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雷到龙岩的一场争论
2015-06-18章世森
章世森
85年前,在红4军党的“七大”上,曾经围绕“要不要设立军委”的问题爆发过一场公开争论,这是红4军历史上的一次大波折。这场争论的分歧由来已久。自朱毛红军会师井冈山以来,关于红军和根据地建设的问题,就在红4军党内和军内产生了一些不同意见和主张。但由于当时斗争形势十分严峻,分歧一直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反而愈演愈烈,从永定湖雷的前委会议开始,争到上杭县的白砂、连城县的新泉,再争到龙岩的“七大”,最终演变成一场波及全军的大争论。这场争论看似是为军委这一机构是否设立而争,实际上关系到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关系到红军建设的一系列原则问题。
争论源于临时军委
1928年4月下旬,朱德、陈毅率领南昌起义余部和湘南农民起义军到达井冈山,与毛泽东率领的湘赣边界秋收起义部队会师,合编成工农革命军第四军(后改称红4军),同时成立了红4军军委,毛泽东任军委书记,后由陈毅接任。6月,中共中央指示成立前敌委员会,并指定毛泽东为前委书记。前委是红军游击活动期间的特殊组织,是党中央的代表机构,其组织成员由中央指定,统一领导和指挥红军及其游击地区、农村根据地的地方工作。11月中旬,红4军“六大”选举产生新的军事委员会,朱德接替陈毅任军委书记,陈毅改任红4军士兵委员会秘书长。
次年1月,红4军主力为了打破敌人对井冈山的“会剿”,开始向赣南、闽西进军。每日行军打仗,斗争形势十分严峻,常要开会讨论军情和部队行动问题,“遂决议军委暂时停止办公,把权力集中到前委”。四个月后,由于赣南闽西根据地的扩大,一时间,军队和地方的工作陡然增多,前委颇觉“兼顾不(过)来,遂决定组织军的最高党部(即军委)”。于是,成立了红4军临时军委,由中央派来的刘安恭任临时军委书记,并接替了毛泽东的政治部主任职务。
刘安恭何许人也?这位当时还不到30岁的年轻人,早年曾赴德国留学,并在比利时加入共产国际。1926年回国后,被中央派到四川军阀杨森部队中做过党的秘密工作,与朱德是旧相识。1927年加入党组织,参加过南昌起义,后被派往苏联学习军事。两年后,因有“托派嫌疑”被苏方遣送回国。在当时极端秘密的状态下,上海党中央决定派刘安恭到红4军工作。作为“中央代表”,刘安恭自视甚高,一来到红4军便被委以要职。但他对工农红军的发展历史和斗争情况并不十分了解,也不主动进行实地调查研究。相反,他对苏联军事体制和用兵之道推崇备至,对毛泽东的建军治军和作战原则却不屑一顾,很想照搬苏联红军的那一套规程对这支农民武装进行训练和整顿。
在担任军委书记后不久,刘安恭就在一次主持军委会议时提出:“前委只讨论行动问题”,不要管其他事。同时还强调说苏联红军就是这样做的,并提出恢复正式军委的主张。这个决定实际上限制了前委的领导权,在当时的条件下,非常不利于革命斗争的开展,自然引起了许多同志的不满。这时,原来在井冈山时期就存在的关于红军建设的问题又重新开始议论起来,一些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慢慢表露出来。
湖雷会议余波未平
5月底,毛泽东在永定县湖雷主持召开红4军前委扩大会议,讨论党的工作范围、支部工作等问题。会议就三个议题展开讨论:“是否党管一切”,“一切工作是否归党支部”,“党员个人在党组织内是否自由”,其总的精神就是“个人领导还是党的领导”。会上,大家进行了激烈的争论,而争论的焦点是红4军到底要不要设立军委。
