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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霸一枝花

2015-06-16上弦

桃之夭夭A 2015年5期
关键词:约瑟夫金银花

上弦

一、1947年3月,演戏。

宛如盘龙的浓烟袅袅升起,慢慢地消散在湛蓝的天空中,一列火车拉着长笛缓缓地驶入了上海火车站。

不久,车站的出口涌出了不少的旅客,一时间,黄包车夫的吆喝声,接站亲朋的呼唤声,此起彼伏,不绝对耳。

吵乱的路边停着两辆轿车,数名黑衣人守在两侧,车前站着两个穿着国民政府情报处官员制服的男子,其中年长的伸长脖子望了一眼出口,侧身问旁边似乎有些分心的年轻人。

“宗坪啊,你和你老婆成亲后就没见过面,都五年了,你还能认出她吗?”

“能,能!”徐宗坪俊秀明朗的脸上堆着笑,可心里却没底。

徐宗坪是情报处的科员,同时也是中共潜伏在国民政府的特工,负责在这个敏感时期,收集国民政府与美国之间的情报工作。本来他的身份隐蔽得很好,可身边这位处长老葛偏偏想撮合他和交际花费丽的婚事。费丽身份复杂,也许是老葛想趁机给自己安插眼线,他不得向上级救助,派个假妻子来协助他工作。

不过他们只是互相看到过对方的照片,真人其实还是有些差距的,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老葛是情报处出了名的老狐狸,千万别露出马脚。

他正内心忐忑时,人群里传出来女人响亮的喊声,格外刺耳。

“宗坪!宗坪!”

旁边的老葛用手肘撞了下他,说:“有人在叫你!”

徐宗坪其实听到了,却看不到人,试探地向人群里张望,同时也喊着:“银花!金银花!”

居然叫金银花,他真庆幸她没叫胖大海。

人群的最后面,一块通红的红头巾在一跳一跳的,想到联络人说派来的妻子身材娇小,徐宗坪立马分开人群迎过去,那块红头巾扩大成了一个红灯笼。

“宗坪!”

穿着红夹袄,包着头巾,挎着个篮子,后面还背着大花布包裹的金银花像火焰似的出现在了徐宗坪的面前。

“银花?”徐宗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上她可是个大家闺秀,怎么现在变成了村姑。

老葛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满脸的疑问:“这位就是你的太太?”

“是是是,银花,这是我们葛处长。”不能在老葛面前露出马脚,徐宗坪硬着头皮把这红成一团的人拉近,可金银花却用篮子把两人隔开了。

“葛处长好!”金银花咧嘴笑着,带着有些乡土的方言,乡土的穿着,旁边路过几个女学生看见她,纷纷捂着嘴笑了起来。

老葛脸上挂不住,但还是笑说:“欢迎徐太太来上海,我们上车吧。”

“赶紧回家吧,我都累了!”金银花毫不见外地走到车旁边,还没等人把车门打开,她把屁股一抬,直接蹭上了车前盖,盘腿坐好。

“你干吗?”徐宗坪瞪大眼睛问她。

“坐车啊,你说你们这车,就没咱乡下的马车方便,又硬又平,硌屁股。”说着,她还把屁股往一边挪了挪,腾出点空地方给徐宗坪。

“噗……”不知是谁忍不住笑出了声,老葛也是忍俊不禁。徐宗坪此时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

二、1947年3月,接风。

轿车并没有如金银花所愿,停在她和徐宗坪的家,而是直接开到了百乐门舞厅,这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场接风舞会。徐宗坪瞄了一眼身边的金银花,对这场接风舞感到很担忧。

穿着西服的徐宗坪拉着一身红夹袄的金银花走进舞厅,立马让舞厅里冷场了几分钟。

“阿嚏!”金银花被扑鼻而来的香水味呛得眼泪飞了出来。

“哟,这、这就是徐太太呀!”人群中的葛太太最先惊呼道,其他家人的女眷们交头接耳,上下打量着异类般的金银花。

“这正是内子银花。”徐宗坪笑得很牵强,把想躲他身后的人往前拽了拽。

金银花抬手揉了揉眼睛,同时扇了扇鼻尖前面,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灯红酒绿般的花花世界,可是不看不要紧,当视线落在前方那些或是捂嘴,或是不屑的女人们身上时,她抓紧了自己的篮子尖叫起来。

“你们穿的是什么啊?天啊,腿还在外面露着,裙子没缝好就穿,太伤风败俗了!”

