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匡”
2015-06-16李春燕吴继刚
李春燕 吴继刚
摘 要:《慧琳音义》引书《风俗通》中的“匡”字,记录词“廷”。由于构件讹变,“廷”字异写作“ ”,与“匡”的异体字“ ”成为同形字。刻工未能辨别字词关系,误判为“匡”字。文章还由此考察了汉简、汉魏六朝碑刻、敦煌卷子等材料的今文字构件中“廴”讹混的两条路线,认为混用的构件具有双向类推作用,并纠正部分碑刻文献中释读的讹误。
关键词:“匡”;“廷”;构件;异体字;同形字
中图分类号:H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5)05-0189-02
《慧琳音义》在解释“盗塔寺物”时引用了《风俗通》:“《风俗通》曰:寺,司也。匡之有法度者也。今诸侯所止皆曰寺也。”“匡之有法度者也”,不辞。校之《慧琳音义》和《玄应音义》,《慧琳音义》词条“寺庿”释义亦引用了《风俗通》:“《风俗通》曰:寺,司也。廷之有法度者也。诸侯所止皆曰寺庿。”《玄应音义》释词条“寺庿”时亦如此:“《风俗通》曰:寺,司也。廷之有法度者也。诸侯所止皆曰寺。”《说文·寸部》:“寺,廷也,有法度也。”朱骏声《说文解字通训定声》:“朝中官曹所止理事之处。”《左传·隐公七年》:“发币于公卿。”杜预注:“诣公府卿寺。”孔颖达疏:“自汉以来,三公所居谓之府,九卿所居谓之寺。”对校表明,“匡”当为“廷”字之误。但“匡”、“廷”二字构件悬殊甚大,“廷”为什么能够变成“匡”呢?
“廷”由构件“壬”和“廴”组成。从“廷”到“匡”,两个构件都发生了变化。先来看构件“壬”的变化。“壬”第一笔由撇变横,成为“王”,这是笔势之变。这种变化战国文字已见,如作秦文字作“ ”,汉魏六朝碑刻亦屡见,如东晋《石尠墓志》作“ ”,东魏《李挺墓志》作“ ”,东魏《萧正表墓铭》作“ ”。构件亦类推,“庭”,北齐《韩裔墓志》作“ ”;“霆”,北周《华岳庙碑》作“ ”;“挺”,北齐《狄湛墓志》作“ ”。①在敦煌文獻中,亦有体现,如“庭”,《金真玉光八景飞经》“天魔承空发,万精骇神庭”作“ ”;“挺”,《正名要录》“右依颜监字样甄录要用者,考订折中,刊削纰缪”作“ ”②。
再看构件“廴”。构件“廴”变成“匚”是问题的关键。这个变化有两步,第一步是“廴”变成“辶”,第二步是“辶”变成“匚”。
在汉魏六朝碑刻中,“廷”,西晋《石尠墓志》作“ ”,北周《寇炽墓志》作“ ”,东魏《张满墓志》作“ ”,北魏《元暐墓志》作“ ”,北魏《青州刺史元湛墓志》作“ ”。由此可知“廴”的演变轨迹是:
演变的最后一步是关键,构件“辶”的后两笔异写作“ ”,连成折笔。但这与构件“匚”仍相距甚远。只要清理出中间环节,问题的死结就解开了。材料所限,碑刻中“廷”异写作“匡”的例证暂未发现,但碑刻中“匡”字除了多数形体作“匡”外,尚有四例作“ ”:北魏《吊比干文》作“ ”,北魏《元孟辉墓志》作“ ”,北魏《元灵曜墓志》作“ ”,北齐《司马遵业墓志》作“ ”。结合“匠”字的形体,北魏《刘双周造均塔记》作“ ”,东魏《刘双周造塔记》作“ ”。这些给我们提供字形上的启发与支持:“匚”的第一笔“一”变成“丶”,使得构件“ ”等同于“匚”,导致“匡”的异体字“ ”与“廷”的异体字“ ”的讹混体“ ”同形。也就是说,“ ”字记录了“廷”、“匡”两个词,成为同形字。刻工未辨别字词关系,误刻为“匡”字。由此可见,构件“ ”到“ ”的变化是最关键的一步。
值得注意的是,在“辶”变成“ ”的过程中,一部分“辶”变成“ ”。这一点,在汉魏六朝碑刻的“廷”字上未发现该变化,在“延”字上却体现出来:北魏《元广墓志》作“ ”,北魏《安乐王第三子给事君妻韩氏墓志》作“ ”,东汉《张景碑》作“ ”,北魏《李蕤墓志》作“ ”,西魏《邓子询墓志》作“ ”,北魏《元偃墓志》作“ ”。可知“廴”的演变轨迹是:
