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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往事

2015-06-18王笃坤

北极光 2015年2期
关键词:大雪大哥村庄

王笃坤

1

我是主动提出去河口村拉牛粪的,不是想干活,主要是刚学会开小四轮车,正在瘾头上。从红卫村到河口村,相距十里的山路,吃完中午饭,我兴致勃勃地开着新买的小四轮车,一口气儿到了大哥提前联系好的牛圈。

没有一丝风,天空的颜色很奇怪,灰黄混合的很均匀,干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的味道,象多年的老烟筒倒塌后扬起的尘烟。

有了镐头和铁锹,就能搞定这车牛粪。大兴安岭的隆冬,牛圈冻得当当硬。

一个时辰,一身透汗,装满,完活。

收拾停当,突突突摇启小四轮,打马回家。

一上主道心里很得意,似乎为家里独立办了件大事。一个人能开车出来,顺利将一车牛粪拉回去,哥哥嫂子一定会很高兴,以后会很放心地让我开车出来。

飘雪了,丝丝啦啦不急不慢地飘,那雪花飘落的稳当劲,象母狮子舔崽。雪片大的和故乡的棉花朵一般,落在脸上,顿时化作一汪清凉的水。不过这时候还能看清楚远山和森林,几分钟以后,起风了,迎面带刺的风。这风真是邪乎,忽悠了几下,突然嗷地一声,从天上、从对面、从四面八方旋转过来,顿时,天地间风雪嘶鸣,银蛇乱舞。只觉得两腮象刀割的一样疼痛,眼睛很难睁开,山、树、路很快模糊在了白色的世界里。

来大兴安岭已经两年,也见过各种下大雪的样子,但这样的暴风雪,头一回,记忆中当时大脑一片空白。

那年我十五岁。

哐当一声,四轮车的右前侧轮子碾到了修路的料堆上,左脚不知怎么被颠了起来,又不知怎么绞进了发动机轮子外面的三条履带里,连脚带棉唔噜一同卷进去,把车憋灭了。

万幸,万幸啊!

几乎同一时刻,不知哪来的那股子急劲,我竟然把脚从毡袜和棉唔噜里抽了出来,只是脚面子上的一层薄薄的肉皮被刮了下去,霎时殷红一片。

料堆的阻力,厚厚的棉唔噜的阻力,把车及时憋灭,车没翻。脚能瞬间从绞进三根履带的鞋袜里抽出来,脚没废。年轻就是年轻,抽冷子的一股急劲儿那真叫猛。

我急中生智,迅速地脱掉油渍麻花的羊皮袄、小棉袄、毛衣、圆领衫,上身一光,风雪肆无忌惮地将我赤裸出的上身洗劫一遍,当时什么感觉记不得了,只知道快速将毛衣、小棉袄、大皮袄穿上,用圆领衫将流血的脚缠裹好。

十五岁的我坚信,车开不回去,没脸回家。一猛劲将裹进履带和齿轮间的棉唔噜带毡袜拽了出来。

摇车,突突突竟然一下就着了,一股战胜困难的暖流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倒车,再挂前进档,走了……回家。

虽然雪大,可肆虐的风把雪吹的在路面上站不住,路影还比较清晰,这是我能开回家的惟一可能性。

用了大约多长时间开回家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心里默念着小心小心小心。瞪大眼睛,及时踩离合换挡给油。身上什么感觉,已浑然不知,只有一个念头,把车安全开回家。

青春年少,青春年少啊!那时的身体、精力、勇气、信心、幼稚、愚昧、无畏与鲁莽,都交织在一起,无与伦比又不可思议。

2

家里有紫药水、药棉和纱布,大哥做过兽医。他们没有埋怨,也没有表扬,哥嫂都觉得万幸。

我缓过神志和身子的时候,天已黑透了。黏糊糊的疙瘩汤里放了不少姜,白菜炖豆腐,开花馒头,吃得脑门子淌汗,然后,一瘸一拐地上了后屋的小火炕。

气定神闲,只有左脚面子火燎燎地疼。窗外的怒风裹着棉花桃子大雪,咕咚咕咚地往窗户上烀。溜窗户缝的布条有一处似乎开裂出一点缝隙,发出时急时缓的嗡嗡声,有点像母亲在山东老家纺棉花的声音。

在以后的很长时间很多时候,我都很想听这种风雪之夜窗户上发出的声音。风雪大小,窗户缝隙大小,是布条还是纸糊的,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只要是雪夜,聆听着这种声音,我很快就能够进入梦乡。就像流水、像棉车、像风琴、像呜咽、像抽泣、像低语……一个人躺在安静的屋子里,记忆、睡眠和梦幻就全部的沉浸到了这种声音的世界。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回到山东老家的荷塘,或者看到霜后麦田里的大雁,梦见香椿树下婶子大娘们劳作时颤动的发髻,梦见音乐老师的脚踏风琴和跳动的手指……

这声音对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有着神奇的抚慰魔力,能够听着听着就忘却了当下的烦忧和失落、忘却了明天的迷茫和浑噩、忘却了身心躁动的种种奇思异想,渐渐清凉静谧起来,悄无声息地进入梦乡,回到了无忧无虑,欢乐且贫穷的童年。

