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和一张(中篇小说)
2015-06-10海桀
1
检察官刚鹏在还差一天40岁时,因身体原因告别公职。不知不觉7个年头过去了,他成了一家干洗店的小老板。平时老婆上班,他开店,言语不多,为人低调,不抽烟,不沾酒。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家捣鼓美食,要么到广场的棋摊上凑凑热闹,偶尔会跟旅游团外出轉转,或者独自爬山散心。周围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一些亲朋好友提起来,也只知道他的身上有过奇迹,是个死里逃生的人,至于到底咋回事,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刻意打问,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10月长假的最后一天,刚鹏的侄儿刚子带着女友兰妮来看叔叔,在品尝了叔叔亲手烹制的麻辣美味后,借着酒劲儿给叔叔婶婶还有在当地上大学的堂弟刚旺旺,讲他和兰妮两天前遇到的奇事,说白羊岭上的大鸟会说人话,比一流马戏团的节目精彩多了,奇妙至极。刚旺旺眼睛马上亮了,说:我同学也碰上过,还拍了照,那大鸟超智慧,说话发音清楚、词汇丰富,开口就是一长串,有英语有汉语,像是来自外星球。说着,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翻出一张照片,说是不是这个大黑鸟啊?兰妮马上抢过手机尖叫起来:没错,就是这个丑家伙。刚旺旺不无羡慕地说,你们够福气的,上山就碰着了;我几个同学专门拿着摄像机和录音器材想拍它,连着上了三次山,每次都找几小时,愣是没找到,以为是有人故意瞎掰烂扯玩忽悠,没想到是真的。对了,听说那上面还有不少诡异的事,你们碰上了没?兰妮说,不光诡异,能吓死人呢……话一出口,觉着一股异样的近乎能量的东西直扑面门,顺势一看,正与刚鹏的目光碰在一起,亮晃晃的,吓得她赶紧缩头伸舌。她知道,餐桌上当着长辈的面,不该口无遮拦。
刚鹏和善地笑了,要过手机,看了看屏上的大鸟。
平时孩子们聊天,他要么去遛弯,要么去他的干洗店里看电视,年轻人的话题很少参与。可这次,听孩子们聊白羊岭,他的反应不光过于专注,而且近乎失态。白羊岭是他心结上的疙瘩,只要提起,他的神经都会受到强烈刺激。
你们是徒步爬上去的吗?他饶有兴趣地问。
对啊,我们是从南面的陡坡爬上去的。
那是条近路,到了半山腰坡度肯定超过70度,几条曲里拐弯的羊肠小道相当难走,从上往下看很像人腿上裸露的筋脉,拍成照片很有味道。
兰妮一听这话,高兴起来,说:叔叔也上过白羊岭?
刚鹏说:当然上过,前些年,我每年都要上几次,还经历过奇遇呢!那是9月份的事,我上到半山腰,沿着白花花的羊肠小道登上那段最陡的沙土崖时,发现周围的蝗虫越来越多,狭窄的路径上,低矮的杂草里,碍脚的乱石间,以及陡峭的崖壁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蝗虫,而且全都竞赛似的高跳远蹦,越是向上量越大,每脚下去,都能踩死几个,还直往人的脸上扑腾,似乎露肉的地方,它们都感兴趣,都想在上面啃上一口。我伸手抓了一把,竟然抓住了两个,用力一捏,脏汁满掌,空气里弥漫着冷血脏器的腥味儿,很是呛鼻,很是瘆人。
兰妮好奇,说:干阳坡上草木稀少,又没粮食,咋会闹蝗灾啊?
刚鹏说:不是蝗灾,是山上的蝗虫临时聚会,来挡我的道。
兰妮更好奇了,说:为啥要挡你的道?
刚鹏说:我不知道,白羊岭不好攀爬,往来的人少,可能有啥诡怪的东西不欢迎我,派蝗虫来赶我下山。
一听这话,刚子和兰妮的脸色就都变了,尤其兰妮,想起前天的遭遇,她的头皮有些发乍,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为了掩饰,问:后来呢,那些蝗虫怎么样了?
后来嘛,强劲的山风说来就来,呼啸的风中,不计其数的蝗虫,呼呼啦啦漫过陡立的山坡,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地震发生吗?兰妮怯生生地问。
没有,阵风过后,云气没了,天特蓝,给人的感觉像是梦。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爬到了山顶。不过,我在山上从没遇上过会说人话的鸟儿。
真的有哦!兰妮较真道。
我知道,你们所说的大鸟是鹩哥。从照片上看,这是一只上了岁数的鹩哥,羽毛蓬乱,没有光泽,生存状态显然很糟,看上去的确很丑。其实,健康的鹩哥不光聪明,也很漂亮。
叔叔养过鹩哥?
没有,我见别人养过,是从泰国买来的名贵品种,在香港受过特训,会唱京剧,会喊口号,会背唐诗,还会和人对话!
哇,好奇葩呀!兰妮惊叫起来,可是叔叔,白羊岭上的是野生鹩哥呀!野生鹩哥怎么会说人话?是谁教给它们的?
它不是野生的!
是野生的!兰妮又较真道,我们看到的是两只,它们在白羊岭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一会儿飞到废墟上,一会儿落到丛林里。
没错,它们现在的确是野生状态,这是因为它们的主人抛弃了它们。
兰妮不由得一愣,她不明白叔叔怎么对白羊岭上的鹩哥知道得这么清楚。
像是知道兰妮的心思,刚鹏意味深长地说,荒凉的废墟里总有故事,就像深宅老院里总有传说一样。说着,目光一转,和蔼地对刚子说,给叔说说,到底咋回事儿,你俩为什么去白羊岭,还遇上什么好玩的事了?
2
刚子和兰妮相爱两年多了。
本来俩人早就计划好,夏日到来的时候,去兰妮老家,一个美丽的海边渔村度蜜月。糟糕的是,三周前刚子丢了饭碗。
他因接受暗访记者的采访,被公司解聘,从干了6年的岗位上被人赶走了。
没了工作,也就没了收入,单是残酷的房贷就压得他骨折筋断。好在兰妮理解体贴,好言宽慰,温情有加,才使他顶住了打击。
但蜜月的事儿只好顺延,他不想在失业的时候结婚。
购房的首付和装修款是父母给的,家具是父母买的,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再向父母开口了。眼下找份工作并不难,但要找到专业、收入、前景都能满意的岗位,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十来天里,他晚上上网白天颠簸,门里门外楼上楼下,几乎跑遍了可能的角角落落,连下辈子的嘴皮子都要磨光了,除了失落还是失落。痛定思痛,他感慨多多,如果他稍微谨慎点儿,嘴巴闭紧点儿,或者知趣点儿,碍人手脚惹人讨厌的事情就不会发生,那么解聘的灾难也就可以避免,没准下一任的部门主管就是他。
但他并不后悔,如果还在岗位上,有记者再来采访,他还是要把公司在药品原料中以次充优假冒伪劣的事实说出来。他说真话,被人出卖,虽然看上去很傻,代价很惨,但他义无反顾。身为文化馆长的父亲,对他教育最成功的一点,就是他从小到大,绝不说谎。
這与他小时候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有关。
那年他刚满7岁,跟随父亲到乡下的爷爷家里度暑假。出于好奇,他把爷爷祖传的一个翡翠雕镂的鼻烟壶偷了出来,和几个小伙伴换了一堆雪糕糖果炸薯条之类的东西,躲到村后的果园里吃了个痛快。几天后,爷爷发现宝贝没了,问他见了没?看着急疯了的爷爷,他心里害怕,虽然眼神早就暴露了一切,但就是一口咬定不知道。脸色铁青的父亲啥话没说,把他领到山下的林子里,威逼之下问清事情的经过后,捆住手脚,扒掉裤子,折了根拇指粗细的藤条,在他的屁股蛋子上一顿猛抽,抽得他皮开肉绽差点儿背过气去。回家上了七八天的药,还疼得不敢坐凳子。为此,全家哭天喊地乱了套,爷爷给了父亲一巴掌不说,还犯了高血压。母亲更激烈,坚决要离婚,差那么一点点就把恶魔男人告上了法庭。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吃过雪糕、薯条之类的东西,他恨死了父亲,很长一段时间,连话都很少和他说。也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说过一句谎。
当然,遇事不说谎,并不等于凡事必须说实话,或者全部说实话。这原则他是知道的,面对记者的暗访,他可以拒绝,可以保持沉默,也可以采取其他方式达到目的,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他被解聘后,不少朋友都觉着太不公平,兰妮更是愤怒,帮他联系媒体发声,还拉他到法律援助中心请求维权,甚至发帖呼唤正义。
但都没用,现在的企业,无论大小,解聘员工太简单了,随便一个理由你就得走人。何况解聘他的公司实力超强,解聘他的理由有数条之多,每条都与暗访事件没有关系,人家早把可能的因素想到了。
事实上,事件发生后,等他反应过来,那个暗访的记者,已经消失了,他不仅没把那篇所谓很有道义、很有分量的报道发表出来,还蒸发了似的,一点儿声息都没留下。照他事后的分析来看,记者很可能是让人摆平了,没准正在写一篇为公司歌功颂德的报告文学呢。
他的心里憋着恶气,就想到户外走走。
兰妮说,咱们上白羊岭吧,那是散心的好地方,可以洗洗雾霾污染的肺,没准还能拍上好照片呢。
白羊岭海拔3700米,距离繁华闹市约10公里,山顶空气清爽,草木葱茏,环境清幽。10年前,政府某部门与当地民营企业共同投巨资在山顶修建规模可观的欧式艺术公园。公园主体工程已经完成,放眼望去,园子里视线开阔、景物错落有致,异域风情极其浓郁,从古罗马的经典建筑到古希腊的神话浮雕,从拉斐尔的瓷板绘画、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到哥特式的尖顶城堡,以及造型各异的回廊、拱门、园林、喷泉,应有尽有。令人不解的是,偌大一座公园,在尚未竣工时,便悄无声息地废弃了。据说是由于资金短缺造成的。也有传闻说,是由于政府部门和民营开发商产生矛盾造成的。还有人说,白羊岭海拔太高氧气稀薄,基础设施不到位,上山的公路还遭到过大面积滑坡的破坏,公园就算能建成,服务肯定上不去,除了赔钱还是赔钱,不如趁早刹车。总之,轰轰烈烈的白羊岭,在它最令人期待的时候,突然就在莫名的神秘里被废弃了。
刚子和兰妮到达山顶,累得眼冒金星,喘过气来看看时间,正好用了5个小时。
僻静的山顶没有人烟,临近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那些来自欧洲灵感的尖顶建筑和艺术造型。树荫里的绿地荒草萋萋。毫无光泽的甬道,均匀地附着一层膜状的尘灰。蓝莹莹的天幕上,漂亮的白云裙带似的浮游着,幻化着。静谧笼罩着天地。
兰妮吸着新鲜空气,极目眺望后,让刚子帮她解开文胸,她想散散烦人的汗气。刚子照办,掀起她的上衣,让白嫩的皮肤迎着清凉的微风,充分暴露在明媚的阳光里。兰妮开心地笑着说,你不怕别人看见呀?他说,能给谁看?这儿除了太阳,连猫狗都稀罕。兰妮扑上去,吊在他的脖子上,俩人搂抱着一阵缠绵,就都趴在了草地上。
刚子说,你看山下——
顺着刚子的目光望下去,视野里的城市像是浸在雾状的大海里,浓重的尘霾,巨浪似的,凝固在黏稠浑浊的山谷中,不要说几十层的大厦,就连二百多米高的地标塔都不见了踪影。
我们就生活在那毒烟里!
