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恩·邦内尔：日常中的荒诞

“荒诞派”（the Absurd）是艺术创作和哲学思想的一种流派。如同其名一样，它听上去就十分“荒诞”， 因为这个词总是包含着一种荒唐、愚蠢或糊涂的含义在里面。当事物看起来明显不合理或者不合逻辑，我们就可以称其为“荒诞”。在哲学意义上，“荒诞”一词指的是一种不可调和的鸿沟，即人类在生活中寻找基本意义的欲望，以及他们永远无法实现这个目标之间的矛盾。很多荒诞主义哲学家相信，人类的命运就是永远追寻意义，哪怕永远得不到所求。从这个角度看来，拥抱和接纳荒诞也是一种反抗方式：虽然一无所得，但仍然矢志不渝地追求下去。

荒诞派一向具有一种幽默感，因为它总是具有一种奇异的表现形式——没有逻辑和因果关系，没有意义，有时甚至是一派胡言。英式幽默就包含着这种特质：字面上的无意义、古灵精怪、天马行空，一边批判别人，一边又自相矛盾。这有点像人们所说的悖论，而禅宗也有很多类似的概念，比如“一只手鼓掌的声音”，这些似是而非的意象帮助人们进行冥想，摒除人们对原因的依赖性，转而去探寻一种直觉上的开悟。

英国艺术家希恩·邦内尔（Sian Bonnell）也在她的作品中融入了这种荒诞主义的表现手法。她的作品聚焦于英国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对女性在家庭角色建构中的矛盾和不平等。她的作品用一种荒诞的幽默感作为假面，褪下甜蜜的糖果外衣，实际上却暗含很多深刻的问题：比如广告是如何定义了家庭的本质，从而将爱巢变为野心勃勃的秀场；关于女性家庭形象的假象；以及商业广告战的疯狂。她作品中的场景看起来是如此荒诞和无厘头，但是这些画面所影射的话题的确是荒谬而可笑的，从中可以看出“人们是如何用现实处境创造了世界”。希恩·邦内尔是机敏的，并且在她的创作风格和处事风度中处处表现出了谦逊，她在作品中并没有跳出来挑明这一切，而是站在所创造的场景背后，让人们去思考自身的荒谬性。

希恩·邦内尔是艺术家、策展人，也是英国法尔茅斯大学摄影专业副教授。她的作品在欧洲、北美和南美广泛展出和传播，如今很多知名博物馆也收藏了她的作品，比如英国伦敦V&A博物馆，美国休斯敦当代艺术博物馆，美国奥斯丁Ransom中心和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等。

（阿拉斯戴尔·福斯特是在悉尼生活工作的作家、策展人和摄影研究者，其网站是： http：//www.culturaldevelopmentconsulting.com）

阿拉斯戴尔·福斯特与希恩·邦内尔对谈

你是如何开始摄影的？

我并不是科班出身的摄影师。最初我学习的是雕塑，但后来发现自己对此实在不太在行，我的雕塑作品总是特别怪异，甚至连立都立不住，于是我经常会在作品塌了之前拍张照片，只有这样才能让导师知道我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出来。后来，我决定用我的相机做些别的事，不止是拍拍雕塑，而是要大胆迈出一步，和这位“同谋”一起搞些创作！

讲一讲《当家居遇到户外》（When the Domestic Meets the Wild）这组作品。（图01～03）

这些画面之所以看起来会有些荒诞，是因为家庭用品出现在了户外。但是，深层次意义上，这组作品想表达的主题却是十分黑暗的，它注视着家庭关系、女性和母亲的角色，一种被束缚的感受、一种想要逃脱的欲望、怨恨、痛苦……这些也许是很多母亲和妻子不愿承认的。此外，我认为家不一定总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事故、暴力和谋杀也有可能发生在家里。

拍摄这组照片有什么心得吗？

严肃地说，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人们看到这组照片会觉得好笑。在这组作品中，我刻意融入了一种幽默和荒诞。这是一种吸引观看者的方式，但我仍希望有人可以看到其中的意味，被画面之下的深层主题触动到。

你是如何创作出《日常中的达达主义》（Everyday Dada）的？该系列包含《食用指南》（Serving Suggestions）（图04～07）和家之美（House Beautiful）（图08～11）两组作品。

这组照片很好地展现了我工作的过程！那次我在工作室里工作，到了午饭时间，觉得有点无聊，决定做个三明治。当我正要给面包抹黄油时，突然看到我的茶巾挂钩是空的，又看看手里的两片面包和一片火腿，于是想到，“要是我把他们挂上去会怎样”……于是就拍到了这张照片，也是这组系列的开始。（图04）

