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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洋人”李敦白

2015-06-18高峰

党史纵横 2015年2期
关键词:李先念毛泽东

高峰

读罢《红幕后的洋人:李敦白回忆录》,我又急切地找来徐秀丽撰写的《我是一个中国的美国人——李敦白口述历史》热读。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李敦白是一位加入中共的美国人,其它的知之甚少。随着两部书中文字的流淌,我为自己设下的一个又一个谜面最终揭开了谜底。

中共第一位外籍党员

李敦白1921年8月出生在美国最古老的城市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市,英文名字是Sidney Rittenberg。他的家庭应该算是显赫,爷爷曾是州议员;父亲是位律师,当过市参议会的议长、代理市长。李敦白从小学习刻苦,成绩很好,同时富有正义感,对种族主义严重的白人欺凌黑人很看不惯。十二三岁时,他第一次听说了共产党。在普林斯顿大学二年级时,他被选为学生会主席。二战期间的1940年,他加入了美国共产党,参加了全美共产党代表大会,并进入培训班学习,期间学了许多苏共的东西,如斯大林的著作和联共(布)党史等。这些学习,对他后来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及融入中国革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942年,李敦白应征入伍。根据美国当局的有关规定,他不得不脱离了党的组织。入伍后,上级调他去学习日文,他极不情愿,认为日本战败后,美军可能会长期驻扎在那里,可他不想去日本。当时中国是美国的盟国,所以他坚决要求去学习中文。他的想法很简单,即使将来去了中国,也会很快回到祖国。终于,1943年他被调到斯坦福大学陆军语言学校学习中文。然而,一接触中文,他就被深深吸引住了。在此之前,他对中国的印象还是零散的、不连贯的。刚入伍时,他偶然从广播里听到了《义勇军进行曲》,感到很震撼,虽然不懂中文,但那优美激昂的旋律令他激动。此外,他还听了《到敌人后方去》、《黄河大合唱》、《太阳出来一片红》等中国歌曲,同样使他热血沸腾。学习期间,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卡尔逊上校的《中国的双星》以及共产党在纽约办的《美洲华侨日报》等,他都阅读过,有些著作甚至令他痴迷。由此,他对中国,特别是对中国共产党有了初浅的认知。他曾说:“斯坦福培训班的老师和学生,思想倾向比较偏左,大部分人喜欢共产党,不喜欢国民党。”“共产党关心中华民族的前途,而国民党已经把它抛弃。”经过一年的刻苦学习,在坚持下来的20人中,他以第一名的成绩完成了学业。

随后,这些学员被派到美国中部的密苏里州当了通信兵。后来,他们一状告到美军检察总长,说部队浪费语言人才,这才把他们从电线杆上“放”下来。1945年4月,通过考试,包括李敦白在内的18个人来到印度的加尔各答,准备从这里前往中国。

李敦白曾说:“我后来一直想,如果人生是一条河,在我21岁的时候,这条河就进入了一个急拐弯,拐向一个我未知的地方——中国。”1945年9月16日,李敦白和战友们乘坐美军运输机,从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邦起飞,经由“驼峰航线”,来到中国云南省昆明市。在那里,他被分配到昆明美军军法处赔偿损失部担任中文专员,专门负责调查美军在当地的违法行为以及当地中国人向美国军方索赔的案件。这份工作使他有机会接触到中国社会不同阶层的民众,渐渐看清国民党的腐败,对传说中廉洁民主且充满理想的中共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两个月后,美军完成了在昆明的使命,李敦白也该启程回国了。但此时,他已被这个神奇的国度深深迷住了,加之与昆明中共地下党接上关系后,他获悉毛泽东正在学英文,却没有好的英文老师。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他想到延安去。他知道,延安是一片新的天地,那里还有他尊敬的斯诺、卡尔逊上校、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史沫特莱。于是,他想方设法获得了到美军的上海陆军总部继续做赔偿损失工作的机会。在上海,一位书店老板给他取了这个地道的中文名字——李敦白,即在中国唐朝著名诗人李白的名字中间加个“敦”字,且与“Rittenberg”谐音。

