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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悲歌

2015-06-17胡海洋

飞天 2015年5期
关键词:阿东小白

胡海洋

赣之南,偌大客家地区,有一偏僻小县,俗称小小九龙县。“小小”者,源于九龙戏文,谓之:小小九龙县,三家豆腐店,县官打老婆,全城听得见。九龙县虽小,却有偌大一趣味中心,叫九龙县采茶剧团。

这天,剧团正上演新编传统大戏《九龙山采茶》。和往常一样,音乐一起,幕布还没扯开观众就提前激动了,眼睛都像充了电,一个个鸭颈伸得鹅颈长。等到幕布一扯开,眼前一亮,就有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靠,呵的一片叫好。天幕上阳春三月,山色如画,龙江蜿蜒,一嶂巍立,双峰入云。峰上,绝壁如削,瀑布飞流。峰下,茶林嫩绿,一片翡翠。

序歌中,众茶女头戴彩缠茶帽,腰束绣花茶裙,捧篮舞扇,飘然而来。

茶女中最标致的是二姐,瓜子脸,黄蜂腰,胸前鼓起两朵小蘑菇,好像是仙姑下凡。她不但有眉有眼有身段,唱得也俏,声音像画眉雕似的,能飞到最后一排观众的耳朵眼里。最绝的是那双眼睛,随便运运眼,也就是打一个眼拐,连最边最角的观众都会为之一颤,心怦怦直跳。

演二姐的是名演员,叫孙玉娇,看戏一般都是看她的戏,像六月天食凉粉,好惬意好过瘾。

二姐在采茶,翘着春葱样的兰花指,如蛱蝶穿花,八字玲珑,翩起翩落。只是,她渐渐地有点走神,时不时蹙眉皱眼,走圆场拐弯抹角采茶时竟然采到下身那个地方去了,还龇着牙扮很烦恼的样子,显然是在偷偷地搔痒痒。

这戏中戏文起初只有白少飞一个人看到了,偷偷地抿着嘴笑,笑着笑着就坐下来不能动弹了。搞舞美的李金斗正在打景片,问他:“飞飞,食了嘛个开心果,笑得这么有味?”

小白、白少飞本是这出戏的男A,只因与女A玉娇怄气,临上场前一天就借故身体不适请了假,让男B替了他,此刻正躲在戏台一角看戏中戏文。听了金斗的话,便揩了揩眼睛,指给他看:“喏,南风天,回潮了,撕心扯肠的痒,没看到吗?”

金斗一看就兴起来了,他看到二姐飞忙地又往那地方挠挠了几下。

二姐在采茶,茶篮翻下。观众在无声地笑。

二姐在炒茶,当锅铲的花扇掉下地了。更多的人在笑,笑出了声音。

二姐苦眉皱脸地跨进杉棚,为大伙擂茶歇晌,两条腿在悄悄地摩挲。擂着擂着,一阵奇痒袭来,全身突然惊缩,冷不防就将纸糊的擂茶钵给捅穿了,一个收势不稳又踉跄几步差点把杉棚给撞倒了。这一下炸窝了,观众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有拍腿的有顿足的,有人在不停地捶着前排的椅子背,也有人将两指衔在嘴里嘘嘘地乱吹一气。

后台那两个更加卖力,小白不停地剁饺子馅似地跺地板,金斗则在翻筋斗竖蜻蜓。

团长何音贤正抓了帽子狠狠地瞪了一眼金斗,面皮气得铁青,那颗酒槽鼻则红得发紫,紫得要出血。

编剧尹东成则目瞪口呆,好像是见了阴山鬼。

二姐快哭了,眼井里分明溢满了清水。

幕一落,玉娇就捂着脸跑了,双脚安了风火轮样直朝后门跑去,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阶……

小白、白少飞原先是很迷玉娇的,死皮赖脸地缠了几回,玉娇总是笑微微地笑而不答。于是便想到了写信,肚子里墨水不多也不要紧,成语词典里有的是好货色,尽可以随意地搞批发。只是情书投出去就像丢到水里一样,连水泡泡都没有一个,玉娇没事人一样,见面照旧笑微微。他实在猴急了,直接闯到她屋里说:娇娇,你害得我蛮苦,食也食不下歇也歇不安乐,都快要得疳疾了。说着就关了门想动手动脚。玉娇这才放下脸来说,飞飞,想谈恋爱也不是这样谈法,这是终身大事,我还没想好。你这样来蛮的,就是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有嘛意思?

小白一听就冷了,手足都不晓得往哪里放,很跌脸地走了出去。

没过几天,何音贤招他进屋里坐,板凳没坐热就问他,飞飞,看你整天没魂魄的样子,是不是有嘛个心事?

小白很轻松地回答:“没哇,半点都没哇!”

老何苦笑着从帽子里取出了那封情书晃了晃,扔在茶几上,说:“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人家瞒得过,还瞒得过我吗?”

小白的脸顿时就火烧云样直烧到颈脖根。

“唉,婚姻的事全是各人的造化,半点都勉强不得的。老古人说宁愿男大十,不愿女大一,何况你还小几岁,娇娇就是这个意思……”

小白一句话说不出来,抓过那封信揉了又揉,咬了咬牙,撕得粉碎。

师娘子有点看不下去了,心想老公是他师父,自家与他还是篱笆亲,当年她生头胎的时候,奶子胀得油篓子样痛得钻心,当时老公不在家,亏了他下力嘬才嘬通的……眼下人家这么苦情,偏老公总是护着那个骚女人,心里就有点气不过,于是师娘子冷笑着说:“飞飞呀,不是我讲你,你真是蚊子叮菩萨叮错了人。她这号人呀,就是讨到了手恐怕也难保险……还是放宽了心的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包在师母身上了。她这号人呀……”

老何急了,吼她:“你不要狗皮膏药乱贴,两码子事嘛……”

“嘛个两码子事?你、你还要向着她,她是你的嘛个人……”

眼看就要吵起来,小白越听越不是味道,招呼也没打一个,脚板擦油赶紧溜了。

小白回到屋里越想越燥气:不同意就不同意,没嘛个了不得,何苦又将这事捅了出去?好啊,你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到时候看我怎样收拾你……

吃饭的时候又是老一套没油炒的烂藠头,小白看了就恶心,故意问旁边的金斗:“金斗师父,好食不好食?”哪晓得这金斗更腻吃藠头,当即说会食死人,食得蒙眼珠打臭屁!说着说着就发起威来了,硬要老丁师傅另外炒一份。老丁说,对不住,一人难调众人味。哪个让你挂了饭牌子,不食也记在账上了。金斗有点窝火,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

“你记稳了,老丁,以后凡是食藠头就不要作我的数!”

“对不住,一视同仁!”

小白看见两人就要出火星子了,正等着看一场好戏,恰好何音贤戴一顶满是气孔的新式冷帽来了,一开口就有点不善:“金斗师傅,有嘛个架子好摆的?上至书记团长下至敲小锣的,人人都食得下,就你搞舞美的了不得,食不下?天底下就你的喉咙更娇贵?”

小白知道这两个人从来不共戴天,冷水撕狗扯皮。果然就听到金斗轻描淡写地讥讽道:“哼,是啰,你当书记团长,好大的官,天底下哪个敢与你比呢?寒狗不识六月天……”

“寒狗不识六月天”是剧团里的一个典故,那是揪“文艺黑线”时的事了。当时“红卫兵”用一根又长又粗的黑绳子,将一班文艺人拴在一起,口令一二三,数到三时后面的就得跳起脚敲前面的人,敲得越重越好。那时老何殿后,一点都不留情,敲得李金斗一头的肉包包,金斗当时就恨到心里去了。不料“红卫兵”突然变了个口令:向后——转!又数一二三。这下好了,轮到他李金斗下手了。他手中刚好拿的是一根铜锣槌,槌头上虽然包了一层布,里面却是裹了一圈生铁的。好家伙,这一路敲回来,敲得老何血糊糊的一片,从此后胸勺一条路便寸草不生,一年四季离不了一顶遮羞的帽子……

这都是陈年烂芝麻的事了,小白早就听得耳朵生了老茧,只是此时此刻由金斗自己说出来,就显出了另一番味道。小白正自好笑,发现何音贤紧紧盯着他,他怕何音贤知道是他引出的鬼,便忙假惺惺地劝架:“算了算了,有嘛好吵的?天都快跌下来了……”说着说着就从后门退了出去。

小白来到了食堂背,谁知冤家路窄,刚刚蹲下来,还没扒几口,忽听得哗哗的水响,侧过头一看,又是玉娇,她正在沟圳里洗衣服。玉娇也看到了他,似乎想与他说什么,笑了笑,没说出来。小白咽不下那口气,鼻子里放蚊子,连连闷哼,拔腿就走。

吃完饭东溜西荡,又看见玉娇在晒牛头短裤,口中还在哼采茶调,小白不由得更燥气。一气就气到剧团外面的河沿去了,独自靠在一棵树下发呆。起来的时候觉得有点怪,颈背痒痒的,越挠越作痒。仔细一看,才认得是何树,能痒死人的。他突然就高兴得跳起来。回来时趁着歇晌,院子里没人,他在衣林裤海中认出了玉娇的那条牛头花短裤,便将刮来的何树毛偷偷地抹了上去……

那时的人穷,没几身换洗衣裤,小白料定演戏时玉娇必定穿这条牛头花短裤,果不其然,玉娇在台上出了大丑。小白报了大仇,心里很痛快,便很得意地把这事告诉了金斗,又再三交待不要传话过耳。金斗和编剧尹东成曾经是室友,终是忍不住传给了他,末了也是再三再四地交待了一番。尹东成听了,气得直骂“冇皮冇骨冇臊”,觉得玉娇蒙在鼓里实在委屈死了,金斗前脚刚走,他后腿就拐弯跟了出去。

第二天开团务会,老何瘟下个脸来,问大家昨天那台戏演得怎样?就有许多人满脸飞金生动活泼。老何用两个指头连连叩击桌子:想笑是不是?我都想哭,亏你们还笑得起来!有些人哪,就喜欢幸灾乐祸,还在戏台上翻筋斗,巴不得天下大乱一样,存的是什么心,啊?说着用眼角睃了一下。金斗故作不知,低下头卷喇叭烟,卷好了划火柴嗤嗤地吸着,吐出一长串烟圈圈来。

老何看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更加有气,但却不好发作,舌头一转又说:当然啰,个别演员也应该吸取点教训了。身体不舒服嘛,应该早点打招呼嘛,就算是妇科病也没啥不好意思的,总不能影响工作吧?

