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中的田汉
2015-06-15艳群
艳群
翻看父亲陈迈众收藏的一些黑白老照片,其中有一张是董必武、贺龙与父亲所在的湖南皮影队成员的合影。站在父亲左边,是一位身着西装,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他那诗人般忧郁的艺术气质,格外与众不同。我好奇地问父亲,此人是谁?
他是田汉先生!你不晓得?
晓得,当然晓得。田汉的大名,如雷贯耳。那些年,人们差不多都看过他的《名优之死》、《文成公主》、《关汉卿》、《扬子江暴风雨》、《金鳞记》、《谢瑶环》等戏剧,他的《毕业歌》、《天涯歌女》、《四季歌》和《梅娘曲》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歌,而他创作的《国歌》更是无人不晓。诚然,与这位可亲可敬的伟大剧作家照面,还是第一次。照片中的田汉,天庭饱满,剑眉凝目,鼻如悬胆。只是没想到,才华纵横的田汉竟是那么英俊儒雅。
照片中为何父亲站在中间而田汉在側,似乎不合常规,主次颠倒。是田先生主动谦让的,父亲解释道,“拍照时,他请新华社记者稍候,把我让到贺老总身边,说,我经常跟他们合影,你机会难得。当时成了一段美传,觉得他尊重基层干部,待人厚道。”
您与田先生熟悉吗?熟得很。提起田汉,父亲的情绪热络起来。
“我和田先生相识在1956年。应该说,先认识田先生的弟弟,田洪,也叫田老三。我们曾在湖南省湘剧团共事,他任团长,我任新落成的湘江剧场经理,后兼省湘剧团副团长。我们相处如兄弟般。上世纪中期,湘江剧场和省湘剧团属同一个单位,位于最热闹的坡子街,火宫殿对面。每晚散戏后,我们就横过街到火宫殿,吃几分钱的香辣臭豆腐,糖油粑粑,和热猪血汤等。午夜时分的火宫殿仍人声鼎沸,烟雾缭绕,里面聚满了观众和演员,热闹非凡。田老三常常在夜宵时説些田汉的逸事;他们在上海成立南国社,穷得睡亭子间,一群人常常吃过晚饭,即愁第二天早餐的着落。还有在广西桂林举办戏剧展览会的情形。田老三一直跟着长兄田老大,他从小因家穷,没读多少书。同一个家庭,而田汉际遇不同,八岁父亲去世后,幸得舅父的培养与资助,还将他送去日本留学。”
虽未见其人,但父亲的脑子里已灌满田汉的故事,而感受到他的名气是去武汉之后。1954年10月1日,继湘江剧场开张不到十天,规模较大的湖南剧院落成开张,位于繁华的五一广场,当时看起来很大,很气派。田洪调去湖南剧院任经理。以往长沙只有一些小剧场,仅能供湘剧、花鼓戏等当地剧团表演。1952年,当轰动一时的苏联艺术代表团来长沙演出,虽然成员中不乏苏联著名芭蕾舞演员乌兰诺娃,和世界著名的木偶艺术家奥布拉兹佐夫等一流表演艺术家,省党、政、军领导也极为重视,却苦于没有像样的场地接待贵宾,只好安排在南门口的有色礼堂演出。湖南剧院的出世,为本地与外地演出剧团提供了更多交流的平台。一年内新起了两个剧院,当务之急是请些有名的剧团和名角来撑台。田洪和父亲被派去武汉联系演出事宜。
武汉是座大城市,剧团多,名角汇聚而高不可攀,长沙只不过是人口三、四十万的小城市,好的剧团很难光顾长沙。父亲觉得这趟差事的压力很大,一路上惴惴不安。一到武汉,他万万没想到,一些大剧团,名角们都纷纷出来热情接待;饭局应接不暇,著名京剧老生,武汉京剧团团长高百岁,汉剧花旦陈伯华等都纷纷出来请吃饭,以剧团的名义请完又以私人名义请,还安排观摩了几场演出。只有二十四岁,从阳阳乡村里走出来,从未出过省,只能在火宫殿消费几分钱臭豆腐的父亲,哪里受过那样高规格的接待。他这辈子也忘不了首次出省所见的世面和礼遇,而这样的礼遇皆仰仗田汉之大名。得知田汉的弟弟和家乡人来联系演出事宜,谁都会给面子。田汉先生果然名不虚传。武汉之行,他们为长沙人民带回了武汉的京剧,汉剧和楚剧等优秀剧目。