兰妮恐惧地叫道。
是啊,所以这里差点儿变成大人物们的行宫。
你说的大人物都是谁?
刚子眯起眼睛,望着几百码外红顶白墙的城堡说,能住在那里面度周末的人,除了有钱的,你说还能是谁!
那我们也是人物了?
至少今晚是。
刚子说着,拉起兰妮,穿过一片曾经修剪过的茂密的菩提树,来到一个不知被什么人当作神龛的高大的石碑前。石碑上没有神像,也没有文字,但缠满了哈达,一座生铁铸就的香炉,嵌入石碑前的石板上,锈迹斑驳,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几条残破的经幡,缠挂在邻近的树枝上,颜色基本褪尽,时隐时现的经文依稀可辨。俩人围着壁碑转了一圈儿。就在这时,一只黄嘴黄耳浑身乌黑羽毛刺棱的大鸟不声不响地飞过来,落在俩人面前的石碑上,抖动翅膀,女人似的尖声叫道:
买票!
买票!
俩人吓了一跳,四处瞅瞅,风轻云淡,周遭空旷,不要说人影,连个活物都不见,难道……难道这人话真是这大鸟儿说的?俩人瞠目结舌,半信半疑地瞅着,谁也不敢确定刚才听到的人话是真还是假。
面对怀疑,大鸟生气了。它跳起落下,使劲展开宽大的翅翼,伸长乌黑曲张的脖子,张开又尖又弯的长喙,瞪圆光气充盈的眼睛,更大声地叫道:
赖皮!
赖皮!
这次俩人全听清了,人话真是这稀罕的鸟儿叫出来的。不光叫得清清楚楚,还异常响亮。猛然听上去,像是口齿伶俐的女人在骂大街。
兰妮乐了,乐得满脸灿烂。
天哪,真是神鸟哦,不光会说人话,还骂人呢!可它好黑好丑哦,比乌鸦都难看!
买票!
买票!
大鸟又不耐烦地叫喊起来。
这次,俩人不仅眼睁睁地看着这黑不溜秋的丑家伙尖声叫喊,还眼睁睁地看着它奓毛拍翅一副坚守岗位怒目而视的怪样子。
刚子赶紧举起相机,不等他摁下快门,又一只同样的大鸟飞来,在空中稍一悬停,嘎嘎地叫着,带着同伴腾空而起,蓝得令人陶醉的天幕下,荡起一串买票买票买票赖皮赖皮赖皮的回声。
俩人呆呆地望着大鸟消失在一片稠密的林子里。
说来也怪,大鸟一飞走,周围立刻鲜活起来。
先是成群的沙鸡,嘎嘎地叫着,从草丛里奋力跃起,扇动着有力的翅膀,呼呼啦啦掠过灌木,没入山后。接着,就有掌心大小的蝴蝶,在草丛里翩翩起舞。有只灰老鼠干脆蹲在路中间,这家伙个头超大,体态丰满,皮毛光滑,要不是拖着长长的大尾巴,猛然看见肯定以为是小兔子。而且胆子也特大,直到人的脚步离它两三米时,它才高昂着脑袋,毫无惧色地晃着肥嘟嘟的身子,四平八稳没入草丛。妻妾成群的雄性野鸡,更是张扬,敢在离人七八米处悠然觅食。而那些浑身乌黑红嘴红爪的山鸦也从天而降,落在繁茂的树杈上枝头上,冲着俩人扑棱着翅膀蹦蹦跳跳嘎嘎乱叫,有两只甚至飞到俩人的头顶上方,左突右冲,拼命作出誓死捍卫领地的架势,而后一声怪叫,振翅腾空,渐渐消失在西边的天幕下。
话说到这儿,刚子和兰妮对视一眼,打住话头,似乎是说完了。
但就是这一眼,让刚鹏看透了他俩的心思。
从不沾酒的刚鹏提起酒瓶子,破天荒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和大家碰了个杯,抿了一小口,饶有兴趣地说,这个故事有意思,我喜欢,很喜欢啊!讲,接着往下讲,越完整越详细越好!
3
刚子和兰妮进入建筑群的核心地带,平阔的视野里,到处都是欧式经典——经典的大拱门,经典的雕塑群,经典的大理石台阶,经典的浮雕长廊,尤其城堡上那些线条明快的尖拱券,造型挺秀的红色尖塔,修长美观的大理石立柱,彩色玻璃和五色琉璃镶嵌的域外花窗,以及栩栩如生的古典雕像,看上去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和感触。
然而,这些城里绝对看不到的景致,总有说不出的别扭和荒凉。
仅仅十来年,钢筋水泥建成的拱门已是破相的老妪,底座周边的地面塌陷、隆起、绽裂,罅隙里茂盛的野草色泽鲜艳,茎叶茁壮;大理石贴面的城堡上、塔楼上,尤其是尖顶上的琉璃瓦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枯朽的材质尸骨似的戳在黑洞洞的背景上,模样狰狞,不堪入目;高大的罗马式立柱,已然破损,裸露出来的钢筋锈色斑斑,血迹似的洇在朽烂的缝隙间,令人想起恶疠的疮面;破碎的形状各异的玻璃窗上,到处都是尖茬利口,一看就是砖石之类的东西击碎的;合金的窗架不知被什么力量变形扭曲,断肢残臂似的挂在砖混的墙壁上,看着让人不寒而栗,像是画家达利脑袋里的怪物。
兰妮忍不住摸了摸包裹在水泥里的正在腐烂的钢筋,又摸了摸抛光成型的大理石贴面,顺着高大的柱体朝上望了望,心头一阵战栗。
这样华丽宏伟的建筑,咋说烂就烂了呢?
因为没人管理啊!刚子不无可惜地说,要是有人操心有人管,时常修修补补,做点儿维护什么的,肯定不会成这样!就像这柱子上的烂窟窿,弄点儿水泥什么的糊上抹抹光,马上就是另外的样子。
不,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儿。兰妮若有所思地说,我的意思是,烂得也太快了吧!大学毕业那年,我爸带我到欧洲,我去过法国、罗马、葡萄牙,还有圣彼得堡,那些城市里到处都是古建筑,全都经历了数百年,照样雄姿依旧,咱们这才十来年就成了这样,咋瞅咋别扭,这工程也太劣质了吧!还有,也不知啥人的主意,把欧洲的艺术精华全都克隆到这儿扎堆,粗制滥造不说,你瞧那大卫的雕像,下肢整个一矬子腿,不知啥人还把人家的命根子给敲了,不伦不类的,成何体统,你说缺不缺德啊?
缺不缺德,与咱啥关系。
咋能没关系呢?别忘了,我们的房子可是新装的。
刚子愣了愣,说,这与咱的房子有啥关系啊,你不会认为咱们的房子也这么伪劣吧?
兰妮说,那可不一定,你瞧这大理石又光又滑的,只要上面破一个点儿,要不了多久,里面就会发生变化,就像你的脸,动不动就长痘痘,痘痘变疮包,疮包变脓包。
刚子说:得了吧,就你爱发现!