都知道这是在说玉娇。玉娇有些受不了,低着头,捂着嘴,竭力忍住不哭出来。小白忍不住又咬耳朵:“南风天,回潮啰……”金斗扑哧一声吐出了烟卷,笑出了猫头鹰的声音,尹东成赶忙捅他,很厌恶地扫了小白一眼。

老何也狠狠地瞪了一下金斗,想骂人,忍住了。嘴上却在说,这台戏很重要,上面很重视,要参加全区汇演。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这个本子是人家阿东花了半年多的时间精心改编的,没想到头回登台就出洋相,大家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边说边卷起了喇叭烟,心里在骂娘:狗娘养的,全团就李金斗这个瘌痢头难剃,那天竟敢当众骂老子“寒狗不识六月天”,哼!

那件事突然在脑屏上像映电影样一幕幕跳了出来。老何记得李金斗是第二个被宣布解脱的牛鬼蛇神。解放的那一天,军宣队刘队长见尿池里溢满了脏东西,就叫他去挑,问怕不怕臭。这小子不知道轻重,挺硬气地说,为了革命死都不怕,还怕臭么?刘队长就说,好,俺来试你一下,看你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冷不防就将他倒提了起来,问他臭不臭?回答还是不臭不臭,一点也不臭。刘队长就命何音贤找了根棍子在尿池里用力搅动起来,问这下臭了吧?回答还是不臭不臭……到最后,连刘队长都熏得受不了了,仰着头连连夸道:好,好样的……这才高高兴兴地解放了他。只是,娇娇,唉,却差点死在这个刘队长、刘畜牲手里……

这时吃饭铃响了,老何正了正帽子,清了清喉咙:“嗯嗯,散会!”

于是一窝蜂抢了出来,大家都闻到了诱人的香味。

又是吃藠头,这回是油炸藠包!金斗正与伙房的丁师傅在争吵。丁师傅凶他,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长记性,你上个礼拜说的:你记稳了,老丁,以后凡是食藠头就不要作我的数!

金斗一听就急了,说,可是,可是,我没有说油炸藠包我不吃呀!老何这时高喉亮嗓地插进来道,怎么?金斗师傅,你捣什么乱,油炸藠包就不是藠头做的吗,啊?

金斗气得眼鼓鼓的,知道何音贤和老丁是合着伙来整蛊他的,哐当一声,摔了碗,呼哧呼哧扬长而去。

尹东成暗暗恋上玉娇已经有些时日了。玉娇有时来找他借几本书,这本是个好机会,原先也默过神的,可是一见面台词就全忘光了,腊月的蛤蟆开不了口,心还怦怦直跳。眼巴巴看到人家走了,夜里好后悔,捶床板,骂自己是软米果做的。于是暗暗鼓气,待她下回还书的时候一定要将话儿挑明。一个多月过去了,就是等不到她来还书。不料,那天,玉娇竟然在食堂当着众人的面把书还给他了,一点故事都没有。他后来觉得还是写信的好,信里说得更清楚,省得当面受苦。可是,信写好了不敢寄出去,怕人家认出笔迹来。想当面交给她,几次走到她门口腿肚子又发软,像做贼牯似的,临了还是打退堂鼓。回来后左思右想不对头,将信拆了自己看,越看越没有谱,到底还是烧了。

阿东瘦了一圈。金斗看出了名堂,问是不是想老婆了?就一个个问去,是不是这个是不是那个,他总摇头。问到玉娇,他就低头认罪了。金斗惊得跳起来,好哇,尹东成呀尹成东,你蛮高的眼界哩,怪不得农村的妹子你不要,原来是想食天鹅肉呀!他默认了,很难为情地求金斗师傅,有嘛个好办法想想。

金斗笑出一朵花来,说:“恋爱没师傅,胆大面皮厚。”

师傅就讲故事给他听:从前有一个人,从城墙上跌下来,浑身上下全跌烂了,唯有面皮完好,从此不晓得害羞,后来终于讨了个标致老婆……

阿东不醒水,说,不要打鬼话,你不肯教导就算了。金斗忍不住笑:亏你还是嘛个卵编剧,一点都不开窍门。就讲我自家吧,那时上户给一户人做油漆,画厨柜,日日磨洋工。主家人见我贪酒嗍,不肯下力,就叫闺女煮了酒酿蛋来食。一来二去搞熟了,日日打打闹闹,捉手、摸面、捏屁股,她不发气,我就晓得有门了。也是老天爷保媒,那日主家逢圩去了,留她一人来招呼,端酿酒蛋来的时候,我就……就下了手。姑娘家坏了品,也只好下嫁给了我……

阿东闻之咋舌:动手动脚的像嘛个话?你那不叫谈恋爱,叫、叫……乱搞!

金斗又笑,嘛个乱搞?这叫先打针后挂号,晓不晓得?哪像你那样,单相思有嘛用?好花好朵不敢去搞,到时候莫后悔!

那天彩排《九龙山采茶》,团里静悄悄的,一个个都装台去了。玉娇是从来不装台的,每逢登场都非得清清爽爽净个身,演戏时才提得起精神。这已经习惯成了自然,团里都知道的,老何也从来不难为她。

哪晓得就洗出故事来了。

剧团后面有一溜排老式的洗澡寮,像农村的一样,门都开得很低。本来也是规定了男女的,由于争抢位子,等不急的便见空就钻,渐渐地就乱了套。

那天阿东早早装了台就匆匆跑回来抢水桶,提着满满一桶水直闯第一间“雅座”。如果他稍稍留意一下便能发现门底下有肥皂水潺潺流出。或许多嘴问一下也会有人回应,他偏偏就这样乌头瞎眼地一脚踢开了门子。只听得一声尖叫,看到一幅奇景。丰富的肥皂泡里裹着玉人一个,那玉人一双手本能地赶紧护住羞处,慌忙中又急忙转过身去,杀猪般地大骂道:“还不滚出去!”

尹东成平生第一次见到女人美妙的胴体,木雕泥塑般僵立在那里,完全失去了知觉。忽听得是玉娇的声音,才从麻木中稍稍苏醒,口中嘟哝着:“噢……噢……要出去呀,要出去呀,好好,好,我这就出去我这就出去……”退出去已经酥软无力,远远地蹲在一旁,哆哆嗦嗦摸出了烟荷包,一连划了几根火柴才将烟卷点燃。

阿东以为这下完了,全完了。却不料她那边却萌发了感情的大跃进,心中的天平竟向他倾斜了。

终于有一天她对他绽开了桃花般的笑靥,说了几句亲切的话。他什么也没有听懂,一颗心早已窜腾着跳出了胸膛。

“你好像有嘛话要对我讲?”玉娇主动撩他。

“这……”他又忘绝了台词。

“你不要瞒我,我早就知道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玉娇……那、那、天,洗、洗澡……我、我、不、不是,故、故意的……”

“莫讲了。”她堵住他的嘴,抓住他的手。

他的眼泪流了出来,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

玉娇和阿东的事从地下转到了地上,弄得许多人眼红嫉妒想不出他哪来这么大的本事。金斗劝他打铁赶滚,早点将事情定了,免得夜长梦多。他征得她同意便邀金斗师傅陪着上女方家见面。

她家住在城里,家里只有娘亲。阿东虽然生得斯斯文文,但毕竟年纪大女的七八岁,身子骨单薄,面皮发黄,下巴上还有几根荒荒的胡须,显得有点老貌。娘亲见了就有点不悦。表面上在招呼客人,暗里却在扯女儿的衣角,不断地使眼色。玉娇不理娘那一套,装出点害羞的神色,帮着筛茶、敬烟、端点心。金斗也在扯衣角使眼色,阿东就将意味着天长地久的九十九块九的礼金一大把摸了出来。娘亲生怕女儿去接,赶紧迎上去扮出笑脸说,后生仔,要想好了,礼金有出没归的,要倒悔就等于丢到水里去了。金斗忙代他回话,伯母,不倒悔不倒悔,早就讲好了的,哪里会倒悔?阿东搓着手,满面通红地点了点头。玉娇笑了笑,推开娘亲一把将礼金接了过来,还故意将他的手捏了一下,气得娘亲翻牛大的白眼。

接下来是女方到男方家踩家风。男方家没了上人,哥嫂孩子一大群,只有三间东倒西歪屋,厅下到处是鸡屎鸭毛乌蝇乱飞。端出的饭碗也粗粗糙糙,碗底下只埋了一枚鸡蛋,别说娘亲,就是玉娇看了也有点触目惊心。阿东听见娘亲不断地啧啧啧,啧啧啧啧,心里当时就凉了半截。按规矩女方反悔还来得及,只消退了礼金就算解除了婚约。阿东凄惶地盯着玉娇。玉娇挺开通地怨娘亲,唉呀嘞,妈,你啧什么呀?反正又不和他哥嫂住,结了婚可以住在剧团里,是不是呀?

