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全人类的一记耳光
2015-06-15郭斯嘉
郭斯嘉
独幕剧《布瓦尔和佩居谢》,根据福楼拜同名遗著改编而成,这是一部讽刺人类愚蠢、并想要对全世界一切都加以思考的小说。布瓦尔和佩居谢是生活在巴黎的抄写员,两人一见如故,结为挚友,同样厌倦着庸碌的生活。一日,布瓦尔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佩居谢也拿出多年积蓄,两人合力购买了乡下的农庄,开始向往已久的田园生活。他们将自己从书本上得到的有关农业、园艺、化学、医学、考古学、史学、文学、体育、方术、哲学、宗教等知识付诸于实践,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惨不忍睹……终于,他们感到意冷心灰,重新干起了抄写的老本行。
按照福楼拜的创作意图,两人回归抄写并非故事的结局,他们后来抄写编目完成《庸见词典》——讽刺各种陈词滥调、记录人类愚蠢的辞海——以揭露和嘲笑“人类文明的黑暗”。而戏剧,终结在两人低头重新开始抄写。这意味着剧中两人最终甘于平庸、放弃思考、放弃实践、不再反抗和挑战世面上流行的知识。这也致使《布瓦尔和佩居谢》一书的主题简化聚焦至揭示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断裂以及人对待书本知识盲从的态度。主题的偏移虽未能尽述福楼拜的辛辣嘲讽,但却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直指人的惰性和懦弱。在信息爆炸的时代,甄别海量“知识”已是劳心劳力之事,而用行动去进行验证更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权威”的存在对于极少数人来说是挑战与超越的对象,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即便有时人们会对某些著述心存疑虑但也不会真的去印证真伪,最后还是惯性服从、妥协。改变如同真正的创作一样,是困难的,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还未必能获得成功。“精明”人是不会浪费时间精力去做可能无结果的事情。于是,真正的创意和进步是稀少而珍贵的,但“照搬”和“复制”则廉价与随处可见。就戏剧而言,改编无须完全“照搬”原著,重要的是要表达出自己的思考和见解。当然,导演的选择并非揭示某种普遍规律,观众应对剧中提及的问题做出自己的思考。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演出无法尽述福楼拜的深刻,所以导演象征性地选取两人一些特别滑稽可笑的试验来引出他们的悲剧:他们越是深入、严肃地探求“真知”,失败来得越是惨烈;他们越是求助于书本,众说纷纭的各派观点越扰乱他们的头脑,继而生出对世间万物的怀疑,从而不得不直面人类认知的局限性。如果说福楼拜想借这部百科全书式小说毫不留情地鞭挞人类的自以为是,那么改编后的演出则是打在人脸上的一记耳光,响亮且让人脸红。
这部戏节奏轻快,调子轻松。整个演出一气呵成,两个演员在舞台上时而谈笑风生、时而逗趣哼唱、时而互相扶持,形成一个个相映成趣的画面。动作与动作的衔接、对话与叙事的互转、角色的自由转换、多种声效与音乐的配合、明暗光影的映衬……这一切自然又妥帖,整个戏流畅有趣。演员面部表情、肢体动作的夸张表演赋予人物一种漫画人物式的滑稽感。这样的轻快与轻松反而给全剧增添了荒诞的意味:有时候,笑更能映衬出背后的酸楚与苦涩。当然,观众看得欢快,演员却演得不轻松,这种看似轻快的表演,可以说是经由多种艺术手段交织而成的表演,是经过精心的编排与反复的演练才合成的。
在改编和搬演的过程中,我们当然不可能也没必要将小说中的复杂场景一一再现,剧场魔法师们巧妙地运用虚实结合的艺术手段将这些场景表演出来。诸如参观博物馆、听课、到公寓互访、参观农场等等都是依靠演员们类似于“走圆场”的虚拟性表演来完成。除了肢体虚实结合得恰到好处的表演之外,两位演员声音的表现力也让人印象深刻。他们除了戏谑地当场扮演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之外,还轮流肩负起旁白的职责。作为在场的叙述者,他们采用话筒来简述场景转换或者叙述某些事件。两人既是当局者,又是局外的评论叙述者。这种叙、演结合的手法让表演更有效,对于这种情节繁多、时空多次转换的剧作,是适用而恰当的。在剧中,他们还互相配合模拟出风声、火车声、时钟滴答声、二重唱乃至即兴哼唱(木讷的佩居谢爱上小保姆梅丽时,旁边的布瓦尔就哼唱出一段绵软的爵士小调以烘托氛围)。声音(包括音效)的多重表现力丰富了表演的层次感,灯光师与演员的完美配合也为演出增色不少。
《布瓦尔和佩居谢》的舞台是全黑的。黑色的舞台空间中后部悬挂起一块黑色幕布:它左右不仅是演员上、下场的通道,还像屏风一般与演员的表演配合起来完成不少需要观众发挥想象力的情节(如肥料试验、动物配种等等离奇事件),最后它还肩负投影字幕的使命,而最后这功能与演员某些虚拟的动作表演(如走路、开门等)配合起来时,观众就会产生一种观看默片的错觉。幕布前面正中放着类似于评弹舞台上的一桌(内藏餐具、书本等道具)二椅,椅子前面各有两张小小的简易桌子(既是抄写台、又是餐桌),上面各架着一个话筒。两把椅子旁边各放一个服装架,远观呈八字形,上面各挂着一个空衣架、钩子(后用于演员换服装、挂帽子,从抄写员的西装到农场主的围裙,换装也是两人身边变化的体现)。整个布景呈中轴对称式,但在对称中又有细节差异,如:左面的架子上挂有一面锣,右面则挂着类似于自行车铃般的铃铛。个性外向的布瓦尔被安置在挂着锣的左面,并时不时地敲锣宣布他的决定;而内向的佩居谢自然守在小小的铃铛旁边,仅偶尔打铃发表下他的看法。这样的布景不断在凸显这一对相似又互补的搭档、又与作品中“抄写”、“复制”这一关键词相扣。演出中,道具“书本”的多种用途颇具深意。起初,两人双手捧书查阅知识,他们对待书是一种尊重、当作宝贝来爱护的态度。后来随着挫折的增多,他们一边翻书、一边用书来做别的事(如灭蚊),此时两人的表情虽略有尴尬却也坦然。接下来,当他们的疑虑越来越多时,两人随便翻书之后便面带愠怒地将书本全都扔到脑后。而最后他们重操旧业时,则是面无表情地随便抽出一本书开始抄写。“书本”用途的变化也折射出两人内心对书本知识从敬畏到否定再到盲从的态度转变。这类细节蕴含着创作者的匠心,也从不同的面点出作品的主旨。
法国戏剧尤其是现当代剧作演出大多贴着哲理、晦涩、艰深、抽象的标签,能看到这样一部久违了的充满法式幽默又意味深长的作品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并让人忍不住再次向经典作家与作品致敬。
(作者为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法语系讲师,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项目“反思与革新:20世纪以来的中法戏剧交流”,项目编号:14YJC75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