上述演变过程中,第二步与第五步最为重要:前者衍生出“丶”画,后者消失掉“丶”画,这使得“廴”最终变成“ ”。
由上可知,构件“廴”的讹混有两条路线:
从“廴”到“ ”∕“ ”的变化表明,构件的形成有一个发展过程。
总之,由于部件混用,“廷”字变成了“ ”,这也是“匡”字的异体字。一个汉字里处于上部的点和横很容易互换。所以“ ”就成了“廷”和“匡”两个字的同形字,由于刻工没有理清“ ”字与“廷”、“匡”两个词之间的关系,刻为“匡”字,谬以千里。幸而《慧琳音义》引《风俗通》不止一处,且有《玄应音义》旁证,否则,后辈学者在利用文献时又会遇到一个人为的错误。
之所以产生这些异体字,是汉字异写即构件内部略有变异造成。异体字,根据其形体结构产生的不同方式,不同途径,不同结构关系,可以把它分成异构字和异写字两大类。异写字有改变笔形、增加笔划、减少笔划、构件内部略有变异、构件位移、构件拆分重组等六种类型。
“廷”变成“匡”属于第四种类型:构件内部略有变异,这最终导致构件混用。构件混用具有类推作用,产生一批类推字。而且,“廴”与“辶”、“辶”与“ ”的混用是双向的,分别类推出一批字。
在汉魏六朝碑刻中,“廴”与“辶”的双向混用都有多例。
“廴”作“辶”。在碑刻中共“建”、“延”、“廷”等3例。如“建”,北魏《寇猛墓志》作“ ”,北魏《元诱墓志》作“ ”;“延”,北魏《李彰墓志》作“ ”,北魏《安乐王第三子给事君妻韩氏墓志》作“ ”;“廷”,北周《寇炽墓志》作“ ”,东魏《张满墓志》作“ ”。
敦煌卷子中亦有用例,如“建”,《老子道德经》作“ ”;“延”,《正名要录》作“ ”;以“廷”作构件的字,“庭”,《金真玉光八景飞经》作“ ”,《正名要录》作“ ”。
“辶”作“廴”。在碑刻中有“迺”、“连”、“游”、“运”等共19例。如“迺”,北魏《元熙墓志》作“ ”,北魏《元晫墓志》作“ ”;“连”,北魏《穆纂墓志》作“ ”;“游”,北魏《元固墓志》作“ ”;“运”,北周《二圣庙碑》作“ ”。
“辶”作“廴”之例,敦煌卷子中未发现用例,这说明在手头字中,从使用频率上看,“辶”是个常用构件,处于强势地位,比“廴”更简化。所以,汉魏六朝时期二者混用。到敦煌文献里,“辶”战胜“廴”,“辶”可以替代“廴”,“廴”却不再替代“辶”。
碑刻中“廴”多作“辶”,“辶”少作“廴”,因为以“辶”为部首的字多,以“廴”为部首的字书少。“辶”是常见部件,“廴”向“辶”靠拢。
再有,从意义上看,“廴”、“辶”义近。《说文解字·廴部》:“ ,长行也。从彳引之。”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四》:“钮树玉曰:《系传》篆作 。伦按长行谓长道也。篆当作 ,象形。横道多,则从道长矣。省之为 。金文廴字偏傍多作 。”马叙伦引钮树玉语证明“廴”为“长道”之意。《说文解字·辵部》:“ ,乍行乍止也。从彳,从止。”王筠《说文句读》:“许君以字形有止,遂说以乍止,非也。部中字皆行义。辵与行同意,行不能左行而右止,辵不能前行而后止,止只是足耳……《广雅》:‘辵,犇也。《玉篇》:‘辵,走也。是也。”王筠的意见是对的:“辵”本义是行走。“乍行乍止”即步履踌躇之义,是引申义。“廴”为长道义,“辵”为行走义,一个是道路,一个是行走,二者意义相关,属于类义,可以互换。其他如“杯”和“ ”、“碗”和“椀”中“木”和“皿”、“石”和“木”等,分别都是类义关系。这是异体字一种重要的类型。因为更换形旁的异体字,其形旁多意义相同、相近或者相关,这与汉字表意文字的性质相符。
在汉魏六朝碑刻中,“辶”与“ ”的双向混用也都有多例。