娘亲实在气得没法子,只好故作轻松地刮脸皮:没面皮,一点也不晓得臊……玉娇装娇作嗔地捂住了她的嘴。

亲事算定了下来了。娘亲许下了日子,来年阴历年边子办酒席,才算正式结婚。还当面鼓对锣咬死了许多规矩:脱奶礼、扒背礼、恩席礼、酒席礼、缝被礼、尿盆礼……端午、中秋、春节一年三节的鸡鸭头牲的扫节礼,名名堂堂算下来九千九百九十九块九毛九还下不了台。还有“三大件”“四十八只脚”一件不能少,一条腿不能缺。未来的丈母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丫头高高大大漂漂亮亮,一泡屎一泡尿拉扯成人,一天一只鸡蛋二十四年算下来,就这些礼仪都吃大亏了。总不能再将亲生骨肉往火坑里推吧?起码的条件达不到做娘亲的死也不会松口的。说着紧紧抱住女儿,生怕会被抢走似的心肝宝贝地大哭起来。玉娇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

亲事定下来了,娘亲便不准女儿在剧团里住,死拉活劝地帮她搬回了家里。阿东只有白天才能见到她,除了练功、排戏,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想到那一大笔天文数字一样的开销,就是拼了命也寻不到。只能吧嗤吧嗤抽烟,成天懒得开口,三枪也打不出个闷屁来。

金斗为了与何团长斗气,将画笔颜料往团长办公室一扔,说无论如何也不搞舞美了,铁了心一副撂摊子的模样。老何鼻子放蚊子,哼哼说,你说话算数,真的舍得这一行?金斗以为团里少他这个舞美不行,就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何仰天十二个大哈哈,好,你说的,不倒悔,换人就换人!顺水推舟就狠狠治了他心中的这个瘌痢头。不但如此,之后还大大做了一个人情,将龙江中学的一位年轻好色的美术老师调了进来。自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暗地里也满足了他老何的荷包。金斗这下栽了,只好硬着颈说,谢谢你,我早就不想干了,大不了就当个演员吧。老何问他演嘛个角色?他张口就说演丑行。他想得很美,当年唱样板戏《杜鹃山》,跑龙套演匪兵,虽然没台词唱腔,不是也演得蛮像样吗?丑角有味,不消认真做戏,能搅笑就行。

老何不动声色,好,你就扮丑行。先演《钓拐》的戏吧,虽然是单本戏,你的戏文也不少,到时候看你的功夫哟!

他拍了拍胸脯:没问题,你老人家放心!

于是找来了剧本,和玉娇、小白对词、练唱、细排、联排,打打闹闹讲讲笑笑顶好玩,一点也不难。彩排的时候老何也来了,看了他的戏,虽然有点夹生饭,因玉娇小白都是好角,暗暗地帮他提词,自己又临时发挥一点,从头至尾也还马马虎虎带得过去。老何心里有点怪,以为他真的有这个天分。

见真招的时候终于到了,剧场里人山人海乌烟瘴气的。金斗没见过这个阵势,心内有点怯,幸好是压台的小戏,还有时间,便赶忙赶急地找来剧本,小学生背书一样匆匆忙忙地对上几遍。

幕布扯开了,灯光刷刷亮。紧锣密鼓地上了场,台下万头攒动,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他,顿时就傻了眼,腿肚子也抽筋似地抖个不停。

三弦不住地拨。师傅尚迈得动脚步,虽然浑身筛糠,却勉强记得台词:

一走就走到个南山坳,

介南山呦……

介大树底下就好歇觉……

忽听得画眉子叫,

我爬起身来介往前跑——

哟,原来是隔壁的黄四妹,

瓜子脸那个黄蜂腰,

把我的魂都勾掉了那个勾掉了 ……

他两眼发黑,高一脚低一脚,一圈接着一圈圆规似的围着玉娇和小白,全靠他俩提词。这两人总不能老站在原地,稍微一走开他就愈加慌场。幸亏阿东一直躲在幕布后面不断地帮腔,帮一句他才能结结巴巴丢三拉四地接上一句。

玉娇和小白都被他难为死了,越帮忙越是忙,只是现编现演勉勉强强地跟上他。

乐队却越来越跟不上了。他满头大汗衣服湿了一大片,仍是不停地转,一会儿左腿瘸一会右脚跷,完全乱了套数。台下的人终究看出了名堂,全场欢声雷动,噼噼啪啪大鼓其掌。有人大声叫嚷:“哎呀嘞,忘了台词,忘了台词啰……”

这台戏好歹收了场。老何绷着个脸,吸着鼻子骂道:“李金斗呀李金斗,你唱的嘛个卵戏哟,剧团的招牌都让你打烂了!这个月的奖金,哼……”

金斗也感到跌脸,却还要硬颈:“嘿嘿,没嘛个了不得,倒回去搞舞美就是……”

“哼!还想搞嘛个舞美?有高人来了,还是大学艺术科出来的呢,马上就要从龙江中学调过来了,比你强得多了。你当初不是说不倒悔吗?好,不倒悔就换你去敲小锣吧!”

啊,金斗恨得牙子出血。心里想,什么,叫老子去敲小锣?剧团最跌魄的角色,他娘的,这不是要老子的好看吗?

卸台的时候大家还在取笑,他也跟着笑,笑得一塌糊涂。趁乱时他发现了玉娇演《信江波》时的驳壳枪,不由眼珠一亮,偷偷地拽了就走。回到团里擦了把脸,本想邀阿东去嗍两杯,见他正与玉娇说话,只得骑着载重自行车,匆匆出门而去。

转了半个县城,赊不到酒嗍。一班店老板都腻死了他,老是赊账,关了饷也没得铜钱还,这刻子见了他也明知道索不回钱来,干脆不搭理他。他却因嗅到了诱人的酒香喉咙头的酒虫蠢蠢欲动,越发痒痒得难受了。眼看着呆不下去了,只得赶紧上车,一路上哑着嗓子唱:“天天想酒嗍,没钱猴得苦。口水多多滴,气得眼鼓鼓……”心里也奇怪,娘老子的,怎么在戏台上昏头胀脑什么都记不起来,下了台却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呢?正自烦恼,一眼看见路旁一爿新开的小酒店,便慌忙下车,硬着头皮往里面钻。

酒店里没几个人,金斗便放宽心放大量美美地嗍了半斤多,喝没了,又讨债鬼似的还嚷着要。酒嗍多了,脸色拐青,走路打秋千。老板向他讨钱,他牛眼一瞪:“嘿,忘记带了,下次还你!”

老板哪里肯放?抓住车龙头:“钱不拿可以,单车留下做抵押!”

他借酒装疯,猛地从腰间拔出驳壳枪在柜台上重重一拍:“要不要这个做抵押,嗯?公安局的还会骗你的酒嗍不成,嗯?”

老板见是个真家伙,吓了一大跳,立刻松了手,撒开了笑网:“对不住对不住,算我请客算我请客,下次来过下次来过……”

天下的事往往无巧不成书,这时刚好两个便衣巡夜路过这里。猛听得啪的一声重击,说是公安局的,又明明看见一支少见的真家伙,以为撞上了持枪歹徒,心里万分紧张,连忙子弹上膛,悄悄地跟着他。后来见他上车也上不了,走路东倒西歪,这才放了心。俩人合计好,一齐下手,一个扫堂腿过去掼他一个狗吃屎,上前缴枪不杀,一把锃亮的狼牙铐将他铐住了。

押到公安局,擂开了局长的门,满以为该立个大功了,给果一盘问,才知道是剧团的角色。

局长哭笑不得,板起面孔扎实训他一顿:“这支枪是公安局备了案的,给你们当道具用的,虽然没了撞针,也不能冒充公安局的,招摇撞骗勒索老百姓呀!”

没办法,罚款交不出,看他那歪瓜劣枣的模样,检查恐怕也是写不出来的,只好扣下了枪,松了铐,让他开路。

金斗一路横行霸道,骑着车绕8字,几次摔了下来也不晓得痛,仍然骑了上去。好不容易捱到了剧团,摸到了自己的门楼,只顾提着车头死命往窗户里撞,口中还在骂娘:“娘老子个B,怎么进不去,劈了这扇瘟门去……”

闹了半天,早惊动了阿东,见窗外的他一塌糊涂,只得帮他开了门,将他乱抹了一阵,拖死佬一样拖到了床上。

清明时节,天气难得放晴。这天玉娇总算撞上了好日子,将几天换下的一大堆衣服端到食堂背后的沟圳搓洗。

大田里,早稻秧苗就像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一样,瑟瑟地挺着纤弱的腰肢。绿油油的油菜却是长得齐胸高了,上面镶嵌着一层亮丽的黄花,惹来蝶舞蜂喧。远远望去,田垄上就像铺上了一层绿中间黄的绒毯,煞是惹人心爽。

玉娇不由得哼起了歌:“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了咱们农庄……”

不一会儿,小白也端着脸盆来了。他想挨着玉娇,可是没有落脚之处,便一个虎跳跳过对面,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一眼看见她盆里的男人的衣裤,便猜出是谁的,心里酸溜溜的,嘴上却淡淡地问阿东哪里去了。玉娇捋了捋头发说,帮人家写点东西,赚点外快。小白又问,嘛个时候食你们的喜糖啊?玉娇叹了口气,唉,就这毛子工资,外水又不多,哪里备得齐哟!亏他还跟着金斗师傅去捞点画画的生意,帮人家打下手,唉……

小白也陪着叹气:唉,实在没法我跟阿叔讲一声,团里可以借一毛子嘛……娇娇,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的心你又不是不晓得,反正我自己的事这辈子没什么想头了,你的事我会不向前吗?