通过昆明地下党的介绍,李敦白在上海认识了徐迈进、廖梦醒、宋庆龄、陶行知等人。在宋庆龄的推荐下,他成为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视察员,负责监督联合国提供的救济物资(主要是粮食)的分发工作。他先是到湖南分发救济物资,后又到湖北省宣化店担任救济总署的驻地代表。此行,他结识了李先念、王震等中原解放区的领导,又遇到了来这里视察的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

结束宣化店的工作后,李敦白在宋庆龄的建议下去南京见周恩来。在梅园新村,周恩来答应帮助他去延安,并让他和在上海的普莱士女士一起到北平,找北平军调部的中方代表叶剑英安排。此后,他俩一起到了张家口采访、参观、座谈,并受聂荣臻司令员之邀,留在张家口的新华广播电台开办英语广播。期间,李敦白提出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请求。经请示,电台吸收他参加支部学习。1946年10月到延安后,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安子文正式向李敦白宣布,经李先念、王震介绍,中央书记处书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任弼时批准,吸收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是当时惟一的外籍中共党员。

向中共提供绝密情报

1946年4月,李敦白以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驻地代表身份进入中原解放区。当时,内战阴云笼罩中原大地,战争一触即发,但李敦白的心情却是愉快的,因为他进入解放区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

他被这个新的天地吸引住了。在这里,人们之间是亲切的,军民之间是亲密的,官兵之间是平等的。尽管生活极其困难,但人们的热情是高涨的。他第一次看到了反映解放区生活的文艺节目,如秧歌剧《兄妹开荒》、《一朵红花》、《模范妯娌》等,觉得那样新鲜、那样亲切。他把剧中的情景和所见所闻联系起来,更加深了对共产党的认识。中原解放区的领导李先念、王震、王树声等朴实亲切,没有一点架子,他和这些共产党的高级将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同年5月8日,周恩来与马歇尔将军的代表、北平军调部执行处处长白鲁德将军,以及国民政府军令部部长徐永昌的代表、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汉行营副参谋长王天鸣将军一起到宣化店视察。说来也巧,李敦白在厕所里偶遇白鲁德将军,于是向他做了自我介绍,并给他看了工作证,随后表示:我正在为难,带着联合国的救济物资到这里,但看起来这里像要打仗,是应该离开呢,还是运送更多的物资进来?很显然,这些被围困的人很需要粮食和其他物资。同为美国人的白鲁德将军显然对自己的这位同胞非常信任,他说:“告诉你吧,我刚从满洲(东北)回来。在那儿,共产党占了压倒的优势,国军对他们没有办法。但在这个地方,国军占了优势,我们准备让他们消灭共军。”

李敦白非常吃惊。他知道,中原解放区李先念部大约有6万多人,其中包括大量的家属、学生、伤病员等非战斗人员,而包围他们的国民党军队却有30多万人。共产党方面对国民党围歼中原部队的图谋时有揭露,中原冲突也引起军调小组的高度关注,3位重要人物和记者团的到来就是明证。他原以为,军调处能够解决问题,现在看来,这恐怕只是一种幻想。他决定将这个消息尽快告诉李先念。

当晚,在一个漆黑的祠堂里举行了由三方代表和一些干部参加的会议,李敦白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久慕的周恩来,并为周恩来的风采所打动、折服。散会后,在回宿舍的路上,李敦白碰到李先念送周恩来回住处。李先念把李敦白介绍给周恩来:“这是我们的美国朋友,李敦白。”周恩来握着李敦白的手说:“我在会场上看到你,你给我的掌声比给其他人的都热烈得多。这样做不够明智。他们会注意到你的反应,等你回到国统区后工作便没那么容易了。你应该更加谨慎才是。”李敦白惊诧于周恩来的洞察力,不禁问周恩来,大厅里那样昏暗,他怎么会看到了自己,又为什么要对一个落单的美国人如此注意呢?周恩来回答:“照顾国际友人是我们的工作,我现在很忙,以后有机会到南京去见面吧!”

