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2015-06-18吴君
吴君
有人说潘树荣是因为超生才来的这边。说这话的人是他的老乡李东风。据潘树荣说,李东风由他一手调过来的,忘恩负义之徒。言下之意,李东风送的礼不够。李东风不敢提送礼的事,毕竟有行贿之嫌,只好背后骂,纯属放屁。潘树荣在原单位差点被开除公职,接下来,他抖了一些潘树荣的料,例如包二奶。
听话的人是几个闲人,有事没事就会挑拨这两个人互相攻击,原因是文化站太无聊,除了元宵节在广场搞个猜谜会,一年两次到外省采个风,买些个破盆烂罐子回来,写个汇报,配张照片交差,再无其他事情。
这一次,他们去的地方是张家界。去之前,站里要开一个会,强调下纪律。站长潘树荣说机会来之不易,这个形势下,各单位都不许旅游和外出学习,考虑文化站性质特殊,作为站长,他费了很多口舌才要到钱,所以不能铺张浪费。如果带家属,必须自己买单,不能在网上发照片。到了那边要尊重民俗,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要爱惜自己的艺术家形象。最后,他看了眼李东风说,还得辛苦你写个汇报。
这句之后,空气变得紧张。站里的人都知道,李东风多次发 狠,要是再让他写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他会当众给潘树荣一个耳光。在众人的逼视下,李东风脸红脖子粗,声音虽大但明显底气有限,为什么都是我写?说完他喝了一口水,踐起二郎腿,做出一副悠哉的样子。
潘树荣平静地说,你不写谁写呢?我搞摄影,李艳娇跳舞,王老师做晚会,班子就这几号人,那你告诉我怎么办?
李东风急了,站起来,全是专家,而我是个文盲吗?我写过歌词,曾经主持过最火的节目,有几百万粉丝,你们难道不知道?来文化站前,李东风兼过广播站的主持,对象是关外的农民工。
这就对了,也算是人尽其才了嘛。你应该写的,我们站里每个人的分工不同,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也是组织考察你嘛。说完这句,潘树荣向着李东风发出慈爱的微笑。无论李东风跳得多高,潘树荣都心平气和,他知道李东风内心虚弱得一塌糊涂。我欺负你又能怎样?潘树荣故意激怒李东风,看看他到底会跳多高。
考察了五年,时间太短了吧?李东风心里说,放屁,不就是想让我多送点吗?这些话他不能说,把自己卖掉,只好挑些无关紧要的,每个人出去一身轻松,而我带着任务去,带着任务回,我不累吗?李东风是个胆小的人,当面不敢顶,什么牢骚都放在背后。眼看过40,再不提彻底无望,而潘树荣一再向上级表态,自己不需要副手,能应付过来。不久前,政协有个委员的名额,人家指定了非党,李东风的条件最符合。考察的时候,潘树荣主持会议,他不断自我表扬,然后东拉西扯,最后说到李东 风身上的毛病。结果是李东风推选落空。考察的两个人出了门,摇着头说,真是奇葩。
潘树荣说,不要太清高。当然了,你不想写,谁也不能拉着你的手,勉强你。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有事,镇长那边还等着呢。
潘树荣前脚出门,李东风像是又活了过来。两个女人对了下眼神,李东风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起身,吹起口哨,晃晃悠悠,绕到办公台前。两个女人笑了,他们也看不上潘树荣这点,总是把镇长挂在嘴上,好像人家离他就不行了似的。快50岁的人,天天挂着相机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连点自尊都没有。李艳娇扭着水蛇腰,站起来,说,好像谁没见过官似的。她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当年在台上,多少粉丝啊,什么官不官,都得在台下看她表演,为她鼓掌,给她献花。正想再说点什么,便见到了不愉快的事,有个女孩进了隔壁办公室,直接坐到空位上。李艳娇打了下王海琳的手,两个人自然想到这是人事科说的事,经济发展总公司调来一个人。想不到这么年轻。要知道文化站干部的平均年龄四十五六岁。两个人都混过艺术圈,自然明白这便是所谓的威胁。那种青春气息,把两个人之前的自得打了回去,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瘪了。
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对于潘树荣,他不敢硬来,只能背后搞些小动作。此刻,他准备喝点水,掩饰一下内心的慌乱,还是第一次这么猛。当然,也是被逼的,他后悔之前把话说得太满,害得所有人盼着看热闹。这时,李艳娇阴阳怪气地说,李站,你不把好茶拿出来呀,今天可是耽误我们时间了,本来还等着看你发力,结果呢,也不过如此嘛。
李东风挥着手,道,别站长站长地叫,我看不上那破玩意儿,如果想当官,在老家就解决了,用得着跑这么老远,背井离乡到这片文化沙漠,跟一群没文化的人混吗?