玉娇心里一热,想起那情书,真不该上交到何团长手里。本是想断他的念想,让他脱身出来,一点恶意都没有,没想到伤他更重,就觉得这件事自己做得太绝情了,不由鼻子一阵发酸。说心里话,自己还是蛮喜欢他的,这么多年,什么《打铜锣》、《补锅》、《补皮鞋》、《钓拐》,都是一起配戏,从来没有红过脸。平常练功也看得出,下腰下到地、压腿咬到脚趾尖,加官、蹦子、扑子、虎跳、小翻、野鸡路、矮子步、扇子花,团里有谁比得过他?何况他家底子好,人也生得白白净净,不喜欢是假的。可他就是太滑溜了,抓不牢,到不了老的。唉,还是阿东本性好,人牢靠,这生世不指望他又能指望谁呢?

小白见她半天不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动心了,刚要说什么,她却先开了口:飞飞,多谢你了,钱的事我们会自己想法子的,你的好心我领了……婚姻是各人的造化,我没这个福气。你比我年纪细,我欠你的情没法子还,就、就当是我的亲老弟吧,好不好?

这时阿东来了,玉娇说趁现在有日头,你先拿竹竿来洗净吧,等下好晒衫衣。不一会阿东拿来了一根长竹竿,地方太窄,转不过身,一下就抵到旁边的树干上去了。他刚要使劲,猛见得几只“油篓蜂”嗡的一声追了过来。玉娇唉呀着慌忙捂着头,阿东丢了竹竿也赶忙矮下了身。小白抬头一看,见树枝桠中悬吊着一个黑乎乎的蜂巢,油篓子一样垂下来。他眼珠子一转,问:娇娇,想不想尝尝新鲜的蜜糖呀?于今正是收蜜的好时节。玉娇问,哪来的蜜糖?小白说,我是问你想不想尝尝鲜哪?玉娇说,尽打鬼话,想,你弄得到吗?

小白用手一指:看,树上就有!玉娇顺眼一望,惊叫道,妈呀,这么大的蜂巢,吓死人哟!阿东也说,天老爷,是油篓蜂子,会叼死人的!

小白问阿东:起码可以割三斤上好的蜂糖下来,你有没有胆子捅它呀?

阿东答:开玩笑,不要命了?

小白雄赳赳地站了起来,叫声闪开,从地下捡起了竹竿。玉娇慌忙扯着阿东避到门边,劝他,飞飞,不要惹事,搞不得搞不得的!

小白笑笑,端起竹竿,瞄得准准的,灌足气用力一捅。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旋转的黑风沿着竹竿刷的一声箭一般朝他射来。他慌忙丢了竹竿抱着头往前窜。油篓蜂顺风疾进,怒嘶着,黑云一般罩住了他的头部。水圳堤上乱石如牙,小白摇摇晃晃无处躲闪,被叮得呀呀直叫。实在逃不脱了便顾不了许多,发一声喊,一道漂亮的弧线鱼跃着扑进了水田。可恨水田里水浅,顾得了头顾不了尾,滚到哪里蜂子就罩定哪里,恨不得钻进他肉里似地忘命地叼,痛得他拼命地嚎叫拼命地滚动扑打。

禾苗一片片地倒伏,就像水牛踏翻了一样,半丘田都没用了。小白已经钻进泥污里去了,头顶上依然翻飞着一团黑雾。到后来,他就同死佬一样,没了声音,也不再动弹了。嗡嗡的黑雾这才渐渐升高,悠悠散开,飘远……

玉娇面色煞白,赶忙跑去报信。老何急得直跳脚,骂骂咧咧地呦了人下到水田里,挖蕃薯芋头样将泥人挖了出来。待到擦洗干净,小白已是五官不分,肿得像个烂肉瘤子了。

全区汇演开始了。地委宣传部的钟部长不知发什么癫,看了节目单就说,《九龙山采茶》这个戏名不好,像是新闻纪录片的片名,应该改一改,改什么好呢?部长说,还记得过去那部“刘三姐”的电影吧,我们的戏跟人家的差不多,都是爱情战胜邪恶的对歌戏,人家能吃遍天,我们就不能一招鲜吗?有“姐”就有“哥”,我看就叫“采茶哥”吧,啊?

这一改果真改绝了,刚好北京文化部来了个大人物,听了戏名就有点兴头,看完后连连说,不错不错,有意思有意思,采茶戏虽然“土”,我看“土”得很有味道,很有生活气息嘛!部长趁机进言道:我们这个戏能不能也和刘三姐一样搬上银幕呀?大人物笑呵呵地拍着部长的肩头说,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我来做这个红娘,帮你们牵牵线吧。

大人物说话算话,不久,果然从北京来了个大编剧。一来就扎在地区宾馆,整整住了一个多月。老何知道了很得意地说,这下好了,人家是大编剧,见过大蛇屙屎,阿东搭着他肯定沾光了,九龙县剧团也要跟着出名了。

这个消息如同兴奋剂,阿东成天脸上出日头暖洋洋的,夜晚也翻床滚席歇都歇不着。金斗说,憨佬自有憨福,那个美女阿娇,这下就是三个手指捡田螺,稳妥妥的,赤膊鸡仔再也飞不脱了。

后来才知道高兴得太早了。阿东的剧本被枪毙了,人家重新搞了一个本子。大编剧说原始本子充其量不过是民间艺人的素材本子,没有戏剧性,缺少矛盾冲突,太粗糙了,文字也太粗俗了,连“十三辙”都不懂,艺术修养也太差了,应该完全砸碎,推倒重来云云。

老何默了很久,才小小心心转弯抹角远远地绕过来传递了这个消息。玉娇听了花颜失色,眼珠子都差点跳了出来,实在气不过就要找那人算账,说阿东花了半年多的心血,就这样被丢开了,也太欺负人了。阿东说人家是有后台的,搞不过的,算了算了。说着就进了屋,几天不出门,烟头子扫了半畚箕。

几个月后,电影制片厂来了个导演,到地区和九龙县两个采茶剧团挑选演员。左挑右选,几度试镜出筛,玉娇和小白没人比得过,仍被选为主角。这件事炒得很热,九龙县历史上没人出过这么大的风头。临行时阿东来送玉娇。小白得意张狂地讲大话:尹东成呀尹成空,这回可不是一般的公婆戏了,拍电影是要动真格的。万一拍出感情来了,你的老婆就要被钓走了,到时候莫要怪我哟?羞得玉娇死命捶他,引得众人怪笑连天,气得阿东嚼牙齿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玉娇去了,阿东丢了魂魄。起初还约好了,经常夜晚通电话。后来她说那边很紧张,电话也就少了。再后来竟连一个电话也没了。

阿东火烧火燎地跑了一趟地区,好不容易找到了驻地,没想到因为下雨,剧组放假两天,玉娇早就打马回巢了。他空跑一趟,丧魂落魄地淋着雨回来。更没想到,他前脚刚进门,女方家算准了似地后脚就跟进来了,退回了礼金不说,还捎来了一封悔情书信。

玉娇在信里说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太阴私了,两人性格合不来,难做一世的公婆。虽然舍他不得,但想来想去想通了,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拖下去,误了双方的前程,不如早点分手的好……

信的末尾,好像有点泪痕。玉娇说:阿东哥哥,实在对不住了。请你原谅我,莫要怪我,是我配不上你,希望你能理解,也巴望你能早点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阿东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憋得出气不赢,一阵甜腥涌上喉咙头,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来。

金斗是第一个得到悔婚消息的人,他在房间里食堂背后到处找不到阿东,就有点心慌。后来总算找对了地方,阿东正坐在石壁崖上捧着那封信抖动,眼泪水成双捉对地往下滴,连信纸都打湿了大半张。

金斗抢过那封信,嘘嘘嘘地嘘了半天: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早就说过,早点下手早点下手,你偏要演文演礼,这下好了,赤膊鸡仔生毛了,还是放飞了……

阿东悲声泣泣:“订婚的相片都照了,还会变卦?我不信我不信,死也不信哪——”

“嗨,到这时候不信有卵用?世上的事情千奇百怪,猴子都可以变成人,难保鸡公头就不落下个鸡婆蛋来?依我猜想,一定是姓白的婊子仔做的鬼。眼睛扯角又歪又恶,就算他结成了婚你也要咒他,咒他生仔没屎眼儿!”