她这么大呼小叫的又让场面冷了几秒,一直站在葛太太身边的美艳女子走过来,笑说:“徐太太真是风趣的人呢。”

只见这女子身材婀娜,旗袍开衩处几乎到了大腿,每走一步,那一双白玉似的长腿就若隐若现,而旗袍上的扣子也低了几分,傲人的胸脯几乎要呼之欲出。

“你给我站住!”金银花大声把那女子给喊住。

她上下打量着那女子,没好气地说:“你穿的这是什么?身上那点肉都要露出来给人看了,你这样和青楼里的女子有什么区别?丢人!”说完手就伸进篮子里,掏出鸡蛋就往外扔,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那美艳女子的头上和身上。

“啊!”那女子还有葛太太等人都惊叫起来。

“住手!”徐宗坪大喝一声,可金银花不听,那鸡蛋一个个都准确无误地命中目标,打得众女子四处逃窜。葛处长脸色黑成了土灰,可这不是自己的老婆,也不好出言管教。

徐宗坪夺下金银花手中的篮子,紧拽住她的手臂,喊道:“你再胡闹就给我滚回乡下!”

他这一发火,金银花果然住了手,无辜地看着徐宗坪,而徐宗坪白了她一眼,看向那被打得最惨的美艳女子说:“费丽,对不起了。”

脸上还往下淌着鸡蛋清,心里恨得要死,但费丽还是勉强忍住,双眼溢着泪光:“徐先生,不知费丽哪里得罪了徐太太,还请徐太太海涵。”

“不是你的错,是内子的错,我回去会好好管教她!”徐宗坪丢尽了脸,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扭头瞪向金银花。

金银花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缩了缩脖子。葛太太扶着葛处长,心有余悸地说:“怎么还打人呢,真是粗鲁!”

金银花却不服气地小声嘀咕:“在我们乡下,伤风败俗的女人,可以随便扔鸡蛋。”

三、1947年4月,合作。

上海滩最有名的交际花被扔了鸡蛋,这个醒目的标题被当晚的记者给报上了头条。一时间街头巷尾,半个多月来,人们都在津津乐道地谈论着这个八卦。

徐宗坪的公寓里,金银花正拿着新出锅的烙饼,夹着几根小葱吃得正欢,扭头看旁边都气呼呼的某人问:“喂,你不吃啊?”

“金银花同志!”徐宗坪忍无可忍地咆哮,却换来金银花一道带着浓浓大葱味的饱嗝。

“呃,啥事?”

徐宗坪摇晃了一下,坐在她对面,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一点。

“上级明明答应我,派一个做过老师的人来配合我,怎么就变成了你?”幸亏他没有和老葛他们详细说过所谓妻子的情况,否则今天就露馅了。

“那女同志不走运,出城时遇到麻烦受了伤,临时换了我,可是来不及通知你。哎呀,你不就是要个人假扮你老婆嘛,是女的就行了,你要求那么多干什么!”金银花又吃了一大口烙饼,并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我的要求多?你看看你来了半个月,我的公寓都被你改成窑洞了。”他无法直视那些碎花的小门帘、小窗帘什么的,可是把他的床垫子撤了直接睡木板,他真是不能忍了。

“咱们家本来看着就冷清啊。”

“这里是我家!”

“喂,你这种态度就是对待工作不认真哦。我既然是你的太太,你别管真假,只要我在这儿,这个家也是有我的一半!”