说谁呢?李艳娇翻了下眼皮,心里正不痛快,听了这话更气了。本来想站在李东风这边,想不到还是扶不起,用几句不软不硬的话便打发了。谁都清楚,不写材料只是个借口,他想发泄一下各种不满。
见了新人,王海琳也感受到了威胁,却没有表现出来。每次上面有人过来,都是才女才女地叫她,年纪一把还称呼她为老师。她也觉得是自己把书卷气带到了站里。过去这个地方除了唱就是跳,像个戏班子,哪有点文化含量。王海琳主要负责各种晚会的串词,如果有主题,还好办,围绕主题写词也不会跑偏。要是拼凑的晚会,就比较费神。比如刚下场的是采茶舞,接着上场的是杂技,便要挖空心思,把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生拉硬扯到一起,并赋予精神和意义。总之,她为站里赚过钱和名气,如果不是为了分房,办了假离婚,被人盯着,她才不会如此低调。
李东风想到说错了话,连忙纠正,烧水、冲茶后说,都是被他气的,他一个站长天天拿着个破相机,抛头露面,把站里脸都丢尽了。这次又让我写汇报,他怎么不写呢?到现在为止,我没见他写过字,我怀疑他压根儿就看不懂文件。
见还是没人理他,李东风厚着脸,对着两个女人说,喝茶吧,到了张家界你们的茶我包了。
李艳娇说,怎么,还挺委屈的呀?你应该做的呀,这点破茶就能收买我们?我们可是站在你这边,不过,撑死你也就这么大个胆了,理解理解。
好好好,我不跟你们理论了,姑奶奶。李东风示弱了。
我没那么老吧。李艳娇今天显得有点较真。
美女行了吧。拿你们没办法,这辈子,我被这破地方和女人害了。endprint
后一句是对的,你大好前程是被女人耽误的。李艳娇的后半句改成嘻笑了,她故意这么尖刻。
好好,你们这些文化大妈。李东风知道李艳娇又想揭他短,忙摆手求饶。
什么妈?李艳娇冷着脸道。
李东风也来了劲儿,哭丧着脸道,文妈行了吧?希望你们家的孩子有文化,将来进文艺圈。
我才不想呢,最好离这圈儿远点,越远越好,一天到晚涂脂抹粉,像是些小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什么时候有过真正的地位?李艳娇说。
听她这么一说,几个人都开始叹气。
罗岗文化站属正科级单位,五个正式编制,其他多是职工或雇员和临工。下属的广播站前些年被集团收了,只留下一个影剧院。影剧院不完全放电影,各单位的半年总结、年终总结、事迹报告,市里的下乡演出都会过来。所以站里的人也会觉得自己家大业大。加上办公室的五个,全部有20来号人,多数由财政发钱或企业赞助。说是发70%,可实际上从没少过其他单位。这样的一些人,从来没有低人一等。不仅如此,他们还很骄傲,除了女同志个个擅长打扮,穿着也很大胆,每次到镇里开会,都很风光。除此以外,站里办了报纸,虽说是内部小报,倒是经常发些名人作品,他们自我感觉与名人有了特殊关系。当然,这些事,名人并不清楚。万一知道了,就把优厚的稿费汇过去,这年头,谁还能说什么呢?