第二天上午,三人视察组离开后,李敦白到司令部将白鲁德将军的话转告给了李先念。

视察组走后,派了一个驻地的和谈小组到宣化店来。美方代表是何柱坚上校,国民党方面的代表是陈谦上校,共产党方面的代表是王震。谈判是在争争吵吵中进行的,李敦白作为三方都接受的翻译参加了部分谈判。几经曲折,5月10日,军事停战三人小组签订了制止中原内战的《汉口协议》。5月底,李敦白离开宣化店。

《汉口协定》的签定,并没有阻止内战的到来。6月,国民党军将中原军区部队紧紧包围在以宣化店为中心、方圆不足百里的罗山、光山、商城、经扶、礼山之间的狭长地带。为了避免内战,中共中央多次与国民党谈判,表示愿意让出中原解放区,将部队转移至其他解放区去。但蒋介石却一意孤行,不断加紧调动部队。6月26日,国民党撕毁国共双方于1月间达成的《停战协定》,以郑州“绥靖”公署主任刘峙指挥10个整编师,首先对中原军区部队发起大规模进攻,全面内战爆发。

其后,中原解放军突出重围,转入外线作战,执行战略牵制任务,历经五省,彻底打乱了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全面内战的战略部署。对于李敦白对革命的这次贡献,李先念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在延安见面时,李先念握着李敦白的手说:“我们很感激你提供给我们的情报,我们许多同志都不相信这事,他们以为你弄错了,不过我相信你,而且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我们很感激,也永远不会忘记。”几十年后,中央文献研究室出版的《李先念传》中也提到此事:李先念在一次大会上猛烈抨击国民党准备发动内战,击中要害。因为“有一位叫李敦白的美国记者利用其特殊身份,从美方代表团白鲁德那里弄到了国民党方面的准确情报。会前,李敦白将国民党决意歼灭中原部队的机密告诉了李先念。”《李先念传》还记载:1987年,李敦白给时任国家主席的李先念写了一封信,李先念阅后非常高兴地向身边工作人员谈起了这段往事。他说:“1946年宣化店谈判时,李敦白作为随团记者(李先念记忆有误,应为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观察员)来到宣化店。他听到美方代表白鲁德说,华北(应为东北,作者注)动手一时比较困难,但中原这五六万人,非收拾不可。李敦白把这个消息和阴谋告诉我,我当时就更加清醒了。”

李敦白的这一举动,后来被有的美国人指责是背叛自己的国家。但他义正词严地反驳:“对于这件事,我想特别声明我的观点。有些自以为爱国的美国人,认为我这样做是对美国的‘背叛。这完全是不了解美国人民真正的优良传统。按照这种传统,不是简单地说‘不管国家做得对不对,我都得跟着拥护;而是说‘我应该尽力使我的国家做得对。我认为,我当时竭力支持中国人民来推翻最腐败反动的制度,正是美国人民的优良传统所要求的,而背叛这种传统的,正是企图支撑中国黑暗统治的少数美国人。”

受到毛泽东的多次肯定

“在我心中,毛泽东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智慧超人、天赋卓绝,是完美的哲学家和战略家,中国革命的领导人,也是世界革命的先驱。”李敦白曾这样说。他的这种体会,是长期与毛泽东接触得出的,更是发自肺腑的。

真是好运气,李敦白第一次见到毛泽东,是他到达延安的第一天。那是个星期六,李敦白在舞会上见到了毛泽东,也见到了朱德、江青等。“我们推门进来时,毛主席正在跳舞。他看到我,就停了下来。”李敦白回忆说。经过简单介绍,毛泽东握住他的手,说“欢迎一个美国同志来参加我们的工作”。随后,毛泽东和他找了靠墙的椅子坐下,第一句话就说:“如果你同意,我安排个时间,你到我那待一两天,和我谈谈美国。”李敦白说自己也不是什么专家,不知道主席想不想听,毛泽东爽快地说:“你就跟我谈美国,一切我都愿意听。”

