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牡丹亭》所蕴涵的文化传统
2015-06-11李仙芝李胜男
李仙芝 李胜男
摘 要:汤显祖一生共创作了五部戏剧,“得意处惟在《牡丹》”,《牡丹亭》在艺术上,从多方面继承了中国古代戏剧和史传传统,重点是不平则鸣的抒愤传统、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和以幻为真的创作传统。
关键词:《牡丹亭》 不平则鸣 温柔敦厚 以幻为真
在明清文人传奇作家中,汤显祖是风格极为独特的一位。他一生共创作了五部戏剧,除去《紫箫记》是一部早年的未竟之作之外,其余四部皆以写梦境为题材,他的剧作也因此而命名为“临川四梦”。而在“四梦”中汤显祖说自己“得意处惟在《牡丹》”。沈德符在《顾曲杂言》中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这部作品的问世,就明清文人传奇发展而言,是一个巨大的突破,文人们争相模仿,出现了“十部传奇九相思”的局面。从作品思想内容方面来说,这是一部批判程朱理学,反对封建礼教的作品;而在艺术上,该作品又从非常广泛的方面继承了中国古代戏剧和史传传统,在祖法宋元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境界和艺术风格。于是作为一种艺术成就甚高且蕴涵有丰富文化意蕴的作品,牡丹亭卓立于古代文学史上。
一、《牡丹亭》与不平则鸣的文化传统
汤显祖是一个传统型的知识分子,他十四岁进学,二十一岁中举,次年入京参加春试,当时的宰相张居正,因汤显祖文名很高,为了自己子弟的举业,便想招致與游。正派刚正的汤显祖断然拒绝,以至于连续四次赴京春试都未能考中。直到万历十年,张居正病死,汤显祖才在第二年春试中考中进士,此年他已经三十四岁。这时,宰相申时行和张四维又来结纳,他再次加以拒绝,结果到南京太常寺做了一个博士,四十岁时升任南京礼部祠祭祀主事。第二年,他上了一道《论辅臣科臣疏》,直言不讳地指名揭露了先后任首辅之臣的张居正和申时行等人结党营私、专权败政的罪行,并委婉地指斥了皇帝。因此获罪而被贬到徐闻县(在今广东省雷州半岛)任典史,一年后调任浙江遂昌县知县。在遂昌五年,他比较关心和接近人民,做了不少为人们所称道的事情,但是遭到地方豪强的反对和上司的挑剔。1598年,出于对黑暗现实的强烈不满,汤显祖愤然辞官回到家乡临川,不朽的杰作《牡丹亭》就完成于这一年。
汤显祖是一个耿介正直、不阿权贵的人,同时还有一些侠气。汤显祖的这种人格特征既决定了其政治观,也影响了他的文学观。在汤氏的心目中,理想的圣王之治既不是老庄的混沌世界,也不是俗儒的礼法世界,而是充满生机与人情味的有情世界。汤显祖为政治理想奋斗了一生,换来的却是终生的不得志,总结自己的一生,“事业不可为,君子薄时势。那知天下士,动辄人间世。弱冠殊澹荡,及此伤年岁”,流露出一个有理想的政治家的悲哀。汤显祖的文学思想核心仍然是一个“情”字,他曾说:“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既然这个世界是由情构成的,则诗歌之发生、效果与价值,也都由情来决定。而这种情的最高境界就是“至情”,《牡丹亭》就是这“至情”思想的主要载体。《牡丹亭》中的主人公杜丽娘敢想、敢爱、敢生、敢死,且敢于过一个真正的人的生活。汤显祖在剧作中让情沟通了现实与梦境,让情超越了生与死,体现了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所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杜丽娘在剧作中生生死死皆为一个情字,那种追求精神可以说是可惊可叹的。所以,如果说这部作品包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文化传统的意蕴,那么首先就是其中不平则鸣的抒愤传统。
在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很早就表现出这种不平则鸣的抒愤传统,汉代司马迁在《史记》中就已提出了这一观点。他说屈原:“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而且几乎所有的著作均与作者的“愤”有直接的关系:“昔西伯拘■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在司马迁看来,很多政治家和文学家的著作都是他们“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的产物,是对不合理的现实的控诉。
此后,欧阳修“诗穷而后工”,李贽“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都与此观点一脉相承。明清文人传奇作家大多也认为,述怀、解愤是传奇创作的主要动机。作家创作是“欲泄己之蓄抑”“抒其感愤”,正是这种不可遏止的感愤之情成为传奇创作的心理动力,而这种不平则鸣的创作思想在汤显祖的《牡丹亭》中得到了充分表现。
二、《牡丹亭》与温柔敦厚的诗教
