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政治
2015-06-15吕豪
吕豪
一、背景
“天地国亲师,仁义信礼智。十字立心中,堂堂做君子。”这是由凤凰卫视资深媒体人、文化学者兼北京凤凰岭书院院长王鲁湘先生撰写的院训,从中可以感受到该书院所承载的文化理想及办学理念。
眼下,随着传统价值的回归,立足乡土、兴办书院悄然成为一种文化产业模态。譬如凤凰岭书院:由国家画院、海淀区政府支持,业界知名人士联合发起,采用传统学术架构,将专业学科(书画学)统合其他国学门类(经学、史学、文字学乃至诗词、中医、乐律、太极等)作为课程体系,并由专家(专业行内知名者)定期授课......可以说,优厚的资源和条件为北京凤凰岭书院实现“培育技法精熟、趣味醇正的‘学者型书画家”之目标奠定了基础。
然而,真正令凤凰岭书院声名大噪的却非上述缘由,而是一组在该院名师助教班开学礼现场拍摄的照片。照片中,众多书画家身着长衫,面向来场贵宾及业界前辈行拜师之礼,“学人”跪拜奉茶与“导师”们端坐受礼的情景更是对照鲜明。这组照片一经上传网路,多方议论旋即而至。以斥责为主,“封建黑帮”、“奴才皇帝”、“丑陋无耻”、“丧失人格”等字眼甚嚣尘上,而“杨晓阳”、“国家画院”、“艺术界”连同“传统文化”一齐成了这场“跪拜门” 事件中的关注焦点。
且不纠缠“画家跪拜门”的动机为何,但就该事件的“发酵”过程而言,我们不难看出其中的大致思路。对该问题的深入分析将于后文叙及。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思路”不止涉及“跪拜门”的当事方或可能存在的幕后推手。它也折射出一般民众对待这一事件的看法和心态,甚至中国当代文化艺术(界)的成长逻辑。
眼下,随着传统价值的回归以及接二连三的文艺利好消息,似乎给近些年表现欠佳的文艺界带来了新的启示。一面是文化政策的福音,一面是“反腐”带来的快意,这样的环境仿佛也注定了“画家跪拜门事件”(2014/10/28) 会成为继十二届全国美展(2014/8/24),文艺工作者座谈会(2014/10/15)后,文艺圈内热议的话题。
二、从跪拜礼说起
中华素有礼仪之邦的嘉誉,“礼”也是深入了解中国文化的门径。钱穆先生说过,中国文化归根结底是一个“礼”字。它不仅是中国人生命情理在生活中的体现,也是社会结构、政治组织赖以维系的根本。
“礼”并非源自何人或哪部经典,而是经过长期行用,逐渐因袭、完善而至确立。其如宋代学者朱熹所说:“《仪礼》不是古人预作一书如此,初间只是以义起,渐渐相袭,行得好,只管巧,至于情文,极细密、周致处,圣人见此意思好,故录以成书。” 作为沿用时间最长,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种传统礼节,跪拜礼大抵随着人类步入文明社会之初就已存在,历经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直至今日也未尽绝。所谓“两膝著地,以尻著踵而稍安者为坐,伸腰及股而势危者为跪,因跪而益致其恭,以头著地为拜。” 可见,对于习惯席地而坐的古人来说,由“坐”而“跪”及“拜”,是一套连续动作,也主要出于方便。诚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方便”逐渐衍化成仪制,进而具备了身心规训、巩固社会秩序等效力。但,和众多登降之礼,趋详之节一样,跪拜礼既属人文,亦关乎个体天性,情到浓时便应运自发,因而就跪拜本身而言,这一动作虽有以卑奉尊的象征意义,倒也无可厚非。