第一次见面,父亲分明感受到田汉的人格魅力和对戏剧事业的注重,那是在1956年5月,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田汉与湘籍历史学家、时任北大副校长的翦伯赞一同来长沙视察。田汉当时是文化部艺术局局长,戏剧家协会主席。视察完省湘剧团后,父亲又陪同他们参观了位于樊西巷湘剧二团的宿舍,演员的住宿条件让田汉揪心的痛:“上下两层楼房住了140个人。楼下大厅住了十几户人家。隔一层帐子便是一家。单身艺人两个人一铺。也有青年女演员住在两对夫妻的当中的。人既拥挤,地也潮湿,身体和精神的健康都不能保证。属于国营的省湘剧团,与民营的湘剧二团之间相比,艺人的表演技艺无甚高低,但待遇却有天壤之别。”
田汉是个有柔情,也有豪情之人。湖南,广西,上海一路的视察让他耳闻目睹了戏剧演员的不公待遇。穷苦家庭出身的他,能体会到艺人的疾苦,甚至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肝胆,面对艺人的处境,他不能保持沉默。“国家已解放多年了,而剧团和艺人的生活条件仍很糟糕,这説明我们政府对戏剧重视不够,没有关心演员的生活。”他公开为戏剧呼吁,为艺人请命,在戏剧报上连发了《必须切实关心并改善艺人的生活》,《为演员的春天请命》两篇文章,觉得不够,又将此事专门向周总理作了汇报。他不善于识别政治风向,更不善于周旋于官场的人际关系。此举无形中让当地文化官僚难受,成了日后整他的材料和证据,认为他与政府对着干,反党反社会主义。正因为这种真诚待人,直言率性,胸无城府,讲情重义的个性,田汉给父亲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觉得田先生是个不可多见的男子汉,为戏剧艺术有所担当。
隔年,文化部在北京召开全国戏剧巡迴演出会。每省派一名代表参加。父亲作为湖南省的代表去参加这次会议。田洪听説父亲要去北京,便托他带些浏阳豆豉和火焙鱼等土特产给他在北京的老母亲。父亲住的文化部招待所,离田汉母亲的家仅几步之遥。听见乡音,八十多岁的田老太易克勤喜不自禁,定要留父亲吃饭,还拿出平日舍不得吃的南北各地点心招待父亲。老人家身子硬朗,搬着小板凳在院子里松松土,种点丝瓜,苦瓜等瓜菜。她耳聪目明,有时还做点针线活,纳纳鞋底。在京期间,父亲晚上得空就去看望老太太,有时就在老人家那儿吃晚饭,老人总是做些豆豉辣椒蒸火焙鱼,干豆角蒸肉家乡菜招待父亲。她家里常备有湖南的腐乳。田汉也常过来吃饭。父亲看了看田汉对老太太说,她两个儿子的头都很大,是“大脑壳”。“大脑壳”是乡里土话,称当大官的人是“大脑壳”。老太太听了直乐,田汉闻之不由自主地摸摸秃顶的大头。
父亲常去拜访田先生。他和妻子安娥住在细管胡同9号院。入四合院,庭院不大,内有一棵田先生亲种的枣树。拾阶跨槛,便入厅堂。厅堂很大,约有七八十平方米。入眼是一排排书架和架上的书,简直就是个小型图书馆。曾在图书馆工作过的父亲,从未见过私人藏书如此丰富的。秘书黎之彦说,田先生家每间房里都是书,他的藏书恐有十万册。靠东边的窗户旁摆着一张旧式的大办公桌,周围几张木椅围绕。安娥出来打招呼,她也是知名剧作家。父亲提及他很喜爱她作词的《渔光曲》,身子不大好的她谦逊地点头笑笑,便退下,留下父亲和田汉可以自在地说说家乡话。那时人们的交往很简单,无等级观念,无利益关系,有的是乡亲乡情。除了在公众场合父亲称田局长外,私下里都叫他田先生。
