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作证:中国第一座大型反应堆(上)
2015-06-23彭若倩郑锐苏圣兵
彭若倩+郑锐+苏圣兵
在黄沙和荒丘遮掩的戈壁深处,新中国的第一座大型反应堆,背负着历史的重任,即将悄悄的启动……
在通向反应堆大厦的路上,一个高大、稳健的壮年汉子,正迈着坚实的步伐,向反应堆的枢纽——中央主控室走去。他,就是国家一级工程师、原子能工业工厂总工程师姜圣阶。此刻,这位40年代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的高材生、中国第一座生产堆开堆委员会的总指挥在沉思中走着。
入口处,一位英武的值勤哨兵礼貌地拦住姜总,请他出示证件。姜总一怔,随即微笑着掏出证件亮了一下。
这一司空见惯的情景,使姜总感到了几分庄严和隆重。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一股难以按捺的激情,交汇在他的脸上。
终于迎来了这一天!终于盼到这一刻了!矗立在中国大地上的、我们自己的第一座大型生产堆,即将以它历史性的启动开创我国核工业的新纪元!
然而,这次物理启动能否一次成功?这位颇有经验的总指挥,也感到在把握之中有几分不把握。
反应堆是核工业体系中的重要工程之一,在核工业生产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作为这座大型核工业联合企业的总工程师,姜总曾同全厂的科技人员和工人一起,为我国成功地爆响第一颗原子弹,制造出了合格的核部件。然而,要使人民安居乐业,要使国防真正强大,就必须解决核能源,为国防提供保障。建造核反应堆,让天然铀进入堆中裂变,转化并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为国防强大和世界和平服务,这是一项多么豪迈和庞大的工程啊!
在楼梯拐角处,几个大厅操作工迎面走来。
“小鬼,发给你的防护口罩为什么不戴上?”姜总拉了拉一位青年工人吊在胸前的防护口罩,轻声地问。
青年工人赶忙戴上了口罩,姜总点点头,笑了。他望着工人们紧张又兴奋的面庞,内心一阵激动,思绪一下子飞得很远,仿佛又回到了艰难的创业之初……
大军出塞
深夜,一列火车呼啸着驶出北京车站。在《社会主义好》的乐曲声中,它满载着一批热血男儿,向着春风不度的漫漫塞外,向着神秘的核反应堆建设工地驶去。几天以后,他们又换乘汽车。
路旁,健壮的羊群傻呆呆地拦在卡车前,惊奇地打量着车上的人。车灯下。它们像一个个线条粗犷的雕塑。
“谁家的羊?”
“这种地方,还会有家?还会有羊?”几个小伙子跳下车,借着沙雾中昏黄的车灯光,小心翼翼地靠近前去。
“野黄羊!”
“快捡石头砸!”
没等人们扬起胳膊,这群西部的野生灵早已撒开蹄子,“呼”地一下,跑得无影无踪了。黑暗中,只留下一阵骤雨般急促的蹄声。
清晨,一位从南方来的小伙子,揉着睡眼钻出帐篷,想看看传说中的大戈壁究竟是个什么样。只见碧蓝如洗的天穹下,一望无际的大地上,鱼鳞般的大小沙丘连绵起伏,从脚下伸向远方,像黄水涌出的浪花,层层叠叠,坦坦荡荡。一簇簇绿色的植物,在晨风中摇曳着细嫩的枝条,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那是什么树?呈颗粒状的粉色花穗,一枝连着一枝,在一丛丛红色如火的柳条中招摇,昂扬挺立着。哦,是西北最常见的红柳呀!
