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主义:跨欧亚一体化的战略图景
2015-06-19杨成
杨成
2013年9月7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夫大学的演讲中提出了构建“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合作倡议。随后习近平在上海合作组织比什凯克元首峰会上再次阐述了这个思想。中国与欧亚地区国家的共有历史记忆在这一历史时刻被重新激活,一种基于共同发展和共同繁荣理念而构建的新的合作机遇开始浮现。
问题在于,这项重要倡议如同中方此前的诸项国际议程设置一样,只给予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而缺乏足够具体的细节。直至今年3月底博鳌论坛期间中国国家发改委、外交部、商务部联合发布《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报告前,中国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部门负责人和省市领导均未直接公开说明“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共建路径,无数的猜想和迷思由此产生了。比如,“丝绸之路经济带”到底有多长?有多宽?这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战略吗?这是一个地缘政治方案还是一个地缘经济方案?它能给其他参与国带来什么样的红利?它标志着中国外交的转型节点已经到来了吗?崛起中的中国从此开始放弃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韬光养晦、有所作为”的战略遗产,转而奉行更具主动性和进攻性的外交方略了吗?它预示着中国将在周边范围内谋求地区事务的主导权吗?中国将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欧亚地区?中国是以欧亚地区的权力竞争者还是合作者角色出现?它是充当既有大国的追随者,挑战者抑或是平等伙伴?中国能否担当以及如何担当欧亚地区和平的支持者、安全的保障者、稳定的推动者、发展的促进者、繁荣的奉献者?当中国越来越积极参与欧亚地区事务时,中国本身以及它的周边国家做好准备了吗?这些疑问的背后实际上潜藏着一个最关键的议题,即中国与欧亚地区转型经济体发展是否存在内在一致性?换言之,习式外交中具有重要地位的“利益共同体”,是作为一种外交话语还是独立的、可操作的具体议程?
本文将在分析外部世界对“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典型误判基础上,借助于新大陆主义的理论思考,提出“丝绸之路经济带”构建的可能路径,最后对新形势下如何实施向西开放的具体方略及风险防范提出建言。
“高铁隐喻”与两种中国观
其实,欧亚地区中国的主要合作伙伴对“丝绸之路经济带”的不同版本的解读和第一时间的原初反应都说明了一个充满复杂性的正反感情对立:一方面,希望中国在促进地区经济合作中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另一方面,担忧中国借助“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实施获得更大的国力比较优势,使得其他国家不得不仰其鼻息。仅就外部世界而言,更深层次上,上述的种种猜想的背后实则是对中国“国际议程设置”能力的一种复杂心态:成长中的中国被多次要求承担“负责任大国”应尽的义务,但当中国越来越积极提出自己的合作设想时,又担心自身在和中国的竞合中被边缘化。而中国国内,尤其是大众传媒和学术界对“丝绸之路经济带”的过度解读,也加剧了外界对“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的知觉错误和战略误解。
