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裾飘舞的夏天
2015-06-19丁立梅
丁立梅
1
冬天。黄昏。太阳像一枚红枣似的,缀在远天。8岁的她,捏着成绩报告单的一角往家飞跑。老师说,从明天起就不要上学了,放假了,要过年了。她小小的心,立即激动得想飞出来。她是喜欢过年的呀,不知掰着小指头在被窝里数过多少回了。她想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要过年了呢,母亲知不知道呢?
推开院门,一壶水正在炭炉上“咕咕”地泛着热泡泡。母亲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母亲的脸上没了平时的笑容,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她有些怯怯地走近母亲,给母亲看成绩单。母亲没抬头看她,她就一直把成绩单举着,有些固执地要母亲看:妈,老师说我考得好呢。
母亲突然出人意料一抬手,把她推搡了一下,怒道:滚,你们老的小的,没一个好东西。她的身子经意外一推,迅捷向后倒去,碰翻了炭炉上的水壶,一壶滚水,不偏不倚,全淋到她的一条腿上,无数根钢针立时刺进肉里面去了呀,她当即疼得大哭。
吓坏的母亲手忙脚乱给她剥衣服,但衣服粘着皮肉,怎么也剥不下来。最后衣服褪下来,她的一层皮也跟着褪下来了。
2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她躺在上海中山医院的病床上,心里面充满绝望。一个8岁孩子的绝望,竟也是深不见底的。她整天不说话,任母亲低声下气跟她说什么,她也不理。父亲来过两回,母亲把病房门关上,不让他进。他们在走廊上吵,吵过之后,母亲回来眼睛是红肿的。母亲自从她的腿被烫伤后,泪就一直没干过。她只是漠然地看着。
只在每次护士来换药时,她才会发出声音来,是嚎叫。她叫,阿姨,求求你,我不换药了。整个医院走廊上都充塞着她绝望的哭叫。8岁的孩子,忍受疼痛的毅力毕竟有限啊,每一次换药,都像把她丢进炼狱一次。她听到邻床的老太太站在她床边啧嘴、叹息,摇头说:唉,可怜的孩子,怎么烫成这样?像剥了皮的兔子似的。
事后,母亲把外祖母陪嫁的一对金耳环卖了,给她买骨头熬汤喝。她闭紧嘴巴不喝。她看见母亲伤心,心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痛快。
父亲再没出现过。
母亲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头发里已隐约有白发出现。
邻床的老太太偶尔会劝母亲两句,劝的话,她不大懂,说什么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母亲只摇头哭:他在外面有人了。
她不懂父亲在外面有什么人了,她懒得去理会。
病房外,长有几棵树,很高很高。冬天,树上的叶全落尽了,只剩光秃秃的枝丫,齐刷刷地刺向天空。天空是高而白的,充满忧伤和凄清。
那些绝望的日子,在她长大的记忆里,是刀刻斧削般的。
3
她的那条腿医好了,却严重萎缩。多处重新植皮,从上到下,卧着蛇一样凸兀的疤痕,紫红的。触目惊心。
她再也不能穿裙子了。
夏天到了,满天空下都流淌着女孩子们的快乐啊,漂亮的裙裾如彩蝶翻飞。她远远地看着,充满羡艳。那条可恨的腿包在长长的裤子里,包得密不透风。有女孩子好奇地问她,干吗不穿裙子呀?她说,不喜欢。头也不回地跑开,跑到没人处,大哭一场,然后回家,装着什么也没发生。
母亲给她做许多条漂亮的裤子,用蕾丝镶边。她穿上,把蕾丝铰了。母亲叹息,再给她缝上。
在夏季就要过去时,她长裤里的秘密却被同学发现了。那一日,在厕所里,她提裤子时没提住,裤子突然滑了下去。一个女孩子偶一抬头,就看到她的腿,吓得惊叫一声跳开去。从此,再长再漂亮的裤子也不能把她的秘密藏住了。她心里的耻辱,像蚕食桑叶般的,一点一点,蚀了仅存的那点自信。
有孩子给她取了个绰号——瘸子。每当听到他们叫,她会不顾一切冲过去打,最后的结果,被打的孩子的母亲会领着孩子找到她家门上去,那孩子脸上多半会有一道一道很深的血痕。她的指甲给抓的。
母亲这时会变得很生气,在说尽好话安抚走了“告状”的人后,母亲手上拿着鸡毛掸子对着她,手举到半空中,却又颓然放下。哭。那一刻,母亲的伤心震撼了她,她有隐隐的悔意,但也只是一刹那。表面上依然强硬得像块石头。