刘安恭等坚持要成立军委,他们认为,既然这支部队名义上称为“红4军”,那么成立军委这一机构便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同时,他们指责“党管太多了”、“权太集中前委了”、“党代替了群众组织”和“四军党内有家长制”,矛头直指毛泽东所领导的前委。但毛泽东等反对一方对此并不认同,认为这是“完全形式主义的说法”。当时,红4军只是一支4000多人的部队,天天行军打游击,“军队指挥需要集中而敏捷”,由前委直接领导和指挥更有利于作战,不必设立重叠的机构。如果“只是形式地要于前委之下、纵委之上硬生生地插进一个军委,人也是这些人,事也是这些事”,毛泽东认为“这是什么人都明白在实际上不需要的”。在他看来,这是冠冕堂皇地想要限制前委的权力,如此一来,便是以下级党员限制上级党委的决定,不仅有悖于组织原则,而且必然会引起党内的混乱,前委的工作也将发生极大的困难。个人伸手跟党争夺对军队的领导权,会给我们这支军队带领毁灭性的破坏。
因此,毛泽东断然否定了重新成立军委的意见,并把这一意见归结为意欲与前委“分权”的形式主义、唯心主义和个人主义,“与无产阶级的斗争组织不相容。”双方争执不下,甚至一度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但由于军情紧迫,继续在这个矛盾分歧上纠缠现实条件已不允许。湖雷会议结束了,没有能够达成统一的思想认识。6月1日,毛泽东在给中央写的报告中提到,“党内现发生些毛病正在改进中”,但当时党内的状况并不具备条件去解决这些问题。
白砂会议波澜再起
6月8日,毛泽东又在福建上杭白砂主持召开中共红4军前委扩大会议,继续就军委问题展开讨论。
毛泽东在会上提出了一个书面意见,他认为:“今日两种不同的意见最明显的莫过于军委问题的争论”,“争论的焦点是现在军党部要不要的问题。”他据此提出了四点:“第一,前委、军委存在分权现象,前委不好放手工作,但责任又要担负,陷于不生不死的状态;第二,根本分歧在前委、军委;第三,反对党管一切,反对一切归支部,反对党员的个人自由受限制,要求党员有相当的自由,这三个最大的组织原则发生根本动摇,成了根本上的问题——个人自由主义与无产阶级组织纪律性斗争的问题;第四,对于决议案没有服从的诚意,讨论时不切实际的争论,决议后又要反对,且归咎于个人,因此前委在组织上的指导原则根本发生问题,完全做不起来。”最后,毛泽东提出,他不能担负这种不生不死的责任,请求马上更换书记,让他离开前委。
针对毛泽东的上述意见,朱德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第一,“党管理一切为最高原则,共产主义中实在找不出来”,这种口号“是违背党的无产阶级专政的主张”;第二,对于“一切工作归支部”的原则,他是“极端拥护的”,但是四军在原则上坚持得不够,成为“一切工作集中于前委”。前委“对外代替群众机关,对内代替各级党部”,“这样何尝有工作归支部呢?”第三,党员在党内要严格执行纪律,自由要受到纪律的限制,只有“赞成执行铁的纪律方能培养全数党员对党的训练和信仰奋斗有所依归”。同时,朱德也指出,毛泽东恰恰在这个问题上做得很不好,不仅自由发表意见,还对上级的指示精神不坚决执行。双方各持己见,前委要求他们“各作一篇文章,表明他们自己的意见。”
在与会的41人中,以36票赞成、5票反对的压倒性优势通过了取消临时军委的决定,并否决了成立正式军委的提议。刘安恭的临时军委书记自然免职,改任第2纵队司令,他所担任的军政治部主任一职也由前委委员李任予担任,后改由陈毅担任。尽管这次会议解决了要不要军委的争论问题,但在党和军队关系这个本质问题上的原则分歧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刘安恭将取消临时军委的决定和免去他的临时军委书记兼政治部主任的职务,全都归咎于毛泽东。他散布了许多挑拨离间和攻击毛泽东的言论,把毛泽东等从实际出发,不赞成中央“二月来信”关于分散红军和调朱、毛出来的指示的同志,说成是自创原则的“反对中央派”,把执行中央指示甚至是错误指示造成“八月失败”的同志,说成是“拥护中央派”。实际上,他是将红4军领导人人为地划分成了完全对立的两派,进一步激化了业已存在的矛盾分歧,由此在红4军党内造成了极大的思想混乱。