本来嘛,太奇怪了,他们当初干吗要在这儿修公园?
刚子说,我哪知道?我都快饿死了。
俩人说着话,在离城堡很近的一栋别墅状的建筑前找了块茂密的草地,铺上布单,晒着懒洋洋的太阳,打开食品包,卤肉果品糕点罐头啤酒巧克力应有尽有。俩人正吃喝著,兰妮突然听见有动静,抬头一瞅,见一只色泽肮脏、皮毛凌乱、身架硕大的老猫,蹲在一楼的窗台上瞪着亮晶晶的猫眼,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俩。
瞧啊,一只大猫!兰妮惊奇地叫道。
刚子看了一眼,知道老猫是食物的味道引来的,他拿起道口烧鸡,三下五除二扒拉下肉,将骨架头脖使劲朝着老猫蹲踞的窗下扔过去。
老猫一声怪叫,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兰妮高兴得哈哈大笑,说,真有意思,你以为它会领你的情啊,这是野猫,晚上不偷你的包包就是好的。
干吗偷我的包包?
谁让你惹它生气的!兰妮说着,大口地吃着鸡肉,说:它的胆子也太小了,那么好的美味赏给它,居然吓得逃之夭夭,太没口福了!哎,你说,这没人烟的山上,咋会有野猫呢?
还用问啊,肯定是人带上来的。
既然能把猫带到这么高的山上,肯定是喜欢,既然喜欢,干吗又要丢弃呢?
我哪知道?没准是鬼。
胡说!
野猫是鬼,这谁都知道!
兰妮紧张了,说:刚子你坏,你答应过的,不让我害怕!
你怕什么?
不知道,反正有点儿怕,从小到大就这样,越是神神道道令人害怕的东西越感兴趣,越是感兴趣就越好奇,可就是怕!听到了没,绝对不许让我怕!
当然了,不过……
怎么?
我们得有准备。
准备什么,不会真有怪事儿吧?
这种地方,谁知道呢?好了好了,不说了,来来来,尝尝我舅舅家的腊汁肉!
刚子的舅舅在美食街开着一家腊肉店,专卖正宗的陇西腊肉。为了讨兰妮的喜欢,刚子到铺子里挑了一块色泽鲜亮,肥瘦适宜,香味扑鼻的腿肉,仔细地片成薄片,夹在特制的烧饼里。他知道,兰妮喜欢这一口。
一阵吃喝后,肚子饱了,累劲儿散了,俩人就都有了慵懒的睡意。大清早起来,坐车到山下,背着户外包一口气爬了几小时的山,到了这会儿,腰腿困乏筋骨酸痛不说,还都眼神涩滞头脑昏沉,哈欠连天。尤其兰妮,头往刚子的大腿上一枕,就浑然睡去。
就在这时,刚子发现了情况。
他发现那只色泽肮脏、皮毛凌乱、身架硕大的老猫,不知啥时候又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在窗台上鬼头鬼脑张望了一圈,两只后腿猛力一蹬,准确地弹射到了扔给它的鸡骨前,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令人骇然的是,随着老猫的离开,窗台上一下子出现了几只灰不兮兮的大老鼠,像是动漫里的跟踪高手。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老鼠不但敢跟踪大猫,竟然也像大猫似的,弓腰伸颈毫不犹豫地从窗台上跳将起来,蹿向空中,施展身法,或前或后落在老猫周围。正要啃吃鸡骨头的老猫,猛然看到抢食的鼠群,一声尖叫,蹬腿弓背,抖毛竖尾,龇出利齿,朝着一只个头最壮的大鼠扑了上去。大鼠轻灵地一闪,躲开锐利的猫爪,不但不跑,反而毫无怯意地朝着老猫蹦迪似的挑逗起来。老猫怒不可遏,更加凶猛地扑向大鼠。大鼠眼看招架不住,吱吱尖叫,其他老鼠刹那间也都叫唤起来,刺耳的叫声像是统一号令,大鼠们个个奋勇参战,朝着老猫左扑右咬,现场顿时叽叽喳喳扑扑啦啦乱作一团。
看呆了的刚子,不由得倒吸冷气,把兰妮一把拉起。
再看,那几只吓人的大鼠已将老猫团团围住,场面就像一群疯狂的鬣狗抢夺豹子的猎物。
慌张的老猫显然久经沙场,它先是抓住时机,用粗壮的尾巴将一只大鼠狠狠打翻。而后闪电般地回转身子,朝着想要咬它的另一只大鼠扑将过去,一口咬住尾部,虎头一甩,凄厉的惨叫声中血色四溅。紧接着陡然弹起,猛力一蹿,两只锐利的前爪已将那只毛色顺亮个头最壮的大鼠牢牢抓住,摁在身下。大鼠拼命反抗,伸颈转头,张大尖嘴咬向老猫的爪子。但不等它咬住,敏捷的老猫已将它的头狠狠摁住。这只显然是鼠王的大鼠,命在须臾,吱吱尖叫。吱吱的尖叫声里,所有的大鼠一拥而上扑向老猫。其中一只腾空而起,扑到老猫背上,狠狠咬住了老猫的耳朵。疼极了的老猫,只得放开身下的鼠王,而后高高跳起,猛扭腰身,将背上的大鼠甩掉。甩是甩掉了,但耳朵已被咬豁,血流满面,狼狈不堪。而大鼠们显然受了鼓舞,一时间群情激昂,斗志倍增,朝着落荒的老猫呼啸而上发起总攻。老猫连滚带叫,几个高难的腾挪大跳后,蹿上高墙,仓皇万状地逃走了。
胜利的大鼠们一阵狂欢,不等鼠王下令,一拥而上,扑向香气四溢的鸡架骨,叽叽唧唧咔咔嚓嚓中,一副完整的骨架眨眼间无影无踪。
刚子和兰妮看得惊心动魄,而更加恐怖的情景随之发生,只见意犹未尽的鼠王,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朝着墙根猛扑过去,七八只大鼠紧随其后。
原来,鼠群狂欢进食时,那只被老猫咬掉尾巴的大鼠,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它忍着疼痛,筛糠似的爬向温暖的墙角。到了那儿,就可以从容地躲过鼠群的视线,而后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休养生息。
不幸的是,就在它即将从鼠群的视线里消失时,鼠王发现了它。
鼠王带着鼠群闪电般扑过去,眨眼间,那只想要逃走的大鼠就被撕咬得腸肚分家七零八落。有两只大鼠为争抢咬下的鼠头,瞪着血红的圆眼,拼命撕咬,直咬得滚作一团血污横淌,还是不可开交。而战利品却被鼠王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相比之下,个头最小的那只大鼠,不敢前去抢食,倒捡了便宜,叼起那条被老猫咬掉的尾巴贼溜溜窜进了草丛……
鼠群消散。
蓝汪汪的天幕下,草木葱茏,蜂飞蝶舞,微拂的清风里,温暖的阳光在迷人的宁静中,斜斜地照耀着童话般的城堡,照耀着草丛中姹紫嫣红的花朵,照耀着一群自由飞翔的野鸽……
……
刚子呆呆地望着刚才的战场,呆呆地望着已经开始变色的斑斑血迹,捏紧双拳,真想对着空旷的山顶,对着茂盛的草木,对着死寂的城堡大吼几声。
但他没吼,他一点儿声气都没吭。他心虚得厉害。他恍惚得厉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是他脑海里的梦魇,是魔幻世界里的一个长镜头,是跳跃在神经上的鬼魅的舞蹈。
他的脖根有些疼痛。
是兰妮抓的,疯狂的鼠群撕裂同类的瞬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兰妮,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叫,痉挛般的挣扎中,坚硬的指甲深深插进了他的皮肉……她吓坏了,怎么也想不到,鼠辈间的杀戮强食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太可怕了。
太震撼了。
兰妮从小怕血,奶奶说她有晕血病。第一次犯病是在5岁的时候,奶奶带她在滑梯上玩耍,下滑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掌划破了。看到冒出来的血珠子,她浑身颤抖,张嘴就哭,但哭不出声。奶奶以为是疼坏了,赶紧给她又吹又擦,直到她身子发僵、面色苍白、嘴唇乌青,才发现没气了。危急之中奶奶猛掐她的人中,上唇都掐破了,她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9岁那年,她早上起来觉得鼻孔里难受,手背一抹,一串鲜红的鼻血随手而出,吓得她两眼一黑拼命嘶叫。父亲听到她的尖叫声,大步冲进去,她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再就是12岁初潮,她明明事先有准备,知道是咋回事,还是吓得两腿发软,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爬不起来。这种状况,直到上了高中才算有了一定的改善。读大学的时候,在一位心理老师的矫治下,渐渐趋于正常。但她仍然见不得血腥场面。直到现在,她还坚决拒绝看战争片,杀鱼杀鸡那种地方从来不去。
刚子知道兰妮的习性和心理,眼看太阳要落山,就决定把宿营地放在城堡群的楼顶上。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看到了猫鼠大战和鼠类相残的兰妮,神经过度刺激,说啥也不敢在草地上宿营了,哪怕冒险下山都可以。他见一座尖顶的塔楼前,有一座三层高的楼顶是平的,楼体嵌有上楼的铁梯,爬上去一看,原来是个方方正正的大平台,上面铺有厚厚的干净的沙砾,居高临下,空气新鲜,干燥整洁,应该是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
当太阳在西山的云堆里化为深红的橄榄时,刚子在房顶上搭建好了他们夜宿的窝。方位是按照兰妮的意愿选择的,她觉着把帐篷搭在靠墙的一面心里踏实。
夜幕降临。
俩人钻进帐篷里,身体马上瘫软了,困劲儿乏劲儿排山倒海,啥话都不想说,可也睡不着,就那么紧紧地拥搂着。
在这海拔近4000米的地方,大气空透,天空明净,星星、月亮要大得多,漂亮得多,迷人得多。真正是纤尘不染、万籁俱寂。
俩人以前也曾多次野宿过,可都和这次不一样,以往躺倒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小到大的经历,相互的秘密,等等,没有不说的,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做爱,直到筋疲力尽。可这次就是不一样,怪异的气氛里,四周说不出的诡谲,还莫名的阴冷……
不知过了多久,假寐的兰妮在刚子的臂弯里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触动了,她抓着刚子的手臂慢慢转过身子,黑白分明的光影里,一个人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出现在她的感知里——
是女人,又像是男人,雾状的形体轮廓模糊,迈着长腿由远而近,她甚至听到了脚步的声音,一步一步又一步,走得毫不迟疑。兰妮努力想看看他或者是她的脸,但就是看不清楚,也分不出性别,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幻、飘忽和刺激,只能深深地深深地嗅着神秘的气息,全神贯注地感知发生的一切,渐渐地,越来越明白的意识告诉她,来的是个死了的人。
意识里的死人并不可怕。
她问:你真的死了吗?