“你这么强调是我的太太,这是你的家,那你应该学着怎么该做个太太,看看你这样子,像什么?”

“嘿,你嫌弃我们乡下人是不是?我告诉你,要不是听说上海赚钱多,你以为我稀罕来这里和你过日子啊!”

“赚钱?你赚什么钱,先把任务给我完成,给上级一个满意的交代再说。”

“可是我……”

“没有可是,明天老葛叫我们一起去打高尔夫,你别给我穿得像个红灯笼一样,体面点!”最后徐宗坪说完这句自己都嫌啰唆了。

金银花的思路完全没在他说的话上,而是寻思了一下,问:“那个费力不讨好的……”

“什么?”

“就是那个费丽,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徐宗坪俊朗的眸子直视她,慢慢逼近她的脸说道:“不喜欢。”

她顿时喜笑颜开地说:“那就是说你不喜欢她,嗬,你不喜欢她,那我打她就没错!”

徐宗坪两眼一翻,这都哪跟哪啊!

四、1947年6月,惊吓。

黄梅天刚过,天气难得地风和日丽。老葛约了人打高尔夫球,徐宗坪特意从局里回家接她,金银花这回没穿得像个红灯笼,却整个是一个绿青椒。

“你们村的布坊是不是除了红布、绿布外,别的布都不会染?”徐宗坪坐在车里,扭头问她,除了绿色的袄子,她那独特像是个水勺把的发髻在抹了发油之后,怎么看怎么恶心。

于是,他伸手就去拆她的头发,金银花吓得躲闪却被他的大手按住了肩膀。

“你干啥呀?”

“把这像膏药片似的头发给我拆开,谁现在还梳这头,你又不是守寡的!”

“我们村结婚的人都这么梳啊。”

“这是上海!”

三下五除二,金银花的头发就被打开了,散了之后,徐宗坪直接给她随意地扎了一下,垂下来一缕头发在耳侧,衬着她白净红润的鹅蛋脸,倒是俏丽中带着英气,细看她也是个美人。

“你……”徐宗坪多看了一眼,便走了神。

金银花咧嘴一笑,手摸着脸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俊的?”

徐宗坪清了清嗓子,扭过头说:“土气。”

金银花伸手掐一下他的腰,这个小夫妻间打情骂俏的小动作,像是掐在了徐宗坪的心尖上。

徐宗坪心想,自己怎么对村姑动了心思,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今天老葛是约见一个美国人,这个人私下与他联络很久,一会儿你不要出乱子,要密切注意这个人的一言一行。”

“美国人?清朝灭亡之后,什么时候分出个美国?”金银花惊讶地问他。

徐宗坪眨了眨眼睛,无语地做了个手势,不想再和她说下去。

郊区新开的高尔夫球场里绿草如茵。老葛正挥杆打了一球,回头看到徐宗坪走来,眯着眼睛盯了半天才发现那和草地浑然一体的金银花。

“徐太太的衣装很惬意呀。”老葛礼貌地夸赞。

徐宗坪腹诽:这穿的就是跟闹着玩似的。

还是转移话题的好,徐宗坪见只有他一人便问:“您今天不是和约瑟夫先生一起玩吗?”

“哦,他去洗手间了,一会儿他回来我给你引荐一下。下个任务由你和他合作,这件事对政府下一步的计划有很大的帮助,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信得着你。”老葛压低声音说。

徐宗坪喜上眉梢,却面色平静,唯诺地点下头。旁边的金银花想听听他们说什么,竖着耳朵想听,可身后却走来个人,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于是她不经意地回头。

“啊……”

说话的老葛和徐宗坪被尖厉的喊声吓了一跳,回头看道正在发呆的约瑟夫,老葛笑说:“约瑟夫先生,这位就是徐宗坪。”

徐宗坪伸手笑对他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太太……咦,我太太呢?”