两天后,红4军进驻通往赣南的要隘连城新泉。在这里,部队一面休整扩编,一边继续争论。在驻新泉的七八天里,纵队干部天天开会,一直围绕这么几个问题展开争论:党应不应管理一切?是管理一切、领导一切还是指导一切?等等。但始终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毛泽东经过深思熟虑,以给林彪回信的方式,将他对这场争论的看法作了扩展。他认为,“个人领导与党的领导,这是四军党的主要问题”,“是四军历史问题的总线索”。他还指出,“这次议论的问题虽则分成了三个(党的势力所及的范围,支部的工作,个人无自由),但精神是一贯的,就是个人领导和党的领导争雄的具体的表现。”实际上,他是将党在军队中的领导作用问题放到了最根本的位置。在这封长信中,毛泽东将四军成立以来党内出现的问题,归纳为“个人领导与党的领导”、“军事观点与政治观点”、“小团体主义与反小团体主义”等14个方面,并进行了具体地阐释。
之后,朱德也就林彪的信及其在白砂会议上的发言以书信的方式进行了回复。他认为,过去是有党代替了群众组织和“书记专政”的现象,党的工作也没有做到一切工作归支部。
6月14日,前委机关刊物《前委通信》第三期上,集中刊发了毛泽东在白砂会议上的书面意见和《毛泽东给林彪的信》、《林彪给毛泽东的信》、《朱德给林彪的信》以及刘安恭的意见等,印发给各支部,并号召“同志们努力来争论吧!”
此举一出,朱毛冲突便彻底公开化了,红4军党内争论更趋激烈和复杂了。面对这种情况,陈毅感到特别为难和担忧,他说:“矛盾公开了,实际上就是你们朱毛两人的矛盾。”陈毅采取的方法是“各打五十大板”,以期阻止红军内部的分裂,加强团结。但毛泽东对这种调和的“陈毅主义”非常不满,他主张对错误思想展开坚决的斗争,“一定不肯调和敷衍模棱两可,是非不分。”亲历者萧克回忆这段历史时说,“从湖雷会议开始,大会小会进行讨论,有时甚至争论起来……到了新泉看到公开发表的毛泽东、朱德分别写给林彪的信,各纵队、支委党委讨论得更加热烈了,甚至连朱、毛的去留问题都提出来了。”
“七大”召开归于平静
1929年6月,红4军第三次攻占龙岩后,歼灭了城内守敌陈国辉大部,为部队休整创造了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于是,前委决定乘机召开中共红4军第七次代表大会,主要是解决红军建设中存在的各种问题,重点是有关党内争论的问题。
22日,红4军“七大”在龙岩县城内中山公园旁的一所中学里召开。会场设立在学校的一个厅堂里,前委委员们都坐在前面平台的长板凳上。会议由时任政治部主任陈毅主持,各支队干部和士兵代表四五十人参加了会议。前委号召“大家努力来争论”,民主空气很是浓厚,会场气氛十分热烈,但也时有过火的现象。代表们对毛泽东、朱德提出了很多意见,刘安恭甚至指名道姓地对毛泽东进行了批评,态度十分偏激。
陈毅向大会作了前委工作报告,毛泽东、朱德等相继发了言。陈毅在报告中强调,要解决党内争论,加强红4军中党的组织建设和思想建设;要坚持实行“民主集中制”,“反对家长制和极端民主化的倾向”;提出要“提高党员政治水平线”,“改进支部生活”,“反对一切非无产阶级意识”,等等。同时,他对毛泽东、朱德都作了批评。批评朱德“有旧军官思想,不重视思想政治工作,对刘安恭的宗派活动姑息”,批评毛泽东“有个人英雄主义和家长制领导方式”,并且十分为难地说:“你们朱毛吵架,一个晋国,一个楚国,两个大国天天吵,我这个郑国在中间简直不好办。我是进出之间为难,两大之间为小,我跟哪个走?站在哪一边?就是怕你们分裂,希望你们两方团结起来。”由此可见,当时28岁的陈毅在面对如此重大的分歧时,陷入了两难境地。