令李敦白深感荣幸的是,见到毛泽东的第二天,毛泽东和他的老师徐特立亲自送他去新华社报到。路上,毛泽东对他说:“帝国主义者和反动派只有在你怕它时才可怕,为什么只在你不害怕,这两种人就不可怕了呢?因为这些人虽然会制造许多麻烦,但是他们外强中干。真正的力量还是在人民身上,人民是所有社会历史进步的源泉。”后来,李敦白来到毛泽东的住处,在交谈中李敦白注意到,毛泽东是个非常虚心而且有礼貌的人。“听我说话时,他总是聚精会神。”

李敦白到延安不久,斯特朗第二次来延安,采访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中共高级领导人,已经在新华社工作的李敦白受新华总社负责人廖承志委派担任翻译。斯特朗同毛泽东多次讨论中国革命问题,研究世界形势,交流各自对不同事物的看法,李敦白在这个过程中对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人有了更深的了解。

在延安,包括后来在西柏坡,李敦白经常见到毛泽东。在他眼中,毛泽东是个能虚心听取意见的人。有一次,毛泽东和李敦白对美国工人阶级革命产生了不同看法。“毛泽东和斯大林当时有相同的分析,认为二战之后,美国会再次发生经济危机,美国工人会趁此起来闹革命。”李敦白说,“我跟他说我有不同看法。经济危机对于美国工人阶级不是好事,而是灾难。在危机中,工人阶级的组织会瓦解,因为他们没有坚强的领导。我们两人意见不同,但那也没什么关系。”在后来与毛泽东的交往中,李敦白进一步体察到毛泽东对美国非常有兴趣。毛泽东不仅愿意跟李敦白谈美国的情况,甚至喜欢翻阅美国的流行杂志,看看里面的照片。

毛泽东不只一次地表扬李敦白。一次,在同几个西方记者谈话中,毛泽东说:“现在有两种美国人,马海德、李敦白、史沫特莱都是好的美国人,在延安有个斯特朗也是好人,这样的人我们都欢迎。”

1963年8月,毛泽东接见非洲游击队领导人,李敦白受邀参加。期间,一些非洲朋友表示担心中国遗弃他们。毛泽东从苏联变修开始讲起,讲到中国正在努力远离贪污、官僚和修正主义。他和这些朋友说:“这里有个我们的好朋友李敦白。他是个美国人,白人,你们会不会怕他呢?”“没有必要怕他,他虽是个美国人,却是我们的朋友。他了解我们,我们也了解他,他是个优秀的共产主义国际斗士。”“了解这一点,对你们是非常重要的。你们知道蒋介石吧?他是个中国人,他也跟我一样是黄皮肤,但是黄皮肤的蒋介石是我们的敌人,而白皮肤的美国人李敦白,却是我们的朋友。所以,并不是所有的白人就是我们的敌人,要尽可能地联合更多的朋友,这很重要。我们中国有句成语,化敌为友,意思就是说,要将敌人的圈子尽可能缩到最小,将朋友的圈子尽可能扩到最大。”

1964年1月,毛泽东宴请在北京的外国友人,其中就有斯特朗和李敦白。毛泽东对斯特朗说:“当你在延安的时候,国民党开始轰炸了。我们担心你的安全,就让你走了。如果你留在延安,就不会当作间谍在莫斯科被捕了。”毛泽东又朝李敦白说:“你被牵连到她的案子里,我们犯了一个很坏的错误,你是一个好同志。”毛泽东当面道歉,承认错误,这让李敦白感到了很大安慰。