文化站的人,无论男女,心思都很细。盯着对方的衣服、电话、信件。每天上了班,他们花上一小时吃早餐,亲亲热热说会儿家长里短。例如最近都认识的一个人在东莞被抓了。因为是熟人,众人唏嘘一番,装作同情。女人自然没那么容易放过这八卦的好机会,装成不明真相,让知道详情的人再细述一番,于是各个心情变得大好。提到自己,他们只说些风花雪月,比如当年的风光,眼下的幸福,谁也不会把昨天晚上和老婆吵架,和家婆斗嘴,家公出来拉偏架,最后变成混战的事抖出来。每逢这个时候,男人开始抽烟,女人忙于说话,竟忘记了去市场买菜。没有及时买菜也就影响了晚上的打牌,当然,家里刚刚闹过不愉快,也还不急于打牌,还先是稳妥了再说。虽说李东风几次提出打牌,意思是没钱了,暗示李艳娇早点还了赌资。
难道我会不给你?两个人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遇见了,李艳娇见四周没人,丢了一句。
实在没有,你就陪我睡一次吧,很久没有那个了。李东风对着镜子里的李艳娇嬉皮笑脸。
李艳娇放下整理头发的手,没好气地说,你在这儿先好好照照。
什么人啊!见李艳娇出了门,李东风小声骂了句。李艳娇喜欢打牌,每次都要借他的钱,害得他经常手头紧张,运气也不好。他听人说过,把钱借给人家,等于把好运也让人拿走了,怪不得提拔的事一直不顺。
李艳娇望着对面楼的妇女摊开报纸挑菜,怪自己太大意,这个时间本应该煲汤,一想到前晚还跟婆婆吵过,就安慰自己,算了,让他们知道一下自己的厉害,凭什么我要做苦力?无论如何我也是个名角儿,上过台,小小年纪便被领导人宠幸过。想到这儿,她仰起脸,抬高了下巴,让自己松弛的脖子显得修长一些,脚下也迈上八字步,这是做演员的本分。谁能比呢?她缓缓走回办公室,尽管只有几步路,却仿佛回到了舞台。
很快,她又想起苏小元。这么一来,东莞和买菜再也不重要。李艳娇恨透了这个吸引人才的政策。凭什么她们想来就来,把老娘之前的光荣一笔勾销,凭什么!她回家时显得步伐凌乱,脸上的自信也没了,低着头,从胡同里钻出去,再拐进抄近小道,回到家,溜进卧室。到了床上,才发现还穿着鞋,开始对自己生气,用力蹬自己的脚,一前一后,两只细长的高跟鞋先后飞到不同点。随即便听见客厅里一声咳,吓得赶紧蒙上被子。
刚翻了身,电话便响了,王海琳打过来的。平时,两人从不通过电话联系,连微信好友都不是,彼此心照不宣。王海琳问了下孩子的事,早在前几周,李艳娇的孩子离家出走,过了两天才从网吧找回来。李艳娇知道对方没那么好心,所以耐着性子,最后,反倒王海琳忍不住了,说,来了新人,我们的力量又加强了。
李艳娇微微一笑,明知道王海琳心里犯酸,还打官腔说套话,实在虚伪,故意逗她。说,是啊,听说挺有灵气,这回你有徒弟了。
王海琳没中计,笑道,年轻,身材样子都好,懂人情世故,又端茶又倒水的,一看就是人精,明年去财政要钱,你也有伴了。
马屁精吧。李艳娇终于忍不住,她听不得别人身材和相貌上的好,尤其说到要钱,像是戳到了自己的痛处。过去要钱的事都是她的活,为此,她在站里颇有些江湖地位,连潘树荣也得让着她。原因是财政的领导是她当年的观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粉丝。李艳娇说,我倒是想看看,她一不会表演,二不懂乐器,怎么搞群众文化。
