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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就是这个地方”:电影《shoah》中的地点与声音

2015-06-11陈全黎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波兰人兹曼大屠杀

陈全黎

摘 要:兰兹曼的《shoah》是一部兼具诗意与残忍的电影。为了“让地点说话”,兰兹曼让幸存者回到过去的大屠杀地点,“通过声音复活地点”。为了获得前纳粹军官的证词和影像,兰兹曼采用了偷录、贿赂的非常手段。如果没有地点、声音和面孔这三个要素,《shoah》不可能同时在纪录片、口述史、大屠杀研究三个领域中,成为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

关键词:《shoah》 地点 声音

利奥塔曾说,如果一场地震摧毁了所有的测量工具,我们该如何测量它的震级?①犹太大屠杀就是这样一场无法测量震级的地震,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创伤事件。在英语世界中,人们倾向于用“Holocaust”这个词来描述纳粹大屠杀。它在牛津英语词典中的意思是“事物被完全毁灭”。而在以色列,犹太人更愿意采用希伯来语“shoah”来命名这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浩劫。在他们看来,对于六百万犹太人的悲剧命运,“大屠杀”(mass murder)和“种族灭绝”(genocide)这样的表述显得过于平庸。②有鉴于此,克劳德·兰兹曼才将他拍摄的关于纳粹大屠杀的口述历史纪录片命名为《shoah》。刘裘蒂在其翻译的《见证的危机》(台北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7)一书中将“shoah”音译为“咻——啊”,也有人将其意译为“浩劫”。这样的音译和意译,都违背了犹太人使用“shoah”一词的初衷。

如果没有地点、声音和面孔这三个要素,如果不让幸存者回到过去的记忆地点,兰兹曼的《shoah》很难同时在纪录片、口述史、大屠杀研究三个领域中,成为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西蒙·波伏瓦指出:“兰兹曼的伟大之处在于,让地点说话,通过声音复活地点,用面孔表达话语无法表达的东西。”③这里的地点,不是自然地理意义上的普通地点,而是灾难事件和创伤记忆的发生地点。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的前言中记录了这样一则寓有深意的简讯:科学家在科雷马河上进行发掘时,发现了一片地下冰层,其中冻结着几万年以前的古生物。这些有似蝾螈的东西保存地如此新鲜,在场者击碎了冰块,当即吃掉了它们。读者对于鱼肉能在冰里保存如此之久,颇为惊异,但是很少有人能领会这篇简讯的真正含义。“我们却马上懂得了……我们所以懂得了,因为自己就属于在场者之列,就属于大地上独一无二的强大‘泽克(犯人)部族。”④对于索尔仁尼琴来说,记忆就像地下冰层中保存的蝾螈,虽然历经几万年的埋藏,只要有人将它发掘出来,仍然如此鲜活。地点是记忆的化石,即使所有的见证人都已随风逝去,所有的文献档案都被焚毁,记忆也会在某个地点留下证据和痕迹。

作为记忆的物质载体,地点是静默无声的,它不能自己作证,只有幸存者的归来,“通过声音复活地点”,才能“让地点说话”。1956年,纪录片《夜与雾》的导演阿倫·雷奈来到奥斯维辛。在当年的纳粹集中营旧址,通过摄影镜头,观众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安静祥和的美景”:“鲜血已经干涸,喉舌已经沉默/相机是那里唯一的访客/不知名的野草覆盖了曾经被难民踏过的小径/电网已经断电/只有我们自己的脚步声。”“喉舌已经沉默”,标示的是幸存者声音的不在场。而在《shoah》中,观众见证了幸存者“声音的归来”:

它很难辨识,但它确实在此。……是的,就是这个地方。没有人活着离开此地。……我不相信我在此地。不,我就是无法相信。此地总是如此寂静,总是如此。当他们每天焚烧两千名犹太人,也是如此寂静。没有人尖叫,每个人做自己的事。沉默,寂静,一如现在。⑤