4
她14岁那年,母亲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个儿高高的,体魄魁梧。跟小巧的母亲站一起,很般配。
男人在一个煤矿工作,每周星期六来。来时,会带很多礼物来,给她的,给母亲的。给她的,她从来不要。母亲却乐滋滋地帮她收下,她不喜欢母亲的那种乐滋滋,所以,她不喜欢那个男人。看到男人来,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在一张纸上乱画,画一些房子,还有许多可爱的动物。是她梦中的地方。在那里,应该没有人知道,她有一条残废的腿吧?她想。
一次,男人又来。男人手上提两个衣服袋子,高高兴兴的。抖开,竟是两条漂亮的裙子,一条给她的,一条给母亲的。
母亲一边说好看,一边尴尬地笑,忙着收起来。她什么也没说,跑进房间去,“啪”地关上门。
晚上男人走后,她出来,竟看到母亲在一面穿衣镜前试裙子。母亲脸上有深刻的忧伤。她这才想起,漂亮的母亲,夏天也从不穿裙子的。母亲看到她,慌慌地笑,像做了错事似的。
她昂首对母亲说,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再看见他来。然后,扔下发呆的母亲,重又跑回房间去了。
半夜里,她起床。把沙发上的两条裙子,用剪刀铰成一条一条的布条条。而后,才满意地睡了。
第二天,她看到母亲红肿的眼。
那个男人,从此后再没出现。
5
考大学填志愿时,她执意填了遥远的东北。她想着,离母亲越远越好。
她如愿以偿考上了东北的吉林大学。
那些天,母亲老在半夜里哭,哭声压抑。她听得心里湿湿的,但还是硬着心肠不去理会。
母亲取出所有积蓄,交给了她。且帮她准备了许多条裤子,是母亲亲自裁剪的。母亲为了给她做最漂亮的裤子,特地去学了裁剪,特地买了缝纫机回来。
走时,母亲要送她去。她不肯,在大门口就作别了。
她站在母亲跟前,也不过是晃眼功夫,从前的小女孩儿,个子已超过母亲了。母亲伸手捋她的额发,千叮万嘱,在学校不要省,要多吃。没钱写信回来,妈再寄。
她什么也没说。回转过身去,泪却从脸上滑下,原以为离了母亲会轻松会开心的,却不知,是加倍的疼痛。
她瞥见母亲的头发里面,白的已远远多于黑的了。
母亲老了。
6
她毕业分配工作那年,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她不回来了,就留在外地工作。
母亲在电话里沉默一会,笑着说:只要你高兴,在哪儿工作都行。
她握听筒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她想对母亲说保重啊,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7
又到夏天了。
她对这个季节很敏感,条件反射似的。像患了关节炎的人,一遇雨天,骨头里就隐约地疼,像蚂蚁啃着似的。
她变得十分地抑郁。
一大早,传达室的陈老头来叫她,说有她的邮包。
她跑去。熟悉的字迹,是母亲的。
回了宿舍,她把邮包打开,满眼的花花绿绿啊,竟是漂亮的裙裤。母亲在一张纸条里说,今年街上流行裙裤,我学做了几条,妈也不知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只估摸着做的,你穿穿,看是不是合适。
她随便挑一条穿上,竟是那么妥帖,像量身定做似的。镜子里的她,裙裾飞舞,是妩媚的一朵莲啊。
8
她工作的第5个年头,遇到一个心仪的男孩子。她坐在北国的白桦树下,给他讲裙裾飞舞的夏的故事。末了,她问,你介意吗?如果介意,分手还来得及。
男孩子已听得泪眼盈盈的了,一把把她搂进怀里说:你受苦了,从此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她幸福地闭上眼。她突然想起14岁那年,母亲喜欢的那个男人,想起母亲在穿衣镜前试裙子的模样。心中的堤坝一下子被击溃,泪落如雨。
是不是一个人只有学会爱,才能学会宽容?她庆幸醒悟得还不算太晚,她还可以补偿母亲。她买了一箱漂亮的裙,和男友一起坐车回去看母亲,她要让母亲一天一条地穿,并且要告诉母亲:从此后,她和她,再不分离。
江玲摘自《现代班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