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提琴家的较量
2015-06-17李想
李想
与大部分男孩儿不同,我小时候只挨过一次打。
因为那次我动了我爸的小提琴。那天是星期五,是例行的放学踢球的日子。结果那天刚出学校门我就磕破了膝盖,只好坐在场边看他们踢,一边忍受着汗水渗进伤口的蜇疼,一边把身旁的蟋蟀草薅得乱七八糟。所有积蓄的精力都用在了回家后,我在客厅颠球,打碎了一只杯子,腿又磕在椅子上,刚在小诊所包扎好的小伤口就又疼得我呲牙咧嘴。之后动画片总算拴住了我约莫20分钟,我爸爸在阳台练琴结束,把小提琴放在沙发上,上厕所去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大盗贼霍森布鲁斯(不过他在屏幕对面)和那把小提琴。
我爸爸是个小提琴演奏家。他每天都要在阳台上练琴,前后几栋楼的住户和楼下一些野猫野狗就是他的听众。从我记事起就见他面对一块有点儿脏黄的玻璃陶醉着,眼睛不用睁开,因为有别的途径传达心意。小提琴虽然很轻,但全部的平衡都要靠脖子和腮帮的夹合完成,几个小时下来也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弓子的力度变化,揉弦的肌肉活动,这些都让我爸爸在练习过后大汗淋漓。他会小心用一块软布擦去脖子里的汗,擦干净小提琴上的汗,异常仔细。那把小提琴很昂贵,18世纪的斯特拉迪瓦里,比我们家的房子都值钱。当然也不全是因为价格,小提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仔细异常。
但星期五那天他十10岁的儿子动了他的琴。
小提琴上有四个“轴”,那上面绑着弦,从小我就想拧一拧。人们制作出可以转动的轴,就是用来给拧的。
小提琴的琴头很优雅,良好的雕工营造出一种植物蔓茎自然的卷曲感,让我想起一部动画里蟋蟀拉的树叶,葡萄藤的盘旋,美术课上老师给出的示范画里的流云。卷曲的部分往下是一个槽,四个“轴”准确地榫在它们的洞眼里,弦就绑在上面。这就是我好奇的部分。
……
^ 我知道其实它们几乎位于同一个平面,但那平面如同夜晚仰望星空时的幻想天球,我坚持认为它们实则距离遥远,就像参宿四与参宿七的距离要用光年计算。如果扭动这弦头的“轴”,整个空间就会产生某种深刻的变化,仅从外表无法一查端倪,只有无比熟知这四根弦的空间的人、它的主人,早已与它灵魂一体的人,一下就能察觉,比如我那如厕归来的爸爸。
于是我经历了此生唯一一次家庭暴力。
我爸打我打得很凶,以至于我怀疑他若不是整天沉溺在小提琴上,我会有更多地方惹到他,经历一个正常的男孩该经历的一切。那天我腿上带着伤,又一次在地上蹭破之后就留下了疤,最痛苦的不是疤本身,而是它并非来自于挥洒汗水的球场,根本谈不上小男子汉的骄傲,我要穿着短裤与那些真正负伤的勇士站在一起,就得害怕话题跑到伤疤上来。
我决定从此不碰那沙发上的木头疙瘩。
……
打那以后我没正眼瞧过那把名贵的琴,它渐渐老去的橘色漆面,早晚一天会像窗台上的水果般皱巴,它乌溜溜的盒子,里面装了个黑洞,夜晚有可怜的老鼠从上面爬过它就张开嘴把它吸进去,一点儿也不嫌肮脏。它们在每天下午夕阳的照耀下有了更丰富的颜色。有时它们会停留在我的余光里,我就会想,如果有什么东西在一个男人心中比他儿子还重要,这东西一定是魔鬼造的。
我的小提琴家爸爸,许多人喜欢他,可我不喜欢。