最引人注目的铺满大地的戈壁石。它有色彩而无光华,它圆滑却十分坚硬,让人想到大自然的雕琢。
南方小伙子惊奇地张大嘴巴,感叹着:好一幅神奇的戈壁景色!在这绚丽的景色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胸开阔了,开阔得能容下整个世界;自己的心灵净化了,净化得如同一颗透明的水晶石。
人们纷纷钻出帐篷。在天与地的连接处,他们仿佛已经看到,巨大的反应堆傲然挺立,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核燃料。这些核燃料转眼间又变成一枚枚威力无比的核弹,打破了核大国的垄断,为国防支撑起钢铁般的脊梁。
创业者激奋了。他们高呼着号子,把第一根木桩砸进了大地,把第一面红旗插向了高丘。沉睡了万年之久的古塞疆域,在铁与火的召唤下从此沸腾起来……
夜深了,工地上依然机声隆隆.一束束灯光照亮了大地;一声声劳动号子,震得星星直眨眼睛;电焊的弧光像一把闪烁蓝光的利剑,直刺夜幕;灰色的混泥土从搅拌机中喷出,注入特制的钢模板中。仅用了五个多月的时间,一个巨大坑体,便豁然出现在人们眼前,这是整个反应堆工程的核心区,反应堆本体和许多附属的关键设备,都将在它的怀里栖生,核燃料也将在它的怀抱里生产出来……
姜圣阶总指挥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踏进反应堆中央主控室,副总指挥陈维敬和担任今天启动操作的四位值班员迎上前来,姜总与陈维敬紧紧握握手。他们彼此都掂量得出,今天的物理启动时反应堆活性区的初次核燃料装载和物理实验过程,是首次对反应堆进行大规模的全面地核增值性能和核安全性能的测定。对反应堆来说,这是至关重要、举足轻重的开端。对于建造这座反应堆的人们,启动将意味着什么?
姜总看着四位值班员:他们真年轻啊!
迎着姜总关切的目光,值班员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临战之前的复杂心情,透过彼此的目光,缓缓地流入对方的心田……
双重压力
人们不会忘记,1960年8月,正当反应堆工程飞速发展的时刻,忽而吹来一片阴云,笼罩在祖国上空。
参加援建反应堆工程的苏联专家,突然先后撤离了工地。主要施工图纸及工程方案被封存、被带回;一些已运到中苏边境的设备也就地被卡住,原封不动地运了回去。在苏联应提供的设备中,到货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其中大多又是笨重的外围设备;而关键的部件、设备,像燃料元件、工艺管、主泵及热交换器等则一件也没到。一个阴沉沉的声音,从灰蒙蒙的西伯利亚传来:凭你们现在的技术能力,想造原子弹没有20年的时间是不可能的……
面对着残缺不全的图纸,望着仅有的几件设备,创业者的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座祁连山。一夜间,沸腾的工地变得死一般沉寂,只有渐渐猛烈起来的戈壁风,肆无忌惮地呼啸。
自然灾害所引来的饥饿凶神,也毫不留情地向这块不毛之地张开了血盆大口。给养供不上了,基地的粮食在一天天减少,每人每月20斤的定量也保证不了了。派车到附近求援调粮,运粮车空载而返。饥饿,像一副无情的铁索,紧紧扼住了人们的喉咙。
总厂党委派人进京汇报,告急求援。同时,发出“大搞代食品,节约用粮”的号召。
人们忍着饥寒走向荒原,顶着风沙,铲去冰雪,收集一颗颗骆驼草籽充当干粮,像是在饥饿之岛寻找一丝生存的希望。
人们怀着痛楚来到工地,望着坑体,摸着塔吊,拂去机身上的灰尘,在黑暗中企盼一线奋斗的光明。
在工地前的一间土房里,人们吃着地方政府送来的几颗瓜。一位老人颤抖的双手捧起瓜,淡淡的瓜香飘进了他的心脾。他内心一热,两道清泪滚落下来。他有家,有妻子儿女。他们在吃什么?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坏了怎么办?若是在内地,可去挖点野菜,摘些树叶来充饥。在这不毛之地的戈壁滩,去哪找代食品呢?从此,他忍着饥饿,硬是从极少的定量中挤出了小半口袋面。
一个凄冷的早上,他提着面走进家门。老伴正将研磨好的骆驼草籽掺进玉米面中作干粮。她瘦多了。孩子睁着大眼,盯住母亲忙碌的双手,不时伸出舌尖,舔舔干裂的唇角。
老工人跨前一步,一把将口袋塞到老伴怀中,转身紧紧搂住孩子,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形势越来越严峻,存粮一天比一天少。由于营养缺乏,近七千人患了浮肿病,负责后勤供应的同志心急如焚:戈壁滩远离内地,一旦断粮,数万名人员撤都来不及啊!