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很早就形成了一个为上层社会所遵循的文化范式,这就是贵族式的和平与冷静的为人处世方法,这一方法延展到诗歌领域,则形成了“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温柔敦厚的诗教。它在《诗经》时代,即有了相当充分的表现。那些“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诗歌大都做到了怨而不怒;屈原在遭遇不平时,没有去直接指斥统治者,而是采用比兴手法来表现自己的愤懑不平,吟出了“其文约,其辞微……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的诗作。
汤显祖很好地继承了这个传统,如上所论,《牡丹亭》虽然是以男女的爱情为题材,却不以表现男女爱情为目的,它通过杜丽娘和柳梦梅由情而梦、因情而死、死而复生、终得团圆的曲折过程,歌颂了青年男女真挚的爱情和对幸福生活的执着追求,揭露和批判了封建
礼教的残酷和罪恶,表现了丰富的社会内容,具有鲜明而强烈的反封建和追求个性解放的精神。但是在批判的过程中,这部作品并非是锋芒毕露的,而是采取了相当委婉、巧妙的方式。
汤显祖傲骨峥嵘的性格使他看不惯趋贵附势的丑恶,难以在官场这扭曲人格的场合里共污浊,对于社会现实、对于人性才华的压抑极为不满。但汤显祖是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早年就已经形成了一个以儒家思想为内核的心理结构。对传统诗教的继承,汤显祖是怀着单纯而美好的理想而走上仕途的,儒家积极入仕的观点不仅贯穿于他一生的人生活动和现实追求上。在《牡丹亭》中,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是相通的。作者采用恍惚迷离的手法,使得两个世界的畛域显得模糊不清,从而出现了亦真亦幻的景象。在剧作的结尾,作者还让杜丽娘和柳梦梅在皇帝的圣旨帮助下结成夫妇,借助这种在现实中绝对不可能的情况,来解决世人无能为力的难题,这毫无疑问是温柔敦厚诗教的力量使然。因此,在《牡丹亭》中我们亦可见出这一传统的文化意蕴。
三、《牡丹亭》与“以幻为真”的创作传统
“以幻为真”最早是中国古代文言小说创作中的思想。魏晋南北朝时期,小说家喜欢写神怪内容,但所秉持的却是传真传信的原则,所以他们都有目的地去记录那些听之某人、见之某地、发于某时或某人可证的玄怪故事;尽管他们所写的是神仙鬼怪,但目的却是在“发明神道之不诬”。
在戏剧方面,以幻为真的奥秘,就在于摆脱真事的拘束,直接抒发真情真理,以之创造艺术境界。这种艺术境界是一种真实的假象,比之真人真事具有更强烈的真实感。汤显祖自己也说:“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世上岂少梦中之人耶!”所以他在艺术的假想境界中,抒发人生的真实、人情的真实,创作了运用这一传统的杰作《牡丹亭》。袁宏道批点《牡丹亭》时就点明:“真里说梦,梦里说真,颠颠倒倒,怪怪奇奇。”《牡丹亭》中,作者借助梦幻原型模式和死亡——再生原型模式来构筑他的戏剧。显然这二者都是非真的内容,但作者却是以幻为真的。《牡丹亭》中杜丽娘在游园时她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遇到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书生,并与之做了梦里的鸳鸯,这感情的春梦似乎也不足为奇,但是作者却又写到那梦里的书生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因为杜丽娘在梦里的话而离开家乡出外寻访佳人与功名。这就会让人产生怀疑,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的幻想形式呢?
除此之外,作品還写了杜丽娘的死亡与再生。杜丽娘“只为痴情慕色,一梦而亡”,作家让她先以幽灵的形态与柳生重温云雨欢会之好,继而“感君情重”,“冥誓”定情,谈婚论嫁,心甘情愿“做夫妻,生同室,死同穴”,进入两情相属的契合阶段。现实中恐怕没有一个人见过鬼,更没有一个人曾经与鬼谈过恋爱、做过夫妻。这是虚幻的,但是作者在描写时,那痴情的书生、那温存的少女,二人那款款的深情,根本就是人间的眷属,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不怀疑他们的真实。因为无情而死的杜丽娘又因为真情而重生,“前日为柳郎而死,今日为柳郎而生”。“奴家死去三年,为钟情一点,幽契重生。”作者按照自己的意愿,非编造而是真实地写下去:她在情人打开棺木后真的起死回生,并且还去寻访自己的父母,还为自己的最终的幸福进行斗争,之后结婚生育儿女。
很显然,汤显祖的想象力没有在幻境中翱翔,而是认真地赋予这些幻想的内容以现实的因素和愿望,作者既承认想象也承认现实,他甚至完全相信他所虚构
的情况的存在。汤显祖的一句名言:“因情成梦,因梦成戏”,道破了这种审美创造的奥秘,也同时说明了他创作《牡丹亭》的根据,是由人的真情引发,而绝对有别于形骸之论。
《牡丹亭》所蕴涵的文化传统并不止于上述,但仅从我们这里所论及的内容就可以看出其文化意蕴的丰富和深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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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转引自郭英德.明清文人传奇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