会议召开了一天,通过了由陈毅起草的《红军第四军第七次代表会议决议案》。《决议案》总结了红4军一年来的工作,认为毛泽东和前委的领导是正确的,红4军中党的工作是好的,特别是“支部建在连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认为红4军一系列决策绝大部分是正确的,红4军在斗争实践中创造的军事政治制度也是好的。关于党内争论问题,《决议案》认为这不仅是意见分歧,也不仅是对军委这一组织原则的解释不同,更重要的是红军历史上各种不同主张和各种不同方式,长期没有统一的结果,是党内各种非无产阶级意识的表现。对这种非无产阶级意识,必须用无产阶级意识指导才能改变。同时,指出了红4军的组织制度、各种方法、工作作风方面存在的缺陷,如“组织不完备”、“领导兼职过多”、“党的批评精神缺乏”等,认为这也是党内分歧和引起争论的原因。
会议缺乏正确的政治方向。与会代表在进行激烈的争论后,最终否定了毛泽东提出的反对流寇主义和极端民主化倾向的正确主张,认为毛泽东对争论负有较大的责任,给毛泽东以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未经中央许可改选了前委,使中央指定的前委书记毛泽东落选。
大会最后选举毛泽东、朱德、陈毅、林彪、刘安恭、伍中豪、傅柏翠及士兵代表13人为前委委员,陈毅为前委书记。这次大会由于时间紧,准备不充分,对党内分歧和矛盾的复杂等认识不足,加之解决分歧和争论的条件还不成熟,因而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党内分歧。陈毅于同年9月1日在上海向中央的报告中曾说:七次代表大会的决议对两方面的争论“是折中的”,“并没有把问题彻底解决了”。“白砂前委会议通过了撤销临时军委的决定,刘安恭的军委书记自然免职。但是,在前委之下要不要设立军委这一组织,军内及主要领导人之间仍有不同意见。尤其是刘安恭更是到处游说,坚持要成立军委的意见,事实上是主张‘分权主义,并说什么红4军党内分成派别等等,散布了许多挑拨离间红4军主要领导人之间的关系和攻击毛泽东的言论。他的这种‘不调查清楚事实状况就‘偏于一面的‘轻率发言,起了很坏的作用,造成了军内官兵思想混乱,助长了党内领导者认识上的分歧,而且使争论复杂化了。”
红4军“七大”后,毛泽东无奈地离开了红四军前委的领导岗位,带着谭震林、蔡协民、曾志、江华等赴闽西上杭蛟洋,指导闽西特委工作。9月下旬,朱德在上杭主持召开了红4军党的第八次代表大会,目的是稳定干部战士情绪,整顿部队,加强红军建设,以利于作战。但由于毛泽东在蛟洋患病未能出席会议,陈毅赴上海向中央汇报工作未归,前委领导不健全。同时由于准备不足,事先没有拿出意见,而是放手让代表讨论,结果大会“无组织状态的开了三天”,“毫无结果”。此后,红4军因执行中央指示和福建省委要求冒进东江而失败,前委领导又只朱德一人,应付不开,部队思想更加混乱,士气不振,逃跑现象日益严重,红4军建设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虽然在红4军“七大”会议上,彻底解决党内纷争的时机并未成熟,长期存在的矛盾分歧题自然也未能化解,但正是有了这场广泛而热烈的争论,中央听取了陈毅的汇报,才有了著名的中央“九月来信”,也才有了后来具有划时代伟大意义的古田会议的胜利召开。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场争论为党彻底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