电话这边的王海琳会心一笑,话锋一转,你没发现她脖子很短吗,站没站样,坐没坐样,
关键是没气质!李艳娇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自家镜子前,她把自己的法令纹提了提,又摆了个云手儿。
就这样,两个人一下子成了同盟,原来的对手突然比亲姐妹还要亲,怎么了怎么了,过去这俩人不是斗吗?互打小报告,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什么王海琳用公家电话打长途,多报加班费,还把猜灯谜时用的灯笼拿回家,而李艳娇妒贤嫉能,每次找演员都是丑的老的,武大郎开店。文化站的男人百思不得其解,导致了潘树荣忘记了吃早餐,而李东风竟错拿了潘树荣的杯子,并深深地喝进了一大口。发现后,狠狠呸了一口,用清水洗下自己的口腔:这时他们共同发现了美景,那便是新来的女孩,正在阳光下晒太阳。站里有谁这样自信,敢把自己放在强光下,哪个不是厚厚的妆?此刻,两个男人都失态了,尽管他们从前不想这样,尤其在彼此面前。
整个一个上午是怎么度过的,完全想不起。潘树荣的脑子里只有苏小元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李东风脑子里全是潘树荣的失态。他目睹了潘树荣可笑的样子,手忙脚乱给新同事倒水,献殷勤。所有这些被李东风看在眼里。他明白,自己下手扳倒对方的机会到了,你不是一天到晚捣乱,故意挡我的路,害得我提拔不成吗?看着潘树荣手忙脚乱,表演人生感悟,比如在苏小元面前说,人一辈子就是几十本挂历,活着就是向死亡前进等废话。这些话,站里人听了十几年,已经恶心了。此刻,李东风面带微笑,不动声色。他想这家伙好日子快到了,我有什么不能忍的?他觉得自己需要逛逛华强北了,那里出售各种摄像头。endprint
苏小元深谙自己的优势所在,她会京剧一个片断,能唱两口粤曲例如《分飞燕》之类。懂各种朗诵诗的写法,见任何人之前会上网找对方资料,或打听对方喜好。内心里,她看不上任何一个人,表面绝对谦虚嘴甜,见谁都叫老师。只是没有搭理李东风,担心对方没完没了跟她说话,让她难以脱身。李东风喜欢江浙一带女性,文雅羞涩,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所以他主动揽了一项活,就是搞听友会,培养了大批粉丝,希望从这里面物色一些女孩子,成为自己下一任太太。前两任太太是湖南湖北的,比较火辣务实,忍受不了他的文艺腔,不能做家务,天天趴在桌子上给那些所谓粉丝写信。记住了,你不是歌星,尽管你总是模仿谭咏麟说话的神态,这是前任留给他的话。李东风喜欢看电影,他能迅速附身男主角,接近女主角,然后或是哭泣或是欢笑,直到帘拉开,灯打亮,才回到人间。一路上,迈着男主角的步伐,心潮澎湃,路过镜子,瞥见了一个人,他实在不敢相认,头发盖住脖子,黑色的高筒靴,上面是风衣,或许颜色的原因,把他的面孔衬得越发灰暗。这是自己吗?他脚步变得迟疑,料不到,镜中看见了苏小元,原来两个人看了同一场电影。
李东风跌回现实里。
苏小元显然也看见了他,跑步进了电梯,从八楼坐到一楼的时间里,说了这么几句话:李站,我可是你的粉丝,你的节目真好啊。
不会吧!你难道听过我的节目吗?