他们一起散步,有时走着走着就到了欧阳予倩家。欧阳予倩与父亲是浏阳老乡,而田汉出生的果园镇离浏阳不到一百里。百里之内居然出了两名戏剧艺术大家。巧的是,两人先后都留学日本,同在上海从事戏剧事业,共同在桂林发起西南戏剧展览会,最后都落脚于京城,兜了一大圈回来,又成了邻里。是命运,也是缘分。
两位戏剧家都很健谈,他们先是饶有兴趣地向父亲打听,以前常去看戏的戏台是否还存在,演什么戏?哪些学校是否还在?以及家乡的人事,最后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询问最近排演哪些剧目,他们就如何让湖南的戏剧在北京打开局面,在传统戏剧上如何创新等,提供了许多意见,三个人聊起来没个完。田汉对家乡戏剧方面的情况问得很细。还托父亲将他的建议带回湖南,让湖南省湘剧团以外的班底(二团,三团,四团),有机会参与彩排演出。还请省文化局考虑,让即将来北京演出半个多月的湖南戏剧艺术团,也向中央做个汇报演出。父亲很钦佩两位戏剧家在文艺方面的造诣,与他们的交往,父亲无形中受到艺术的熏陶,而田汉刚正不阿的品性和人格也潜移默化地熏染着这个后生。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父亲的个性,跟田汉很相似,乐于施助,嫉恶如仇,不会见风使舵。
有了田汉的牵线搭桥,父亲在北京慢慢建立起了人际关系。那几年父亲常跑北京联系演出,当以湘剧,花鼓,汉剧,祁剧等各种剧组成的湖南戏剧艺术团,浩浩荡荡来到北京参加全国汇演时,父亲的头衔暂时换成了湖南戏剧艺术团的秘书长。他马不停蹄地跑到中央各部委,大专院校联系、订合同,签约演出。艺术团的演出遍布国务院、中南海、织部和宣传部,进入京城十八所大专院校和中小学少年宫等单位。中央领导包括毛泽东、周恩来、贺龙和董必武都观看了湖南艺术团的演出。光进中南海演出就有两次。而这些来之不易的机会皆有田汉在背后的默默支持。
有次,田汉吩咐秘书,在中南海国务院礼堂,为湖南省湘剧团安排了一场给中央领导的汇报演出,剧目是《拜月记》,由湖南省省长程潜陪同,周恩来、贺龙、董必武等中央领导在大众戏院观看了演出,对该戏的表演艺术大为赞赏,尤其是彭俐侬那圆润,甜美的唱腔,以及旋步若风的优雅身段让人叹为观止。出戏院门口时,大家意犹未尽,仍站在微凉的秋夜中闲聊。周总理很客观地对父亲说,“你们的戏演得那么出色,戏服却如此逊色,两者悬殊太大啦。湖南省有千万人口,每人出一个铜板,都足够制些漂亮的戏服了,是你们省长舍不得出这个钱吧”。旁边的贺老总心直口快,说我是湖南人,我先凑一个铜板。董必武闻之,附和,我虽是湖北的,湖南湖北是一家,我也凑一个铜板。总理哈哈大笑,说,不用你们出。我来出。父亲以为总理采用激将法,意在引起颂公程潜的重视。未料,隔日上午,一辆国务院副秘书长办公室的宽敞轿车驶进父亲所在的招待所,接父亲去国务院领钱,又专车将父亲和一万元票据送回。一万元在当时是很大的数目,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多元。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感觉不是乘车回来的,而是随白云飘回来的。他当即到银行,把钱转到湘剧团的账上后,始信那不是一场梦。演员们更是激动得一夜不寐,他们倍感荣耀。剧团用那笔钱在苏州买了一批绫罗绸缎,回来缝制戏服。总理如此细致的关怀和田汉的支持对父亲触动很大。他那时有两个梦想,就是让中央领导看到湖南的戏剧,更希望湖南戏剧走向世界。在短短几年里,这两个梦想都实现了。当时父亲还不到三十岁。
1956年,由何德润、谭德贵、吴菊生和王福生四位老艺人组成的湖南皮影队上北京,与福建漳州的布袋木偶剧团和泉州的提线木偶剧团一起,进行访捷克、波兰、苏联三国之前的紧张排练。田汉几乎是天天坐镇,对每个节目可谓千锤百炼,精益求精,还不时请翦伯赞,欧阳予倩,中国戏曲学院院长张庚这些大艺术家(四位全是湖南人)来观看,提意见。这种亲历亲为,敬职敬业的精神,在现代官员中已不多见。