来人说:是的,死亡是自然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此时此刻你就在经历。
她说,是嘛,这有点儿古怪。她想起有一次在晨光里化妆,突然在眼角发现几道细细的褶皱,她喊刚子过来看是不是真的。他躺在被窝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不肯起来。她便噘起粉嘟嘟的小嘴,说,你要负责啊,这是你弄出来的。边说边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他笑了,说我真有这本事?她恨恨地说,昨天晚上还没有,这你知道的,可现在有了,是你昨晚上弄出来的,就一夜,你让我老了,一下就老了!别否认,你在我身上留下了可怕的印痕,已经不可逆转地撕裂了我,成了我永远的影子。他有点发呆,因为她说的是真的,昨晚俩人在她床上躺下来的时候,天还早,他们不便做那些事儿,只是在灯光下相互细细观看对方,她的肤色细嫩极了,光滑极了,一点儿斑点、一丝皱纹都没有。他奇怪她为什么长得这么完美……但仅仅一夜,她竟然就有了皱纹……见他傻愣,她开心道,不就几道皱纹嘛,我们干吗不纪念一下。说着,系上用丝巾充当的围裙,兴高采烈制作早餐。糟糕的是,她把仅有的两枚鸡蛋不慎碰到了地上,一枚碎得稀烂,而另一枚的蛋清仍紧紧包裹着黄灿灿亮闪闪的完完整整的蛋黄,它们无辜地躺在地板上,像睁着奇怪的大眼睛。他愣了愣,故意玩笑道,你知道的,这是土鸡蛋,土鸡蛋是可以孵小鸡的,你害了两条命。她却笑嘻嘻地说,就算是吧,两条命,代表着我的昨天和现在……
那么死人和活人是否也这样呢?
如果是的话,灵魂也是可以看见的啦?如果真的能看见,那不就是鬼魂嘛!
恍然间,她似乎看见一团似有似无的东西,在他们的上方扩散开来,很快就将他俩笼罩在雾状的大网里……
天亮了,鸟儿的鸣叫宛如合唱。
兰妮听到刚子喊她,可眼睛涩涩的,后脑沉沉的,有点儿胸闷,还有点儿犯困,像是怎么醒都醒不來的样子,她使劲儿一瞪,睁开了眼睛。
刚子正冲她神秘地笑着,说:昨天晚上我好像听见城堡里敲锣打鼓,唱歌跳舞,还有人不停地吹喇叭,放鞭炮,几乎通宵达旦,热闹极了,你听见了没?
她说:没,我咋能听见你梦里的声音?
她说得对,刚子没劲地嘟囔了几句,立刻开始拆卸帐篷,准备回家。
刚子讲到这儿,坦然地望着叔叔,这次像是真的讲完了。
刚鹏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小口,神采奕奕地盯着侄儿说,故事不错,很吸引人!讲,接着往下讲!后来怎么啦?
刚子不无尴尬地说,没了。
刚鹏饶有深意地点点头,说:刚子,叔知道的,你打小就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啥事让你这么害怕?
刚子的脸红了。
刚鹏理解地笑笑,目光一转对兰妮说,妮子,他不想说你说,你俩还遇上啥邪事了,叔爱听!
刚子突然嗓门一高说,叔,你别问了,她不清楚!
刚鹏奇怪地盯着他,说,你俩不是在一起的嘛,她怎么会不清楚?
她真的不清楚,好吧,既然叔叔一定要知道,我来告诉你。
4
刚子和兰妮从房顶上下来时,云白风轻,树木蓊郁,正在升起的太阳把山顶映照得格外明亮,那些个超大模型似的欧式建筑,全都静静安卧在迷人的画境里。
突然,一阵马达声由远而近,是摩托车,像是停到了城堡的北面,有人来了。准备用酒精炉烧早茶的刚子并不理会,这么早上山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些摄影爱好者,人家照人家的相,你烧你的茶,互不相干。可最多两分钟,城堡的后面突然响起宏大刺耳的噪音来,像是铁锤敲击着什么,没完没了。俩人就有些吃惊,想过去看看,到底咋回事儿。
转过墙角,循声而去,立刻发现了情况。
只见一个模样怪异的老人,骑在城堡二层的拱形窗户上,正在毫无顾忌地挥舞着手里的铁锤,一个刚拆下来的铝窗框,被他扔在草丛里。
猛然看到来人,老人有点慌张,但当他看到俩人都背着旅行的包包,很快就控制住了不安的情绪,继续挥动榔头,干着手里的活儿。
看明白了的刚子有些生气,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竟然也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来偷窃,而且明目张胆,毫无顾忌。
喂,你干吗呢?他高声叫道。
老人停下手里挥动的榔头,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们是干吗的?
你别管我干吗的,我问你干吗呢!刚子理直气壮。
没看见吗,取点儿东西。老人警惕而又谨慎地说。
好好的公共财产,你怎么公然破坏?
老人很是诧异地看了看他,像是没听明白,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
刚子就有些急,嗓门顿时粗猛:喂,说你呢!
老人干脆不理他,压根儿没看见他们似的,手上的铁锤钳子猛然加力,三下五除二将另一扇窗框拆下,往草窝里一扔,身子一纵跳了下来。
跳下来的老人像是崴了脚,一瘸一拐拎着榔头来到刚子跟前。
刚子这才发现看走了眼,这哪是什么老人,分明是一位50来岁的壮汉,只是头发白了而已。他的脚并没有崴,是两条腿长短不一。
兰妮害怕了,赶紧挽住刚子的胳膊,使劲儿捅他,叫他千万别惹事。
刚子胸口一阵虚闪,心想是啊,他拆窗框与自己何干,自己是来游山的,干吗没事找事啊……
倒是壮汉没事似的,皮笑肉不笑地说,家里盖了个菌菇房,缺两个通风的窗框,过来取一下,废物利用嘛。你们是干啥的,怎么这么早就上来了?
刚子说,我们昨天就来了,晚上没回去。
壮汉显然吃了一惊,张嘴瞪眼说,你们昨晚住这儿了?
对啊,就在后面那个三层的楼顶上。
壮汉脸色一变,惊讶而又怀疑地说,是那个方楼的上面?
是啊!
就在这时,高大的尖塔上,突然有两只大鸟朝着他们飞过来,到了跟前,悬在空中,亲热地朝着壮汉不断地扑扇着翅膀,大声地说道:
欢迎,欢迎!
早上好,早上好!
壮汉暴口怒骂:滚!
滚!
滚!
两只大鸟学着壮汉的口吻尖声叫喊。
壮汉骂了声杂种,捡起一块卵石,使劲朝着大鸟甩过去。
大鸟被蜂蜇了似的腾空而起,抛下一串刺耳的喊叫声:
杂种!
杂种!
壮汉又骂了句脏口,朝着大鸟消失的方向使劲吐了口痰。
惊讶不已的刚子灵机一动,礼貌地问,师傅,好奇怪啊,这么荒凉的地方,鸟儿咋会说人话呢?
岂止说人话,这老不死的东西……壮汉撂下半截话,掏出烟卷来,点着了使劲朝肺里猛吸几口,过足了瘾,用力将胸腔里的烟雾吹向天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白羊岭啊白羊岭,是只蚂蚁都成精啊!
蚂蚁能成精?刚子不由得追了一句。
壮汉俩眼一瞪,直愣愣地说,当然能,我就见过!有鸡蛋那么大,比屎壳郎还黑,还有黄的,焦黄焦黄,脑袋前面是红的,浑身上下都是脚,嘴里有牙,能把小孩的脚趾头咬掉。
在哪儿,不会就在这里吧?
咋不会,没碰上是你们的运气。
刚子紧盯着汉子,说:那大鸟能说人话,是谁教的?这么聪明的鸟儿,干吗把它扔这儿?