更深层次上看,外部世界对“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的误解误读,更多体现的是这些国家对中国未来的国际角色及其对国际体系转型与国际权力转移带来的不确定性的一种忧虑。诚然,中国的成长已经是国际社会无法否认的事实,它内在于国际权力加速转移进程下正在形成的国际秩序之中。未来的全球政治和地区格局,在一定程度上由中国与世界体系的相互塑造所定义。问题是,中国崛起后将会扮演怎样的全球和地区角色?是经济强权还是政治霸权抑或是负责任大国?而与这些问题相伴而生的,是不少周边国家各种形式的“中国威胁论”。传统意义上相对成功的“双赢”外交政策,似乎在新时代没有阻止周边国家不同程度上对中国未来方向的怀疑和猜测。在此意义上,所有的这些质疑都只是传统中国威胁论的变体。这些有强烈偏差的认知,反映出的正是外部世界,首先是西方国家对中国正在日益改变世界这一事实的强烈忧虑、怀疑和防范,而对中国周边外交整体,尤其是其欧亚环节中包含的合作性、包容性、公共性视而不见,对中国愿意与其他国家、地区和国际合作机制保持协调、合作乃至共振的良好意愿视而不见。
这种有意识地忽略中国“不谋求欧亚地区事务的主导权,不经营势力范围”的基本立场的做法,显然不利于欧亚地区的可持续发展。而其背后彰显的却是两种迥异的中国观。
形象地讲,中国好比高铁上的乘客。我们坐在车内感受到的是一种平稳、舒适,而在没有参照系的情况下对其速度并无太直观的感受。但对于站台上和轨道旁的他者而言,这种快速所带来的震惊感是显而易见的。“中国速度”和“中国体量”就这样转化为“中国机遇”和“中国威胁”的混合物。因此,“和平发展”、“不称霸”、“不谋求势力范围”等话语的实际效果与中国自身设想的说服力并不完全吻合。中国以为自己是小熊维尼驾驶的卡通小货车,而外部世界则感受到呼啸而过的高铁;中国以为自己是可爱的小王子,而外部世界却可能视之为金刚霸王。一个虽然不够清晰、但隐隐约约已现轮廓的战略机遇期与战略风险期叠合的混合时刻正在加速到来。其背后的核心原因,正在于中国作为一个超大规模国家的存在,如果不能为一个日趋失序的全球秩序提供足够的确定性,势必会产生权力转移的典型悖论:守成大国和崛起大国越是致力于推动国际和地区情势的稳定,就越是催生新的不稳定。
外部世界的知觉错误
外部世界,尤其是与中国新疆相邻的周边国家对“丝绸之路经济带”的主要错误认知,在初始阶段集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新核心--边缘论或曰新中心--外围论。这种观点认为中国要借助“一路一带”的构建重塑周边地缘经济和地缘政治环境,而欧亚地区国家在现有世界经济体系中的边缘角色势必进一步固化,其以贸易为主的经济联系未来可能呈现的主要特征包括:其一,边缘国家对中心国家的单方面依赖。发展中的欧亚转型经济体与形成中的“中心”国家——中国的合作并没有导向经济平等,因为两者的合作关系对于在转型国家一方是实现工业化的短期目标,但是“中心”国家则是为了更方便地获得外围国家廉价而质优的劳动力及其他国民财富中最具价值的资源。其二,非对等的经济交换导致新的不平等加剧。在此情况下,外围国家陷入生产初级产品和不断增加外债的牢笼,这是由于它们要在进口商品和服务时花钱购买蕴含在其中的知识产权,在出口初级商品和低附加值产品时,自然资源和劳动力被贱卖。endprint
中国国内个别部门或个别学者有关利用“丝绸之路经济带”向中亚等国转移剩余产能的提法,进一步加剧了这些国家的忧虑和紧张情绪。在他们看来,中亚的生态极为脆弱,沙漠化程度日益严重,人口总量不高且购买力有限,一旦成为中国高污染、高耗能等产业转移的目标将严重威胁地区安全。
哈萨克斯坦总统战略研究所等中亚顶级智库在“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提出后不久,即在研究报告中强调,及时医治中亚国家外围性病症(经济低效、地区间发展不平衡、经济处于不同的发展层次)的唯一可能途径是,实现中亚国家与独联体中处于欧亚一体化范围内的国家两者之间的次区域合作。
二是以大博弈理论为基础的“西进”论。在这一解释中,一个被想象的致力于“西进”的进攻性中国形象正日趋丰满,并有逐渐主导其他国家对华政策议程设置之势。“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一经提出,就在相当程度上遭到了外部世界的诸多误读和误解,甚至连俄罗斯智库和决策界,也不乏重新思考中俄关系、注意欧亚地区挑战的东方要素的呼吁。他们普遍倾向于认为,中国抓住俄美欧在中亚留下地缘战略真空的机会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这不仅是为保障能源供应安全,更重要的是有助于中国“西进”对抗美国重返亚洲战略,以攻为守,打乱美国以TPP和TTIP孤立中国的意图。