第二年九月底,当湖南皮影队出国访问回来,田先生又安排他们在中南海怀仁堂做归国汇报演出。演出之后留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是头一次西装革履,他自嘲地解释道,“当时我身上穿的是一件泛旧的中山装,田汉先生建议,以后见中央领导和外宾,应穿得像样点儿。我只好向皮影老艺人何德润借一套他出国的西装,向另一位老艺人谭德贵借双皮鞋,临时对付。西装和皮鞋都大一截,领带也不会打,当时窘得很”。看着用大几号的西服包装起来的父亲,我安慰父亲,多么难得的照片,既珍贵,让儿女看到,当年父亲的英姿。
正当皮影队准备回长沙时,接到周总理的指示,留下来参加庆祝苏联11月7日的“十月革命节”活动,届时有一大批苏联代表团来访。苏联是大国,是老大哥,中国政府对此极为重视,在北京中山公园搭了十几个戏台,安排全国二十多个剧团演出。记不清有多少次,总理看过湖南皮影戏,有次在北京市少年宫,为中央直属单位演出,周总理也来了。他问父亲,为何湖南皮影那么受欢迎。父亲说,不像许多地方戏剧,《鹤与龟》、《俩朋友》剧中没有对话和唱腔,完全是靠表演和音乐吸引观众,如白鹤的脖子扭动如蛇,黑眼珠滴溜溜转动有神,这样栩栩如生的表演,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能看懂。周总理反应极敏捷,说,我看皮影戏也可以起到外交作用。父亲听了内心感慨不已,眼前真不愧为一名杰出的国家总理。
田汉先生对湖南戏剧艺术的扶持,父亲铭刻在心,无以报答,恰逢皮影队在北京东安市场一个小剧院演出,哈尔滨、唐山等地的皮影剧团的代表赶来观摩。时任湖南木偶皮影剧团团长的父亲借此机会,特意在王府井一家“奇珍阁”的湘菜馆的包间,开了三桌,宴请田汉伉俪和代表团。父亲是个有心之人,他事先买了一面红色锦旗缎面,备了笔砚。待酒酣话热之际,父亲恭请田先生为湖南木偶皮影剧团题词。田先生性格爽快,满口应承。三十来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张圆桌,有的磨墨,有的压缎面。只见田先生沉吟半晌,挥毫时一气呵成,“皮影在中国有悠久历史。湖南原不以此著闻,只以艺人和新文艺工作者合作,六七年来努力不懈,五四年全国皮影木偶汇演中遂受国家奖励,五六年派赴东欧,五七年又赴西欧,通过表演完成人民给予的任务,其所得荣誉殆非艺人们梦想所及。我们缺点尚多,制作的精美还赶不上全国水平,剧本与演唱也得努力改进,应朝内容多样,色彩鲜明,成为向全国人民特别是广大儿童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重要武器之一。湖南皮影木偶艺术剧团留念。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三日田汉”。
田先生笔下功力深。一百六十余字中包含了皮影发展的历史,发展,成绩,以及中间的不足。内容中肯,字里行间道出文艺前辈对新成立的木偶皮影剧团所寄予的厚望。自研书法的家兄陈建以为,田汉先生的字宗二王(王羲之父子),行笔流畅,字体隽秀,有着扎实的书法功底,是典型的文人字。当时全场啧啧赞叹不已,个个欢叫出声。父亲十分珍惜这份题词,回长沙后,将田汉的墨宝和出国带回的资料、礼品一起,陈设在团部一间展览室的玻璃柜中,供人们参观。