壮汉斜乜了他一眼,眼神似乎在说,你咋连这都不知道?
对了,还有一只猫,一只大黄猫!兰妮接着说,昨天傍晚我们看见的,是啥人丢下的?这城堡里住过人吗?是什么人?
壮汉眯着眼睛瞅了瞅他俩,嘬了两口吸剩的烟屁股,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的问题太多了,要是没事的话,我劝你们早点下山回家吧。说完,贼兮兮地四处溜了几眼,拎起拆下来的窗框子,捆绑在摩托车上,马达响起,一溜尘烟中,摩托车绕过城堡,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刚子再次爬上那个野宿的房顶,是在早餐之后,吃东西时,他用来切割食物的小刀怎么都找不到了。思来想去,觉着可能是丢在了房顶上,就想爬上去找找。兰妮说算了,丢了就丢了。可他还是固执地爬了上去,那把刀子是他老爸出差时给他买的,不能轻易丢掉。
爬上房顶,寂静的氛围里,明亮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平整的屋顶上一览无余,除了豆粒大的沙砾,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转了两圈,就在失望得想要离开时,突然发现离他俩睡觉的地方不到一米的距离,有片怪异的色泽,阳光照射下,相当刺激和诱惑。他很好奇,本能地过去看个究竟,发现被他们蹭开的沙砾下,露出一块白乎乎的东西,用脚踩住用力一蹭,白东西上露出一个黑乎乎的窟窿,咋看咋像是骷髅的眼窝子,心里顿时猛一扑腾,用力几脚将原本松散的沙灰踢开,眼前一阵黑眩,心都要破胸而出了……
天哪,真是一块破碎的颅骨!
是男人!男人的头盖骨大多前额后倾,女人的相反。这个骷髅脑门明显后倾,十有八九是男的。他是干吗的?为何死在这儿?是凶杀吗?什么人杀的?杀死之后为何要破碎尸骨?为何藏匿在城堡的房顶上……
刚子,刚子!
兰妮在下面不耐烦地喊叫起来。
他打了个寒噤,回过神来,使劲睁了睁眼,甩了甩头,再次面对骷髅,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走到楼檐前,朝她挥了挥手。
你干吗呢?
他努力镇定下来,做了个古怪的样子,没敢大惊小怪,甚至连话都没敢应,要是兰妮知道昨天晚上陪着凶尸睡了一夜,不定会吓成啥样……
刚子从房顶上下来,周围似乎愈加静谧。坐落在城市西山坡上的地标,在尘霾里若隐若现,像海雾里的灯塔。而他的双脚,像是踩在悬浮的雾霾上,轻软,飘忽。莫名的亢奋中,他越过茂密杂乱的草丛,几个大步来到兰妮跟前,想说什么,但傻不兮兮地说不出来,那块残破的骷髅,一直在脑子里闪来晃去,过电影似的……
兰妮不高兴地说,你干吗呢,上去这么老半天?
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那么呆头呆脑地看着她。
兰妮怪异道,喂,怎么啦,跟你說话呢,中邪了呀!
他回过神,歉意地嘿嘿两声,头一低,背起他的大包抬脚就走。
俩人一前一后走在由人工着色的沙砾铺成的小路上,沙沙的声响里,脚下松软虚空的感觉,以及橙黄的色彩,令刚子心智恍惚,突然间就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连他自己都吃惊的话来:
要是你不经意间碰见一起可能的谋杀案,会怎么办?
当然是报警啊!兰妮不假思索地说。
要是陈年旧案呢?
兰妮愣了愣,说你到底啥意思啊?
刚子知道自己失常,赶紧说,没什么,瞎想而已。
话说到这儿,刚子戛然而止,他见叔叔本能地咬着牙齿,大了许多的眼睛里神光逼人。而兰妮的脸色,早已由白变黄由黄变白,没了血色,她战战兢兢地说,刚子,你不会是瞎说吧……咱、咱俩真的和死人睡了一夜?
5
刚子带着叔叔刚鹏再次来到白羊岭的城堡底下,爬上那个三楼的大平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前天发现人颅骨的地方,已经被铲弄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那块嵌在劣质混凝土里的巴掌大的颅骨不翼而飞。
刚子有些傻眼,四处瞅瞅,嘟囔道,见鬼,真是活见鬼,明明就在这里啊!
刚鹏锐利的眼光紧盯着侄儿,说:你没记错地方吧?
没有,绝对没有,就是这儿!
刚鹏仔细观察周围和楼顶后,小心翼翼蹲下来,从工具袋里掏出一个匠人用来抹灰的大号劈刀和毛刷,小心地将砂砾一层层铲剥开来,露出封闭颅骨的混凝土,仔细寻找,什么都没找到。刚子后悔极了,为什么当时不用手机拍张照片呢?实际上,他想到拍照了,由于担心兰妮害怕,没敢拍。刚鹏很耐心,用榔头敲敲打打,反反复复找了一个多小时,还真有成就,不光收获了几块碎骨,还有一颗大牙。刚鹏捏着那颗大牙看了许久。他断定,尸体是被人肢解后在水泥搅拌机里破碎,拌入混凝土的。能把一具尸体在工地上成功破碎,巧妙地搅拌在混凝土里,然后不为人知地封闭在楼顶上,这想法实在够奇特的。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光有着过人的胆量,肯定还有着疯狂的大脑。
一连串问号,伴着强烈的预感,闪电般掠过刚鹏的脑海。7年了,他一直不曾放弃的那个顽强的念头,再次大浪似的翻腾起来,汹涌起来。
但他的神情很淡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带着侄儿在白羊岭上转了几个圈子,在那栋楼顶以及周围采集到了不属于刚子和兰妮的新鲜脚印,还在楼顶上找到一个烟头,比对了摩托车来去的痕迹。毫无疑问,昨天晚上,有人骑摩托车来到这儿,趁着月色取走了颅骨。这个人就是刚子他们碰上的那个拆窗框的壮汉,因为两天内白羊岭上出现的四道摩托车轮胎的痕迹完全一样,脚印也一样。
刚鹏一边往高处的楼阁上走,一边往北看!越过白羊岭层层叠叠的树木,可以看到最北边的山顶处,有一个树木环抱的村庄,那是大黑庄。
刚鹏的人生经历中,大黑庄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20多年前,刚鹏还是圆都县塔布乡派出所的一名民警。一个大清早,所长派他去出警,说一个名叫万云的摄影家打来报警电话,他情绪激动,说昨天徒步到大黑庄拍照片,因天晚路远没法下山,住在一个名叫李有禄的老乡家里。之所以住他家,是因为这人养了不少鸟,其中有几只鹦鹉很出色,可以近距离拍特写。结果早上起来,他的摄影包不翼而飞,里面装着价值十多万元的机器设备,还有20来个待冲的反转胶片,那是他两个多月来在穷乡僻壤爬山涉水拍的好片子,是不可估价的宝贝。问李有禄现在何处,他说不知去向,家里空无一人,他本人现在就在大黑庄。
刚鹏骑着摩托车,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土路颠簸到了大黑庄,没咋费劲就找到了腿有残疾的李有禄。问东西是不是他拿的?李有禄理直气壮地说,是我拿的,东西在我手上!问他为啥拿人家的东西?李有禄满脸杀气地说,我没拿刀捅他就算好的!昨天下午,他到我家来看鸟,拍照片,我叫老婆给他擀了面条。太阳落山时,我看天晚了没法下山,他又可怜巴巴没处去,就好心让他住到了家里,可这狗日的晚上睡了我媳妇!刚鹏一惊,随之纳闷,是你让他睡你家里的,你又在家,他怎么可能睡你媳妇啊?李有禄的脸由红变白,瞪着冒血的眼睛说,昨天晚上我亲戚家的老母猪下了十来个崽,站不起来了,他知道我懂点兽医,叫我去看看,来回也就俩小时,他个挨刀的就把我媳妇给睡了。刚鹏说,你咋知道他睡你媳妇了?李有禄咆哮道,我儿子看见了!刚鹏随即叫来李有禄六七岁的儿子,没等开口问,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就气哼哼地说,我看见了,他钻我妈的被窝,欺负我妈!问怎么欺负了?说在我妈的身上使劲压!孩童无戏言,一听就是真的。刚鹏心想,这万云真不是东西,人家好心给你吃喝,收留你过夜,你竟干出这样的缺德事,难怪人家要扣你的照相机。接着就去看那女人,当事人的口供是必须要录的。出人意料的是,挨了丈夫暴打的女人死活不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哭。无奈之下,他只能询问万云。早有准备的万云倒是痛快,说,我确实上了她的炕,是她同意的,我付了钱。问他付了多少钱?说100块,但啥事没干,被她儿子给搅了。事情到此,大致算是清楚了。刚鹏问万云打算怎么办?万云说,愿意再出200块,赔礼道歉,要回自己的器材。但李有禄不干,最少要500块,否则不但不还器材,还要到城里去告他。狼狈不堪的万云只能同意,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凑了400块算是了事。
案子处理完了,村书记老刘请刚鹏吃饭。
席间说起李有禄,老刘说,那家人邪得很,爷爷辈上就喜欢捣鼓鸟兽,训练鸟兽,还都懂兽医。这李有禄也算能人,总想往外跑,可惜腿有残疾,是家族遗传,只好待在大黑庄。
提起大黑庄,刚鹏好奇,问庄子为啥要叫大黑庄?