阿东不再说话了,将照片对折对折地撕得末末碎碎,从石壁崖上撒了下去,放飞的蝴蝶一样翻飞着,飘飘洒洒地随风吹到了江里。

金斗见他脸上像死了父母,生怕他不想活了,死命扯了就走。边走边安慰道:“唉,消痰化气消痰化气,就算是做了一场噩梦吧。美女娇娥,不如床上的黄面婆。听我的,还是找个会当家理财的乡下妹子算了……”

阿东长长叹了一口气:“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唉,谁又拗得过命啊……”一口气接不上来又咳,千声万声地咳就是咳不出一口痰来,他身子缩成一团,喉咙口又涌上了甜腥味,赶紧掏出手绢转过身去,悄悄地擦了一把。

“你晓得就好,晓得就好。你们两个呀,一个是天上飞的,一个是地下爬的,山鸡子怎么配得起凤凰哟……”

一个月后,阿东又订婚了。这回找的是本乡本土的女娃子,叫莲妹子。

玉娇和小白也回来了。彩色舞台戏曲片《采茶哥》拍得很成功,老何觉得面上有光,将两张台球桌子铺了块红布,天女散花样摆满了瓜子、话梅、麻条、状元红、丁香李、番豆、冬瓜条,还零零星星散了几包大前门,开了一个接风洗尘的茶话会。老何居中,命小白和玉娇分坐两旁。玉娇只坐了一刻就退到边上去了,老何请不动,只好开会。会上他说了些庆贺的话,剧团工作就是要出人出戏,像《采茶哥》一样,出人出戏剧团才有盼头……

金斗时不时地偷偷地将果子往口袋里塞。阿东不停地吞云吐雾,一支刚抽完又对上一支,地上满是烟头子。

玉娇则低头耷脑不停地嗑瓜子。

接着是汇报。小白脸上星光灿烂,口水星子乱射,结结巴巴说得很不顺杈,一席话说下来,面前的桌布都被口水射得星星点点转了暗红色。

老何见阿东一副瘟公相,忍不住话锋一转道:剧本剧本一剧之本,《采茶哥》的原始本子是阿东写的,花了那么大的脑神,怎么电影上去了却忘了打人家的名字呢?无名英雄是这么好当的吗,啊?阿东,啊,尹东成,你莫泄气,到时再弄一个呱呱叫的本子出来。上至书记团长下至敲小锣的,全团上下都支持你,大家讲是不是呀?金斗师傅,我讲得在理吗?

这一下倒赢得了热烈的掌声,金斗也觉得他这回算是讲了公道话,鼓着鼓着就站了起来。阿东一头垂到了裤裆,眼睛都红了。

临近散会,玉娇悄悄地退出了会场,一个人沿着田塍小路朝河边走去。她没有料到,才一两个月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原先到地区,她除了排戏,说话做事处处都与小白保留着距离。只是时日一久,自家觉得寂寞无聊,才慢慢走得拢了些。偏小白又做得那么好,有时她回来晚了,好饭好菜他帮着留着;她累了,他连洗澡洗脚水都帮她料理。特别是开拍的时候,每次看样片时导演都夸他俩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的公婆。就这样,不知不觉就常在一起,剧组的人都知趣地不来打扰,以为他们真的是在配对子。

就在那天晚上,剧组的人都放假走了,没走的也都看电影去了。他来到了她的房间。开始还自自然然地说着话,他买来了苹果,一刀一刀地削了给她吃。不知不觉又谈到婚姻。他问她日子快到了吧?她叹气说:没影子,东西不备齐家里是不同意的。接着反问他:你呢,你自家呢?他苦笑着说早就有了。她一急,忙问,是哪个,我怎么不晓得?他说:你还装嘛个糊涂?玉娇果真就糊涂了,追问道:你讲啊,到底是哪个?他认真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假装生气:不要这样,我们不是讲好了的,以姐弟相称吗?

他突然抱头大哭:“我,晓得……这辈子算是完了……”

她心里隐隐作痛,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摸他的头。

他泪流满面地抓住她的手说:“娇娇,你让我想得好苦哇,都快要想死了。还记得油篓蜂子那回事吗,我、巴不得就那样死、死了去。为你死了,也算死得有情有义……死得明明白白……”

她哭了,不住地摇头:“飞飞,你……你不晓得,我、我……你会嫌弃我的……”

小白扑通跪在了她面前,双手紧紧揽着她的腿说:“娇娇,我今天就可以对天发誓,你嫁给我,我要变心,天打五雷劈,红炮子穿心没好死……”

“飞飞……我、我都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她软弱地说。

“没正式结婚,作不得数!”

“我、我比你大、大好几岁呀……”

“大我十岁二十岁都不要紧的!”他抱她更紧。

“飞飞,莫、莫这样……”她颤抖着,用力拨开他。

他猛地站了起来,拿着水果刀,一刀向手背上划去,“娇娇,你,你到底应承不应承啊?”

她嘴唇抖着,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他推开她,一刀又一刀地划去,手背上出现了几处伤痕。他咬着牙又划了一刀,血渗了出来。

她猛地向他扑去……

这一晚,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第二天,他们偷偷地溜回到了她家。娘亲见了小白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一个劲地夸他,好刁灵的后生,好刁灵的后生……娇娇啊,这回你总算没有看走眼……

第三天,娘亲将礼金退回了阿东。

回到剧组,他们又做了那样的事,做了一回又一回。

玉娇完全轻飘飘了。

戏拍得很成功,眼看就要收尾了。不知为什么,接连几天,他好像有意在躲避她,脸色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冷。

她暗暗吃惊,找到了他,将他堵在房里,一定要他说个清楚。他支支吾吾半天,说:“我是黄花崽,你……你怎么不来红……”

她用力劈了他一个巴掌。

他捂着脸,怒吼道:“人家的洗脚水,我、我死也食不下!”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床上。这一夜,她病了,眼巴巴地望到天亮……

接着是隆重的封镜仪式。她没有参加,一个人跑了回来。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了河边。河水在咆哮着,翻滚着一个又一个凶险的旋涡,将大团大团的肮脏泡沫涂抹到河沿上……

她不想死,她要守住心中的秘密和耻辱。她也不打算再找阿东了。她不倒悔,做过的事情倒悔又有什么用呢?

阿东摆喜酒的日子选在礼拜天,团里人早早就收到了帖子。老何很赏光,将大家伙的礼金合在一处,每人五块,买了一块龙凤匾,还应新郎的要求买了一面三个五的小座钟。余下的便包了一个很结实的大红包。吃喜酒那天,不到十点钟,老何便亲自带着人马上路了。

人去楼空,团里只剩下玉娇一人。她把不稳去还是不去,犹豫了许久,直到团里的人都走光了,还坐在那里发呆。中午食堂里不开伙,她不觉得饿,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日头都快偏西了。她起了身,拢了拢头发,独自出门去了。

玉娇消瘦了。自打从地区回来以后就变了一个人,成天落落寡合,对谁都不搭不理,不是打毛线衣就是遛大街逛商店,要不就沿着田塍小路穿过一大片甘蔗地走到九龙江边去。

这会儿,她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那棵大榕树下,背靠大树,坐在树根墩上发呆。这地方离码头很远,远远望去河对岸正好是九龙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庄,阿东家就住在那里。她望了很久很久。约摸有两个时辰了,她看了看表,已经过五点钟了。这时从对岸的码头上走下来十几个红红绿绿的男女。从穿着作派来看显然不是乡下人,也不是一般的城里人,很可能是剧团的人,只有剧团的人才会那样打打闹闹疯疯癫癫的。走在前头,大腹便便的肯定是何音贤何团长,旁边一身黑的肯定是老丁师傅,着白衫的肯定是白少飞,早上就看到过他,头发梳得溜光滑,还听得有人笑他,这么油的头苍蝇都会跌断脚。她忍不住冷笑起来,哼,亏他还有脸面去食酒……只是不见阿东。心里想,这餐喜宴食得够久了,新娘子长得什么样子呢,他会喜欢她吗?

她又从兜里取出那块男式上海表,托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这块表本意是要送给他的,可几次见了面都开不了口,后来就再也送不出去了。她不停地把玩着,套进左手腕,又套进右手腕,实在没意思了又贴着耳朵听,琤琤琮琮的很是悦耳。之后,她用手攥住,一用力甩了出去,只听得噗的一声,手表没了,河面上只裂开了一点点大的小嘴巴。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日头早已跌到山背去了。一阵阵阴风吹过,天际扯过来大片乌云,半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细雨和着风迎面扑来,使人感到一阵阵凉意。她打开了洋布伞,沿着田塍小路慢慢地往回走。

老是走这一条路,走惯了,闭着眼睛也摸得回来。都说是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这回真让她撞上了。在通过甘蔗田的时候,前面倏地闪出一个黑影,玉娇不由啊了一声,丢了洋布伞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又一个黑影跳出来拦住了去路。两个黑影从两头越逼越近,她慌忙往斜刺里冲去,发出了恐怖到极点的叫声。第二声刚喊出口,就被两人捂住嘴,裹着往甘蔗垄内拖去。她吱哇鬼叫又踢又咬,两个贼牯一齐下手,三下五除二就将她的衣衫撕成了碎片。眼看长裤也扯脱了,一个贼牯淫笑着扑了上来。幸亏玉娇是舞台上磨练出来的角色,她慌忙团起身,一个兔子三蹬腿踢得那人捂着小肚子直打滚。她就地十八滚爬起了身。不待迈开脚步,另一个被她咬了一口的贼牯早已欲火中烧,狂暴地扑了上来,哗哗哗乱撕一气,将牛头花短裤开了八条衩,一个坐马桩牢牢骑在她身上,摁住了她的双手。