这种将“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等同于“西进”战略的核心逻辑在于:第一,中国2013年的欧亚政策,尤其是“丝绸之路经济带”标志着中国正在实施“西进”战略。第二,“西进”战略是一套旨在对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政策“再平衡”的,隐含“进攻性”、“征服性”、“侵略性”的一整套规范安排。第三,“丝绸之路经济带”以经济合作为表,以地缘政治目标为本,旨在为崛起中的中国挟强大的经济实力重新划定周边势力范围并为中国成长为全球大国作地区层面上的机制铺垫。换言之,中国的主旨并不在于提供公共产品,本质上仍是一个利己者,谋求最大限度的攫取欧亚资源,服务于大国崛起的中国梦。第四,中国的欧亚新外交对所有欧亚地区现有的地区整合方案,包括俄罗斯的欧亚联盟方案、美国的“新丝路战略”、欧盟的中亚战略、日本的“自由与繁荣之弧”战略、韩国的“欧亚倡议”、土耳其的“欧亚”构想等都构成了排他性挑战。第五,其他大国,尤其是俄罗斯应该重新思考在中部欧亚地区的权力结构,基于对中国影响日益增强的共同忧虑重构美俄、欧俄、日俄等在中亚地区的双边关系和多边合作体系。
应该说,这些基于错误的信息和错误的判断而建立起来的被“神话”的认知所造成的负面影响正在持续发酵。而中国学者在很多时候只是泛泛提及“丝绸之路经济带”与“西进”战略的相互关系,且多将中亚视为“西进”战略的重要支点和战略通道。部分官方机构在不同场合频繁使用“西进”一词,则进一步加深了外部世界对中国的疑虑。
问题是,历史地看,在长达数个世纪的海权和陆权力量博弈中,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大陆性权力获胜的记录,中国的决策界会愚蠢到有重蹈覆辙的冲动吗?与中国西部大周边的边缘性权力相结合就足以确保中国与美国挟TPP、TTIP等形成中的国际机制抗衡吗?中亚国家除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外无一例外属于低收入国家,它们足以充当中国剩余产能和过剩产品的转移市场吗?显然,上述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固然给中国带来了挑战,但中国不可能因此而放弃在东亚的利益,也不可能借“西进”以攻为守,忘记了历史上日本、德国乃至苏联的教训。而TPP和TTIP与“丝绸之路经济带”完全是不同性质的构想,中国最可能的办法,是采取倒逼机制推动国内经济改革进程,从而继续保持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习李体制正在积极向这一目标靠拢。
“崛起困境”的理论解构
无论如何,上述两种典型观点,已经极大地影响到中国在欧亚地区的战略部署,使得以“一路一带”为核心的周边外交新方略的推进在初期阶段遇到了较大的外部阻力。乌克兰危机尽管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中国的战略压力,但所谓的“战略宽松期”并未真正出现,相反,“战略紧张期”的态势日益清晰。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国家,仍在致力于倚重对华关系应对全球和地区权力转移,但在亚太地区,它们并未放弃推动更加多元化、均衡化外交的大趋势。因此,我们需要改变“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过程中独白多于对话的局面。“利益共同体”是对“双赢”话语的升华,但改变不了中国作为成长中的超大规模国家这一现实,改变不了中国周边政策的主要矛盾:超大规模经济体在成长过程中因市场扩展、资源需求和权力增加的冲击效应过快弥散蔓延,以及长期演变前景的不确定性而导致的基于知觉错误产生的信任危机。如果不能设法化解大国崛起过程中面临的共性问题,即市场/资源/权力重新配置过程中面临的利益再分配问题,“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建设很难成功。
为了解决这一崛起困境,中国的学者和官员开出了各种各样的药方。赵汀阳教授从哲学高度基于对西方的世界主义的批判并借鉴传统中国的哲学基础提出了“天下体系”,这是一种对传统的再发明,旨在克服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的缺陷而创造一个良好秩序的“国际社会”。但这种宏大的哲学思考缺少具体的制度设计,使之出现了理论与实际相脱节的问题。
国家开发银行前董事长、中国政协副主席陈元曾提出,中国与发展中国家在发展问题上包含着内在的一致性。问题是如何确保这种内在的一致性?或者说话语上如何构建这种内在的一致性并使包括发达、发展中以及第二世界的国家相信并支持?