我唯一一次看他正式演出是16岁要升入高中那年。我与母亲坐上了一辆通往省城的绿色小巴车,挤满了人,晃晃悠悠,最后一排的窗口打开也不能消除一丁点儿烦闷感。我们手里各拿了一只盒装牛奶,另有一个塑料环把的布手提袋放在我们之间,里面有五只橘子。这一切都是为了消除我犹如惯性的晕车感。
……
接待我们的是剧团的某个领导,他是个大提琴般的男人,身材高大略有一点儿肚腩,说话时伴随有洪钟鸣响的笑声。比如“他正在忙着准备,恐怕厕所都来不及上,要尿在裤子里哈哈哈”,然后他发觉这话很不礼貌,就自觉闭嘴,在灯光暗下之后很快成了一座黑魆魆的小山,脸上的羞红再也看不见。
于是音乐会开始了。
……
有一种感觉很奇妙,我不清楚当画家看到自己的作品挂在展厅里被人围观或者作家偶遇捧着自己书的读者时会有怎样的想法,我亲历了台上穿燕尾服的主角练习这曲子的日日夜夜,竟然有了点儿创作者的感慨。
由于对音乐的排斥,那时我还不可能知道长笛单簧管,边鼓和锣也还在两年之后的音乐图册上才能见到,而对于我爸手中名贵的斯特拉迪瓦里,几乎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它与众不同,乐队里茫茫一片的量产机都只能为它保驾护航,我脑中没有音乐只有动画片。我更不清楚是不是一个好的艺术家在舞台上才能真正展现自己,旋律可以很快在记忆里找到它们的旧河床,但新的河水与之前完全不同,无法名状。这对于抠扒着一只橘子的我是一个未知世界,我知它魅力无穷,但我一点也不想接近它,不想变成我爸那样的人。要被迫抗拒有吸引力的东西,一定比痛快地拒绝更糟糕。
人们坐在折椅上,于是衣服后摆垂下来,几乎拖到地上。一个戴眼镜的阿姨是最轻松自在的人,演奏的是想要表现宫廷主题的绘画或者神话故事插图里经常出现的乐器(后来我知道那是竖琴),事实上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观察她的手而不是我爸爸,可她和所有人一样在关注我爸爸,他是主角。又有一个留了短小胡茬的男人引起我的注意,他的武器是竖着拿的火箭筒,我的耳朵伸进鱼群想要把他的那只鱼抓出来,那声音像他的表情一样严肃。无数弓子让我联想到了奴隶手中整齐的桨——这也是某些动画的重要题材。一声巨大的锣响之后所有人噤若寒蝉,我爸爸的琴在低语,指挥手中的教鞭正在为某个重要的公式颤抖,这是第一个让我感觉“有点儿震撼”的地方。
音乐会持续了三个小时有余,这让我对自己耐心的极限重新好奇起来,而我妈妈则捕获了她认为非常重要的两个细节,并如实告诉了我爸爸。也只有在最私密的家庭餐桌上,小提琴家才会坦白自己“确确实实拉错了个音”,但是“没关系,人们会把它当做个性发挥”,这是“名家特有的侥幸,迁就的大道”。
“是第一首曲子中间吗?”我妈妈问。
夹青椒的筷子停下了,一只蛾子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在白而亮的灯光里留下扑腾的影子。
“你也懂音乐了?”我爸爸说。
我妈妈笑了,这给了小提琴家一种错觉,觉得他的妻子经过二十年的熏陶有所成长。
“我们家第二个懂音乐的人可不是我。”她说,“你儿子那时轻轻哼了一声,轻到只有我听得到,这可是我在他四岁之前每个晚上练就的本领。”
“我没有。”
“你有。”
“我只是有一口痰。”
“你爸爸大概当时也咯了一口痰,所以拉错了。你们真像。”
她又转头对我爸爸说:“还有,第一首结束时他哭了。”
于是我难过得失去了吃那块鸡蛋的胃口,我爸的巴掌就拍下来。
“夹起来的不准放回去!”他说。可他早忘了自己那块青椒。
(选自《杉》,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