老刘说,庄子历史不长,农业学大寨那会儿,这里长着大片的野生白桦林,还有云杉和落叶松,由于山高路陡很少有人来,野生动物很多,一些人就偷偷摸摸来布沾网,下套子。后来,不知咋叫喜欢打猎的公社书记给知道了,一个冬天下来,林子里的野兔、野鸡就被打杀干净了。没猎可打了的书记随即发现这儿地势相对平坦,林子里的土质肥沃厚实,周边草木茂盛,山崖上还有两个大泉眼,水质甘甜清冽,站在坡顶往南看,通过一道宽阔的沟谷,省城的景象尽收眼底,是一处难得的看风景的好地方。于是,一个奇思妙想就在他的脑海里诞生了,他要组织率领全公社的精壮劳力,拿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以英雄的大寨人為榜样,战天斗地,向荒山要粮。
公社书记在向县革委会请示并得到同意后,说干就干。不到3年时间,路修通了,坡上的白桦林也基本上砍完了,只留下了后山的一片原始林。方圆十几里,但凡有灌木和草皮的地方,全都开成了荒坡地。但问题随之而来,这地方远离人烟,上下一趟,即使是最近的大队也得走20多里山路,实在不便于生活和生产。
但书记有的是办法,在向县革委会请示,并取得同意后,他在全公社的七千多户人中强制分出33户,组成一个生产队,移民到这儿来,这就是现在的大黑庄。为何不叫生产队要叫大黑庄呢?因为分出来的33户人家,包括了全公社的地主富农坏分子以及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
大黑庄名副其实。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黑庄虽说地处偏僻,海拔高,气候寒冷,但山高皇帝远,基本上没人管,再加上地多人少,土质肥厚,泉水充盈,种啥成啥。还能养猪养鸡,搞点儿山下想都不敢想的小副业。几十户人家倒也活得滋润。
转眼间,国家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大黑庄的地富反坏右以及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们,一夜之间大多摘掉了“帽子”,成了和大家一樣的正常人。没过几年,庄子里的能人就开始泉水似的往外冒。先是有人利用地多的优势,盖起了塑料大棚,将种植出来的新鲜蔬菜往城里卖。紧接着,有人就在大棚里种植出了更值钱的草莓。有人利用周边无主的荒地,办起了鸡场,养起了细毛羊。还有人办起了食品加工厂。
总之,曾经被批判为资本主义的那些个东西,很短时间内,在这群牛鬼蛇神的手里,全都成了红红火火的正当事业,报纸上电视上高调宣传,前往参观的各类人员络绎不绝,大黑庄成了全县乃至全省的先进典型。
这里能人里的能人名叫梁建超,他的叔叔当年是西北军阀马步芳手下的一个保镖,武艺高强,跟随马步芳去了台湾。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两岸关系不断缓和,梁建超的叔叔的儿子梁胜文代替年迈的父亲回大陆省亲,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不久,梁建超就在堂弟梁胜文的强力支持下,利用国家对港澳台商投资大陆的优惠政策,以合资的形式在大黑庄建起了一座名叫黑宝泉的天然矿泉水生产企业,兄弟俩卖水发财,很快成了财大气粗的大老板。
6
刚鹏第二次到大黑庄办案,就与黑宝泉的大老板梁建超有关。当时他从乡派出所调到县公安局刑警队已是三年有余,刚刚升任副队长。案子起初并不复杂,一个名叫秦峰的人,多次状告黑宝泉公司霸占他们的水源,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强烈要求黑宝泉公司对他们的损失进行赔偿。诉求无果后,他召集庄子里的村民们到厂门口聚众闹事。结果,双方发生冲突,黑宝泉公司的保安出手打伤了秦峰。
报警电话直接打到了县局,值班员让他们就近与乡派出所联系,他们说不行,乡派出所的人与黑宝泉的人是一伙的。
刚鹏明白群体事件可能的后果,亲自带人到了大黑庄。
此时的大黑庄已是今非昔比,除了矿泉水厂,还有沙棘饮料厂和有机食品生产基地,庄子里有了两条像模像样的街道,街面是用厚实的水泥打成的,两边的商铺是清一色的二层小楼,饭馆、商店、储蓄所、洗浴中心应有尽有,比乡政府所在地要热闹得多繁华得多。
刚鹏没见着秦峰,说是送卫生院治伤了,就到矿泉水厂了解情况。听说县公安局的来了,老总梁建超亲自迎接,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说这秦峰是十足的刁民,一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是典型的无赖。这两年,他多次挑拨村民和企业的关系,多次煽动村民闹事,以致发展到聚众冲击企业,给企业的正常生产造成巨大损失。刚鹏问他干吗要聚众冲击企业?梁建超说,要钱啊!自从黑宝泉建厂以来,他就从没消停过!说着话锋一转,情绪激愤道,刚队长啊,你大概还不知道,黑宝泉这些年来给大黑庄作过多大的贡献。上山的油路是黑宝泉给铺的,庄子里的街面是黑宝泉给修的,小学校是黑宝泉给建的,自来水是黑宝泉给引的,就连他们的村委会都是黑宝泉给盖的。可人心没有满足的时候,尤其这个秦峰,这几年处心积虑,一直带头煽动村民向企业无理索要赔偿。到了今年,越闹越凶,最终导致了冲突的发生。刚鹏问村民们要他赔偿什么?梁建超说,水源啊,他们认为我们矿泉水厂占了他们的水源,应该给他们利润分成,这完全是无理取闹嘛!刚鹏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和村委会是怎么沟通的,和乡政府又是怎么沟通的?一听这话,梁建超火冒三丈,说事情就是村委会挑起来的!刚鹏暗暗吃惊,村委会挑事,说明事情很不简单,问到底咋回事?梁建超怒不可遏,说秦峰就是刚当选的村委会主任,他一上任,就以大黑庄要建立自己的有机农产品基地为由,向我们索要水源。刚所长啊,你想想看,像秦峰这种贪得无厌的流氓竟然当上了村委会主任,这大黑庄能稳定吗?不乱才是怪事啊!刚鹏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梁建超说,事已经出了,该由企业承担的责任我们会积极承担。我们已经派人把受伤的秦峰送下了山,医药费、护工费都由我们出。今后我们会接受教训,有事立刻和派出所和县公安局以及有关部门联系反映,保证再不发生类似的事件。话说到这儿,事情也就算是解决了,毕竟冲突已经平息,伤者已经送医,接下来的事与公安局关系不大。
刚鹏没有留下吃饭。梁建超再三说,下山的路挺远的,他们已经在后山准备好了便饭,那儿风景很好,吃完饭泡个温泉澡,再走不迟。但刚鹏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而且没有接受梁建超送他的一份特殊包装的礼品。他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从年轻漂亮的办公室女主任的嘴里听出了礼品的分量。他的心情有点儿复杂,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那笑靥可人的女主任把东西放他车里了。之所以果断到底,是因为他的直觉。
果然,他的车一出黑宝泉的厂门,就被一伙村民给围了,带头的是一个名叫王永贵的年轻人,说他刚从乡卫生院回来,X光片显示,秦峰的肋巴骨断了两根,是被保安打断的,其他外伤一目了然。
愤怒的村民们围着刚鹏叽叽喳喳嚷成一团,全是控诉梁建超的。
王永贵挥手制止住众人,对刚鹏说,警官同志,谢谢你来大黑庄!我叫王永贵,现在我代表大黑庄全体村民向你们反映黑宝泉矿泉水有限公司,也就是梁建超的种种违法行为。你都看见了,我们大黑庄是个平山顶上的庄子,之所以能在这高山顶上生存下来,就是因为北边的山崖下有两眼泉,我们叫它双龙泉,它是我们大黑庄的命根子!我们的人畜饮水、生活用水,浇菜浇地全靠它呀!可自从黑宝泉公司占了我们的水源地,我们的生活就乱了套,首先是没了浇地用的水。山上的地本来就干旱得厉害,老天爷不下雨的话,地里的庄稼轻者减产,重者绝收,我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当初,梁建超、梁胜文两兄弟占泉建厂的时候我们就不答应,大家知道会有这一天,是乡上、县上强行这么做的,他们派来工作组,把带头反对的人一一说服,最终他们成功招商引资,上了报纸上了电视。我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整个大黑庄缺水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少重度缺水的耕地已经被迫撂了荒,就连村民们的日常用水也成了问题。我们找他们论理,他们不但不理睬,连我们的面都不见。我们被迫到厂里去找梁建超,结果他们的保安就打伤了我们的秦主任。警官同志,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刚鹏说,发生这样的事,你们应该及时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啊。
王永贵说,反映了啊!秦峰没当村主任的时候就一直在反映,从乡政府到县委县政府省委省政府,各级五大班子新闻媒体全都反映了个遍,可就是没人管啊!
有位妇女情绪冲动,大声说,这是我们的村庄,他们在我们的地盘占泉卖水发大财就天经地义,我们受罪遭殃就活该?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挤到跟前,直愣愣地瞪着刚鹏说,他们不光占了我们的双龙泉,还占了我们仅有的一片森林和绿地,在那里修园林,修别墅,还修了个专门供人洗澡游泳的浴霸山庄,用的都是双龙泉的矿泉水,专供当官的享乐!