他转了个身,现在周围只有他们三个男人。

那位约瑟夫先生尴尬地向上指了指,徐宗坪和老葛一起抬头,旁边的梧桐树上,金银花正抱着树干吓得发抖。

原来她穿得一身绿,让约瑟夫觉得有趣,拍了下肩膀,结果她回头一看到个金头发、金胡子、绿眼睛的怪异人种,顿时吓得惊叫起来,一下就蹿上了树。

徐宗坪的脸红得像番茄,咬牙说:“你赶紧下来!”

金银花伸手哆嗦地指向约瑟夫,说:“你让那黄毛猴子离我远点!”

五、1947年7月,上海,学习。

继上次鸡蛋砸费丽,这次又被外国人吓得爬上了树,金银花再次成了情报局家属们的笑料,徐宗坪索性不带她出来,把她关在家里,并请来教会学校的老师来教她淑女礼仪。

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淡淡的光影穿过窗棂,星星点点地落在楼梯上,听着留声机里的歌曲,拿着一杯新磨好的咖啡,徐宗坪慢悠悠地走下楼梯。

在他想检查一下金银花同志的学习成果,其实以她的容貌,再稍加调教一下举止仪态,他脑补一下那样的画面,竟然有些热血澎湃,活了快三十年的他,第一次会在想到一个女人时,会有年少情动的春潮之心。

带着幻想的美好,在走下楼梯看到某人时,他硬生生地把喝了一口的咖啡喷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徐宗坪的下巴都要掉下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活宝。

“我在练习仪态啊,不是说淑女要挺胸直背抬头,步子要稳吗?多简单啊。”金银花正穿着一双带跟的皮鞋在练习走路。

旁边的女教师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徐宗坪无奈地说:“人家淑女练走路,都是头顶一本书就可以了,你怎么顶着一摞书?”

金银花稳稳地转过身,头顶上至少摞了十几本书,徐宗坪真的怕那些书滑下来砸到她,伸手要去拿,却被她推开了手,两人的手初次碰触在一起,像是电流滑过直达心田。

她眼神闪烁,故意气定神闲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说的淑女有多难呢,不就是练走得稳吗?我小时候跟过杂技班子练过。”

旁边的女教师一怔,笑问:“徐太太怎么还进杂技班子?”

“咳……”不敢看徐宗坪黑下来的脸,金银花嘿嘿一笑,编着理由,“小时候被人贩子骗走了,家里找了好久才找到。”

徐宗坪担心她再说下去会更加离谱,示意女教师离开,伸手把金银花头上的书搬下来:“别练了!”

“练这个对你没用,我请了裁缝,还有理发师一会儿到家来,给你做旗袍和做头发,你给我老实配合。”

“为什么啊?我才不想弄得像那些女人一样不正经。徐同志,我们是夫妻,还是假的,你管的也太多了吧?”

金银花干脆把脚上的鞋一甩,盘腿就坐在沙发上,一脸不高兴。

“你看看你,思想就这么落伍,一点不上进,我们怎么合作?你以后要和我出入的都是高级场所,你土得掉渣,怎么帮我?”

“哎,你是要打架还是要骂街我都能帮,你让我穿得像个妓女似的卖笑,老娘我干不了!”

“你思想太龌龊。”

“是你思想太无耻!”

“你瞧不起人!”

“不是我瞧不起你,是这个时代瞧不起你。胖大海,不,金银花,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学穿旗袍,还有化妆,你就别出这个门,也别想赚钱!”徐宗坪恨铁不成钢地把话说重了,这个女人,开始影响了他的情绪,似乎哪里不对劲了。

他拿起沙发上的风衣就向外面走,金银花气得要拿烟缸丢他,可看到是银制品,觉得值钱,没舍得扔出去。

走到院子里,徐宗坪正好遇见来找他的费丽,看他气冲冲地出来,费丽笑得格外娇艳:“宗坪,怎么不开心啊?又和太太吵架了?”

