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官府织造机构始末
2015-06-14俞菁
俞 菁
(苏州市档案局,江苏苏州,215004)
苏州水壤清嘉、蚕桑繁盛,自古以来是丝绸及其制品的著名产地。苏州工业园区唯亭镇草鞋山出土过6000年前的纺织品实物残片,证明新石器时代这里已经具有丝织的技术。春秋时期,吴国宫廷就设立织里,生产缟素罗锦等织品。宋朝先后有北宋的苏杭造作局和南宋的苏州织锦院,皆为官府织造,工匠多达数千人,苏州的宋锦、缂丝、刺绣就是在那时开始名扬天下。
据清康熙年间孙佩所撰《苏州织造局志》等旧志记载,苏州织造局始建于元至正年间,位于苏州府衙之前、平桥之南,局址由宋提刑司改建。元朝的织造为领主式“和买”制度,所用的劳动力、工具和原材料都为蒙古贵族对当地汉民的强制义务,生产出的织品专供宫廷消费。到了明清时,江南财赋甲于天下,物宝天华的苏州既是产丝区,又是消费中心,各种手工艺制作精良。明人笔记《松窗梦语》中写道:“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吴服,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而吴益工于器。……工于织者,终岁纂组,币不盈寸,而锱铢之缣,胜于寻丈。”这段文字写的就是苏州人对织造服饰做工的过于考究。故“大都东南之利,其莫大于罗、绮、绢、紵,而三吴为最。既余之先世亦以机杼起家,而今三吴之以机杼致富者尤众。”在此背景下,苏州织造的兴盛就显得在情理之中了。
明清的官府织造,除了继承元朝的剥削机构功能,还都带有情报机构的性质。明代苏州织染局肇创于明仁宗洪熙年间,明朝政府委派宦官在此主持催督,并充当朝廷耳目监视地方官吏。织染局所生产宋锦绸缎及御用云锦织品,材料多用贵重的金线及孔雀羽。从文征明撰写的《重修苏州织染局记》中可知,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苏州织染局有织机173 张,机工667 人,按规定每年要织造纻丝1534匹,遇闰月则要1673 匹。局址设于天心桥东真武庙(今观前街北局一带),共计房屋245间,其中内织作87间、掉络作23 间、染作14 间、打线作72间,此外有避火园池、真武殿、土地堂、碑亭及两口水井。
苏州织染局的组织形式为“加派”“采办”,除了生产出的丝织品,产生的盐钞、税款也都被宦官收去。封建王朝通过官府织造肆意搜刮当地财富,从中贪污浪费。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苏州的织造工人就彻底爆发了一回。明神宗派宦官孙隆到苏州征税,孙隆随意增加许多苛捐名目,在各城门处设立关卡,凡是绸缎布匹进出一律征收重税,使得商贩不敢进城买卖。时值苏州水灾,许多桑田淹没,孙隆却仍下令按每台织机和每匹绸缎征收机户重税,这导致大量机户关门停业,工人失业无以为生。机工葛成便率领众人暴动,打死税监,包围衙门,赶走了孙隆。事后葛成一人担当挺身投案,也许是慑于群情激奋,他被关押多年后最终获得释放,死后葬于虎丘五人墓旁,被世人尊为“葛贤”。这是苏州的织造工人与封建剥削阶级的一次正面交锋,对织造史而言意义重大。
明末清初,因战乱频仍,苏州织染局长期荒废,房屋倾圯颓败,园内荒草萋萋,沦为养马场所。到了清代顺治四年(1647年),工部侍郎陈有明在明织染局旧址附近重建织染局(俗称北局),并将带城桥下塘明崇祯帝周皇后之父周奎的故宅改建成总织局(俗称南局)。建成后的总织局有机房196 间、染作房5 间、织缎房5间、验缎厅3间,其余神祠、灶房等30间,四面围墙168丈,开沟一带,长41 丈,整个总织局房屋星罗棋布、颇具规模。而重建后的织染局也有机房76间、染房5间、厨房4 间,局神祠堂、漉线祠堂一一具备。清朝苏州织造局由总织局和织染局共同组成,其中总织局有机工1160 人,织染局有机工1175 人,两局共有织机800张。织造工人种类繁多,有织匠、染匠、车匠、绣匠、缝工、绘刻、掉络、写字等不同分工,需通过行会招募。康熙十三年(1674年),在总织局的基础上成立织造衙门(也叫苏州织造府或织造署),占地约60 亩,西有行宫(今为苏州市第十中学地址),含正寝宫、后寝宫、御膳房、御茶房、书房、戏台及佛堂等,并配有亭台楼阁、假山池水的园子,以供皇帝与后妃们游巡时歇息。