这是《shoah》中出镜的第一位见证人史列比尼克提供的证词。他是契尔诺的四十万犹太人中仅有的两名生还者之一。兰兹曼在以色列找到了他,与他一起回到契尔诺。为什么要让幸存者回到契尔诺?因为只有回到契尔诺,才能唤醒史列比尼克早已麻木的创伤记忆。在当年的毒气车驶过的道路上,史列比尼克说:“当我看见这一切,我没有任何感觉……当年我只有十三岁,我看见都是死尸。我不能理解。……当我来到这里,我已经不在乎任何事情。我想: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只需要一个事物:五条面包。这就够了。”⑥

于是,在《shoah》的开头,观众听到了史列比尼克的优美歌声:“一幢小白屋/在我的记忆中流连/我夜夜梦见/那幢小白屋。”紧接着这歌声的是一位波兰村民的声音:“当我再度听到他的歌声,我的心跳加速,因为在此地发生的……是一场谋杀。”两个声部的巨大反差给观众的耳朵和心灵造成巨大震撼。兰兹曼为何如此剪辑电影中的画面和声音?在电影发行时,兰兹曼说:“我想拍的不是一部纪录片,而是一部真实的电影,一部美的电影。”理查德·布罗迪指出,这是对阿多诺一个著名命题的回应:“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to write poetry after Auschwitz is barbaric)。”⑦

《shoah》不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而是一部兼具诗意与残忍的电影。特布林卡集中营的幸存者邦吧(Bomba)是大屠杀的重要见证人。在集中营里,邦吧负责给进入毒气室之前的犹太妇女剪去头发。几十年后,在以色列的一家理发店中,兰兹曼与邦吧进行了一场“残酷”的对话:

毒气室是个什么样子?……你能描述得更详细一些吗?

描述得更详细一些……不,不,不……

第一次看见这些赤裸身体的妇女,你有什么感觉?

我只是按照他们的吩咐,尽可能多理一些头

发……

但是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第一次看见这些赤裸的妇女带着孩子进来,你有什么感觉?

我已经告诉你了……很难有什么感觉……一点感觉也没有……

继续,你必须继续,你必须。

我无法说下去。太恐怖了。请别……

除了受害者(幸存的犹太人),《shoah》还记录了两种见证人的声音:旁观者(波兰人)和迫害者(前纳粹军官)。在格拉堡的教堂前,一位波兰女人不经意地说:“犹太女人很漂亮,波兰男人喜欢和她们做爱。”兰兹曼立即抓住这个话题问道:“为什么她们如此漂亮?”波兰女人回答说:“因为她们无所事事,而波兰女人要劳动。犹太女人只想着他们的美丽与衣服。”兰兹曼追问:“波兰人喜欢犹太人吗?”一位波兰人回答:“不太喜欢。他们不老实,他们剥削波兰人。”兰兹曼问:“犹太人走了,你们是高兴,还是悲伤?”一位波兰人回答:“我能说什么?我从未读过书。我只知道我现在过得还不错。”“他们不老实”,这就是波兰人眼中的犹太人。“我只知道我现在过得还不错”,这就是波兰人评价历史的标准。如此坦率的回答,也让我们理解了为什么波兰人在纳粹大屠杀中充当了“沉默的旁观者”的角色。

“电影中的每一个纳粹都是一个奇迹。”在兰兹曼的访谈中,前纳粹军官坚持“三不原则”:不能录音,不能摄影,也不能使用他们的名字。为了获得前纳粹军官的重要证词,并使他们的面孔出现在电影画面中,兰兹曼多次采用偷录(录音、录像)的方法。兰兹曼与前纳粹军官苏卓美谈了一年。最终,苏卓美同意录音,但不许摄像,兰兹曼只好将摄像镜头藏在口袋中偷拍。在整个访谈过程中,兰兹曼非常害怕他看出镜头上反射的阳光。“我的肩膀下面藏着一个十分扁平的发射器(信号发射到室外一辆载有电视设备的卡车上),領带里藏着麦克风。即使是最炎热的天气,我也必须穿着西装外套。我汗流浃背,不仅由于天热,也出于恐惧。”⑧