选题好,声音也特别有磁性。每次都会浑身颤抖,我是听了你的声音,才决定来到这个单位的。你知道吗,原单位福利好,领导也非常器重我。
李东风过去迷恋自己话筒里的声音,甚至还会一遍遍听那些录制的节目。眼下,他只喜欢苏小元在电梯里的声音。
我真还不知道呢。李东风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小女孩,有些羞涩,不敢看对方眼睛。如果在平时,他才不会这样。要知道他看不上站里的任何一个人。
您的青春、迷茫、孤独、人生等话题我都喜欢,还推荐给别人听呢,连我父母都知道您。苏小元说。
可惜电梯太快。李东风晕晕乎乎,便听见苏小元说了句李站,不耽误您,我先走了。李东风大脑空白,说,去吧,去吧,你好好办事。他睁大眼,发现电梯空了。他后悔没有及时对苏小元说,我们去咖啡厅坐会儿吧。
恍若隔世的李东风回到办公室,想不起电影的内容。苏小元那一声李站太好听了。李站李站,这份工作自己当然可以胜任,一定会把这个站办得风生水起。过了一会儿,脑子里装满了苏小元。连苏小元的父母都知道他,也就是说她向家长介绍过。在什么情况下呢,让他们作参考吗?早知道有后面的苏小元,他绝不会搭上那个学跳舞的女孩,还把潘树荣得罪了。这个潘树荣分明有想法,而自己先下了手,导致他和潘树荣两个人有了矛盾。
苏小元刚一转身就跑到墙角.便忍不住笑了。用最短的时间,苏小元便要打探到每个人的底细。所以,她绝对不会在潘树荣、李东风都在站里的时候,和其中的一个说话,必须等到其中一个出门,才会到另一方办公室小坐。本来是潘树荣请她帮忙看看笔记本,她折腾了半天也没能开机,最后,发现是电源线坏了。这是一个用了六七年的旧货。于是她说得买个配件。在天虹商场绕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只好拐到电影院。她不想再走了,端了杯哈·达斯,进了电影院。想不到,一出门便碰上李东风。担心对方回去跟潘树荣打小报告,只好采取措施把对方弄晕。想不到,非常有效。回来的时候,见到李艳娇,她故意打了个响指,把走路的声音弄得很大,还对着电话,骂了句粗话。苏小元最近的变化很大,没有了刚来时的文静,有时开玩笑甚至会让人下不了台阶。李艳娇并不知道苏小元是被逼的,她不能一天到晚林妹妹样儿,那会直接被站里的女人废了。想到李艳娇正在后面盯着她,她笑了,证明自己的手段还不错。站里的女人都老了,受不了她的年轻,为了保证安全,不在通往胜利的途中夭折,必须扮演女汉子,否则小命难保。眼下,已初见成效,至少李艳娇不再酸溜溜地说话,显然对她已经放心。为此,她还准备换上中性服装,让她们彻底对她信任,不重视自己才行。
刚坐下,又想起潘树荣的电脑,是不是想换台新的呀?早听说这个人很贪。她似乎明白了潘树荣的意图。看着脚上有些旧的波鞋,心里想,自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于是,她决定观察两天再说。
大清早,谁也想不到镇长竟来到了站里。潘树荣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视线里的李东风坐在镇长身边,像个老朋友跟镇长一起喝功夫茶。
再看看站里的其他人,李艳娇穿了一条连衣裙,真丝面料,把她的曲线勾勒得很是性感。不仅如此,还化了个妆,连平时不喜欢打扮的王海琳也围了条粉色纱巾,跟她的年龄和超短的头发极不相符。他想起自己有时候也会如此,越是重视越会出错,便有些同情王海琳了。
镇长倒是很兴奋,见到潘树荣也热情,但明眼人会看出是客气,是官气十足的客气。他说,刚才跟东风说了会儿家常,你也到了,就谈谈工作上的事吧。
潘树荣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天天早到,偶尔一次迟到,还偏偏让镇长碰上,真是太不走运。