于向东、施展、王利等学者提出了未来世界经济结构“双循环”论,即中国与发达国家的经济循环和中国与不发达地区的经济循环的联立结构。在这一理论框架下,在原先的“中心--外围”结构下,发达国家直接与外围国家进行制成品与原材料的贸易,现在,其中的大部分贸易被中国替代。发达国家的贸易间接地通过中国贸易而同外围国家发生关系,这是一个转折性变化。目前这个过程还在进行中,它还没有完全改变全球贸易体系,原先的“中心--外围”贸易循环也还在进行中,但无论是其中的发达国家之间的贸易、不发达国家之间的贸易,还是发达国家与不发达国家之间的贸易,都开始受到这个中国成长所推动的“双循环”结构的影响。这一理论的不足之处似乎在于:其一,在金融、服务等非商品贸易循环中,还是以“中心--外围”结构特征为主。其二,这种安排本质上还是一种“中心--外围”的逻辑,中国的角色类似于沃勒斯坦设定的半边缘角色。endprint
我认为,可以在新大陆主义的框架内找到一种替代简单化的“利益共同体”的话语体系,从而使得“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建设具有理论上的强有力支撑和实践上的可操作性。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全新的外交哲学和经济外交思维。
全球化背景下的新大陆主义
与跨欧亚一体化
本文界定的新大陆主义,与美国霍普金斯大学赖肖尔东亚研究中心主任肯特·考尔德2012年以来一直倡导的新大陆主义并不完全相同。考尔德教授注意到了欧亚地区自1973~1975年石油危机以来的6个关键节点,包括了中国的四个现代化、苏联解体、普京治下的“石油国家”崛起等,但未将中国近20年的成长设定为重要外生变量,并仅仅覆盖了能源地缘政治领域。新大陆主义并非由于危机而驱动的被动合作,也不仅仅因欧亚大陆内部存在着能源消费国与生产国之间的天然互补关系,而是一种基于全新的合作思维,是一个将全球化进程中的疏漏地带(cloopholes)加以弥合的自然进程。
在新大陆主义的理论视野内,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倡议的提出,正是中国基于兼容性普遍主义(universalism)对新的全球和地区合作议程的具体化。它的最大优点在于考虑了全球化进程支配下的三个“三个世界”的基本特征而获得了时间--空间与国内--国际的联动性,可以为参与国带来巨大的发展红利,同时避免新的核心-边缘结构的生成。
我们注意到,后冷战时期的全球化进程主要包含两大特征:一是全球范围内几乎所有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相互依赖日益加深;二是不同地区和不同国家卷入全球化的程度不一,导致了全球化的非均衡性日趋突出。就整体而言,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之前的全球化,就像一张拥有欧洲、北美以及亚太地区三个主要节点的网状结构。三者之间互相依赖不断加深且各自对周边地区的辐射和吸纳作用日趋增强,从而催生了推动全球化大潮的“战略三角”。舍此战略三角之外,全球化网络结构中,也包含了一些因较落后的经济发展水平和前宗主国“帝权”结构的缓慢弥散而导致的全球化程度不够的疏漏地区。欧亚大陆内部的众多转型国家都属于这一层级。
那么,在这种不均衡的全球化进程中,怎样既保障优势国家的增长空间,又确保大国间不重蹈历史上的非理性博弈覆辙,并同时为后发国家提供更多融入世界经济体系的可能性呢?或者说,中国如何作为才能避免新的大国零和博弈的再现?才能防止非西方世界和西方世界的对抗?才能消解新核心-边缘结构的生成和固化趋势?