王永贵紧接着话头说,庄子东边的有机农产品生产基地和养殖场也是他们的,地是他们从村民的手里买的,国家严禁买卖耕地,他们明目张胆在违法。
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用更高的嗓门说,他们已经和市里签订了合同,将白羊岭的土地买到了手,要把白羊嶺开发成一个旅游胜地,据说使用权是50年。
刚鹏说,白羊岭是荒山地,搞旅游开发不好吗?
王永贵说,不是不好,而是他搞开发,我们遭殃。
刚鹏不解,人家搞开发,与你们啥关系啊?
因为他吸的是我们大黑庄的血。你现在就可以看见,白羊岭上只有灌木和杂草,因为缺水,长不了树。他搞开发,首先是从我们的双龙泉引水,然后从我们的原始老林里移树,引水工程即将开始,几个月后,大量的原始林木就将被移栽到白羊岭上,据说所有的手续他们都已经办下来了。
话说到这儿,众人七嘴八舌,群情激奋,都朝刚鹏嚷嚷,好像他是县委书记是县长似的。
刚鹏没敢多话,但例行公事的表态是必须的,他避开正面话题,好言安慰村民们,对大伙强烈要求依法办理打人凶手的呼声,表示一定认真调查,依法处理!
刚鹏在众人失望的眼神中离开大黑庄,他一向沉稳平和的心情全变了,不仅莫名的亢奋,而且莫名的混乱。他觉着,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一点儿也不简单,那个名叫秦峰的村委会主任,似乎并不是梁建超所说的无赖,而是一个不畏强势敢为村民维权的难得的人才。毫无疑问,道义上他是他的支持者。但他只是一名刑警队的副队长,发生在大黑庄的这件事,他的作为仅限于治安范围之内。说到底,事件背后的事件,与他的职权和责任没有关系。
7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大黑庄的村民们在秦峰的带领下,没有罢手,他们继续在黑宝泉的厂门前聚众抗议。梁建超为了息事宁人,以伤病赔偿为由,暗地里给秦峰送了5万块钱,想要一了百了。出乎意料的是,秦峰没把钱装进个人腰包,而是交给了村委。他明确表示,他们所要求的不是对他个人的伤害赔偿,而是对大黑庄每一个村民的经济损失的赔偿。个人是个人,集体是集体,二者不能混为一谈。为了达到目的,村民们在秦峰的带领下,围堵企业大门,拦截梁建超的轿车,并准备组织人员到省政府乃至北京静坐上访。眼看事态持续发酵,随时都有可能升级为更加剧烈的群体事件,县委县政府开始高度重视,一面封锁消息捂盖子,一面派出工作组到大黑庄现场办公,力求尽快平息事态。刚鹏是工作组的副组长之一,他的头上压力巨大。工作组长是常务副县长,把工作组带到大黑庄,控制住局面后,召集有关人员开了两个会,就把工作组交给第一副组长民政局局长和刚鹏,自己匆匆离开了。临走前特别指示刚鹏,立刻拘留秦峰。擒贼先擒王,拘押秦峰,改选村委,事态自然平息。但刚鹏认为不能这么做,这不仅是简单粗暴的问题,还是一个法律的问题。他认为必须掌握秦峰确凿的违法行为,才能对他依法进行拘押,否则就是对法律的践踏。但又不能公然对抗领导,两难之下,他决定先找秦峰谈话。
糟糕的是,工作组一上山,精明的秦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把精心准备好的几份材料交给书记老刘,自己躲了起来,不知去向。
刚鹏只能去找村书记老刘,俩人打过交道。
老刘很客气,把那些复印的材料交给刚鹏一份,说同样的材料,秦峰复印了很多份,除了工作组每人一份,县里市里省里的有关领导全都寄送了。刚鹏看了一下材料,上面反映的主要还是水源纠纷以及村民们要求企业依法赔偿的诉求。考虑到工作责任,刚鹏动员老刘认清形势,以大局为重,带领村委全力配合工作组,积极做好村民们的思想工作,尽快平息事态,并找到藏匿的秦峰。
老刘慢腾腾地吸着烟,嗓子里吭吭咔咔地说,村民们的工作我们一直都在做,难度很大啊!主要是大伙儿都认为秦峰说得对,都愿意听他的。秦峰说,他已经豁出来了,就是要维护全村人的合法权利,只要活着,不管在大黑庄也好,在监狱里也好,都不会放弃。他把梁建超叫人渣。说大黑庄坑蒙拐骗的第一人,就是梁建超。刚鹏询问究竟。老刘说,传说的事儿多了,告诉你两件我亲眼看到的事。
我没当书记那会儿,梁建超的堂弟梁胜文还没从台湾来找他,他从森林里偷木材赚了些钱,就开始搞贩运,主要是贩卖洋芋和农产品。大黑庄远离城镇,周围不是大山就是深沟,形成一道道自然的隔离带,加上3700多米的海拔,充足的日照,巨大的昼夜温差,清凉的气候,以及土壤疏松肥沃等因素,种植的土豆、蚕豆、豌豆、青稞,病虫害少,品质十分优良。
一天深夜,我闹肚子,迫不得已去卫生所找医生。经过梁建超家,看到院里灯火明亮,里面热火朝天,不禁好奇,这半夜三更的干啥呢?忍不住就从门缝子往里一瞅,哟,院子里人来人往,梁建超正指挥大家往白天收购来的洋芋上淋水呢。我很是纳闷,不由得又看了会儿,就见他们将山上一种黏性很高、分量很重的沙土往洋芋上撒。看着看着,我明白了过来,这是在增加洋芋的重量啊,你说这不缺德嘛!
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不仅是缺德了。我告诉你,当初这梁建超不仅倒卖农产品,还收购当地产的中药材。你别看大黑庄偏僻,偏僻有偏僻的好处,周围的草滩上灌木中林子里到处都有野生药材。梁建超家的院子里,就经常堆满了摞在架子上的叫不上名的中药材,周围的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气味。这气味不是药味,是点燃了的硫黄的味道。庄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家的人专给草药熏硫黄。为啥要熏硫黄呢?因为草药都是新鲜的,用硫黄熏上两天,就不用往干里晒了,而且淋雨也霉变不了,放上几年都不会招虫。这药材是治病的,他为了赚钱,明目张胆用毒烟熏,你说他是啥人吧!
但这还不算啥。
有一天,我到乡上去办事,他让我顺便帮他买两条烟。我回来天已经黑透了,去给他送烟的时候,他家的院门没关,看门狗也没叫唤,我见西屋大亮着灯,就直接去找他。一进门,就见他趴在桌上,正专心致志地干活儿,听到我进来,头也不抬地说,给我倒杯茶来。我知道他搞错了,把我当成是他老婆了,我说梁老板,是我。他大吃一惊,极其恐慌地想要掩饰手里的活儿,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清楚地看着他从桌上的布袋里拿出一根冬虫草,吹掉上面的土,用一把小刷子在一个颜料碗里蘸了一下,然后将黄不兮兮的类似于虫草表面的颜料小心翼翼地刷在虫草上。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他突然爆筋瞪眼冲我吼叫起来。我吓了一跳,急忙把手里的烟递给他,说我给你送烟来了。他反应过来,脸一下子就红得发亮,连脖子根都红了。而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正在干的,就是传说中的毒虫草。啥叫毒虫草?你肯定知道,那时人们已经不往冬虫草的芯子里扎大头钉之类的东西了,也不用模具做假的了,只要刷上一层铅粉,1斤里面随随便便就可以增重几十克,几十克就是几千块钱。铅粉是用颜料配好的,里面含胶,刷到虫草上待到风干,在土里打个滚,跟真正的虫草一模一样,不是行家根本看不出来。你说说,这虫草是病人用来滋补身体,调配方药治病救命的,他刷上有毒的铅粉,不是故意害命嘛!我这人最恨的就是谋财害人的骗子,因为我阿妈的一只眼睛就是因为买了骗子的假药,小病变大病,最后变瞎的。他见我看穿了他的勾当,故作镇定地笑笑,从布袋里抓出一把虫草给我说,你瞧瞧,这草多好,是从牧区收来的!草的个头比往年大得多,你拿去泡酒吧。我盯了他几秒钟,心里狠狠骂了几句,扭头走了。那之后不久,他家在台湾的亲戚就找上了门,他摇身一变成了台亲台属;再然后,就把我们大黑庄的双龙泉谋到了手。
刚鹏说,就这些?
老刘说,可不止这些。你知道的,大黑庄名气大,一是靠黑宝泉牌矿泉水,二是靠矿泉水公司开发出来的有机农产品。矿泉水嘛就不说了,那所谓的有机农产品,纯粹是假冒!实话告诉你,梁建超不光自己开挖了不少土地,还从一些村民手里私下买卖了百十亩的林边好地,专门用来种植所谓的有机农产品。实际上,那些产品像我们一样使用化肥农药,根本就不是有机的。
刚鹏不由得说,这些事情,政府部门不知道吗?