“费丽,你来得正好,陪我出去吃个饭吧。”

“好啊。”费丽开心地挽上他的胳膊,同时侧头瞄了眼身后,说,“她就是一个乡下的粗人,何必和她一般见识,适应不这里,就打发回去得了,省得给你丢人。”

刚走到门口,金银花正好听到费丽的话,再看她的细腰扭得像个蛇一样,身子贴着徐宗坪出去,她狠狠地呸了一口:“老娘没你也能活!”

六、1947年8月,情生。

徐宗坪果然说话算话,不再理会金银花,而是经常去和约瑟夫见面。毕竟约瑟夫是他盯了很久的人,不能因为这个鲁莽的女人,搞砸即将到手的情报。

可是生气归生气,面对不理睬自己的金银花,徐宗坪还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想道歉,却开不了口,真像个小丈夫一样在怄气。

盛夏的阳光很毒辣,幸好街两边茂盛的梧桐树叶子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很多行人才放慢了脚步,享受着树荫下短暂的清凉。

徐宗坪和费丽陪着约瑟夫坐在轿车里说笑着,费丽不愧是十里洋场最有名的交际花,这几次出来吃饭见面都哄得约瑟夫心花怒放,为徐宗坪挽回了不少面子。

“徐先生,怎么这几次都没见过令夫人?”约瑟夫隔着中间的费丽,突然提起了金银花。

“劳烦约瑟夫先生挂念,内子自来上海之后,深感言行举止不是端庄,目前正勤学社交礼仪,以免日后再招人笑话。”徐宗坪客气地回应,费丽抬手掩住一抹鄙夷的笑容。

“令夫人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中国女性,我倒觉得没必要约束她的天性。”

“中华女子还是要以温婉贤淑才是宜家之道。”

“听徐先生的意思,令夫人已经变成了像费丽小姐一样的淑女了?”

“是是是,现在练得已经有模有样了。”徐宗坪底气十足地说着,费丽不屑地撇了下嘴。

约瑟夫此时的视线正好看向车窗外,面色犹豫地说:“令夫人真的在家里学做淑女?”

“是啊。”

“可是那个奇怪的女人长得好像令夫人。”约琴夫好笑地问徐宗坪。

而徐宗坪向车外一看,血往上涌,差点没晕过去。

路边一群人正围着个女子,她头顶顶着碗,双手还在转着盘子,不时还下腰转身,一系列高难度的动作,引起围观百姓鼓掌叫好。

“小女子初来乍到,有钱捧个钱场,没钱借钱也捧个钱场,谢谢各位!”金银花一边吆喝着,一边抬了抬腿。

有人把硬币扔到她的脚下,她心花怒放,正想换个花样,一个人影冲到了近前。

“扔钱就行,别扔人啊!人我不要!”她的话音没落,面前的人已经开始咆哮:“金银花!”

“啊!”她吓得一抖,头上的碗和手上的盘子全掉在地上,摔得稀烂。

徐宗坪的心也碎了,这套镏金边的碗盘是他去年托人从法兰西带回来的舶来品,他自己都没舍得用过,当宝贝似的放在柜子里,没想到却成了某人卖艺的牺牲品。

“哟,徐太太,你这是唱的哪出啊?”费丽和约瑟夫走过来,看到金银花,费丽语气中带着嘲讽。

“我罚你闭门思过,你故意出来给我丢人现眼的是不是?约瑟夫先生,麻烦您送费丽小姐回去,我先告辞!”

徐宗坪伸手一把拉住金银花的手想要拽她走,金银花注意到他那气场吓死人,站在原地不走。徐宗坪怒火中烧,一弯腰,就把她给扛到了肩上,把地上的碎碗踢到她收钱的布上,胡乱地抓起,大步流星地离开。

“放我下去!”金银花后背摔在了后座上,紧接着徐宗坪压到了她的身上。

徐宗坪示意司机开车,双手扣住她乱挥舞的手,压低声音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挣路费回家,我不和你过了!”