理论上讲,认清当下时空范围内的三个“三个世界”共存的现实,有利于中国和外部世界共建共享新的历史性发展机遇。
第一个“三个世界”是长时段视野下的全球治理格局,本质上是东西问题,具体指的是地理大发现前东西方平行发展的古典世界、地理大发现以来到20世纪末期大约500年的西方主导的现代世界以及可能正在来临的历史上第一次由东西方共同治理的后现代世界。
古典世界的基本逻辑是: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虽然有古代丝绸之路的勾连,但本质上讲,东西方文明遵循各自的内在逻辑获得了独立发展,农业文明与游牧民族文明同时共存,秦汉中央集权模式、罗马模式与伊斯兰教模式各有长短,大陆权力(帝国)和沿海商业文明平行发展且前者相对处于更有利的地位,覆盖全球的国际经贸体系并不存在。古典世界衰落的主要标志之一,是古代丝绸之路至蒙元时代终于没落。
现代世界的500年中,海洋国家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荷兰、大英帝国、美利坚合众国等海洋权力渐次崛起,并逐渐取得了对传统陆权国家的优势,构建了以现代性为核心、以海洋文明为主导的国际秩序。西方发达国家在此期间,最终获得了对东方国家的绝对优势,并在全球资本生产链上占据了最有利的核心地位;广大非西方国家基本处于边缘地带,多为核心成员国提供廉价资源或廉价劳动力,并从核心成员国购买高附加值的产品。整个现代世界充满了战争、血腥和不平等的剥削。非自由资本主义模式的国家或许在部分领域获得了成功,但抵消不了所谓“自由世界”的整体优势。
正在形成中的后现代世界,因为高铁等陆路技术的升级更替及航空网络的密集开发,有可能催生新的全球交换体系。这一体系不再单独属于海洋世界或大陆国家,而只会属于兼顾全球化的海洋动力和大陆动力的跨海陆一体化。更关键的是,由于人类社会面临越来越多的公共问题导致任何一个大国或一个集团都无法全部解决这些共性难题,东方和西方只有携起手来才能完成全球和地区治理的要务。
在澄清古典/现代/后现代世界的基本特征和主要问题后,“丝绸之路经济带”的轮廓就更为清晰了,即这不会是一个对抗性的议程,而是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优化合作路径、防止“崛起困境”的第三条道路。
第二个“三个世界”指向的是当下的国际权力配置,指的是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和介于二者之间的第二世界,本质上是以发展为核心的南北问题。
由于中国等新兴经济体的快速成长,催生了一种超出传统“核心--边缘”体系的双循环结构,即一方面传统意义上的核心、半边缘与边缘的划分依然具有某种有效性,比如中国因世界制造大国的身份扮演了类似于半边缘的角色,使得发达经济体与发展中经济体之间的直接实体经济往来有所下降,但另一方面,后现代意义上的发展中经济体,在跨海陆一体化框架下充当亚太、西欧和北美全球化“战略三角”之间的交通渠道的角色及其重要性不断攀升,使得这些全球化的疏漏地带也扮演了枢纽角色。
换言之,在这一垂直权力结构框架内,欧亚地区的广大发展中国家不再是被动的资源输出国与商品进口国,而是第一次有可能借助于地理上的便利地位,通过参与全球化战略核心间的互动获得巨大的发展红利,从而有可能借助于外力自然地汲取自我发展的内生动力,从而在很大程度上被赋予了更多的主体性,防止了边缘角色的固化。当然,这不意味着这些地处全球化疏漏地区的中小国家,可以上升为全球交换体系中的核心角色,但至少相较于迄今为止的被动地位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进步。endprint
这样一来,“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的实施,有可能突破传统的核心--半边缘--边缘的世界体系结构,使得欧亚地区的后发国家真正获得改变自身历史命运的发展机遇期。
第三个“三个世界”则指向中国内部的治理结构,最早开放的东部地区及其自由主义偏好,正在赶超式发展的中部地区及其物质主义取向以及欠发达的西部地区及其民族主义思潮潜流涌动构成了中国内部的三个世界。
