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人的酒
2015-06-10吴素荣
吴素荣
和别处的男人一样,西王铺的男人也大多喜欢喝酒,而且还总能找出诸多喝酒的理由。比如打麻将赢了点小钱,比如打猎时连着逮了两只兔子,甚至冬天下了雪,夏天下了雨,也是他们喝酒的借口。和别处的男人不一样的是,他们仿佛钟情的只是酒,至于喝酒时有没有下酒菜,下酒菜是什么,好像从不讲究,一盆苦菜,一碟咸菜,或者两把干炒蚕豆,都能让他们喝得津津有味,甚至醉个一塌糊涂。
那一次,校长便就着几颗干巴巴的蚕豆喝醉了。
那天早自习时,一向早到的校长竟迟迟没有露面。我以为校长有别的事,也没太在意。到了上午上课时,仍不见校长的影子。我和桂叶就犯起了嘀咕,猜测着校长可能去干什么了。正在这时,校长的婆娘匆匆赶来了,说她家男人昨晚喝多了,让我俩替他把学生看好。下午校长到校后,我们问起他喝酒的事,他只是呵呵地笑,末了说昨晚太高兴了,火盖上烙了几颗蚕豆就喝开了,不小心竟把一瓶酒喝光了。喝过了酒,倒下就睡,一大早醒来,头脑很清醒,可就是下不了地,身子软绵绵的,像个空布袋子。我就问:“校长遇上啥喜事了?说出来也让我们高兴高兴。”
“你不知道栓锁那小子给我来了信?”
我哑然。心想,不就一封刚考上高中的学生来信吗?至于这样?
西王铺的人说,校长到底是个文化人,醉酒也醉得好,醉了就睡,睡醒了该干啥还干啥,是文醉。不像有些人,一喝酒就耍酒疯,乱骂人,摔盆子砸碗,舞枪弄棒的。
西王铺人所说的“有些人”,便包括顺子。之所以不点名,并不是因为他们说话含蓄,可能是因为同吃一眼泉里的水,同烧一个窑里的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好意思明说罢了。
只要顺子一醉酒,巴掌大个西王铺可就醒了。先醒的是左邻右舍,那“砰砰”“啪啪”摔盆子砸碗的声音,顷刻就把他们吸引到了顺子家的矮墙下。之后,顺子骂骂咧咧地撞出家门,踉踉跄跄地晃到大街头,逮谁骂谁,想起什么骂什么,引得一群孩子大老远围着看。顺子媳妇当然生气,跟男人大吵过也大闹过,顺子也承认错误,并保证下不为例。可不喝酒时,顺子连大话也不敢在街上说,哪用得着媳妇管;一旦喝高了,媳妇越管,他闹得越欢。顺子娘也为儿子这点毛病大伤脑筋,拐弯抹角地想劝儿子戒了酒。可你听顺子回答得多干脆:“宁可让我没饭吃,也不能让我没酒喝。”
有一次,醉了酒的顺子不知怎么就飘到了我们学校,在校长办公室一坐就是半天,怎么都撵不走。那个下午,顺子侧靠在椅背上,盘着腿,像回到了自家的炕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把火炉上的那把大茶壶提到桌子上,嘴对着壶嘴,喝上一口水,说上一通话。对了,他好像没怎么骂人,这倒是天大的奇事。因为是醉了,舌头僵硬得像块石头,吐字不清,叽哩咕噜的像在说外语。但那声音远不如在大街上高亢有力,并不影响两边的教室上课。校长还是不大高兴,倔倔地找到村长。村长一看顺子那样儿,笑了,说这孙子,又醉了。村长要拖着顺子出门,顺子哪里肯走,瘫坐在地上,死死地抱住办公桌的一条腿,嚷嚷着要当学生,学文化。村长很无奈,叹着气对校长说:“算了,你也别跟一个醉汉计较,醒了就好说了。”末了又说:“这小子虽是武醉,到了学校还算文雅。”
顺子发酒疯,西王铺人自是看在眼里。便有人说,这小子是糟蹋酒,他那点酒要给了福贵就好了。
福贵是西王铺善长歌舞的红火人。家里有四个闺女,七十多岁的老娘常年闹病。福贵很爱喝酒却极少沾酒,有时实在上瘾得厉害,就打发二女儿到小卖部倒上二两。村里的一些人知道福贵爱喝几盅儿,喝酒时常常把福贵叫上,一是想让福贵解解馋,再者还想让福贵醉一把。但福贵却并不怎么好请,他总能找出理由拒绝别人的邀请。有人说,福贵到底是个爱面子的人,他这是不想落下人情。在西王铺那阵,常听人们描述福贵醉酒时的情形,但我见他醉酒只有一次——
那个夏天,福贵的大女儿考上了师范,这在西王铺可是件大喜事。福贵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就在家里摆了宴席,请了不少人,当然也少不了我们。福贵在劝别人喝酒的时候也把自己灌醉了,喝着喝着就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起先声音并不大,只有屋子里的人听得清。众人说,福贵,干脆放大声,好好来几句。福贵也不谦让,竟真的扯开嗓子吼了起来,不一会儿,小院里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越多,福贵唱得越卖劲儿,后来索性把媳妇的花衣服一套,方格头巾一围,边唱边扭了起来。步是秧歌的步,腔是晋剧的腔,步子走得一点不乱,唱得有板有眼,赢得众人阵阵喝彩。福贵的大女儿脸上有些挂不住,就往屋里拽他爹。福贵哪顾得搭理,依旧很卖劲地唱,女儿就更使劲地拽,福贵挣不开,索性拉着女儿的手到了学校,说是要答谢老师。
那天下午,校园里歌声阵阵,笑声不断,过年似的热闹。直到晚霞的帷幕落到大梁山的那边,福贵才唱过了瘾,依着墙角幸福地睡了。
文外
人们常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作为中华最古老的文化的酒,无论是文人,武将抑或是平民百姓,都信奉“无酒不成席”,在那种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瞬间,那曾经眼睛里流的泪,那曾经在心上为谁穿上的金甲圣衣,恍惚间早已一笑泯恩仇。这就是酒的魅力。触景生情,因情畅饮,这醉人的酒里有凡尘羁绊的沉郁,也有马蹄轻疾的畅快,大事小情,总蕴含在酒桌方寸之间。其实,不是酒醉人,而是情醉人,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但你却能明晰一个醉酒人的呓语,那里是对自由的向往,是心底最真实的彼岸。是否有那么一刻,你也想“但愿长醉不复醒”呢?
(心 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