“不和我过了?我就让你改变一下土包子的样子你就和我拗气不过!做梦!等我想什么时候不过,才能不过!”徐宗坪大声地吼着,同时眼睛向司机的方向瞥了一眼,就算再生气,金银花也知道自己身上的任务,她一时冲动上街卖艺,的确是有些冒失了。

“你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婆婆!”金银花装哭并伸脚踢他,膝盖却碰到不该碰到的地方。

徐宗坪疼得脸色泛红,趴在她的身上,闷哼道:“金银花,你往哪踢?”

金银花的脸更红了,低头看眼埋在自己胸前的人,四目相对,没来得及掩饰的目光炽热得让人无法躲避,彼此似乎都感觉到心里的位置多了什么……

七、1947年10月,窃取。

那次无理取闹之后,金银花和徐宗坪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而她慢慢接受旗袍和烫发,看到徐宗坪每次惊艳的目光,她心里就莫名地开心。

不过有时他们也会拌嘴,可话语却像是变了味道,两人越来越像过日子的小夫妻。

周末的一天,约瑟夫请朋友们到他家做客,徐宗坪夫妻也在邀请之列。不过今天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从约瑟夫的书房里偷取重要的情报。

在下车之前,徐宗坪交给金银花一个微型相机,低声嘱咐道:“老葛表面上说让我和约瑟夫见面,但是昨天给他的情报却是背着我的,不过我看到是个绿色的信封装着,一会儿我会想办法引开约琴夫,你去他的书房,找到后拍下来。”

“好,我知道。”金银花接过来相机,可是今天穿的是旗袍,身形勾勒得一目了然,藏个相机却真是藏不下。

“你穿什么旗袍啊!”徐宗坪恼火地抱怨。

“谁让你总让我穿穿穿的!藏不下东西了你又赖我,我告诉你,旗袍也能藏!”

“藏哪儿?”

金银花转过身不让他看,像是解了扣子然后又系上,再转过来时,面露得意:“没了吧!”

“你藏哪儿了?”徐宗坪疑惑地问,眼睛不由得看向她的胸部。

“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你胸还真是小!”

“啊!”

下车的时候,徐宗坪的头上挨了一记栗暴。

两人走进约瑟夫的公馆时,徐宗坪还疼得苦着脸。费丽今天特意穿了件勾勒身形的蓝缎红花旗袍,更显得她玲珑有致,可看到土包子变凤凰的金银花,眼中升起了熊熊妒火。

“徐太太越来越美了。”约瑟夫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托起金银花的手亲吻了一下。

金银花忍着不舒服,脸上还笑吟吟地说谢谢。旁边的徐宗坪心里不是滋味,夺过金银花的手,握在手里说:“今天费丽小姐也很美,和约瑟夫先生很般配。”

前半句费丽听得开心,后半句足以让她气得发疯,不满地瞪了金银花一眼。

接下来,徐宗坪和费丽象征性地跳了下舞,然后和约瑟夫去找老葛聊天,故意找了话题,拉住了他们几个。

金银花得了空,装作找洗手间就去了二楼。

约瑟夫住的公寓楼很小,书房很好找。她悄悄地上了楼,进了书房就直奔书桌,一顿翻找后,在抽屉里找到了绿色的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就拿出相照拍起来。

拍完后就按原样放好,把相机藏好,金银花迅速走出书房,拢了拢头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但是在她走下楼梯时,一直隐藏在二楼角落里费丽缓缓走出来,瞄了一眼书房门,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八、1947年12月,上海,惊变。

情感总是在两人相处中慢慢发酵,徐宗坪越来越喜欢有金银花在家的日子,尽管她还是免不了唠叨,免不了出洋相,可现在他却是很喜欢看,一点也不嫌弃。两个人的关系冥冥之中似乎有所不同,可又不点破,只是这样暧昧。

当徐宗坪夜晚回到家时,金银花已经做好了饭菜,接过来他的包,问:“怎么样?”

