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王小帅
2015-06-12郭旺
郭旺
王小帅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脏话,然后立刻收回,“对不起,说顺口了。”
《闯入者》上映的时候,有人又翻出了几年之前的那段视频。视频中,周立波和王小帅坐在一个包房里吃饭,在酒桌上,两人因关于王小帅电影的话题发生了争执,激辩中周立波底盘稳健、声如洪钟,坐在旁边的王小帅则满脸通红,显得很紧张,周立波说到高兴处,还搔首弄姿的模仿起了《金陵十三钗》里的妓女扮相,毕竟周立波是靠耍嘴皮子吃饭的,王小帅很快败下阵来。
王小帅的电影在中国不被大众市场所接受,这是事实。但墙里开花墙外香,自27岁扒着拉煤的火车,去出产地保定买便宜的乐凯黑白胶片,拍出了《冬春的日子》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以来,王小帅凭借《十七岁的单车》和《左右》两次擒获柏林电影节银熊奖 ,凭借《青红》斩获第58届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随着新作《闯入者》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他成为了第六代导演中第一位“大满贯”得主。在影评人程青松看来,王小帅是中国60年代出生的导演中一直还在坚持按自己的追求拍摄电影的人。
闯入他乡的人
1964 年到 1980 年,中国中西部 13 个省区进行了一场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大规模基本设施建设,史称“三线建设”。1966 年,上海光学仪器厂要组织 800 人去贵阳组建工厂,身为工厂职工的王小帅的母亲自然名列其中,王小帅的父亲只好放弃了上海戏剧学院的教职,陪着全家一起去了贵阳;而当时 5 个月大的王小帅,在贵阳一呆就是 13 年。
王小帅在他的电影“三线建设”三部曲《青红》《我11》《闯入者》里经常刻画当年的场景:山间机器轰鸣的工厂旁低矮、逼仄的平房;操场上做广播体操的大眼睛、短头发、身材丰满女学生;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背景下,说话夹杂着上海话的工人与当地人之间发生的械斗、强奸和凶杀。
前去“三线建设”的第一代职工和子女,基本上都留在了三线。近二十年后,王小帅因为拍摄电影《青红》去看他的一个老同学,他同学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都考了技校。“文革”结束后,都接班进了工厂。上世纪80年代末,工厂市场化“改制”,发不出工资,就靠着父母的一点点存款,吃劳保生活。“他们就待在那儿,不敢出去吃饭。几年没发出工资来了。”
1978年的某一天,对面山上的高音喇叭通知王小帅的父亲去接一个长途电话,他在上海戏剧学院的朋友介绍导演出身的他去武汉军区排练话剧。这一去,王小帅整个家庭的命运随之改变。跟随父亲的工作调动,王小帅也转入了武汉大学理工学院附中。
“我想我该以什么心态过去呢?我不能怂啊,我虽然是从贵阳来的,但是我是上海人啊,上海比武汉也不小啊!”王小帅他坐在教室门口,同学们都在议论他,他突然听到一个词儿“乡里伢”蹦出来,这个词儿在武汉话里就是乡下人的意思,本以为自己能变成武汉人的王小帅,才明白他跟武汉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两年以后,王小帅相继考入北京中央美院附中和北京电影学院,他又成了北京人。
执著电影路
1989年,大学毕业分配,当时任福建电影制片厂厂长的著名编剧陈剑雨先生亲自到学校要人,陈厂长的女儿是王小帅在附中的同学。陈剑雨找到了他,承诺他只要同意去福影厂,那里将是他施展才华的天地。王小帅答应了。
他在新书《薄薄的故乡》中记述这段往事:“1989年,我从电影学院毕业了,随即被分配到福建电影制片厂,在等待去报到的一年时间里,我继续在北京游晃。快要走的时候,我再次爬上长城,以为以后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了,于是打扮了一下,用右手食指对着自己头比划着,再见,北京。”
王小帅一个人背着包踏上去往福建的火车,火车开了整整三天三夜。头两天,窗外基本还是曾经熟悉的景色,对时间还有概念。进入第三天的时候,突然感到不对劲:当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窗外的景色已经全然变了。
福建电影制片厂厂门口空空的,门里一个不大的小院,院子中间一个小小的水池,池边用铁栏杆围着,水池后面是一座三层的小楼,灰白色。答应让他来了就拍电影的老厂长已经调走了,新领导没有给他任何承诺,王小帅一下子傻了。
接下来,王小帅每天都在写剧本,一共写了五六个剧本递上去,厂里领导根本不理他,并且劝他,“你好好的,在这边买一套家具,买台电视机,再娶个媳妇,把家安下来,等着,将来会有你机会的。”
王小帅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如果最后证明没有机会他必须得离开,不能永远留在这里。于是,每次发工资的时候,除过买粮票、烟酒,他把剩下的钱都塞在枕头下面,一个月一个月的攒着。“我不买什么东西,沙发是捡来的能坐就行,宿舍唯一的家具是一个长条凳,牙膏、牙刷放在上面,毛巾搭在上面,最后实在憋不住了买了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终于等到有一天,北京电影资料馆的领导来他们厂里开会,并向厂领导推荐让王小帅拍电影。厂长回答说:“大学生还年轻,至少要先当场记再当副导演,锻炼5年才可以当导演。”5年?王小帅一刻也等不了,他默默地走出会场回到宿舍,从进宿舍到离开福建,他用了15分钟。
大导演的尴尬
在外漂泊多年,身份焦虑成了王小帅最大的困惑,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是哪里人这个问题。“你出生在哪儿?”“出生在上海,可上海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你祖籍是哪里?”“户口本写的是辽宁丹东,但丹东在哪里,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父亲那辈人闯关东去过。”“那你父亲是哪里人?”“我父亲是青岛人,可青岛也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在贵阳长大,户口去过武汉、北京、福建,乱七八糟的,讲不清楚了……”
虽身在他乡,但王小帅认为他的心里是有故乡的,只是故乡已经沦陷,他已无法找寻,只能越来越多地把这种困惑呈现在自己的电影作品之中。“每一个灵魂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而每一个生命体都是很弱小的,都在寻找什么,都在担忧什么,都在惧怕什么。去关心它,就等于说我拿我的摄影机关心了他,也解放了我,我能够找回我自己。”
《闯入者》刚上映我去看了,晚上十点半的场,偌大的电影院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空的能听到吸可乐的声响,电影里女主人公老邓坐了一趟火车,就穿越了历史,从北京到了人去楼空的三线老厂区。我旁边的一对年轻情侣没多久退场走了,调侃说没文化看不懂,回去学文化。
影片的最后,被警察逼上顶楼的石榴,因为手扶的窗框突然断裂而跌落身亡,至此戛然而止。
4月30日,《闯入者》上映,排片仅有不到1.5%远低于预期,王小帅在微博上以“我的观众,请你挺我”的方式公开喊话,试图改变电影遭遇的极冷处境。也有人劝他说,老拍这些事干嘛,你拍一些好看的、好玩的电影,把票房搞好,挣着钱就完了,想那么多干嘛呀!他回答道:“我是干什么的呀,我能干什么,我不就是一个导演吗?摄影机不就掌握在我手上,那么我面对发生的一切,面对曾经的一切,我怎么能无视它,我怎能不把我的权利用上去关注它呢?”说这话的时候,王小帅的言语里满含着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