为了采访苏卓美,兰兹曼还采用了另一种非常手段:贿赂。为了体现自己的“回报”物有所值,苏卓美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富有表现力地唱了一首特布林卡集中营的犹太人唱的歌曲。在苏卓美唱完之后,兰兹曼大喊:再唱一次,这非常重要,大声点!苏卓美说:“请别对我发火。你要历史——我给你历史。”在第二次唱完这首歌曲之后,苏卓美自豪地说:“满意了吧?这是绝无仅有的。今天没有犹太人知道这首曲子。”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苏卓美提供的“绝无仅有的”的史料却是兰兹曼用钱“购买”的。苏卓美因为收了钱,他表现得非常“敬业”,特意制作了一个特布林卡集中营的平面图。说到关键的地方,就用一根棍子在上面指指点点。他以一位哲学家的口吻说:“奥斯维辛是一个工厂!……请记住!特布林卡是一条原始但高效率的死亡生产线。……是生产死亡的。明白吗?”⑨

苏卓美的定义无疑是准确的。正如鲍曼所说:“现代文明不是大屠杀的充分条件,但毫无疑问是必要条件。没有现代文明,大屠杀是不可想象的。”⑩如果没有发达的铁路系统和高效的现代科技,希特勒很难将几百万犹太人从欧洲各国运送到波兰境内的集中营加以杀害。在与死亡列车负责人、纳粹德国第33铁路局局长斯蒂尔(Stier)的对话中,斯蒂尔居然说自己从未看见过前往特布林卡或奥斯维辛的火车,他的理由是如此荒谬可笑:因为日以继夜地工作,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办公桌。更令人惊叹的是,他在第一时间居然想不起来臭名昭著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名字。对于六百万犹太人被屠杀的历史事实,他认为是新闻。{11}

斯蒂尔的“健忘”显然是故意的、恶意的,这样的“健忘”对那些已经逝去的犹太人和仍然活着的幸存者来说,都是无法原谅的二次伤害。为了揭穿斯蒂尔的谎言,兰兹曼采用了历史学家希尔伯格提供的证词。希尔伯格的证据是一份纳粹档案:第587号行车令。这是一份特别列车的行车记录,上面的数据显示有多少人被送到了集中营,下面写着:“仅限内部使用”。希尔伯格说:“事实上,在这份记录死亡列车所有细节的文件中,我们没有看到这个词语:‘geheim(保密),他们没有这么做,这让我感到惊诧。”{12}

为了对抗迫害者的恶意遗忘,兰兹曼还记录了幸存者邦吧(Bomba)的证词:“在我们停留的火车道旁有一个标记,一个小小的标记,上面写着:特布林卡。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为了还原几十年前犹太人乘坐的死亡列车,兰兹曼特意拍摄了一个长镜头:一列冒着浓烟的老式火车,正在缓缓行进。火车驶过的铁轨旁,竖立着一个并不显眼的指示牌,上面写着:Treblinka。

① [德]克劳兹·费舍尔:《德国反犹史》,钱坤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② Jeffery C.Alexander.Cultur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Identit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4:224.

③⑤⑥⑨{11}{12} Claude Lanzmann.Shoah:The Complete Text of the Acclaimed Holocaust Flim,DA Capo Press,1995:ⅲ,3,92,52,123-128,129.

④ [俄]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上册),田大畏、陈汉章译,群众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⑦ Richard Brody.Witness:Claude Lanzmann and the making of“Shoah”,The New Yorker,March 19,2012.http://www.newyorker.com/arts/critics/books/2012/03/19.

⑧ Shoshana Felman and Dori Laub.Testimony: 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 Psychoanalysis, and History,Routledge,1992:251.

⑩ [英]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杨渝东、史建华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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