“联络员说情报已经送到了,上级领导很满意。”

“哈,那我的任务是不是就完成了?我们就不用假扮夫妻了吧?”金银花递给他筷子,笑嘻嘻地问,开玩笑的成分多一些。

徐宗坪却脸色不太好:“我们这样不是挺好吗?这样可以继续为组织效力啊。”

“你还挺上瘾的!”

金银花嘴上这么说,徐宗坪没接话,但心里却在想,的确是上瘾了。

他又皱了下眉,像是想起什么,问道:“奇怪的是,那天晚上约琴夫的公寓书房里丢了一个情报图,虽然不是我们拍的那个,但是说明还有人进去过。”

“那个黄毛猴子是条大鱼,肯定很多人盯着他,只要我们没被发现就行,不管他。”

金银花夹了块鱼肉放在徐宗坪碗里,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说:“嗯,对了,等过几天假期,我带你去杭州玩玩,长长见识。”

“只去杭州吗?听说中国很大的。”

“你还真贪心,好,在我们假扮夫妻的日子里,我带你走遍全中国。”徐宗坪拍拍胸脯,金银花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妩媚秀丽,让徐宗坪看直了眼,喉结动了动,刚要说话,门铃响了起来。

徐宗坪打开门的那一刻,笑脸在一瞬间凝固,外面站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情报局同事,只是每个人的脸上却肃然。

“宗坪,对不起,葛处长要见一见徐太太!”

“这么晚了,上司独自会见下属女眷,不好吧?”徐宗坪紧紧地握起了拳头,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会见并不一般。

“对不起,这是命令,不要让我们为难。”

“这是我家,让不让你们进是我说了算!”

双方正僵持着,金银花笑着走过来:“或许是葛太太有什么事吧,宗坪,你别那么多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金银花拿起门旁的外衣穿上,徐宗坪拉住了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那也先把饭吃了,我先去!”

她又想了想,忽然回来抱住了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紧紧相拥着并没有说话,短暂的拥抱后,金银花离开他,连徐宗坪的心也随之一空,他眼睁睁地看她离开。

徐宗坪咬紧牙,攥紧了拳头,难道老葛发现了他们的事?

他走到饭桌边,桌面上却留着一行刚用水写下来的字,是金银花走前留下来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不要暴露。

把水杯里的水倒出来抹掉了字,徐宗坪急忙拿起了外衣,打开门,冲进了夜色之中。

九、1947年12月,上海,离别。

他刚走到车旁,一个身影从阴暗中出来。费丽浅笑地向他走来,轻声问:“你是要去救你太太吗?”

“你怎么在这儿?”

费丽伸手去搂他的腰,徐宗坪后退一步躲开,她的笑容渐冷:“我偷听到老葛和约瑟夫的谈话,说你们局里有内鬼,要把这人给揪出来,你也在怀疑目标之中。”

徐宗坪一怔,费丽慢慢地靠近他,接着说:“我这么爱你,当然会帮你。谁让你太太那天偏偏去了约瑟夫的书房让我看到,这件事必须有个人来背黑锅。”

“银花是无辜的,她是我太太。”

“哈,少骗我了,是不是真的夫妻骗不过我费丽的眼睛。明人不说暗话,你怎么都需要一个妻子做掩护,为什么不是我?相比之下,我不是更比那个女人在老葛的眼中更安全吗?”

费丽紧盯着他的脸,笑容中带着自信,她自作聪明,猜测成真。看来她冒险偷约琴夫的情报嫁祸给金银花,这步棋是对的。

徐宗坪突然明白了一切,知道自己低估了这个女人,可是现在他不能丢下金银花不管,于是他推开费丽,拽开车门上了车。

相比身上赋予的使命,他更不希望看到金银花出事,等他急匆匆地赶到情报局的时候,却被老葛拦在了外面。

“如果你要见你太太,那么我是不是要怀疑你也是嫌疑人?”老葛审视着他的脸问道。

“葛处,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你应该知道,我太太不是这种人。”

“对,就凭这么多年的关系,我才相信与你无关。可是你太太在你们从成亲后就分开了多年,足以改变她的信仰和站位。”

“这件事交给我,我来查出真正窃取情报的人行吗?”

