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游
2015-06-11周涛
周涛
我和山西的青年诗人潞潞还有我的弟弟晓星,和一群日本游客安排在一起,登上了从大禹渡直至茅津渡的这条游船,游览黄河。
游船尽管还算得上“豪华”,却总是有点别扭。我们伟大的严父(我觉得黄河更象严厉的父亲),我们的肤色所流动而成的图腾物,千年万载,终于在现代人冷静的心态下被“游览”了。
我刚刚翻过山丛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像有一口沉钟被撞响了。那么浑黄,平稳;没有想象的那么暴躁,却比想象的更宽阔,更黄。在两岸耸立的黄土山峦的仪仗之下,被空中直射的阳光坦然照耀,就完全不像一条河,而像一条蜿蜒着的铜铸的道路。我虽不能历数刻在这条黄铜大道上的所有故事,却偏偏记着许许多多抗日战争的事儿,而周围的游客们恰恰又都是日本人(而且大多数年迈,据了解,几乎都曾在当年参加侵华战争,进过“大东亚共荣圈”,此系旧地重游)。
这真是历史的巧合(不知道算不算戏弄)!
三个老八路军战士的儿子,和一群当年的侵华日军退休人员同游黄河,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潞潞的父亲两年前谢世,是一位老上校,当然没有少打过日本人;我的父亲却曾在离这里不远的临汾被俘,饱受了日军的吊打、审问,万幸逃出未死(父亲当年每讲起这段往事时,少年的我便怒火中烧)。
现在,这些人就和我在同一条船上。
一群老头。彬彬有礼而又自命不凡的,谦恭客气而腰缠万贯的,精明干练而又目露愚光的一群日本老头。你怎么也想不出这伙人,就是七十年前的那伙人。那时,他们手里提着歪把子机枪,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现在,他们手里提着录像机,脖子上挂着照相机。过去是侵略军,今天是游客。
奇怪的是,我竟然对他们每个具体的人,丝毫也没有仇恨心理。恨不起来,但是也不爱,只是觉得滑稽和隐隐疼痛。日本老头们是有些滑稽,滑稽在他们那副日本人特有的东张西望且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特别的优秀,尽管看得明白他们的发达。而隐隐疼痛,却来自对这样伟大的一条河流蒙受耻辱的于心不甘。
水流那样雄浑、宽阔。浊黄的纹脉里翻腾着几千公里的细浪和沙尘,至茅津渡不远处,水流渐清,渐碧,沙洲上也渐呈秀色。而函谷关,隆起一片高崖厚土,远远望过去,似乎总觉得有人正立在那山上俯瞰着这河面上的一切,连每个人微妙的心思也一览无余。
那是谁?
是一朵云投下的影子?还是强光下眼睛的幻象?抑或干脆就是无形无体的一团凝立在那儿的灵魂?
他就站在那函谷关的崖顶上,望着。望着黄河、黄河上游的游船,游船上的每一个人,和我。我直想哭一場,但又不难受,甚至还有点快活,惬意。于是我就一点儿也没哭。
后来我分析自己少年时的心理和现在的心境,便断定那时是一种狭隘的民族复仇心理,而且完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那么现在呢?我自己也弄不清。不恨,却有隐痛,却装得没那么回事儿;没那么回事吧,眼前却有一群日本老头,总提醒着你。
我并不认为人类应该老是记仇,无休止地互相报复、残杀,但我更不认为轻易地忘却往事是一种健康的心理。仅仅半个多世纪,烟消云散了,枪炮声和哭喊声走远了,人们便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似的。人是多么健忘,但是黄河记得。
黄河总是记得那些最悲惨的往事,他也许记不住多少辉煌的业绩,却记得眼泪和血、浑浊的嚎叫呐喊,他把这一切都咽进去,融化在水流中。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容纳一切苦难的化身,这就是黄河为什么是黄河,而且总是在最危难的时候集合起优秀的儿女,喊出“保卫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