《食用指南》中，照片里是一些让人很有食欲的美食，你是如何产生这样的创意的？

我的创意通常源于自己的童年。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我会花很长时间观察食物的外包装，在上面寻找可以读的文字，也自然而然被食用指南上的图文说明吸引。研究这些食品包装对我来说真是太好玩了，虽然这些指南本身有点无趣。过了40年，当我发现有些食品包装上的图片都没有变过，所以我决定自己创作一些更有想象力的“食用指南”。创作这个系列的过程让我很开心。

《家之美》听起来很像是家居杂志会用的词，像那种

“如何让你的家看上去‘更完美’”之类的主题，你的这组作品想表达什么？（图08～11）

我在2003年开始创作这组作品，当时英国正处于房市不断升温的阶段，随之兴盛起来的家居、装潢和设计等相关产业和文化产品在那一段时间可谓铺天盖地，令我十分着迷。《家之美》是对这一切的一种回应。当你看着这些照片，首先会注意到家居装潢的式样和色彩，但是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些装饰品都是加工过的食物——大部分是肉制品，从而会感觉有点恶心。观众就摇摆在这种美感和反感中，非常有趣。

这些照片打破了一些固有观念，比如“我们不应该把食物拿来玩或者浪费它们。”“墙上都是肉制品味道一定臭死了！”这是为什么我会把这些照片和达达主义联系在一起，因为它们都有一种与社会认知相悖的“违和感”，也是一种 “任性”。（达达主义， Dada或Dadaism是一场兴起于一战时期的苏黎世，涉及视觉艺术、文学、戏剧和美术设计等领域的文艺运动，是20世纪西方文艺发展历程中的一个重要流派，主要特征包括：追求清醒的非理性状态；拒绝约定俗成的艺术标准；幻灭感；愤世嫉俗；追求无意、偶然和随兴而做的境界等——编者注）。

给我讲讲《发光》（GLOW）这一组，我们看到的是什

么？（图12～15）

这一组也是我在2003年创作的。看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是它其实是在抗议英美与伊拉克开战。任何母亲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参战，尤其是这么邪恶、无用又愚蠢的一场战争。我从来没有因为愤怒而创作什么作品，除了这一组。这组作品看起来很可笑，像是我学生时代最喜欢的拙劣的小成本科幻电影，但它仍然暗含着疯狂与荒谬，这是我所想要传达的。

那些小成本科幻电影出现于美苏冷战期间，当时美国认为自己受到了苏联的威胁。我用这个做比喻是为了指出所谓的“反恐战争”所引发的恐惧。这些画面中的发光果冻，似乎暗示着从地下生长出的恶意威胁，但很明显，这些不过是果冻。这让画面看起来很荒诞，也影射了两位荒诞又愚蠢的国家领导人——英国的布莱尔首相和美国的小布什总统。是的，直到现在我还是很生气！

人们一般如何看待你的作品？

奇怪的是，人们一般在看我作品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反应，要很久以后才能回过神来。在作品展览期间，我发现对我作品最感兴趣的不是英国人，而是欧洲人。去年，我在德国办了个展，今年又在波兰办展。有趣的是，我的展览是由几位年轻的女策展人策划的。男性可能会觉得我的作品有点奇怪，但是年轻女性似乎更能理解我的作品，这让我很开心。

你收到过对你作品最有趣的评价是什么？

很久以前，有人在我展览的留言簿上留言：“这是英国的切饼干先锋派（biscuit-cutting edge）作品吗？”（在英语中，艺术先锋派也被称为cutting edge，评论者在前面加上biscuit，暗指摄影师以食物为拍摄主题，有一种调侃的双关意味在里面——编者注）我觉得他可能是想讽刺一下我，但是我非常喜欢这个评语。很多年来，我都一直把这句话装饰在我简历的顶

部：“希恩·邦内尔，一名来自英国的切饼干先锋派。”

在英国，女性想要成为摄影师容易吗？

如今的英国，在大学学习摄影的女性数量是超过男性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女性在摄影事业上很容易被认可。我最近参加了一个摄影讲座，被邀请的演讲者没有一个是女性。尽管英国有非常多优秀的女摄影师，但是她们并没有得到相匹配的认同和重视。

在你看来，为什么摄影史上少有女性的身影？

这个问题有点难。在历史中，男性总是更有优势。过去，有名的摄影师通常是来自于上流社会的有钱人，社会和经济环境都造就了这个结果。女性摄影师想要赢得认同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但仍然很多人一生都没有得到认可。20世纪末期，情况才稍微好一些，女性艺术家和摄影师开始能和男性取得较为平等的地位。想要改善这样的不平衡，需要在教育上投入更多。

在你的创作过程中，最意想不到的收获是什么？

当我刚刚开始摄影，我身边有些非常“严肃”的艺术家朋友非常义正严辞地告诉我，想要成为一名艺术家，需要做些什么以及需要了解什么规则，但这些规则我全都没能遵守，比如：

1如果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不可以生孩子。

2搞艺术需要吃很多苦。

3没有赞助就做不成任何事。

而这些“失败”实际上让我在这条艺术之路上越走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