“辶”作“ ”。在碑刻中有“巡”、“造”、“迎”、“逝”等共45例。如:“巡”,东晋《高勾丽好太王碑》作“ ”、“ ”;“造”,东魏《道颖造像记》作“ ”;“迎”,东晋《高勾丽好太王碑》作“ ”;“逝”,北魏《元诱妻薛伯徽墓志》作“ ”。
汉简和敦煌卷子中亦有用例。汉简用例如,“近”,《敦煌汉简》七四作“ ”,“迹”,《居延汉简》作“ ”。敦煌卷子用例如:“边”,敦煌研究院《四分律》作“ ”;“远”,想尔注《老子道经》卷上作“ ”;“过”,想尔注《老子道经》卷上作“ ”等。
“ ”作“辶”,是“匚”折笔的变形。碑刻中有“匹”、“匝”、“匪”等3字。如“匹”,北魏《丘哲妻鲜于仲儿墓志》作“ ”,《崔鸿墓志》作“ ”,《长乐长公主元瑛墓志》作“ ”,《韩震墓志》作“ ”;“匝”,北魏《檀宾墓志》作“ ”,《元端墓志》作“ ”;“匪”,南朝宋《爨龙颜碑》作“ ”,大赵《王真保墓志》作“ ”,北魏《胡显明墓志》作“ ”。
碑刻中“辶”部首字多,“匚”部首字书少。但“辶”是常见部件,“ ”又是“辶”的省减和快写,而且形体相去不远,二构件互换较常见。“辶”与“ ”的混用是构件变异。
敦煌卷子中亦有用例,如:“匝”,《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作“ ”,《太上洞玄灵宝妙经众篇序章》作“ ”。《摩诃摩耶经》卷上作“ ”。
由上可知,汉隶以来的今文异体字群并非散乱无章,而是有自身规律:一部分字的形旁有意义关联,一部分字的字形略有不同,展转发展,最终与原字形异体起来。并且,从构件的替换来看,呈简化趋势。
但“辶”与“ ”不作双向类推,只有“辶”向“ ”的发展演变,如:“ ”→“ ”→“ ”→“ ”→“ ”。这是多数客观事物自身发展的非循环性规律使之然。
另外,在金文中“廴”多作“ ”。如“廷”,毛公 鼎作“ ”,秦公簋作“ ”,望簋作“ ”,衛簋作“ ”,弭吊簋作“ ”③等,不赘述。时代不同,使用情况亦不同:金文中常用的,汉简中亦如此,如“延”,《敦煌汉简》一〇七七作“ ”,碑刻中却是少见的,如“延”,北魏太和二十二年(498)《元偃墓志》作“ ”。敦煌文献中也仅有少数字这样,如“健”,敦煌研究院361《佛经》作“ ”。
对于构件内部略有变异而产生的异体字,前人不察,屡有误读。例如北魏《元端墓志》“重营迭栅,围城数匝”,“匝”,《洛阳出土北魏墓志选编》误释作“迎”,不辞,为形近误读。北齐《张海翼墓志》“待挹匹之衢酒,迎和况以宫锺”,“匹”,与“况”对举成文,《文物》2003年第10期误释作“退”,非。北齐《张僧显铭闻》“匹古云高,方今未远,唯君独步”,文中“匹古”与“方今”对举成文,语义通畅。《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北卷》(壹)误释作“延”。
注 释:
①碑刻图片全部来源于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异体字图片库》。
②敦煌俗字全部来源于《敦煌俗字典》。
③以上金文图片来自《金文编》。
参考文献:
〔1〕[唐]慧琳,[辽]希麟.正续一切经音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唐]玄应.一切经音义.海山仙馆本,道光二十五年乙巳刻.
〔3〕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异体字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4〕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校注[M].北京:线装书局,2008.
〔5〕李圃.古文字诂林[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