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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先生”的双飞翼

2015-06-15臧保云

上海戏剧 2015年6期
关键词:道家时空庄子

臧保云

“庄先生”是庄子,也是庄生;故事发生在古代,也发生在当下。极简的舞台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现场配乐时而烘托氛围、时而间离剧情;观众时而被带入、时而被迫跳出戏来,一时间恍然大悟、转念一想又似是而非。此种舞台印象实属难得,何也?一生二也;又,合二为一也。创作者的理念受道家影响颇深,至少在形式上是依循道家思想来组织的,比如异调同构的人物配置,以及双时空的叙事结构。话剧《庄先生》围绕古代的庄子和现代的庄生两个人物,编织出两条相互独立又交叉演绎的情节线;临近结尾处,提出“庄周梦蝶”式的疑问,最终将两条线索在故事层和意义层融汇在一起,既在两位庄先生叠影一样的现实遭际中彰显剧情编排的巧妙,又于似梦非梦的混沌间体现哲理思辨的高度。

《庄先生》的第一个层面在讲生活。现实和理想是支撑现世人生的双翼,人们的欢乐、迷狂、挫败、烦忧皆源于此。剧中的庄先生们便在现实和理想的鸿沟里挣扎,面临情感和事业的双重困境,情感纠葛是最易引起共鸣的永恒命题。几千年前,庄子辞官归家的路上,遇到扇坟恨嫁的小寡妇,从而心神难定、对妻子起了疑心,遂回家装死试探妻子;庄妻果然情欲难捺,与富家公子私奔。这个问题也发生在现代人庄生身上:考古学专业的庄生全心研究庄子,却因一身酸腐气,再也吸引不了风情万种的妻子田小蝶,田小蝶出轨,庄生陷入婚姻危机。小寡妇和庄妻击溃了庄子对于男女关系的想象,田小蝶的出轨亦颠覆了庄生理想中的爱情和婚姻。庄妻和田小蝶最后都回归了,看似欣慰的结局在本质上却疲软不堪,回归本身带有强烈的悲剧意味。当老年庄子抱怨庄妻当年的离开时,庄妻反唇相讥,对于庄子处心积虑的试探心存怨怼;田小蝶是回来了,庄生一直念叨的却是他们相爱时的芦苇荡。当婚姻只剩下抱怨和回忆时,它的意义在哪里?两位庄先生在情感漩涡里宿命般地相遇。作品并非观点鲜明地去评判其中某一类人,而是通过两位“庄先生”在情感中的失落,暴露这一命题的循环往复。

二者相遇的又何止情感困惑?庄子无意仕途,他的理想不过是逍遥一世,却被官差们追到家中,不得不装死以避祸。不涉仕途的代价是穷困潦倒,庄子厚着脸皮外出借粮,却被婉言相拒。他苦心经营的孤傲清高,及遁世修书的理想,在现实生活面前一败涂地。再看庄生:专心研究考古学,有自己的学术理想和追求,却迫于现实原因,不得不在自己的研究成果上签署领导的名字,以换取物质利益。他出卖的,何止是一本书、一份研究成果,还有一个知识分子的尊严。一位是难以超越的大哲学家,一位是学有所成的考古学者,二者在自己的领域里都有光鲜的头衔,然而在生活面前,却是困于生计、辛酸难耐的小人物。面对生存,两位庄先生再度相遇。庄子和庄生,虽相隔两千多年,却同样面临理想和现实的不平衡所带来的困惑。他们巧合般相似的人生际遇,形成独立却同质的复调,咏叹着恒久反复的人生困境。

《庄先生》的第二个层面,在谈真实和虚幻的关系,这两个概念亦可看作本剧哲学探讨的双翼。《庄先生》自我暴露式的布景和表演,暴露了创作者哲理思辨的野心。舞台中央设置一间换衣间,演员根据剧情需要自由进出,变换服装;同一批演员通过服装的变化,分饰古今两个时空的人物,讲述两个时代的故事。故事的讲述并不追求极其严密的逻辑,甚至因为两条线索交叉并行而有拼贴的倾向,比如古代庄子的故事便是通过和庄子有关的著名典故——庄周试妻、庄子借粮、庄子钓于濮水等粘连而成。因此,创作者关注的重心不在于人物和情节,而在于将古代和现代两个时空进行主题意义上的重叠,从而达到哲学层面的互文。由表层叙事进入到深层的哲学探讨,创作者从结构上做了极为巧妙的安排。

《庄先生》的整体构思,是对“庄周梦蝶”这个典故的化用。庄周梦蝶,是庄子做梦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梦到了庄周?这个问题在本剧中变成了:是庄周睡着后,梦见了现代的庄生,还是,庄生做梦梦到了他一直在研究的古代的庄子?两个时空,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幻?《庄子·齐物论》里的回答是:“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认为,真实和虚幻是难以区分的;大道(即世界的本质)时而化为庄子,时而化为蝴蝶,这是事物变化的不同阶段而已。《庄先生》的双时空叙事,暗合了庄子诗化哲学的要义。两位庄先生,到底是谁梦到了谁,谁在真实世界里,谁在梦境里,这些是说不清的;但无论梦境还是现实,只不过是“大道”在不同历史维度的投射,最终还是合于大道。这里再次印证了庄先生们所面临困境的普遍性,庄子和庄生不过是两个具象,是一样的命题在不同的历史时空呈现出的不同状态。正因为此,才有了剧中情节的混沌交合。

《庄先生》所论证的现实和理想、真实与虚幻的二元对立,恰恰反映了中国文人的思想双翼——儒家的入世理想和道家的隐遁想象,这是中国文人的基本思想结构。“庄周梦蝶”的典故中,对于真实与幻境的辨认和探讨,体现了对于现世人生的飘渺态度。在庄子看来,人生不过是大道的一个阶段,一次幻化,因此也便有了“一死生”的生死观。本剧借用的是一个羽化的外壳,讲的却是现实琐事。故事里的庄子已然不是我们脑海中大气洒脱的大哲学家,而是有点幽怨、有些烦恼的小人物;现实的庄生虽被折磨得焦头烂额,但在乱七八糟的生活中偶尔现出一丝不羁来,比如他急火攻心下与院长二奶的偷情,着实让人吃了一惊。现代庄生被现实所累,困境重重,他以儒家入世的姿态,遥想道家无所累的境界,故梦到了庄子;古代的庄子乐享逍遥时,却在现实中遇到小不如意,因此梦到了庄生。从剧作者角度讲,他虽借用了道家代表人物庄子做主人公,儒家的实用主义价值观却成为他结构故事、评点人物的重要指标。故,儒家日常和道家理想,共同熔铸了中国文人的现实指摘和隐遁情怀,也形成了独有的书生气质。

《庄先生》的中国风味和原创意识令人感动。创作者既注重对双时空故事的叙述,又以独特的戏剧结构传达自己的哲学概念。只不过,将一个形而上的哲学问题简单外化为人物的现实遭际和精神困境,未免稍显浅陋。当然,若换个角度想,受限于中国观众的审美习惯,纯哲理探讨并不适用于中国的戏剧舞台,因此,《庄先生》的这种以现实趣味性和哲理思辨精神为双翼的写法,已然巧妙,无需多作他求。

(作者为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师、上海戏剧学院在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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