一封封特急电报穿梭于北京与工地之间,党中央、二机部党建组了解、掌握了这里的困境。为了保存实力,保证工程建设,二机部党组决定:全厂近期疏散一万人口;指示厂长周秩速去新疆调粮;工地留守人员严禁加班加点。
中等身材的厂长周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凛然的军人气质。早在1958年4月,按照中苏合同规定,周秩就率领一个实习小组赴苏参加反应堆的初步设计。现在,接到部党组关于疏散人口和到新疆运粮指示后,他立即带领一些人,分乘两辆吉普车,到新疆伊宁铀矿调查。调查的结果给这位厂长增添了忧虑:将人员向伊宁疏散,路途遥远,火车又不通。若用汽车送人,天寒地冻,粮食不足,不等到达目的地,人就会冻饿致病!而且伊宁铀矿缺煤少水,房无门窗,职工又如何安身?更重要的是,这么多人一走,工地许多建设设施势必遭到毁坏,将来恢复施工还要重头做起,那将耽误多少时间,浪费多少资金啊!能不能不疏散呢?根据周厂长的调查,总厂党委作出了不疏散的决定,并征得了二机部党组的同意。全厂上下一个声音:保住基地!
一队身背枪支的“狩猎人”挺着虚弱的身体,向绵绵的祁连山中,向茫茫的野马滩进发了。队伍中,有满脸胡茬的汉子,也有脸孔文静的书生。为了生存,他们拿起了枪。想捕杀几只黄羊来解决眼前的饥荒。
“看!黄羊!”不知谁急促地喊了一声。
“射击!”一位从部队转业来厂的军人习惯地发出了口令。
砰!砰!砰!
枪声七零八落,一群黄羊飞快地向远处逃去,人们撒腿紧追。这些从事核尖端事业的人,在核王国里,能够自由驰骋,但在这群野生野长的生灵面前,却显得那么笨拙,那么力不从心。没追出多远,就失去了目标。
“猎人”们喘着粗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制定起“狩猎方案”来。
“……”
“哎——快!发现黄羊!”一个人指着山坡,惊喜地叫道。
“猎人”们“腾”地跳起来,端着枪飞快地追去。什么“包抄战术”,什么“匍匐前进”,早丢到爪哇国了。他们眼睛紧盯住黄羊群,一阵疾射,竟有几只黄羊应声倒地。
“打中了!打中了!”他们欢呼着跑向前去,围着战利品高兴地喊呀叫呀,都争着说是自己打中的。那个兴奋劲真像一群大孩子。
当他们捆扎好猎物,准备返回驻地时,才发现队伍中少了一名战友。
人们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空谷传音,嗡嗡作响,无人应答。
人们向天空射出子弹,枪声阵阵,清脆响亮,不见回声。
暮色越来越浓,寒冷、饥饿一起向人们袭来。人们奔走呼号,内心沉甸甸的。战友啊,你在哪里?是在山中走失了方向?还是饿昏在狩猎途中,再也没有起来?或是遇上了食人的猛兽?