当然,笔者并非要替所谓的“吃人礼教”沉冤洗雪。今人言及跪拜,之所以容易迁想人格、国族的是非荣辱,立下道德判断,大致有如下两方面原因。
第一,跪拜礼自身即存在供人置喙的“破绽”。前文已指出,跪拜是一种带有象征意喻的肢体语言。随着社会发展,统治阶级内部的等级秩序日益森严,各种礼节也日趋繁复、规范。仅跪拜一节就有“九拜”之辨 ,且每一环节又自有含义。正如清代学者顾炎武所言:“古人席地而坐,引身而起,则为长跪;首至手则为拜手;手至地则为拜;首至地则为稽首。此礼之等也。君父之尊必用稽首。拜而后稽首,此礼之渐也。必以稽首终,此礼之成也。” 其中,“等”、“渐”、“成”、“必”等字不仅衬托出古代礼法的精微,更显示了礼制对于行礼者要求的谨严。久而久之,人们对于这种礼节,由习惯而厌恶,再到反对乃至主张废黜也就成了一种必然。
第二,礼(制)作为中国文化的独特创建,它将旧时社会的组织形式,政治思想乃至生活伦理联为一体。不可否认,中华传统文化一直延续至今,犹未断绝,“礼”所起到的作用至关重要。然而,这种把“天下”兴亡与百姓身家命运凝为一体的文化思想或制度,虽有利于巩固文化认同,维系社会统治,却也容易召唤出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潜在心理。这其中就包含有所谓的民族主义。换言之,当处在家国富强,生活殷实的历史发展时期,人民多会以正面情绪看待礼仪制度;但当“天下”被证实不复为一家,国家、民族频遭外力挑战乃至内忧外患时,诸多礼法典制的负面效应便会被放大。于是,随着内外交困程度的加深,人民对待礼制及其相关思想文化、社会经济等的心态和情感(立场)则更易出现波动,进而倾于极端、盲昧。
例如,1792年,时值乾隆皇帝寿辰,以马戛尔尼为代表的英国使团来访祝寿。本来,这应是一次有关中英贸易文化交流的外交活动,但因英使拒行“三拜九叩”的觐见礼仪而令双方产生分歧,终致不欢而散。 据事后记载,当时清人,尤其清廷官僚对此虽多悻悻于心,但还是认为这是一种威仪的展现。二次鸦片战争后,这一情形已全然不同。非但列国公使无需跪拜,如高凤谦、谭嗣同、梁启超等人也主动劝废跪拜礼,并认为跪拜“损国威,挫民气”,中国如不将之变除,则“自主之权断难一朝而复也”。 籍此,联想当今日本人尚还保留的传统仪俗 ,跪拜究竟于“国威”、“民气”有何损益,恐怕难以廓清。但是,将跪拜礼的废除与“中国自主之权”能否“一朝而复”结成因果,则实在流于偏颇。
回顾历史,就跪拜礼自身的宿命而言,其在民国元年(1912)正式告终。当时,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废止跪拜制度的方法上也颇为讲究:只规定官员之间、官员和民众之间不行跪拜,对民众在私人场合则不加干涉。严格来讲,这种“上紧下宽”的策略,一方面,使得作为公共礼仪的跪拜礼“寿终正寝”;另一方面,也给跪拜礼的“江湖化”保留了余地。但无论如何,所谓“改革旧俗,保障民权”。 民主,从不使民众下跪开始,的确成了一个不争的事实。而此事实的促成,也确系如高凤谦、谭嗣同一样的革命志士为实现政治理想作出的努力和牺牲。尽管,高、谭等人关于跪拜礼的态度或有偏激,但那是政治,除了理性,同样需要有激情!
综上可知,对“画家跪拜门”而言,“跪拜”并不应是这一事件真正的症结所在。它至多好比附骨之疽。那么,这场“跪拜门”事件的症结究竟是什么?它又为何亟待我们深彻反思?