潘树荣非常拘束地坐到镇长身边,这显然是李东风故意留的位置。平时说话,潘树荣都是坐在主要首长对面,这是他的习惯。如果坐在领导身边,他会心慌,更会说错话。加上刚才见到李东风和镇长亲密的样子,潘树荣彻底没了底。平时自己总是镇长长镇长短地说,想不到人家镇长跟李东风这么熟悉,还说到晚上去什么华容斋写字。这都什么样的关系了!潘树荣越发凌乱,以至于谈到上半年工作时大脑空白,说得颠三倒四。好在苏小元及时补充,并把一个表格递到他手中,才算没出大丑。
镇长对上半年的工作很有兴趣,完全没有在意潘树荣的尴尬。他又问了几个事情,比如广场文化是不是省里第一个搞起来的;省农运会上,镇里的悠悠球有多少老人参与了;梅花奖为什么会奖给说粤语的孩子,有没有申报“五个一”。镇长问得详细,苏小元答得周全,及时为潘树荣解了困,突了围。
潘树荣百感交集,看着身边两个精心装扮的女人,怒火中烧,显然前一晚他们都知道,故意瞒着他。抬眼看苏小元,又好受了,哼!再打扮也是白费,青春不敌啊。趁镇长出去接电话,潘树荣快速了解这次意外的原因。听来的消息是,李东风升副无望,只好巴上这位领导。据说,此领导还将拨出经费,交到站里办杂志,由李东风做主编,到时就是直接面对区长。最近,李东风和这位镇长常在一起吟诗作画,尽管对方比李东风只大十多岁,但已着手认此人做干爹。放下电话,回头看到镇长那副眼神,显然对苏小元欣赏有加,潘树荣太了解男人了。于是他心里有了底,开始放松身体,绕过李东风,凑到两个人中间,给镇长斟了杯茶,又给李东风续满,借机看了下李东风大功告成的样子,很是轻蔑,心想,别得意太早了。endprint
就在镇长露出微笑的时候,王海琳已感觉到了一丝凉意,她意识到苏小元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一段时间过去了,苏小元竟然没有错过一句话,分寸掌握得极好,站里需要表态的话,她都是用呵呵搪塞,装糊涂。谁的马屁都拍,不吝溢美之词,决不在第三者在场的时候,说恭维话。王海琳认为,得找个事情给苏小元做,趁机了解一下此人背后站着谁,是不是上面派来的卧底。毕竟自己还兼着出纳,安全很重要。
又过了一阵儿,李东风在过道上遇见苏小元。苏小元和他打招呼,只是声音太轻了,没听见什么,只闻到一股洗头水的味道。
李老师!她又喊了一声。
尽管也有人叫过他老师,可没有如此动听,刚睡着的东西又醒回来。李站,李老师,站内站外,如此轻松转换,爱惜之情保护之情,可谓深厚啊,分明也是希望他早点上位。
这一次,他不敢看苏小元的眼睛,担心对方看进他的内心。
见李东风还有此招,苏小元也很吃惊,急着表态,李老师,我在东莞的时候便听过你的节目,也看过你的文字,针砭时弊,太痛快了,李东风说,其实我擅长的是深情的东西。
是啊,其实我喜欢你那档《今晚的夜空》。
也看过吗?李东风感觉到心慌,脚甚至有点站不稳。那些旧作,放在博客上一段时间,鲜有人访问。
两个人的谈话最后是在办公室,他忘记最后是怎么摸了对方的脸,再想进一步行动的时候,苏小元跑了。难道那些话不是这个意思吗,她不是暗示他吗?
苏小元是哭着离开的。李东风站在原地,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最近事事顺遂,心情大好,想不到,还是太大意,怪就怪自己中午多喝了几杯。
李东风觉得大难临头了。这不是自己的计划呀。自己的计划里只有当上副站而无其他。
不到一个小时,他便见到苏小元进了潘树荣办公室,心想这下完了完了。
他不知道苏小元刚领了任务,在潘树荣的口授下,出发之前,先把采风汇报写出来。用潘树荣的话说,是了解下苏小元的悟性。主意是王海琳出的,大意是站里的秘密不能轻易泄露出去,先看看苏小元的嘴巴,是否吃里爬外的主,然后再考虑是否带上她。如果传出去了,事情还来得及调整,甚至可以不出去。但凡鉴定出此人是异己分子,找个事端,把人排挤到剧院,永不得翻身。如果没有泄露,天下太平,证明此人靠得住,可发展为自己人,先安排些零活小事,日后再作打算。总之,得尽快控制住,免得被李东风、李艳娇之流拉拢过去。苏小元一口答应,说放心吧。对王海琳说,这种事您就交给我吧。少熬夜,女人很重要的便是保养。多睡会儿。
王海琳有些不高兴,显然有尊老的意思,暗示两个人有年龄差距,她忽闪着假睫毛说,嗨,谁都得保养,你不也是女的吗?