改革开放前三十年中国经济的空前成功有诸多复杂的动力,但其中很关键的增长动因之一,无疑当属于被经济学家描述为“兄弟竞争”的地区间相互竞争模式,背后则有着特殊的中国政绩观支撑。在大的政治背景下,每个省市都将地理或实力邻近的其他实体作为竞争对手,试图通过取得对对手的比较优势获得更好的经济表现,进而在官僚科层中占据有利的地位。在同等烈度竞争下,有着更好地理位置及历史经验的东南沿海地区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成功,中西部地区与东部地区的差距则不断扩大。更大的问题在于,东南沿海与外部世界的经济融入程度,远高于国内一体化的水平,“兄弟竞争”模式,反而进一步加剧了国内市场的碎片化。这样一来,前三十年的成功经验有可能是后三十年中国发展的一剂毒药。而如果能促成国内一体化的顺利推进,则有可能为后三十年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增长提供新的动力。
第三个“三个世界”的内部差异表明,过往三十多年向海洋世界的开放为中国的成长和世界的增长带来了巨大的发展红利,而中国如果能在事实上推动东中西的内部一体化,将不仅为中国,也为全球化在欧亚大陆地区的疏漏地带创造新的发展红利。这也是中国推动“一路一带”的最关键原因,即“一路一带”从本源意义上首先是推动国内一体化的方案,其次才是国际合作的倡议。
由此,全球化疏漏结构就被新的合作网络所取代,全球政治的欧亚时刻由此开始,即原先欧亚大陆中部和北部的漏洞,似乎正在被一个新的连接欧洲、苏联以及中国等东亚国家的全面网络所替代。群起性崛起的新兴经济体,如中国、俄罗斯和印度与本地区的跨国合作网络紧密勾连,且终端直接指向了位于西部边缘的欧盟。欧盟的东扩和东部伙伴关系也在事实上推动了这一进程。欧亚大陆原本清晰的欧洲和亚太地区的地理界线,随着这种新的合作网络的构建而变得日益模糊。
在此背景下,由“丝绸之路经济带”所代表的新大陆主义就和帝国主义式的殖民掠夺发展构成了本质上的区别。它的网络结构,先天地包含了大国与中小国家相互依赖的内容,有望重现古代丝绸之路平等性、包容性、文明性等特征。
因此,在新大陆主义的思维内,“丝绸之路经济带”就不是中国致力于推进封闭的大陆亚洲体系的新信号,更不是借此与其他国家相抗衡的努力,而是将开放的海洋体系和相对封闭的大陆体系予以整合的一种尝试。这一点从海陆丝绸之路并举的倡议中可见一斑。换言之,中国将继续甚至进一步强化过往三十余年对海洋亚太(首要是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发达经济体)的开放,与此同时,中国的新欧亚战略绝不意味着试图建立任何替代性的、排他性的大陆亚洲体系。相反,一种新的局面可能正在出现,即中国国内国际两个大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贯通之势呈现在新世界秩序中:东向南向的海洋开放与中国内部从东至西的广袤地带的国内一体化以及以俄罗斯、中亚为支点并继续向西开放的跨海陆整合体系。在此进程中,中国国内的一体化进程将得以被启动,东西部发展严重不平衡的局面可能被打破。而外部世界则可以从全球化“战略三角”的两角交互中获得新的发展红利。
“丝绸之路经济带”共建的双引擎
借助于新大陆主义的跨欧亚一体化思路的帮助,我认为,中国在推进“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共建过程中,应集中关注于以下两大要素,一是能源;二是基础设施。
具体到能源丝路方面,应该着力推动亚太(中国)--中东经济带为代表的海洋大陆主义和亚太(中国)--中央欧亚--中东经济带为代表的陆上大陆主义的平行发展。
后冷战时期的一个重要趋势是,从波斯湾起始,沿途穿过中亚和俄罗斯,到达中国、韩国和日本,其支线则连接印度的能源新丝绸之路正在形成。世界上供应量最大的能源生产商和需求最多的消费国均分布于这条弯弯曲曲的能源丝路沿线,这里居住着世界上近一半人口。美国学者考尔德的研究也表明,能源这一至关重要的商品,使得以中国为核心的亚洲国家与俄罗斯、中亚和中东建立起迥异于其他地区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其影响也更为深远并形成了互补互赖的关联:亚洲发展越快,对全球经济环境影响越大,就越需要新丝绸之路国家供应的能源。