让李敦白一下子名震神州的还是1966年10月1日国庆节。这一天,斯特朗、李敦白等6位外国友人被邀请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同毛泽东和其他党和领导人一起欢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7周年。在城楼上,李敦白激动地掏出“红宝书”,请毛泽东签名。毛泽东左手拿着“红宝书”,右手接过李敦白递给他的钢笔,写下了“毛泽东”三个字。第二天,《人民日报》和全国所有报纸都在第一版显著位置刊登了毛泽东和李敦白的合影。于是,“国际主义战士李敦白”的大名传遍了中国。

尽职尽责的外国专家

李敦白到延安后的第一个工作岗位是新华社,此后在广播、社会科学研究、编译等行业工作几十年,是著名的外国专家。

在延安时期,李敦白担任新华总社的英语专家,负责翻译和修改稿件。期间,他受周恩来指派,担负帮助斯特朗翻译资料的重要任务。1947年,斯特朗离开中国去苏联前,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托她将1945年4月扩大的中共六届七中全会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译成英文带到苏联,带给欧洲各国共产党的总书记,供他们参考。李敦白接受任务后,牢记周恩来的指示:这是我们党主要的革命经验。每个国家的共产党都要按照本国的情况,由本国人来确定本国的战略策略,不能听外国人的。中国革命之所以取得成功,就是因为没有听外国人的。斯特朗不懂中文,所以翻译工作是以李敦白为主的。在延安的美军招待所,他与斯特朗一起,夜以继日地工作,高质量地译出了这份文件,从而扩大了中共在欧洲的影响。

新中国成立后,在诸多外国专家中,李敦白的政治表现最为积极,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1956年,一位英国共产党驻北京记者经常邀请一些中国机关工作人员到他的住所,喝酒、跳舞,谈论政治,甚至谩骂共产党。他的房间里还挂着一条写着“第一百零一花”的横幅。李敦白也被邀请过,他担心那些本来不错的客人会在西方生活方式面前“糊里糊涂出事”,于是向有关部门写了一个报告,“说这个记者会把机关里一些不谨慎的人套上,做一些以后让自己后悔的事,这件事值得注意。”为此,邓小平在一个中央文件中还专门表扬了李敦白。正因如此,在外国专家中李敦白最受信任,参加了中共许多重要文献的英译工作。1956年苏共二十大后,中苏两党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路线和策略等问题上出现分歧并逐步激化。苏共中央发表《给苏联各级党组织和全体共产党员的公开信》,对中共进行反击。从1963年9月至1964年7月,中共中央以《人民日报》和《红旗》编辑部的名义,相继发表9篇评论苏共中央公开信的文章,对苏共进行还击。李敦白担任英译的最后定稿者。承担这么重要的工作,足以证明当时他在外国专家中的重要地位。

参加《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的翻译工作,更是李敦白一生中十分荣耀一项任务。1960年初,李敦白加入了一个由14人组成的翻译小组,小组里的所有人,都是当时中国翻译界的顶尖专家。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将新出版的毛选第四卷译成英文,同时还要重译以前印发的前三卷。这是一项十分细致的工作,要认真地发现和纠正错误,逐字逐句斟酌审阅。李敦白是个极其认真负责的人,只要认为是正确地表达了毛泽东本意及风格的,就会坚持到底,有时会与人争得面红耳赤。著作中的方言俚语,翻译起来十分困难,为了正确表达原意,他几乎翻遍了《牛津字典》和《韦氏大辞典》。实在拿不准的,他还向身边的美国人讨教,尽力做到准确。

狂热的“革命造反派”

坦率的李敦白承认:“从1958年斯特朗回到中国前后,到‘文革初期,我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如鱼得水,一时风头无俩,简直可以说是个人生命中的‘黄金十年。对‘文革的积极参与,是这种扮演已久的角色的自然延伸,具备充分的主客观条件。”此话一点不差,当“文革”的狂飚席卷中国大地时,李敦白很快投身于这股洪流之中,并成为了急先锋。