嗨,我就算了,而你不同。你有很多粉丝啊。要为他们负责呀,你一定得幸福,不要在将来后悔。
你这个小孩怎么什么都懂呢。听了苏小元这番话,王海琳有些不好意思了。
反正不能七老八十了,才想起年轻时这个也没做,那个也没做,每次看我老娘都替她惋惜。
听完这句,王海琳又生气了,虽然明白苏小元说得非常正确。
苏小元在潘树荣的电脑里看了很多东西。当时QQ没关。一个女的上来说话,叫了句亲爱的,还配上一个红唇。
潘树荣见了,脸腾地红了。苏小元装作没看见。后来又有几个头像在闪,她都佯装不知。她明白潘树荣再也不敢找她麻烦,必要时,还会为她所用。
李东风只休了一天便回了单位。他觉得应该提起精神,让所有人看不出,所以他上班了。况且马上要去采风,一年才两次,凭什么他要放弃。
回到单位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似乎苏小元把他动手动脚的事告知天下了,不然,站里两位姐姐不会一前一后,神神秘秘看他一眼,叹气,摇头,最后不说一句便走开了。这是在他吃过一个肠粉后的发现。
你们不能说清楚吧,我做了什么?我一没碰胸,二没摸到下身,我不过是碰了下脸蛋,这算什么呀,难道你们的脸没有被人碰过么?我看你们碰得更多,为了给文化站多拨一点钱,你们难道没有跟人调过情?你们不仅被人碰过,在那一刻都记不得自己的老公是谁了,还以为碰你的人是呢,你们好意思说我吗?他在心里骂上了。
李东风越想越愤怒,还有良心没有啊?这把年纪了,还做作和矫情,我都没嫌弃你们。他蜷在办公室一角,看着潘树荣耀武扬威走来走,声音明显比过去提高了几分。这孙子得意了吧。李东风愤愤地想,准备落井下石了吧,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不知道会栽到你们几个破落户身上,戏子,婊子。他看了一眼这边,喝了口浓茶,准备在沙发上睡一觉。他不想再顾及形象,破罐子破摔吧。他想好了,晚上去洗个脚,让小姐捏捏,把身体搞舒服了再说。
李东风大脑休克了很久,才收到了去采风的通知。
这回是真的吗?他躺在床上懒洋洋地电话。
是不是另有什么出国任务,脱不开身啊?李艳娇边涂指甲边说。
别别,姐姐你就不要再讽刺我了。什么时间,我参加行吗?再说了,咱文化站才几个人呀,我不去,谁干那些风险差事?
这次不用你写汇报了。
那好啊,我还乐得清闲。十几年,我写一堆字,没落下一个好。
也别这么说,这次是美女主动提出写的。李艳娇涂着指甲道。
李东风听了,坐了起来,显然,他已经开始失落,他酸溜溜地问,好事好事,那这家伙还跟潘树荣出去吗?
是呀,吃醋了吧。李艳娇想着李东风的样子。
李东风来了精神,他觉得有好戏看了。采风的时候,两个人会有风景,自己的小设备应该没有白买。
他故意坏笑了一下。脑子里迅速回想起潘树荣的各种事,为了多些人充数,充当采风人员,需要他在汇报中,编些地名。比如去了什么红色教育基地,参观了文化设施,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配合报账,其实是自己捞钱。也就是说,让李东风做假材料,将来出事,他也脱不了干系。endprint
眼下,李东风心内除了恨苏小元,还恨文化站的所有人,很明显,要把他踢出局。他对着电话里说,我不去了。
怎么了?李艳娇问。
李东风懒洋洋地躺下,就是不想去,你们好好玩吧。
别闹了老弟,票都订了,你不去,人家还以为你躲着谁呢,何必这么紧张,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些呢?