一般认为,自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机以来,能源问题与地缘政治已经不可切割。有学者甚至断言,在某种程度上地缘政治争夺的目标首先可能是能源。由此,中央欧亚地区被视为大国围绕能源供求进行激烈竞争的重要目标,它们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零和博弈。
这种“能源大博弈论”在国际学术界以及卷入中亚事务的国家和国际与地区组织的决策圈中很有市场,这使得新世纪以来国际社会有关中亚地区能源格局问题的讨论,经常会滑入新一轮“大博弈”的思维定势之中。分析家越来越倾向于将中亚能源问题视为一种参与者有所增加的新的地缘政治游戏。除了中亚地区传统的强权俄罗斯以外,地区外大国美国,崛起中的中国,以及其他大国和国际组织,都共同角逐中亚能源的开发、运输和加工的主导地位。
由此,一种简单化的历史类比出现了。其主要论点是:如果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沙俄和英国作为主要参与方的“大博弈”时代,大国在中亚的逐鹿是因为该地区重要的战略位置的话,那么,该地区丰富的自然资源储备,包括油气和铀矿等,已成为引发“大博弈”的根本原因。这样一来,能源“大博弈”就被当作了一种既成事实。最为流行的一种解释模式是中国、俄罗斯以及美国等西方国家为了获取中央欧亚和中东地区的能源资源发生了、发生着并必然会发生排他性的竞争乃至对立和对抗,任何一方的首要目标,都是试图将其他行为体排挤出去,形成自身对能源的独占性控制。
显然,这种“能源大博弈论”的基本出发点是传统的地缘政治学理论,并有着很多实际案例做支撑。毕竟,世界能源资源不均衡的地理分配以及基于这个原因的持续不断的竞争、合作与冲突已经发生得太多太多。但这一论断忽视了能源资源国作为国际关系行为体的主体性日益凸显,以及上述地区业已形成的复合型权力格局的基本事实,因而,其展望可能失之偏颇。endprint
笔者认为,国家和企业围绕特定地理空间内的能源资源的开发、运输、定价等活动所表现出来的复杂关系是一种特殊的博弈,是一种可以实现双赢的非零和博弈。能源地缘政治经济学的战略目标,是建立和保持所有参与者的一种动态合作竞争关系,最终实现共赢局面。内陆能源供应国的特殊地理环境,更有可能促进这种博弈的参与者之间的相互依存、互惠互利的关系,而不是仅仅导致竞争。
我们不应该忽略的重要事实是,包括中国在内的中亚地区能源舞台上的参与者之间,仍然存在着各种合作关系。对于中国而言,获得中亚--里海地区的能源资源固然重要,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投资产出的油气都只会运往中国市场。由于管网体系的限制,中石油在哈萨克斯坦获得的份额油,不少都经由俄罗斯能源走廊进入到欧洲市场。
能源三角贸易在中亚地区也并非一个新生事物。中亚国家与最终消费市场之间即便没有直接的往来运输渠道,也已经通过三角贸易的形式对后者间接供应能源资源。比如,伊朗与哈萨克斯坦虽然陆地不接壤,但哈萨克斯坦采用异地交换或利用驳船经里海对伊朗北部(Neka)供油,换取伊朗从波斯湾提供等值的原油供哈萨克斯坦外销至第三国。据悉,这是行之有年的做法,其交易额在400万吨左右。而与伊朗陆地相连的土库曼斯坦,则通过相互连通的石油管道,自1997年就开始采用与哈伊相同的三角贸易方法换油。
三角贸易的存在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即中亚地区乃至区外的油气企业,可以借助于现有的能源外运网络,通过交换的方式选择最具盈利价值的出口市场。更重要的是,这种合作竞争模式对于亟待形成的欧亚能源新丝绸之路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比如,采用三角贸易的方式,西伯利亚原油将有可能利用鄂木斯克经巴甫洛达尔到阿塔苏管道,再借道中哈石油管道输往中国。而哈萨克斯坦西部油田生产的原油,包括中国所开采的原油,可全部输往俄罗斯或欧盟,中国所需,则可通过哈中东部地区油田以及其他的交换份额油来供给。哈、土与伊朗换油贸易,也实际上打通了欧亚能源空间的一个出口。