1966年12月中旬,李敦白趁一次大会的机会,给江青递上字条,要求江青支持广播事业局的造反派夺权。当晚,江青就把他和他推荐的一些造反派头头请到人民大会堂布置夺权行动。于是,他带领造反派夺了中央广播事业局和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权,成为“三人领导小组”中的一员。其实,批斗广播事业局局长梅益,李敦白的心情很复杂。梅益是新中国广播电视事业的开拓者,一直以来都是李敦白的支持者、保护人、上司、顾问和朋友。为了与梅益划清界限,李敦白最终选择参与到批斗梅益的行列中。应该说,因为“怕”而紧跟,只是李敦白心结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当他第一次出狱后,被组织安排担任广播事业局的中层领导,他感到重新获得了信任,又有受宠若惊之感。

此后,李敦白风头出尽。他在“文革”初期主动贴出大字报,批判自己的缺点和错误,表示要和“造反派”们并肩战斗;他在批判刘少奇的大会慷慨激昂,声称刘少奇出卖了中国革命,毒害了全世界的一切革命干部;他在《人民日报》上连续发表文章,赞扬“中国文化大革命打开了通向共产主义的航道”。各地红卫兵小报竞相刊登他的文章、讲话、访谈;他出席各种高层活动,应邀到各单位做报告,接受采访;他在著名的“30万人批斗王光美大会”上,作慷慨激昂的发言;他以其激烈的言辞为造反派“炮打”陈毅火上加油。在接受一个“革命群众组织”采访时,他大谈特谈当时属于秘密的越南领导人之间亲苏派与亲华派的矛盾,险些造成国际事端。这一切,无不表现出李敦白狂热的一面。他的好友马海德曾劝阻他说,中国情况很复杂,作为外国人,不要过多、过深卷入其中。“你没有权利告诉中国人应该怎么做,也没有权利批评他们的领袖,涉入他们的政治。”但对这样善意的劝告,李敦白根本听不进去,权当耳旁风,致使两人连话都不说,成为死对头。后来他在回忆中坦率地写道:“在这样如醉如痴,好似被催眠的日子里,我们都做了一些奇怪,有时甚至令人发指的事。日后我常想,我们怎么会那么得意忘形?”

后来,他对这一时期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是有深刻反省的。他说,当毛主席亲自发动“文革”狂飙突起时,我由衷地欢呼一个大民主的新时代来临,即使看出了一些问题,也认为是为了达到理想社会必须和应当付出的代价,甚至悲壮地认为,自己的角色就是充当中国前进的铺路石。当然,政治权力的致命吸引,呼风唤雨的巨大幻觉,也让我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红极一时的李敦白做梦也没有想到,1967年9月开始清查和镇压所谓的“五一六分子”后,外国专家中的一些“造反派”人物纷纷被冠以“五一六分子”、“国际间谍”之类的罪名受到批斗,有的被迫离开中国,有的甚至被抓进监狱。树大招风的李敦白自然成为重要目标。当时,中国国际广播电台院内贴出了大字报:“一个美国人如何夺了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红色政权”。一些外国专家甚至把批判李敦白的大字报贴到了友谊宾馆,如“爬得高摔得狠”、“李敦白是个投机者”等。李敦白突被撤职,说是另有“特别任务”,不久即被软禁。1968年2月21日深夜,他被关进秦城监狱。逮捕令上有包括周恩来在内的13位中央领导签字。对李敦白来说,这不能不是一场悲剧。

两次蒙冤入狱

在中国期间,李敦白共有两次蒙冤入狱,一次是建国前夕的1949年2月,另一次是文化大革命中的1968年。

1949年2月,解放战争形势顺利发展,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胜利结束,中共中央决定迁住北平。这时,李敦白突然接到通知,让他按照刘少奇签署的命令,与中央书记处政治秘书室主任师哲一起到北平执行特殊任务。李敦白非常高兴,他想,这次任务一定是处理中共跟美国的关系问题。自己能够承担这样重要的历史使命,是无尚光荣的。

车过滹沱河后,驶进一个大院旁,李敦白被让到了耳房,时间不长,进来一个戴眼镜的人,厉声向他宣布:“李敦白,我以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名义逮捕你,你受美帝国主义的指派前来破坏中国革命!”