我去被人看笑话啊。
到时候还不知谁看谁呢。说完,李艳娇冷笑了一声。
想不到最后一天下起了大雾,所有人都懒散起来。只有苏小元像个精灵一样,起得很早,跑到外面去观赏,直喊到了仙境。直到酒店大堂内的声音越来越高,她才停下来。
所有人的行李已放到车上,听见了吵架,又从旅游车上跑了下来。
还讲不讲理?非要把我们扣压在这儿,还要我们交这个钱,如果给他们,那岂不是承认了?
什么钱啊?有人问话。
说有个房间打了长途,我们按着上级的规定例行节约,不可能对任何人特殊。虽然只是几十块,可我们不能这样当冤大头,必须让他们把事情搞清楚了,否则也影响干群关系,好像什么人行了特权一样。人家堂堂正正的艺术家,会占你们这点小便宜吗?简直是人格上的污辱。我现在怀疑是酒店的人偷打了,想陷害我们,告诉你吧,休想!李艳娇声音越来越高。
这个时候,李东风觉得李艳娇有些过分,不就是几十块钱吗。给他不就完了,何必耽误大家的时间。
不行,我们偏不能妥协。李艳娇已经气得变了声,她作出鱼死网破的架势。
李东风突然明白了,他会心地笑了,不由得生出佩服。平时买菜、择菜,买点股票打点小麻将的中年妇女,竟说出这么成熟的话,不愧是当年的名角儿。
潘树荣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录像已经被调了出来。之前,他在枫树下,为苏小元拍了各种照片。
原来是王海琳,天亮前从他的房间离开,潘树荣没有送,房门只是闪了一条缝。连续两个晚上,都在同一个时间。
李东风当然不会再要回自己的钱,感激还来不及呢。李艳娇暗中相助,这难道不是自己的贵人吗?想到事情原本可以这么简单,他后悔说过潘树荣超生和包二奶,其实都是瞎猜的,没想到,全对。为了这,他忏悔了半天,他不想让自己的良心不安,毕竟自己开始信佛了。
两个月之后,站里要选个临时负责人,也就是准站长。因为情况特殊,考察的时候,气氛比较紧张。时间过去了一会儿,还是没人表态,眼看着考察的人表现出了不耐烦。李东风明白,这种时候,不能沉默,否则局面很难控制。同时,也不能随便推荐,熬了这么多年,李艳娇早就跃跃欲试,机会来了,而且是她亲自出马争来的,她当然不会放过。
李东风快速理清思路,准备行动。他有意避开李艳娇的视线,略加思考后说,我看苏小元不错,有活力,也懂得尊重老同志,爱学习。他很清楚,整个文化站,苏小元最没有条件竞争,年轻,资历浅,人缘一般,无任何威胁。他的这番话,大有深意。他故意耍了个心眼,尊重老同志,是暗示苏小元抓紧时间说话。这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当然懂事,知道投桃报李。再说,苏小元早已称他为站长,证明在她心里,他接班理所当然。最后句,爱学习,证明苏小元眼下尚不成熟。李东风正为自己这番讲话得意,意料之外的一幕上演了:苏小元并无推让之意,更无半句客气,她甚至没有看一眼李东风,而是面向考察人员作了自我推荐。她把自己参与和组织的各项活动作了归纳总结,同时,举出站里当前存在的老龄化问题。最后,她提到了今后的整改方向。有理有据,完全有备而来。看着考察的人不住地点头,苏小元笑着说,感谢组织的信任,在唱念做打方面,我还需要向各位前辈学习。
全是混蛋!李东风在心里骂道。
(选自《北京文学》2015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