可以说,三角贸易作为一种旧的形态,随着中亚能源管网体系的完善,有可能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而且这有可能使中亚-里海地区的能源资源按照地理空间的区位分布实现最优配置。但其前提,是有关各方从非零和的视角正视地区合作,而不是基于一种垄断原则和遏制目标推动中亚地区能源竞争。这样才不会导致中亚在日益碎片化的去一体化之路上越滑越远,才能从真正意义上巩固中亚国家的主权,促进中亚地区的和平、稳定与发展,才能使得从西欧到东亚的宏大空间内的欧亚一体化不可抗拒。在此意义上,“丝绸之路经济带”才有更现实的价值。
而在交通物流基础设施领域,随着“跨海陆一体化时代”的逐步到来,亚欧大陆的重要性又再度日益凸显,欧亚一体化成为重要趋势,对现代丝绸之路综合交通物流体系的需求也与日俱增,因此,推动中国--中央欧亚--欧盟经济带为核心的陆上大陆主义的发展已经十分迫切。
由于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内,受制于冷战期间的诸项对立结构,传统丝绸之路沿线的内部经济交流受到了极大的阻碍。被铁幕覆盖的欧亚大陆与外部世界的贸易和信息交流,部分或完全终止持续近3/4个世纪。冷战终结后,为传统地缘政治对抗的瓦解提供了一种新的替代性可能,新的跨大陆互动因而成为了不可阻挡的国际潮流。在考尔德教授看来,从海上和陆路两个维度的跨大陆相互依赖,在后冷战时期获得了空前发展。一方面中国和印度属劳动密集型经济,另一方面中亚、俄罗斯和中东属资源密集型经济,两者互为补充。贸易关系以能源为基础却又超越了这一重要资源,在陆地和海上都获得稳步增长,从而为欧亚国家的国家间合作关系打下了不断深化的经济基础。这样一来,欧亚大陆正在变成一个巨大的政治--经济互动实体本身,就为“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的实施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条件。
当然,在新大陆主义的视野内,交通物流基础设施的发展,理应包含硬和软两个层面。前者指的是借助于政府间协议等方式不断打造互联互通的新的交通网络,后者则是指通过组建财团或国际谈判等方式,形成一站通关等便利的运营现有和待建的交通网络的、被法律固定的国际共识,使得非正式制度对互联互通的牵绊消解于无形。某种程度上讲,软基础设施在硬基础设施尚不够完善之际更具有实际意义。
无论如何,重建新时期的丝绸之路,已经成为欧亚大陆诸多国家的共识,只是在具体路径和方法上有迥异的考量。尽管如此,这一最小公约数已经可以为各方的讨论与对话提供最原初的前提条件。有充分理由相信,即便只是讨论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可能性,都能够改变或影响各方预期,明确既定的利益,规范已有的合作,消减潜在的摩擦,防范可能的冲突。当然,我们深知欧亚地区局势的复杂。受到合作环境等因素的制约,建立丝绸之路经济带存有相当的难度和变数。虽然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系统工程,但从本地区的和平、稳定与可持续发展的战略需求出发,中国势必会以公共产品提供者的身份推动欧亚地区合作方法的创新,致力于为国际关系民主化、为国家间和地区内人民关系的改善以及地区可持续发展作出超大规模国家应有的贡献。当下的关键,是有关各方能否走出大博弈的思维定势和陈见,充分发挥想象力,开展耐心而有效的合作。可以预期,一旦相关国家能够形成充分协调努力的共识,经过周详的准备,随着“丝绸之路经济带”的生成,全球范围内极有可能将形成与大西洋经济合作轴心和太平洋经济合作轴心并重的横跨欧亚大陆的第三条经济合作轴心。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上海合作组织的中长期前景研究”〈项目批准号:11JJDGJW01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