就在她求死不得求生无望的当口,猛听得一声厉叱,如天星大坠,半空中跳下一个人影来,上前一脚踢着了贼人的下巴骨。另一个贼牯刚爬起来,被来人当胸一记老拳打得仰面观星。接着是一系列的拼搏格斗,两贼牯哪里抵挡得住,加之做贼心虚,早已胆上生毛,嗷嗷叫着屁滚尿流地跑了。

原来是武装部的刘参谋。这天他刚好从河背下乡检查民兵工作回来,下了渡船便抄近路回家。他远远望见玉娇一个人坐在大榕树下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甩到河里,以为她要投河,便悄悄地蹲在一旁装假洗脸,完了又坐在草坪上歇脚抽烟。玉娇起身他也起身,远远地跟着,这才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的好戏。

贼人跑了,玉娇衣不蔽体坐在那里一个劲地哭。刘参谋小小心心走近了,刚看了一眼又慌忙掉转了头。犹豫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地脱下了衫衣,背着脸扔给了她,还说了一声:“不要怕,我叫刘太万,是武装部的……”

玉娇穿着完毕,挣扎着站了起来,没走几步,一脚踩空又软了下去。刘参谋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打着蛮上前扶她,生怕会踩死蚂蚁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关切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玉娇不答。又问,你叫什么名字?玉娇摇头。快到剧团了,玉娇哇的一声一屁股坐在田塍上再也不肯走了。刘参谋只好陪着坐了下来,又将毛巾用田头的水打湿,拧了一把递给她。

玉娇擦洗的时候他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剧团的?我好像还看过你演的戏哩!”

玉娇这才点了点头……

都说刘参谋刘太万人生得丑,张飞胡须包公脸,很吓人的。玉娇却不嫌弃他,人前背后都说,我就是喜欢他丑,越丑越放心。她自以为有了终身依靠,不到一个月就扯了结婚证。结婚时全团人马刷刷齐,闹了个天翻地覆。人人都敬新郎的酒,刘太万来者不拒,杯杯都见底。玉娇脸上笑出了一朵花。

小白如同米筛子装猪血,越看越眼红,悄悄地躲在后面去了。

喜酒直吃到月亮出来了才恋恋罢休。接下来是闹洞房。金斗原本不想去的,转念一想,不去不甘心,干脆美美地闹他一场,便不顾阿东的劝阻,随着一伙人大叫大嚷地去了武装部。金斗第一闹是“真假同心”,看起来简单,做起来要命,而且这题目也是话中有话,带有讽刺意味。他大老倌一样命人端来一盆水,撒一撮瓜子下去,让一对新人各拿一根竹筷,两人配合着一颗颗夹上来,夹完了才算是“真同心”,才有资格圆房。刘太万是粗人,干不得这种小鸡头上挑刺的细致活,几次险险地夹上来了,又巴巴地望见它泥鳅一样溜了回去,气得他翻牛大的白眼,口里便姥姥姥姥地骂了起来。金斗仗着酒气浑身是胆:新郎倌,你晓不晓得?闹洞房是有规矩的,越闹越有喜气,无论怎样闹新人都不能翻脸骂人的。我代表剧团来的,专门考察你们是真同心还是假同心,你骂就等于看不起剧团也看不上新娘,不信你可以问问新娘嘛,啊?玉娇向来晓得他的厉害,又生怕他酒后失言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慌忙装出笑脸点了点头,暗暗捅了刘太万一下。刘太万只好赔着笑脸说对不起,我不是骂你,是骂姥姥的瓜子,一个人夹就好了,姥姥的两个人夹实在使不上劲,姥姥的……

一屋人笑得打跌,没办法,只好沉下心来夹。小小瓜子磨死人,直夹出一身大汗来才算考察完毕。金斗说刚才态度不好,要加罚一闹,叫“二人转”。又重复道,注意,这一闹是加罚的!然后命新娘脱了鞋,站在新郎的两脚面上,两人相拥相抱着绕着桌子转圈,新娘的脚不能悬空也不能下地,否则重新来过。这一回倒没难得住新郎,人家有的是力气,不消一刻便转满了一圈。刘太万哈哈大笑:这还差不多,小菜一碟!

小菜一碟?金斗说,小菜不过瘾,来盘大菜怎样?叫“金铁交鸣”,好食得很哩!不由分说,从人造革提袋里取出一副钹来,让新人拴在小肚子上,作为第三闹,事不过三,闹完了就可以圆房了。玉娇抢先拴了,刘太万开始不愿意,众人就鼓巴掌,只得比着玉娇的部位也拴上了。金斗便站在凳子上发号施令,一二三!命众人将一对新人面对面地推来搡去,锵锵地一阵乱响,撞得肚皮生痛生痛,笑得大家眼水尿水分不清。一直闹到后半夜,刘太万受不了了,恭恭敬敬给金斗鞠躬:“爷爷饶命,这回可以进洞房了吧?”

金斗这才心满意足地率领众人散去。

进了洞房如豺狼,刘太万剐蛇皮样三把两把就脱得精打光。玉娇用手指摁他手臂上隆起的疙瘩肉,问他怎么这么大的块头?他很得意地屈起手臂,绷出两只小老鼠说,俺这是以前当炮兵托炮弹练出来的,现在吃老本都快吃光了。玉娇听得全身发麻,一下就想起了当年军宣队的刘队长,不由全身紧缩,瑟瑟发抖。刘太万以为她不好意思,忙扯了电灯,霸王硬上弓用力分开她的手足笑道:不要怕,我会好好待你的。说着喘着粗气,一个劲地犁耙碌碡,做了许久才不动了。

刘太万扯亮了灯,靠在床头脑抽烟,一支接一支,半天不哼声。玉娇有点心慌,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他揉碎了烟卷,许久才咬着牙齿根说,我虽然没有尝过闺女的味道,心里也知道好像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玉娇立刻泪水双流,寻死觅活,用头去撞床头柜。刘太万被弄得六神无主,有气发不出,生怕闹出人命来,只得紧紧抱住了她。玉娇在他怀里打滚,哭着说,冤枉哦冤枉哦,好好的身子给你,你却拿锥子来锥我的心哦……刘太万说,我是不明白才问你嘛,怎么半点红也不见呢?玉娇说练功练出来的嘛,剧团的女娃子都这样,不信你可以去问嘛。说着又去撞床头柜。刘太万搂着她光洁凹凸的胴体,脸上渐渐缓过色来。玉娇又用一双粉拳不停地捶他,刘太万被捶得痒痒的,觉得她实在可怜可爱,不由心软了,骨头也酥了,忍不住又扑了上去。

过了蜜月玉娇又登台了,刘太万虽然心里不顺杈,终究忍不住想去看看。戏开场了,他半天找不到老婆,就有点着急,是玉娇一个媚眼飞来才对上号。他不由大吃一惊,老婆化了妆像仙女一样,比平时还要漂亮许多;唱得也绝,比画眉雕子还要好听。他差点就得意忘形窜到舞台上去了。

看了一回上了瘾,每回都不落空,还邀了同事坐在第一排当忠实观众。同事开始也啧啧赞颂,后来发现每回都是玉娇和小白演二小当家的公婆戏,嘴巴一大意就撤了岗哨:哎,刘参谋,你老婆在台上和人家配公婆戏,比真公婆还真,就不怕搂出事情来吗?

听话听音,刘太万气得捶大腿,虽说是个蛮牯佬,这种事还是粗不起来的。思思默默,就像吞了一只死老鼠样,越思越默越觉得不对劲。晚上上床后,刘太万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他妈的肯定和那个小白脸有关系,不然怎么在戏台上做得比真的还要像?

玉娇脱口而出:白面蛋子没一个好东西!

刘太万愣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啊?白面婆子不也同样是坏东西吗?

玉娇上前就咬,咬他一手齿痕。

刘太万咬牙切齿地骂,我他妈的真是瞎了眼,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救你!抡起大巴掌只一扇就将她扇到了床脚下,将尿盆都撞翻了。

玉娇清汤挂面,一身的尿水,知道硬搏会吃亏,说不定会被他撕成两半,也只好顺风倒台反骂道:姓刘的,你讲我骚表哥,好,就当作我骚表哥,你拿出证据来!你讲你干净,日日往乡里头跑,鬼晓得是不是骚表妹去了,你讲,你讲呀!

刘太万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呼呼地拉风箱,当时就没词了。

从此以后就没有安宁的日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骂着不过瘾,就比赛摔东西。你摔脸盆我掼热水瓶。你砸镜子,我捅玻璃。刘太万越砸越上瘾,看看都砸光了,就举起了电视机……

女的就吼:“你砸你砸,砸了就离婚!”