3

由于惊吓,疲惫,我是第一个睡的,也是第一个醒的。醒来就想出去上厕所。推了几下门,推不开,叫大哥,大哥起来,看看外面说:雪太大,堆了门口,也冻住了。

从门口拿起小斧子,敲了几下,再使劲一推,门动了,开了一个小缝,再推,两下、三下,终于推开了。

一片刺眼的白色世界,这雪整整下了一夜,太大了。没法走到厕所,趁嫂子没起床,我在门口的缝隙里嗤嗤,雪地黄洞一处。

大哥叫起大侄子一同开始从门口向厕所、柈子跺、仓房等几处家庭要地,用板锹清雪开道,我脚坏了,只好帮着打打下手。

忙活了个把小时,头上冒起腾腾热气,眼睫、棉帽挂着霜。我家住的木刻楞挂泥房,在村子的高岗上,向南和左右望去,家家户户都已经炊烟四起。这时太阳红的像个熟透了的石榴,霞光万道,却不刺眼,柔软的橘红色晨阳抚摸着昨夜受惊的远山,整个村庄浸没在了白雪皑皑的世界里。

远山、森林、村庄、晨阳、炊烟,依次映入视野的调色板,一幅北方雪国的印象,刹那间镌刻在了我的青春年少的记忆里。

后来听前屯的四叔说,以前这样一夜封门的大雪经常有,他是五九年从山东到的这里。可我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偶尔经历过几次,如今却越来越少,近乎绝迹了。

4

整个红卫村一百二十多户人家,这一整天,净是忙活这场大雪了。所有通往主干道、重要公共场所的去处全是人工清雪,男女老少齐上阵,大大小小、宽宽窄窄的雪道雪墙堆砌的错落有致,板板整整,这让我想起了在山东老家看过的《地道战》,如果日本鬼子敢再来,这里可以打地上的雪道战。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料理完这场大雪的爷们儿开始拉锯劈柈子,娘们儿开始生火做饭,孩子们打雪仗或顺坡坐木板滑雪嬉闹,牛们羊们哞哞咩咩地比着嗓门子,山村在暮色中热闹起来傍晚的炊烟和夕阳与早晨的光景截然不同,清晨初醒的寂静与黄昏的闹嘈形成鲜明对比。这个时候,预示着过一会男人们要聚几个喝酒吹牛皮的,女人们齐堆嗑瓜子扯老婆舌的,孩子们去有电视机的大户人家,扎堆看电视剧《排球女将》。

或许只有我,走向村庄最南端的防洪大坝。这个村庄被淹过三次,去年筑起了这道大坝。呼玛河注入黑龙江,站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呼玛河大桥,尤其是西山的风景。虽然看不出什么学问,但我特别喜欢在大雪之后的黄昏到这里看夕阳。

几乎鬼使神差般地在晚饭后不自觉地走到这里。冬夜来的早,其实这时候只有下午的四点多钟,放眼北望红卫村炊烟依稀,夕阳优雅沉稳地从西山的森林顶尖处向村庄倾泻,侵染着已经覆盖着白雪的村庄。风是昨夜累过去了,一丝都没有,这种安静蘸满了暮霭,融在一点一点由红黄相间到红灰交织的黄昏里。西天上那颗星辰,老师介绍过,但我至今不敢叫准它的名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村庄灯火闪烁,房屋轮廓模糊,淡青黛蓝的夜空星光冷清。

月亮什么时候来了?难道今天十五了,就在头顶,银盆一样的大月亮,仰脸看时,忽然想起母亲的眼睛、两腮和额头,眼泪不知怎么就在了……

狗又叫了起来,回荡在村子的某个角落,孤寂而嘹亮。脚面子还隐隐作痛,但必须要回去学习了,明面夏天要考高中了。

5

从大坝走到大哥家要走很远的路,除了路过谁家门口有旺旺的小狗叫,再就是自己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我很陶醉这种声音,环绕着我和我的影子,寂寂清清亮亮彻彻地。在那个年龄,意识到自己的内心钟情于这种敦厚原始又温馨朴素的家园情节,这样的归属感是源自上苍还是父母,是源自故乡还是后来的生活经历,我现在也没有想清楚。只知道心烦了,疲惫了,孤单了,很想在落雪的夜晚独自到哪个村子里走一走,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

前面是小学校的大门口了,似乎有个人在那里烧纸钱,红红的火苗在雪地上幽幽地跳跃着,那人背对着我,竟然听不到我踩雪的咯吱声,除了不断用一根棍子巴拉着纸钱,一边用另一只手添加着。我放轻了脚步,走近了,隐约听到一个男人压抑着嗓子在喃喃自语:你那里下雪了吗?冷不冷?你可要多穿些衣服,等着我,我会很快去那边与你团聚的……

静夜里声音听得很清楚,只是我的身心抽紧着,神经好像过电一样,失去了知觉,小跑似的靠边迅速通过,唯恐惊扰了他。他根本没有感觉到旁边有人,那专注的神情近似灵魂飘出去的样子。

后来听大哥说,他是村上的才子,当兵回来的,当过村上的民兵连长,后来和上海的一个女知青处了对象。女知青那时在校学当代课老师,怀了孕,在县医院做流产的时候死了。那天下着大雪,他背着死去的心上人到处走,差点冻死在雪地里,从此癔症了,整天精神恍惚,一晃五年过去了。

大哥给我讲完这个故事的当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身披一件黑色的斗篷,坐在山东故乡的荷塘边,漫天风雪,月朗如练,荷花盛开,清香四溢。我已是白发垂肩,独自一人,端坐在大柳树下,抚琴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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