三、析解“跪拜门”
为了减少耽溺于文本辨诘,不妨先对此次画家集体跪拜事件进行简要的语义网分析。
根据网络舆情学的观点,当民众针对某个公共事件发表意见时,会产生一系列承载着信息生产者自身价值判断的有机载体。这些载体由于频次或数量的叠加,进而会以关键词的形式集中呈显在公共话语空间。然后,对关键词依照一定标准(如词性、词义等)进行区分,则有利于了解该事件的问题所在。
结合上图:“杨晓阳”、“王鲁湘”、“文艺官僚”、“艺术家”等系人名或身份,亦即该事件的关涉自然人主体;其中,“国家画院”、“凤凰岭书院”、“中国美协”等为组织或机构名,即代表与“跪拜门事件”相关的公权力机关;而“丑陋”、“羞耻”、“悲哀”、“封建”、“媚俗”、“奇葩”等均系形容词,即指大众对该事件的价值判断,由此可进一步推论社会民众及业界对此抱持的心理状态;再如“批判”、“谩骂”、“揭露”、“表演”、“质疑”、“诽谤”等为动词,反映出大众对于该事件所采取的“行为逻辑”。此外,“跪拜”、“传统文化”、“文艺界”、“领导”、“权力”“道德”、“礼仪”等关键词则是代表画家集体跪拜事件的关注焦点。
由此可知,“画家跪拜门”对社会公众普遍造成了负面影响。 总体而言,围绕该事件的非议集中体现在“权力”、“道德”、“文化”等层面。可见大家对于健全文艺生态的期望和诉求。作为本次事件的焦点,国家画院院长杨晓阳以及混乱、堕落的文艺界风气尤为文艺相关人士所诟病。在众多文艺专业人士看来,以中国美协、国家画院为代表的官方文艺组织机构已经形同庸腐的代名词,而跪拜文艺官僚的举措几乎有逾底线。除了少数辩护者,大部分业内人士都认为“跪拜门”不仅是对“道德人格”、“文艺精神”的背弃,也是当前文艺现状的真实剪影。其中,国家部门领导及文艺界名流列席凤凰岭书院开学礼的现象也格外引人“共鸣”。
与圈内人士的激烈反应相比,非专业人士对于该事件的反应则显得消极而冷漠,尤其在在“领导”、“道德”、“品格”等话题上没有像圈内人那样的“热烈”。诚然,个中原因可能包括非专业人士没有对“画家跪拜门”投以足够的热情;但从另一个侧面也揭示出一个问题:“文化政治”和艺术为何会有这样“亲密”的关系,它甚至在相当程度上宰制了专业人士进行文艺创作与思考的方向。
正如“跪拜门事件”的诸多焦点中,“国家画院”、“中国美协”等官方文艺组织机构及领导格外引人“关照”。例如“美术家协会”,这个成立于1950年的群众性艺术组织,在过去六十余年里一直和“新中国”的发展步调保持着高度一致。批评家吕澎在《博弈与革命:当代艺术与政治问题的部分历史表象》一文中尖锐地指出,“美协”即是这样一个机构:“当党与政府需要它号召美术工作者宣传‘新中国的时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当党与政府需要它号召美术工作者大鸣大放的时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当党与政府需要它带领美术工作者参加‘反右运动的时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当党与政府需要它组织美术工作者批判‘四人帮的时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当党与政府需要它带领美术工作者清除精神污染的时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当党与政府需要它告诉美术工作者警惕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时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当党与政府需要它告诫美术工作者防止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意识形态渗透的时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如此等等”。 尽管,这样的创作指导思想促生了诸如“现实主义”、“伤痕美术”、“乡土现实”等一批艺术流派和优秀作品,但那七个“依照”已经足够表明真正的问题所在—长时间的“习惯”已经形成一种文化心理惯性,左右了文艺工作者们应世接物,进行创作的根本方式。
四、问题的根源
回到“跪拜门事件”上来,凤凰岭书院的众多书画家学员跪的究竟是什么?是文艺权贵?是艺术境界?是传统文化?还是师徒授受而生发的情谊?恐怕都不尽然。或如本文开始时所说,跪拜一节,如果是情之所至,志之所忠,倒也无可厚非。问题是在机制缺位,江湖纷杂的现实下,跪拜的感情还有多醇挚;而那些朝着“跪拜门事件”口诛笔伐、激越陈情者的立场又有多么坚定?
当艺术创作逐渐流于形式,当所谓的哲学话语及教育冲淡了身后的动机,当文艺的精神间杂了过多的行政绩效时,艺术和文化本身也已变得可疑。尽管,这种“文化政治”的逻辑似乎可以给艺术注入了不竭的精神动力,它也能将一些“平凡无奇”甚至是粗制滥造的素材通过各种话语“点石成金”,并使之成为颇具隐喻的义理,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可以约同于政治,可以用相同的逻辑延伸自己,而且还乐此不疲!
在没有激烈斗争,也没有雄阔理想的年代里,“生存”成了唯一的长路!而这既是当代文化与艺术长久以来的生长逻辑,也是“画家跪拜门事件”的问题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