“离就离!”刘太万被激得退不下来了,嘭的一摔就像炸了个旱天雷。

再没有什么好砸的了,俩人都哭了。

只是说离,就是不见离。天长日久,“离”就成了口头禅。

刘太万左查右查,总算查出点线索来,气冲冲跑到剧团,当众踢了小白一脚,扇了尹东成两个巴掌,一个踢拐了脚,一个扇掉了老牙。金斗师傅来相救,又硬生生被扯了一把头发。消息传出去,成了全县一大桃字号新闻。兹事体大,性质严重,破坏了军民关系,刘太万被记了一个大过。

刘太万觉得没脸,干脆就扎在乡里头蹲点不回来了。后来就在乡里搞上了供销社一个外号叫芝麻饼的妹仔。也不知道避嫌,芝麻饼再好吃也不能没日没夜吃的,结果吃大了名声,又受到处分,差点被遣送。幸亏有军分区领导说情,才从武装部大院里撵了出来,转业到了基层。

玉娇知道了就打铁赶滚,率先争当了原告,呈上离婚状。传被告时刘太万也干脆,竹筒倒豆一切都认了,半句也不反咬原告,没费多大周折就离婚了。

离得快结得更快,不到三天,刘太万就与芝麻饼结婚了,并且很快调进了供销社,称盐舀酱油搞收购,还兼了一个保卫干事。

玉娇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做噩梦,总梦见刘太万就是当年军管会的刘队长,那个老逼她到甘蔗垄里去,一次又一次地强暴她的家伙。噩梦醒来之后一切都看穿了看透了看轻了看淡了,再也不想结婚了。

小白被刘太万踢伤了腿脚,瘸拐了一个多月。虽然没破相,却中了邪样一根筋怎么也转不过来,演戏的时候时不时会瘸一两下。老何怨他,叫你莫去招惹,你偏要惹她,结果怎样?婚又结不成,名声也坏绝了,还惹下这个毛病来,以后还要不要食这碗饭了?

说归说,怨归怨,小白毕竟是剧团的台柱子。老何思来想去,让他先上医院,推拿按摩或是理疗一下,暂时休演一阵子,这期间负责辅导基本功不过关的新学员练功。

这本是无心插柳,哪晓得刚好遂了小白的心意。小白早就腻演戏了,和玉娇在一起配戏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默契,老觉得别别扭扭的上不了戏路。本来就想打退堂鼓的,这下好了,正好顺楼梯下台,便高高兴兴应承了下来。每天早晨带学员练功,手把手地教,学矮子步,打扇子花,走台、下腰、踢腿、加官、蹦子、扑子、小翻、虎跳、野鸡路,如鱼得水,嬉戏于那帮女娃子之间。

后来传闻他和每个女演员都有过故事,女娃子都是铁了心想和他配对子的。金斗多管闲事,骂他是风流鬼,欠了这么多的情债拿什么来还?小白不当一码事,说,莫要眼红,有本事你也风流一下,挂在嘴上唱嘛个?金斗就甘拜下风说:服,服死了的服,你难道不记得刘太万那个报应了吗?害得我都差点成了光头……

最后唯有花子对他死心塌地。女娃子背后都劝她说,那个人是采花贼,跟了他是会上当的。玉娇师父就是上够了他的当才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的。何况你还是学徒,学徒是不能谈恋爱的,还想不想转正啦?花子半点都听不进去,反而得了花痴一样痴痴地说,他就是花贼我也跟定了,只要真心对他好,我就不相信他不会变好的。只要能跟定他过一生世,就是不当这个学徒也没嘛个了不得。

他们很热衷于做那种事情。俩人在夏日的彩排尤其精彩不过,只要花子的白裙子在窗角头一晃,信号弹便冉冉升起,小白必定单枪赴会,万无一失。金斗实在眼红嫉妒,故意大加佐料炒给老何听,问他到底管不管?如果不管就好,大家都跟样学样彻底风流一下,剧团的招牌也不如改成九龙县风流采茶剧团。老何气得恨不能咬他一口:你又想兴嘛个风作嘛个浪?拿奸拿双,总要有证据吧!

老何还是找来小白好好地训了一顿。哪知小白根本不当回事,反而说什么我没婆她没公,自由恋爱有嘛打紧?正正经经谈,又没乱来,信他烂牙嚼蛆?老何斥他,谈恋爱也要等她转了正再谈。你还冇食够亏上够当?到时候谈大了肚看我怎样收拾你!你的腿脚也好透了,干脆回去演戏吧!

小白却依然故我。

金斗见老何剃不了小白的瘌痢头,就想自己狠狠剃他一下,请不动阿东只得另外邀了几个人,夜夜当侦察兵。小白有耳报神,夜晚不干,干脆大白天大鸣大放。大白天有谁好意思去抓?金斗只好收兵,叹大气,明明晓得做了好事,就是捉不到,唉,真服了他!阿东也只有偷偷冷笑,怪他管天管地,这种臭事也管!

小白最终还是没与花子配成对子,不是他不愿意,是花子不肯了。她随家迁到地区去了,到了地区说县城的人都是乡巴佬,没见过大蛇屙屎,小白,哼,白少飞也一样,乡巴佬一个!

小白有点疯疯癫癫了。

阿东又熬了一个穿心夜,屋里烟雾腾腾像失了火又刚刚扑灭的样子。

金斗一进来就眯着眼大呼小叫道:你这个老烟鬼呀,连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亏你还坐得安乐,怪不得你的剧本都带着一股子烟烧火辣味,原来都是熏出来的熏货呀?

阿东揉着眼,苦笑着说,不熏又怎样,就是食这碗饭的命嘛。

金斗晓得他自从《九龙山采茶》被枪毙后心里头就憋着一口气,电影《采茶哥》上演的时候尽管海报满天飞,还配有那两人的大幅剧照,他也懒得去看,成天关门闭户挑灯夜战,一心想争口硬气,再弄一个呱呱叫的本子出来。看着他倦皮肿眼的样子,金斗忍不住笑他:嗨,你这个书呆子呀,真是前世造多了恶,今世搞创作,食又食不下,歇又歇不着,熬了几多穿心夜,望穿几多天花板,伤心伤肺伤脑壳,何苦来哉?

金斗边说边躺上床,一双臭脚架在桌子上,有精没神地问:又写了嘛个卵剧本?

阿东支起身,说起地老天荒的故事:战国时有个大宰相叫苏秦,苏秦有个家人叫唐二,唐二怀疑妻子不贞,与宰相私通,便暗暗变了法子去试妻,真个就试得水落石出,唐二当着宰相的面一纸休书休了妻。宰相下不了台,只好将丫头下嫁给了他……这故事来自川剧高腔《黄金印》中的折子戏《唐二别妻》,民间有“笑死人”的《黄金印》之说。依我看,这出戏起头好,煞尾不好,太落套了。我默了一个多月,战国时太古老了,不如改前清的好。反其道而行,改了新意,是唐二疑心多怪,搬起石头砸自家的脚,到头来两手空空后悔莫及。戏名也改,将《唐二别妻》改为《唐二试妻》……

唐二为什么要试妻呢?是因为他在妻子的梳妆盒里发现了一只银首饰。俗话说,男人怕邀,女子怕聊——意思是说,男人经不起邀,一邀就去了;女子经不起聊,聊来聊去心就乱了,说不定这银首饰就是这样聊来的哩。唐二于是起了疑心,故假装出门,夜半试妻……

“什么?男人怕邀,女子怕聊?”金斗听到这里,眼珠一转,撑着头说:“你还没忘记玉娇?是想将她的事借题发挥搬到戏台上去唱?”

阿东一张脸马上阴了下来。此刻,玉娇的影子又清晰地浮在他眼前……

玉娇是不知不觉又来找他的。第一次是怎样来的?是食茶吧?一来二去又自然而然了。算是重新认识吧。聊来聊去她不觉抽起烟来了。是那种长长的褐色的女式坤烟。一抽好几支,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他忍不住劝她,你怎么就抽起烟来了?让人看见会讲闲话的。玉娇轻轻哼了一声,反问他,你以为天下的女人只有那个谋杀列宁的女特务才会抽烟吗?会抽烟的女人都是坏女人吗?他知道她误会了,忙说,我是怕你抽坏了嗓子。唉,过去的事过去就算了,还是想开一点的好。玉娇听了眼圈红红的,苦笑着说,还有什么想得开想不开的,怪来怪去能怪谁?还不是怪自己瞎了眼,瞎了一次又一次,两只眼睛全瞎光了。而今我是日日冥梦不得醒,你何苦又来叫醒我呢?说完便是一阵狂笑,笑得很吓人。接着又靠在他身边:以前是我对不起你……现在,你还看得起我吗?阿东不由耳热心跳,赶紧避到床沿上说,婚姻是各人的造化,现在想通了,我不怪你,也不存在看得起看不起的问题……玉娇听了更加难受,眼泪捉对儿落下,她悲声道:天下世上难得你一个好人……如今我虽然坏了身子,可心还是你的……说着又挨过去,发狂地抱住了阿东,满面的泪水涂抹在他脸上。他有一阵子眼也花了,喉咙干苦干苦的,心也要碎了。正不知怎么办好,突然喉咙一紧,吐出一口血来。玉娇啊了一声,慌忙松了手,拿出花手绢替他揩净,又不停地摸他的胸口,待缓过气来了,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将头埋在他怀里死命地摇撼着,哑着嗓子喊道:阿东哥哥,东哥哥,是我害了你又害了自己啊……

那一夜真不知是怎样度过的。

阿东想到这里,鼻子一酸,心里不知嘛滋味,不得不承认:唉,是忘不了她,忘不了她,今生今世也忘不了她……

金斗听了直摇头:你呀,这场梦还没醒,这号女人,咳……

将心比心吧,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哪……看女人怎样看,还是要看人家一颗心呀!

金斗半是感动半是讥讽地说:是呀,观音菩萨,年年爬起一十八,她还是那么靓,难道你要离了婚再娶她不成?

哪里呀,我是讲她可怜呀!唱戏的都是食青春饭,都是靠三十的人了,人生也是一场戏,这场戏又何时得了哇……

金斗再也没话讲了。

阿东回了一趟家,因为过阳历年提前发了工资,又有顺路的夜车,就急着将钱送了回去。回家的时候听到有响动,不由悬了心悄悄摸到窗下,透过破烂的窗帘,一眼看见两人直腰横肚皮在床上打滚,想喊喊不出,眼睛发黑,双脚发软,站了一刻,狠下心,悄悄退了出来。

他当夜回到了县城,记紧在心里,一个人也没惊动。他心里想:唉,这桩婚事原本就是勉强凑合的。自己常时不沾家,老婆夜夜守活寡,这事能怪谁呢?怪她,还是怪我自己?