“不行,万一你徇私,找别人来顶替呢?宗坪,想证明你的清白,你还是避嫌的好。”老葛的语气冷漠,不容他求情。

徐宗坪抿了抿唇,沉声说:“她是我的太太,我相信她的清白,我一定要陪着她。”

面对他坚定的眼神,老葛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有了老葛的默许,徐宗坪见到了金银花。是在情报局地下的刑审室里,在这里,多少铁齿铜牙的人最后都被折磨得精神防线崩溃。

而金银花的手脚被扣在一个座椅上,那个椅子是电椅,看她无力地低头,徐宗坪紧张地喊出了口:“银花!”

他要冲过去,却被人给拽住,动弹不得。

金银花缓缓地抬起头来,无神的眼睛在这一刻恢复了明亮,“宗坪,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样?”

“我没事。”金银花淡淡地说,嘴角微微上翘。

徐宗坪嘴唇颤抖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于公于私,他的心都备受煎熬,他救不了她,他现在没有任何的办法。

“对不起!”三个字,说出了他心底的无奈。

这时进来一个人在老葛耳边说了几句话,老葛向前走了两步,冷漠地说:“因为她的身份特殊,不便在上海本局审讯,今晚立刻押往南京。”

“不行!”徐宗坪反对着。

老葛突然冷眼看他说:“宗坪,你再乱了分寸,那就怪不得我。”

他一挥手,手下人去将金银花带走。

徐宗坪悲呼了一声:“银花。”

金银花脸上露出笑容:“宗坪,我真的好想一直做你的太太。”

老葛不耐烦地让人带她走,徐宗坪要追却被老葛伸手拽住,不能暴露自己的感情,否则他和银花全完了,徐宗坪死死地咬着牙关,泪眼蒙眬。

当晚,一艘从上海开往南京的货轮在江面爆炸沉船,而船上押往南京审讯的犯人金银花,下落不明。

次月,上海情报所迁址重庆。

尾声:1949年11月,新生。

重庆解放前夕,整座山城都人心惶惶。

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个人影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时不时地回头看有没有人跟踪。

明早情报局要撤退到台湾了,但是徐宗坪却接到上级联络员的消息,让他归队,今晚半夜抵达江边,有人接他过江。

新中国的曙光开始笼罩着这片大地,他终于卸下了这身沉重的包袱和麻木的面具。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望着前方出现的广阔江面,深深地锁起了眉头。这次他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寻找银花了。那起意外的沉船事故,没有见到她的尸体,他一直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夜晚的江风很冷,江面上一艘小船正慢慢地划来,船上有人拿着手电筒晃了三圈,徐宗坪也拿出手电筒闪三下。

船慢慢靠岸停了下来,徐宗坪仔细看了看那嗖船,像是一艘货船,船上有几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穿着杂耍卖艺的服装,还堆着很多杂耍的道具。

“你、你们这是杂技班子?”

“杂技班子咋了,瞧不起人啊?”接过他箱子的少年一脸的不悦。

“没瞧不起,我太太以前也是杂技班子人。”他上了船,看着船上堆的东西,不禁触景伤情。

看着那一堆箱子里的东西,让他想起了银花在街边顶碗卖艺的事,出事之后,他一直没回过上海的家,记得当时摔碎的碗被银花拿回去给补好了。

信手翻着,在几只碗中,一只补好了的镏金花边碗摆在那里,他不可置信地擦擦眼睛,失声扭头大喊:“这碗……”

话音随着一个俏丽身影闪现而停了下来,魂牵梦萦的人影渐渐清晰,徐宗坪笑了起来,眼泪翻涌着漫过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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