苏州地区的官府织造由满人主管,地方高级长官予以协助,佥报苏州、松江、常州三府巨室充当机户,由其以行会形式雇用民间机工进局应织。由于官吏乘机勒索当地乡绅富户,行会又转嫁给底层机工,导致很多人不堪重负,破产以求解脱。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佥报制度被废除,改为招募制,原料采办、工具配置、机工报酬、运输费用由苏州所辖长洲、吴县、吴江、太仓、常熟、昆山、嘉定、华亭、娄县、青浦、上海等地税粮中支拨开报,生产出的丝织品全部上供朝廷。织造局可以说是皇家服装厂,光供给皇帝一人的龙袍就分上百种式样,以备在不同场合穿戴,而一件精美的龙袍往往要花三四个月时间织绣而成。除织造各式龙袍、蟒袍、霞帔、宫装、百官朝服等,还要应付各种临时差派,如皇帝大婚、太后寿贡、祭祀大典、节日贡,所需费用数目庞大。机工要随时听候织造局差遣,在没开工的时候又不能另谋生计,所以一些机工为求生存只好改行,乃至到了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江宁制造局、苏州织造局两处机工加起来才370多人。后苏州民间手工业作坊大量设立,民间丝织规模日趋扩大,渐渐超越了官府织造。
清朝皇帝对江南的织造其实颇为重视,因为织造局主持官吏必须是内务府旗籍包衣,多为皇帝心腹,既为皇帝督造和采办绸缎,又暗中监视当地官府,可直接向皇帝上密折,汇报的内容包括当地米价、收成、疫病、民情、官吏名声等等。康熙和乾隆分别六次南巡,均驻跸于苏州织造府行宫。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和舅公李煦曾先后担任过苏州织造一职,为了招待康熙南巡及平时采买孝敬皇室,一向挥金如土、拨万轮千,乃至曹、李两家后来都出现巨额亏空,在雍正帝时被以亏空公款之名抄家籍没,李煦更因曾买苏州戏班女子送给允祀(康熙第八子,雍正政敌)而判斩监候,后流放至死。
《红楼梦》中有很多人物情节涉及苏州,应该与曹、李两家在苏州织造府那段奢华生活的记忆有关。如写芳官、龄官等十二官原本是为了元妃省亲而在苏州采买来专门学唱昆曲的。昆班戏子在当时也算是苏州一大特产,尤震《玉红草堂集》有诗云:“索得姑苏钱,便买姑苏女。多少北京人,乱学姑苏语。”指的便是京城贵族对苏州戏班的迷恋。苏州织造府为投其所好,用苏州产出的税银为皇亲国戚们采买苏州女子是常事。为迎合康熙所好,曹寅和李煦在苏州织造府自蓄昆腔小班,在皇帝南巡时演出,并选戏子入内廷供奉。李煦之子尤喜昆曲,还亲自串演,并延请名师教习织造府内戏班表演《长生殿》,光在戏服上的花费就达数万两,到最后亏空了几千万。
由于机工须经介绍才能进入织造局谋事,并有子承父业的传统,一些管事便在机工病故或年老告退、由子侄顶替时肆意敲诈勒索,形成织造行业的陋习,这使机工极其不满。乾隆六年(1741年),织染局众机工集体立下一碑,严禁织造局管事恣意需索,并规定如有顶替之位要在三天内呈报,谙熟织造者应立刻顶补,如果机工与管事私相行贿受贿,要从严治罪。这个碑刻保存至今,可以说是苏州织造史上一个反腐败的例证。
《南巡圣典》中苏州织造府行宫图
咸丰十年(1860年),苏州总织局和织染局皆毁于太平天国兵燹。此后织造局暂时安排在颜家巷民房内,织机200 余张。然而逢到皇帝大婚典礼、奏办服物采章,承接工程浩大时,就显得工场过于狭小。同治十一年(1872年),苏州织造署在原址重建而成,有房廊400余间,用钱42000 余串。因为经费不够,行宫未能一同修复。然而清末国运已衰,早已无力承办奢华浩大的工程。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苏州织造局停织。至此,以上贡为主要职责的官府织造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当然,苏州的丝织仍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民国元年(1912年),江苏省行政公署在阊门内下塘宝苏局原址筹建江苏省立第二工厂,有职工200多人,生产改良江绸、提花丝光布等。五年以后,江苏省立丝织模范工场暨职工传习所在盘门内梅家桥创立,有职工300多人,生产铁机纱缎。这两家均为苏州官办丝织工场,在上世纪20年代初先后告停。而苏州的纱缎业行会组织云锦公所,从清朝雍正元年(1723年)一直保持到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协助官府织造规范了运作,也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机工的利益。
不管是官府织造还是民间丝织,都对以苏绣、宋锦、缂丝等传统工艺为代表的苏州民间手工艺有推动作用,所形成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又相应地弘扬了苏州的名气,让苏州“丝绸故乡”的美誉名副其实。
[1]苏州市档案馆编:《苏州丝绸档案汇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一版。
[2]陈守实:《跋苏州织造局志——明清间特种史料考释之一》,《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5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