斑,怎么又会是一只豹子呢?

和这间老屋更为亲近的,是大黑。

这份亲近不属于后天培养,哪怕我一开始对大黑情有独钟,也无法改变这种天然亲近的纯粹感。就算是我喂养了它多年,就算是我们朝夕相处,看似亲密无间,也无力让大黑对我的依恋,多过它对这间老屋的特殊情感。

大黑投胎转世,或许就是为了这间老屋而来。

它长大后难得一见凶残之中的敦厚,也源于自小生活在老屋重重煞气之中,还保有的一些朴素古拙。大黑耕牛般强健硕大的身体,和老屋粗大圆滚的木头柱子,两两相托,支撑着我和老屋微妙的关系。

在我几乎遗忘的幼年,父亲的葬礼就在这老屋里热闹地举行。大黑,唤醒了这些被变异禁闭了的往事。

老屋从一种诡秘的存在感中,挣脱出另一种亲切的记忆力量。这份突发的怀旧,差点让不可一世的精湛技艺和强大信念,在一次工作中坍塌。于是,我似乎明白了,大黑为什么和老屋不可分离。

大黑,时时刻刻盯着老屋的每一个地方,反反复复在看、在往返走动、在苦苦寻找。它也许到死也找不到那个儿童,那个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的儿童了。就连它自己,也躲不过生下来就得吃人肉、喝人血、啃人骨、吸人髓的命运。

大黑又靠在土基墙边,打着瞌睡。

破败的土基墙,让我联想到深埋地底的棺椁。无论是石寨山,还是象山;无论是古滇国王,还是我的父亲,他们都与世长眠了。

大黑前世作为耕牛也好,今生变为恶犬也罢!都与我在西南边陲的天空下,在同一间老屋里,经受着命里的轮回与苦痛。即使它就是我那暴戾父亲的转世,我也再不会是他的儿子了。

当我把一根根亡灵们的骨头,扔给它啃食的时候,我的身上,也有了某种被撕咬的异样痛感。它作为我豢养大的一条狗,与我曾经作为我父亲养育的一个人一样,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和道路。

一根大骨头,足以让大黑在老屋里团团打转,兴奋得忘乎所以。一次次疯狂而神圣的游戏与猎杀,同样令我畅快淋漓。我的工具、我的双手、我的心跳和一条狗的爪子、利齿、垂涎,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黑喜欢骨头,甚于其他。

它不但把骨头上所附的筋和肉,啃得干干净净,还把骨头咬裂,吮吸干了所有还混杂着血的骨髓,然后用它那特别的牙齿,一点一点,把骨头磨碎吞咽。就连地上的碎屑,都舔得一点儿不剩。

大黑的耐心也是让我工作特别受益的地方。

这份耐心,让我在越来越频繁的工作节奏中,得以学习保持住最精细最严谨的态度;也让我的工作秘密性,在长久的岁月里,被掩饰得天衣无缝。更为重要的是,长久的工作,让我不知不觉生发出一种特殊的嗜好,就像那些吸食海洛因的人,渐渐在可以致命的美妙迷幻中,丧失自己,成为和大黑一样,掌握着可以和死人骨头对话的秘密通道。

这也是亡灵和他们身体给予我辛劳工作可贵的回赠,也可以说是某种隐秘而可怕的报复。因为,我在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深度幻觉中,虽然可以随心所欲,却也难以随意返回。一旦被恩准返回,就不得不为他们继续干活,无休无止。

唯有大黑、老屋、亡灵以及死去的那些身体知悉这个秘密。他们和老屋一样,只会在另一个世界,与我对话。在我尚在人间的这块天地,他们,无非都是些虚幻之物,任凭命运摆布。

大黑完全明了这一切缘由。

除了我,谁也别想靠近我的三个伙伴,大黑、二黄和三斑。如果我认定它们只是狗的话,我就怀疑自己的判断与审美能力了。特别是当它们眼巴巴想亲近我的时候,一股异常的香气,兽的香气,随着轻盈的步态飘然而至。

那晚,我刚收拾完最后一件泛着青幽光泽的工具。我的影子,正随着月光,在土基墙上移动。另外三个影子,悄无声息靠了过来。我知道,大黑、二黄和三斑离我越来越近了。

奔跑中的大黑、二黄和三斑,被月光放大了身子,影子随着土基墙的后退而膨胀起来、交融起来,最后渐渐变成了一匹青色的牝马。

我一惊愣在了原地。

马蹄在青石板地面,踩出嘀嗒嘀嗒悦耳的节奏。

清脆的声音,传遍老屋。亡灵们的残肢碎末,慢慢重新又聚合起来,一个个迎风而动。我的影子,也跟随着不由自主摇摆起来。

牝马继续向我靠拢,空气中的异香越发浓烈,熏得我心旌摇荡。我不由得定了定神,但我的影子却好像一个饥渴已久的人,面对着一场青色的饕餮大餐,忍不住迅速扑向牝马。

我看到两个身体的影像,诡异地紧紧相拥。牝马,驮着我那毫无重量的黑色影子,原地打转。亡灵们围成一个圈,青色与黑色在圈子中央越转越快,我被惊得目瞪口呆。

随着亡灵们发出一阵阵类似喝彩的声音,那个马背上的我的黑色的影子,被一团皎洁的月光牢牢罩住,逐渐褪却本色。当颜色几乎消退到与月光一致时,牝马旋转的速度跟着慢了下来。亡灵们的声音,逐渐高亢明亮起来。影子的颜色,跟随着月光,向另外一种色调加深。

一面硕大的银盘挂在空中,安静而稳当地掌控着这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亡灵们突然慢了下来。

一切喧嚣趋于平静,银盘逐渐变得金黄。我也仿佛被什么力量所控制,动弹不得。我惊骇的眼睛中,开始浮现天空月亮投下的金黄色调,并一直扩散到我呆然木立的整个身体。似乎每个细胞,都被金黄色的光辉所照耀透析。

圈子中央,牝马和我的影子,紧紧交织在一起。金黄色调,溶解着它们。亡灵们此时再次站立起来,发出复活的语调,并绕着圈子慢慢舞动。圈子中央,一大团金黄色调,完全把牝马和我的影子,融化成一团与上空金色圆盘一样、虚拟但真切的立体大镜像。

突然,亡灵们像受命般,整齐划一停止了一切动作。圈子中央,圆盘里早已交织在一起的牝马和我的影子,改变了原来拥抱骑行打转的姿势,变成了一上一下、交媾放纵的欢愉动作。

亡灵们欢呼沸腾起来。

我在金黄的大镜像中看得清清楚楚:莫大的快感,在骑马人金灿灿微笑着的脸上绽开。多么像大黑、二黄和三斑,不顾一切扑向我刚从亡灵身上剔下来、还带着筋腱血淋淋的新鲜肉欲。

在我看到骑马人的笑脸的那一刻,我感到我的身体在破裂。我身上的肌肤、血肉、骨头被撕扯。青色的牝马变回三只龇牙咧嘴的猎犬,撕咬着我,它们是我曾经饲养的罪恶。

如果我想继续活下去,必须像骑马人那样,披着一身金光,骑着牝马——不,骑着我的二黄;带着豹子,也不对,带着我的三斑;绕着耕牛,更不会是耕牛,那是我的大黑,或许也是我死去多年轮回归来的父亲。在同样一个月色清亮的夜晚,去追杀这个狠毒无比的人。

这个人,究竟是钱陆,还是我自己?

临死之前,我才明白,我是青铜贮贝器上的一个梦,一个从器物上偷跑至现实中的梦。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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