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年代的批斗替身
2015-06-23刘正平
刘正平
从前,我的老家湖南攸县盛行演傩戏,每晚人们都相邀结伴去看戏。后来禁演古戏,戏迷们就像断了奶的娃。接踵而来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政治运动,上批黑主子,下串活靶子,于是有了连续不断的斗争会。
“文革”中的斗争会,即一人或站或跪于高台中央,众起攻之,诬陷、辱骂、殴打,各种刑罚别出心裁,台上台下一片互动,比傩戏更有看头。斗争会上表现积极者,即是那个年代招工、入党、提干的优先选拔对象。那时我们村里只有一个孤老婆子是地主阶级,属当然的革命对象。每个政治运动,人们为了表现革命立场,都要把她折腾几番。几个月后,她死了。
死了地主婆,人们只好赶去其他老远老远的地方看斗争会,常常通宵达旦,根本没人想起第二天还得干农活。那年,我任生产队长,耽搁了农活可是件大事,我便向大队支书诉苦。支书也很头痛,村里没个斗争对象,革命工作就像一潭死水,老在公社挨板子。可是斗争谁呢?这山沟里都是清一色的贫农阶级。他搔着头皮苦想了半天,便问道:“你们生产队有个朱元璋的亲戚?”
我扑哧一笑:“朱吾成啰,也是贫农。别听他胡诌,那是六百年前的事,八竿子打不着。”
可眼下正在挖地三尺,查找阶级敌人,五代以内的直系血亲和旁系血亲中有腿杆子上没沾过泥巴和大粪的,这个家庭便属阶级成分不纯。支书沉默了许久,最后慢吞吞地说:“谁个也没有皇帝成分高,皇帝的嗣孙不斗,斗谁呢。你去和他商量,叫他暂时应对一下运动。不白斗他,每天双倍记工。”
我即找着朱吾成:“你做地里事不麻利,以后就去大队做公差吧。”朱吾成满脸疑惑:“干啥子活?”
“活不累,每天给双倍工分,只要你隔三差五地在台上站一站……”
朱吾成暴跳如雷:“斗争我呀,我是地主?”
我笑道:“谁说你是地主?支书只不过想糊弄一下政治运动,给大家寻个乐儿。对抓革命促生产都有好处。”
朱吾成是傩戏的丑角,戏班的台柱子,干农活却沾轻怕重。在双倍报酬诱惑下,他应允了。当晚,他就问我:“今晚给记工吗?”我想了想,觉着先在生产队“导演”一次也好,便马上召集众人开会。朱吾成进入会场,立即跪地,头如捣蒜:“我老实……我老实交待……”他凭着演丑角的功底,把那个死去的地主婆挨斗的情景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会场内一片哄笑。
众人余兴未尽,第二天即开始“彩排”,给朱吾成戴上高帽,挂上胸牌,脸上抹了几把锅墨。胸牌和高帽上均写着:打倒皇帝的孝子贤孙。他龇牙咧嘴地做着鬼脸,不时还嚎几句傩戏。众人正在兴头上,突然,下乡检查工作的两个干部来了:“斗争会是这样开的?”声色俱厉地将众人训了一顿,把朱吾成轰出会场。不久,会议正式开始,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检举揭发朱吾成的反动言论和破坏行为。
几天后,一场斗争会罢,朱吾成哭哭啼啼地对我说:“这个活,我干不了,你与支书说道说道。”
看着他被揍得鼻青脸肿,我心里酸酸的,但爱莫能助,抱怨道:“都是你自己惹的祸,谁叫你和朱皇帝扯上亲戚哩。支书也被停职反省,还咋去说。”
在大队连续斗了几场后,这一天清晨,两个民兵来到朱吾成的住处。他俩奉命押解朱吾成去公社批斗,却里里外外不见人影,朱吾成跑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畏罪潜逃,这是严重的政治事故!公社革命委员会立即组织人马,内查外调,走遍大江南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好不了了之。
从此,朱吾成杳无踪迹。他的去向,至今仍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