回来后他仍写他的《唐二试妻》,一支紧一支绵绵不绝地抽烟,洗脸时抽,饮茶时抽,吃饭时抽,从早到晚不停地抽,烟屁股烫到手了才晓得丢掉。两根手指熏得像烧油条的筷子,又香又酥。更惊人的是,嘴唇皮固定的那一点如同印上了一个标记,墨腊漆乌,焦巴焦干。

金斗不晓得他的苦,笑他是烟火神,白白地烧掉了铜钱,到时候拿嘛个去做屋?

阿东猛然想起他说过的话:老婆就消得武,日日夜夜都要武,一夜不武就会遇到贼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阴阴地笑:“从来没听过抽烟会抽穷,戒烟会戒富的。”这么说着,又接上一支烟猛嗍一口,吞进肚里煨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喷出两道黑烟来。

剧本很快就通过了。小白看了说,非驴非马,干瘪没戏。

老何不动声色地问:“非驴非马是嘛个?”

“是骡子呀!”

“这就对啰!骡子比驴马拖得重,有嘛不好?再好的东西食了屙肚子,又好在哪里?笛子可以吹出鸟叫,胜过琵琶,又何乐而不为呢?”

小白这才没话了。于是进入排练。

正式演出的时候,一听戏名就引来了很多人,县官局长也来了一大群。

小白演唐义,乘着夜色酒气上场。唐义怀疑妻子不贞,白天假装出门做生意,此刻装扮成好色的柳公子溜回来,想以金钱来引诱,从窗户里丢进了一锭银子。

玉娇饰唐义之妻玉兰。玉兰一见银子便大骂贼子瞎了眼,将银锭狠狠丢出,不偏不斜正好打在假柳公子头上,痛得他扛肩缩膀,唉哟一下叫出了声。

小白万没想到玉娇会来真的,无奈人在戏台上,也只有假戏真做做到底。玉娇手持牛梢子,唱一句打一下。戏文里本是虚打,玉娇却是明虚暗真地真打,每打一下小白都抽一下,口中还得背台词:“哎哟,打得好,打得妙!什么角色不好装,偏偏装那个好色出了名的柳公子哟,哎哟……哎哟……”看戏的的自然是呆子,看不出这戏中戏文,县长带头鼓掌:“打得好,打得好!”

老何倒是慢慢看出了门道,生怕会塌了台,不由一阵紧张,额门上都渗出冷汗来了。

金斗在打鼓,鼓点配得正好。玉娇每抽一下,他就重敲一下,一场戏配合得天衣无缝,戏场里的呆子们都哄笑起来了。

阿东没料到玉娇的戏文做得这么像,想当初演《九龙山采茶》时小白在玉娇的牛头短裤里做的鬼,想到夺妻之恨,不由得有点哽咽,心里很是解气,两手紧攥着,默声道:“打得好,打得好……”

一场戏下来,小白痛得不轻。下了台就想找玉娇算账,却不料县长一拨官员都上台接见来了,想闹不敢闹,待到散了场,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晚上,他翻来滚去睡不着,思来想去才知道报应落到了自己身上。

没想到这出戏越打越出名,打出名堂来。小白想罢戏也罢不成,地区调演就要开始了。

地区调演时钟部长陪着专员,专门来看玉娇和小白的戏文。

最引人入胜的高潮戏自然还是钻狗洞那一幕。玉娇一腔悲愤全贯注在牛梢子上了,劈劈啪啪一阵暴抽,将牛梢子也抽断了。

专员笑得前俯后仰。

小白长跪不起,羞愧交加,一个劲地挤眉弄眼,终于也挤出了几滴眼泪。

“痛快痛快!尤其是这位女演员,演得不错,不错啊……部长眼睛也有点湿润了,击节称善:“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这个戏呀,上升到人生哲理,简直可以与世界名著《蠢货》相媲美嘛……我看这个戏稍作修改,完全可以参加明年的艺术节嘛!”

书记也顺竿往上爬:“晋京演出也没问题嘛,啊?”

消息反馈回来,老何高兴得恨不能抱着阿东亲个嘴:“阿东呀阿东,这下你总算为九龙县老表,也替我这个团长争气了!好生干呀,不过也要注意身体啊!”

接下来又是剧本问题。钟部长又请来了那位大编剧。大编剧还是那通屁话:粗言俗语太多,十三辙都不懂。另外,太平太散太拖,像古时卖驴的契约,写了几万字,驴字还没看到,总之,艺术修养太差太差了……

这回老何认了真,找钟部长谈了几回,阿东的名字总算挂上去了,挂在了第二位。

金斗、玉娇都不服气,都说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还想论理。

阿东虽然气得心肝痛,也只好自宽自慰:“算了算了,有嘛急的。只要本子上去了就好,靠我一个佬的本事,一辈子恐怕也出不了头的……”

只是这一年年成不好,竹子开花,闰八月,寡妇年。

出省前的一两个月,全团人马都集中住在团里,每日都在排练抠戏。那天晚上,玉娇排完戏,心情一反常态的好,一直在邻室摆龙门阵,聊到半夜直嚷肚子痛,说声出去解手,一去不见回头。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她僵硬的尸体,茅厕板上留下了一大摊血。经过检验,才知道是子宫外孕,大出血休克而死。

这回团里许多人都哭了。金斗哭了,白少飞也滴下一滴清泪。何音贤和尹东成哭得尤其伤心,哭词都是一模一样一字不差,就好像排练过的一样:

娇娇,可怜的娇娇……是我,害、害绝了你、你呀……

玉娇死了,老何准备开一个盛大的追悼会,灵堂就设在剧场里,叫人去着手布置。

哪知道天不作美。当天夜里,剧场里莫名其妙失了一场大火。等人们发现时已经迟了,大火从舞台上一直烧到了瓦梁,映得半边天都是火红火红的。都说那些大梁是百年巨杉,搁起万年梁,怕是难得寻了。消防队的救火车来了也是枉然,剧场前是十多级的码头,根本上不去;眼看着大梁一根根乌焦巴干冒着浓烟坍塌了下来,整个屋顶天光大泻,剧场完了,成了瓦砾坟场。

失火的原因没查出来。

老何说不出话来,大病一场住进了医院。

剧场完了,只得下乡演出。没了玉娇,都说剧团的戏没得看头。小白没得配戏的,也感到很没劲头。剧团眼看就要散摊子了。

金斗第一个提出辞呈,回到老家重操旧业,干起油漆师傅来了。从此无拘无束,日子过得尚好,一心想生一个儿子下来承接香火。

尹东成无奈,只好请了假又回了那个家。一到家门口,就看见莲妹子端洗脚水在给邻舍的石头牯净洗。他马上就联想到上回回来看到的情形。这下全明白了,弄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要装着没事,好像是到人家家里做客似的。夜里睡觉莲妹子也不像往常那样急着要他,半天亲热不起来。一想到自己和玉娇还不是那样,一报还一报,该不是报应吧?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又懵懵懂懂赶回剧团去了。

老何住院,剧团的实权自然握在了小白手里。小白终究还是想出了办法,带着一班少男少女闯广东去了,老家伙一个没要,全部让他们歇闲。到广东采茶戏是没有市场的,于是又化整为零散到珠江三角洲各地的舞厅,白天睡大觉,晚上赚大钱,小白则俨然是个包头,昏天塌地的,日子过得很惬意。

一年以后小白只带回几个人,都是男的。女的一个也没回来,有的赚足了钱当个体户去了,有的当了三陪小姐,自然也有人做了二奶三奶,有钱有房有轿车,总算熬出头了。

金斗却没有熬出头,万金儿子终究没生出来,千辛万苦的也只落得个死在老婆肚皮上的下场。据说是得了肝癌。

尹东成完成了大业,新房子好歹盖起来了。可惜他没有福禄,白天没有魂魄,晚上烟鬼一样抽个不停。一边抽一边看书,连烟盅也放在床头,一点都不当心火烛。莲妹子劝他,新屋盖起来了,欠下的钱不知几时还得清,还是攒起精神的好。尹东成不搭理她,实在不耐烦了就说,新屋是做起来了,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知落到谁手里哩。莲妹子知道是咒她,不敢吵不敢闹,气得没法只好回娘家住几天。

莲妹子只在娘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接了讯便打飞足赶回来,走到家门口脚一软便晕了过去。完了,全完了,新屋在烟雾中喘气,只剩下几爿墙,尹东成这回彻底东成了。

老何出院时鬼剃头似的,头发全落光了,剧团徒剩名誉,这回真正是光杆司令了。后来就让白少飞代理了团长,从此神仙好睡觉,无所事事,优哉游哉。再后来又出事了,翻床滚席老也睡不着。只好去看医生,医生说,前生世睡不醒后生世睡不着,这恐怕是命中注定。问他有什么方子可想,医生说吃安眠药都没得用,还能有嘛个方子?不过土法子倒有一个,用茶杯盖抵住右肩胛背,或许有点用场,这叫压迫神经法……

老何用这法子一试果然奏效,鼾声齁齁一觉歇到大天光,否则就翻床滚席,总也歇不着歇不着歇不着……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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