一切来得太突然,李敦白像被五雷轰顶,顿觉天旋地转。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被关进了窗户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

原来,他被搅进了所谓的“斯特朗国际间谍案”。

1948年底,在莫斯科帮助编辑英文报纸《莫斯科新闻》的美国左派作家斯特朗从美国赶回苏联,准备再去即将解放的北平。途经东欧的时候,她兴奋地发表了一篇文章,说中国革命是自主的胜利,并不是搬用苏联模式。不想这惹来了祸端。她刚刚抵达莫斯科,就被苏联逮捕并驱逐出境。苏联方面认为她涉嫌“间谍和损害了苏联利益”,此外还认定她布置了一个遍布世界的“情报网”,李敦白也受她的领导,负责收集中国的情报,并通知中共方面,把李敦白抓起来。后来,李敦白被转押到北平,基本上与世隔绝,就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他都是在糊在窗户上的报纸上得知的。

一晃6年过去了。1955年4月初,李敦白突然被释放。原来斯大林去世后,苏联开始清理、平反斯大林时代的冤假错案,期间查明所谓“斯特朗国际间谍案”完全子虚乌有,遂予以平反。

出狱后的李敦白很快恢复了党籍,他选择到由新华社分解出来的广播事业局工作。然而,命运弄人。“文革”开始后,李敦白被深深地卷入了政治的旋涡。1968年,红得发紫的李敦白再次入狱,罪名是“美国间谍”。在狱中,专案组逼迫他承认自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务,并在中国建立了一个特务网,其中在延安时期发展了王光美,王光美又发展了刘少奇。专案组反复拿他在延安与王光美两次吃回锅肉的事说事,甚至以枪毙他相威胁,目的就是让他承认发展了王光美这个“大特务”。

说来可笑,那还是李敦白到延安不久,同样来自美国的马海德和妻子苏菲,热心地撮合他和刚从北平到延安的王光美谈恋爱。结果,两人各自请吃了一顿回锅肉后并没有往恋人方面发展,只成为了普通朋友。想不到20多年后,因那两次“约会”,李敦白无端地卷入刘少奇、王光美夫妇的“叛徒特务案”;那两顿回锅肉,成为了特务之间接头的铁证。

在狱中,单独关押的李敦白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人民日报》。每天报纸一来,他就一字不漏地从头读到尾,目的是消磨难耐的寂寞时光。同时,这也是他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如林彪事件、尼克松访华、周恩来逝世、朱德逝世、毛泽东逝世、唐山大地震等,他都是在报纸上获悉的。在狱中,李敦白对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他看来,毛泽东的有些政策操之过急,比如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但毛泽东思想不仅不能否定,反而应该更认真地学习。“毛泽东的观点、立场和方法,对于中国来说是笔巨大的财富。而且,这笔财富在世界其他地方都找不到。”

1977年11月19日,经过9年多的关押,李敦白被释放出狱。他没有回广播事业局,而是先后在新华社、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1982年,中央正式给他平反,称“李敦白同志1945年到中国以来,为中国人民做了许多有益工作,对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是有重要贡献的”,并将1968年入狱定为“被错误关押审查”、“纯属冤案”,“应予彻底平反”。

10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李敦白来说,重新认识社会、融入社会是个非常大的问题,也是个非常难的问题。无奈之下,他带着对中国的眷恋,带着对曾被他伤害的人的愧疚,离开了中国,回到了阔别35年之久的故乡。

虽然离开了,但他的心并没有与中国分开,“我还是那个努力在中美之间架起桥梁的人。只要在这座桥上发挥作用,再小的人物也可以变得很伟大。”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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