炊事班用黄羊肉为大家包了一顿野味饺子,大家端起碗,心中默念着走失的战友,饺子堵在喉头,难以下咽……
人们寻找着生存下去的食粮,也探索着突破技术封锁的道路。苏联专家撤走后,二机部指示:“苏联专家8月份全部撤走,今后我部事业完全要由我们自己来干。在我部事业发展过程中,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它标志着我们的工作从此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彻底实行自力更生的新阶段。”并确定了“自力更生,过技术关,质量第一,安全第一”的工作方针。原子能所设计院及反应堆工厂的科研技术人员,同兄弟单位的工程技术人员一起,从清查设计和设备材料入手,开始了艰苦的材料设备试制和研究试验工作。
昏黄的灯光下,科研、工程技术人员研讨着一张残缺不全的图纸,一个个数据在他们手中核对,一道道曲线从他们笔下引出。他们忘记了呼号的冷风,忘记了腹内的饥饿,惟有为国争光光,为人民争气的热情在胸中燃烧。它驱退了风,融化了雪,迎来了大西北迟来的春色,化作了反应堆未来工程的五彩图。
不可思议吗?事实确实如此。中国正是在极端贫穷和困苦中开拓原子能事业的。饿着肚子搞尖端,壮哉!
北京。第二机械工业部灰色的大楼内,决定反应堆工程命运的会议频频召开。干部、专家、学者、设计人员聚集一室,审查着工程设计方案,酝酿着复工规划。
党中央、国务院为了反应堆工程早日复工,作出了一系列指示。
根据党中央、国务院的指示,核工业战线贯彻了“摸着石头过河”,“先骑驴后找马”的建设方针。所有的人都投身于一场攻坚战。反应堆工程领导小组成立了,副部长刘伟亲任组长。经过艰难的攻关,长达1年零10个月的停工待图局面宣告结束,反应堆工程正式恢复施工。
创业人涌出工棚,跑出病房,争先恐后奔向工地,对着久别的施工现场,高喊着:我们终于回来了!
为了反应堆工程,从全国25个省、市选出的优秀科研工程人员,日夜兼程,汇聚戈壁。为了反应堆工程,全国88所高等院校及科研单位,集中起最强的技术力量,投入最新式的科研设备,研制着反应堆专用仪器。
为了反应堆工程,党中央从全国各地调来一批批粮食和蔬菜,人民勒紧裤腰带支援工程建设。
反应堆工程保住了。
重返工地的创业人,身上焕发出无穷的力量,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活。
坑体中“O”、“K”型两大构件,是反应堆关键性的承重结构,它们重达数千吨。想要把这两位“钢铁力士”按照设计要求“请”进坑体,让它们挽起臂膀分别擎起一千吨的重物,没有排山之势、填海之力是办不到的。
承担设计安装方案的技术人员懂得,这种大型构件的安装,不允许也不可能返工。构件的停放点与反应堆坑体相距200米,怎样通过这200米的距离,将形状不规则的构件吊装进坑体呢?如果因为方案设计上的误差影响了安装质量,延误了工期,不仅会给工程造成损失,还会给反应堆留下隐患。
为了寻求最佳方案,他们一头扎进资料堆中。经过研究和探讨,一个化整为零的安装方案确立了。
巍巍祁连愕然了。在它仰卧大地的亿万年里,历经沧桑,目睹过边塞滚滚的烟云,经受过金戈铁马的践踏,却从未见过今天这般壮阔的场面。
在方圆数十里的工地上,创业大军将两道特制的重型钢轨,笔直地伸向反应堆的核心区域。巨大的龙门吊,抓起构件,缓缓地、威风凛凛地压过来。钢体与钢体在摩擦,在撞击,发出断断续续的隆隆声,像长空滚过一排雷霆,似飓风掀起万丈巨澜。
20米。龙门吊终于跨上坑体,稳稳停在核心区上端。构件徐徐下落,准确地安放在指定位置。
成功了!构件纵有千斤重,也难抵创业人万钧之力!
我们的人民就是这么伟大,那种忍辱负重的雄浑之魄,令世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