与田汉先生之交往,差不多有十年光景。而这段时光对父亲一生从事戏剧事业影响至深。尽管1965年始,已闻对田汉不利的风声,父亲并没有回避,去北京开会时照旧拜访田汉和田母。他心里有杆秤,知是明非。田汉当时情绪并不好,心事重重,但只字不提自己的遭遇。一听到父亲所受的冤枉时,他会激动起来,义愤填膺,反过来安慰父亲。临走时连连交代,有空就来,有空就来。曾经高朋满座的细管胡同9号,一变而为凄清冷落,政治的贬损,让他咀嚼出世道炎凉;身边的旧友相继落难,怕事之人皆避而远之。父亲无畏,几乎天天去看他,只是对这位前辈的担忧与日俱增。
1968年12月10日田汉不堪侮辱与迫害,含冤悲惨离世。而监狱外面,成千上万的学子正唱着他写的《毕业歌》,走向广大的农村。他们怎知,这个有无数笔名的大戏剧家,国歌的词作者,最后离世时却被人以“李伍”的化名火葬。可怜那近百岁的田母,与长子的最后一面,是在她家里,她亲眼看到儿子被带走,惊慌失措。儿子告诉她,我会回来的。这位坚强的“戏剧母亲”一生常伴儿子身边,无论是在上海办南国社,还是在广西抗日宣传,上舞台扮演角色也好,为演员们做饭也好,她从没怨言,总是默默地支持儿子的创作,支持儿子抗战救国。她坚信,儿子是无辜的,很快就会回来。然而老人家望穿秋水,即便百岁寿辰也盼不到儿子的身影,儿子临终前想见老母一面的要求被粗暴拒绝。至死她也不知道,儿子竟离她而去整整三年了。每触及这些回忆,父亲就鼻子发酸,眼泛红。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
“文革”风暴中,剧团被解散,演员全下放,差不多五年光景。当剧团恢复,父亲由临武调回长沙时,剧团已面目全非,档案资料大都失散,十几年的剧团发展史毁于一旦,只剩下一块空招牌。有一天,父亲惊见,田汉先生的墨宝居然被用作盖扬琴挡灰尘的布,左下角“田汉”二字给刻意涂抹,无法辨认。人遭难,连手迹也跟着倒霉。更有甚者,这块墨宝不久竟被弃於垃圾堆,连遮盖扬琴的资格也给剥夺。在人命都不保的年月,谁又去在乎一个“反革命”的手迹呢?睹物思人,多少往事,倏忽重现。父亲既难过又内疚,觉得对不住田先生。人的命运他无法掌控,但这份手迹无论冒多大风险,也要悉心保存,让它免遭像田先生那样的玷污,更不能有人琴俱焚之憾。因此,在“文革”的暴风中,失散的什物不少,此物安然闯过来了。处在那样的是非年代,对于自己尊敬的往者,他能做的仅此而已,也算是对先生有个交待吧。
老照片让父亲的思绪又回到半个多世纪前。已是八十四岁高龄的他,首次从箱底将这块墨宝拿出来,讲述它的来龙去脉。他无心将它占为己有,只是不确定,如将它交还于剧团,是否被善待,而剧团的去留,生命力有多长,也是他的考量之一;倘若剧团再经沉浮,手迹的命运也跟着重蹈覆辙,那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但他必须把它拿出来,与后人郑重商量这块墨宝的命运。做子女的完全能理解父亲的心思。毫无疑问,此物当捐,是捐省博物馆,还是剧团,暂未考虑周全。省博物馆有良好的收藏环境,剧团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时间一长,保存不当绸缎会成粉。然而,此珍品是专为剧团而题的。这是个伤神的问题,对父亲来説,这不只是一份遗物,一份史料,还有尊重和责任在其中。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的人,交情有深有浅。但总会有个人,至少一个人,总存于你心里,影响你一生。父亲心里有个这样的人,那就是田汉,每当国歌唱响,父亲能异乎寻常地感触到他的气息。设若能让这块手迹有个好的归宿,那,将会是父亲余生心头最大的慰籍,也算是另一种对田汉先生的追念吧。
(选自《文学自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