老刘咧咧嘴,说:能不知道么?你看看这些材料,上面都咋写的。
说着,像被烟呛了,猛咳几声,唉声叹气道,我们乡里人一年苦到头,累死累活刨光阴,秋后也就落个汗水钱。一旦遇上春旱和冰雹,颗粒无收,会有多惨?你想吧!哪像他们,灌灌泉水动动脑子就来大钱。明明是和我们一样的产品,人家贴上有机商标,就成了能创造家的温暖,睡眠的甜蜜,时间的美丽,还有爱的灵犀和健康滋味的有机品,价格比我们的能高十倍,而且还供不应求,你说这叫啥事情嘛!
这次谈话,使刚鹏对秦峰的看法由平面变成了3D,对事件的判断和处理也更加慎重起来。
他约见了黑宝泉公司的老板梁建超。
梁建超的准备更加充分,所有材料一应俱全,都由律师起草,各种视频、照片完整丰富,证人证词随要随到。并拿出相关文件,经刚鹏过目后,信誓旦旦地说,黑宝泉企业在大黑庄的所有建筑用地,包括林木、水源等等都是经过政府有关部门依法审核批准,并严格公证后,企业掏钱买下的,使用期限都是50年。在充分展示、证明,冲突责任完全在村民一方后,梁建超十分大度地说,他作为企业的总经理,已经把情况向在台湾的董事长梁胜文进行了详细的汇报。董事长已明确表态,对村民们无理取闹的行为表示理解,如果能对别有用心的个别人依法进行处理,维护企业的合法权益以及生产的稳定,企业愿意拿出一笔钱,为大黑庄新建一个小广场,供村民们休闲娱乐,并招收12名男女青年进厂工作。至于其他问题,愿在政府的协调下合理解决。
刚鹏未动声色,在梁建超的陪同下,将黑宝泉公司里里外外参观了一番。他第一次见到会说人话会唱歌的鹩哥,就是在梁建超的浴霸山庄里。
8
那天,刚鹏在梁建超的带领下,一进浴霸山庄正门的前厅,就见一只黄嘴、黄耳,浑身黑亮的鸟儿,从一棵盆养的高大的观赏树上腾空而起,冲着他们飞过来,轻盈地落在梁建超的肩膀上,用近乎小女孩的动人嗓音喊道:主人好,欢迎,欢迎!梁建超手臂一伸,鸟儿往前一跳,落在他的手掌上,嗓音更加清脆,唱歌似的叫道:我爱你,爱你,爱你!紧接着,大厅里挂在落地窗前的七八个大鸟笼里的鸟儿都像是受到了召唤,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喊叫的全是问候的人话。
刚鹏大为惊讶,简直惊得目瞪口呆。梁建超得意地托着手上的鸟儿,骄傲地说,这只鹩哥是我最喜欢的,它是泰国品种,在台湾受过特别的训练,发口早,还不到两岁呢。那边有只4岁鹩哥,会唱京剧,会喊口号,会背唐诗,还会和人对话!
刚鹏愈加吃惊,不由得说了声:真的啊?
梁建超微微一笑,大著嗓门喊了两声有禄!一个目光精诚、身板干练,约摸三十多岁的跛脚男人从侧门内应声出来,恭敬地迎向梁建超。梁建超说,有禄啊,你给客人见识见识咱们的哥王。说着,目光一转对刚鹏介绍说,他叫李有禄,我管他叫鸟神,我这儿的鹩哥都是他训练的。
刚鹏立刻认出了李有禄。对方的眼神清楚地表明,也已认出了他。但俩人都装着互不相识的样子。
随着李有禄一声悠长的口哨,一只鹩哥扑啦着翅膀飞到他伸展的胳膊上。又一声短促的口哨后,手臂上的鹩哥尖着嗓子说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李有禄从口袋里捏出两粒豆状的食物奖赏它。
鹩哥大喊:万岁,毛主席万岁!
李有禄又奖赏它两粒食物,吹了声口哨。
鹩哥摇头晃脑似唱非唱地说开了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腔:临刑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梁建超看着刚鹏震惊的神情,愈加兴致勃勃,说:我这人就喜欢养鸟,千年的八哥万年的鹩,鹩哥比八哥好玩儿,可以学会在人的手里玩耍,学会洗澡,训练得好了,还能学会杂技,活十几岁不成问题。说着,亲自给鹩哥喂了几粒食,伸手托住鹩哥往起一抛,鹩哥腾空而起,大厅里顿时回荡起它的叫声:
我爱你,爱你,爱你!
刚鹏情不自禁赞叹起来,鸟儿如此神奇,实在太不可思议!梁建超见刚鹏感兴趣,把他带到落地窗前,指着鸟笼里的鹩哥很是自豪地介绍起来,这是从云南买来的,这是特意从缅甸弄来的,这是台湾来的等等。
刚鹏好奇地问,这么多鹩哥,你自己养啊?
梁建超说,我哪有时间,它们都由鸟神照料。鹩哥的饲养很讲究的,除了从广东那边购买专用饲料,一个鹩哥每星期要吃两个新鲜的蛋黄,蛋壳不能扔掉,要粉碎后随蛋黄一起喂给它。每天还得吃4条专门育成的大炮虫,一岁以上每天喂一个苹果,三天喂一个梨作为辅助饲料,一年365天不可间断。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它毛色油亮,发口早,音质圆润。队长要是喜欢的话,我送你两只。
刚鹏还真喜欢,但他不能要。
他接着参观,在山庄宽大舒适的休息室和宴会厅里,看到了装嵌在镜框里的大量照片,都是梁建超、梁胜文和省内外领导以及各类名人的合影照。数量可观的名人字画随处可见。在后院,见识到了山庄所谓的温泉浴场,里面设施超级豪华,泉水温度可随意调控,桑拿、药浴、按摩推拿、氧吧一应俱全。水质碧透的泳池里,几个身条惹眼的服务小姐穿着比基尼,在练仰泳。梁建超指着她们说,这些女孩都是外地的,全都经过专业培训,前天晚上县长和你们局长还来过。
而在大片的种植园里,刚鹏见识到了公司的有机蔬菜基地。
梁建超骄傲地说,我们的这个种植园,是在省市县三级有关领导的大力支持下建成的,是咱们省最早的有机食品生产基地。凡是这儿生产的蔬菜、草莓,生长过程中没有使用过任何农药、化肥,转种期都在三年以上,绝对不含转基因成分。这儿的空气质量、水体质量、土壤质量都是绝对优级,长出的蔬菜水果不仅绝对安全,而且营养特征相当突出,比那些所谓的绿色食品、无公害食品的质量层次要高得多。
刚鹏说,不看不知道,一直以为梁老板经营的是矿泉水,没想到还搞温泉浴场,搞有机产品。
梁建超说,我是在县长的启发下搞起来的,算是发挥优势,综合开发。
刚鹏问,你们的有机产品市场咋样?
梁建超不无神秘地说,好我的队长哟,这么高端的产品,市场上怎么可能见得到,我们的服务和产品根本不对外。
刚鹏不解,说,这么好的产品,产量又不小,投入肯定巨大,不对市场不对外,亏损受得了吗?
梁建超说,这都是我兄弟胜文的主意,他在台湾搞过有机产品,对有机食物情有独钟。开始搞的时候,只是为了自己的需要,可搞着搞着,就发现这是块宝地,结果身不由己越搞越大,就成了现在的规模。实话告诉你吧,省市县许多领导家的蔬菜水果,都是由我们特供的,以后你们家的菜我们包了。
从黑宝泉公司回到驻地,刚鹏的双腿像是爬了山,酸溜溜沉甸甸,真想倒头就睡。可思维异常活跃,打了兴奋剂似的。黑宝泉公司的实力太强大了,而且大家都已经知道,他们通过种种手段,用很低的价钱,买到了白羊岭200公顷也就是3000亩的荒山地,要投巨资,把那儿开发打造成旅游胜地,这是省里的大项目。在如此强势的公司面前,以秦峰为首的村民们,想要获得他们期望的结果,是不可能的!况且,当下绝大多数村民在工作组的积极宣传、动员、教育下,思想认识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们原本害怕惹事,只是在秦峰等人的蛊惑下跟着起哄,想得点儿好处罢了,有些纯粹是凑热闹,一看工作组带着公安,立马就作鸟兽散了,谁也不想没事找事。毫无疑问,秦峰身边的几个死党都将被一一分化,所谓的堡垒很快将被攻破。秦峰即将成为孤家寡人,不要说维权打官司,恐怕到时候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再三考虑后,刚鹏打电话给支书老刘,让他设法找到秦峰,来个电话。
第二天上午,秦峰的电话来了,说他因个人私事,七八天后才能回来。无奈间,刚鹏不得不在手机里对秦峰好言相劝,让他立刻回来,停止错误举动,不再聚众闹事,否则后果严重;并向他保证,只要主动认错改错,啥事没有。另外,既然企业愿意出钱给村里新建小广场,答应在村里招收工人,应该积极响应,有事协商,友好相处,见好就收。真有什么其他诉求,要通过正规渠道逐级反映,切不可组织村民寻衅闹事,更不能围堵企业影响生产,等等。
可一根筋的秦峰死理认到家,拒绝妥协。他坚定地认为,工作组上山是他们抗争的结果,他当过兵,上过老山前线,知道什么是犯法,坚信党和政府一定会维护农民群众的基本利益,等等。再然后,就开始倾诉,将他们为何走到这一步的艰难和冤屈以及基本生活所面临的困境,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末了,更加坚定地说,大黑庄村民们的艰难处境就是黑宝泉公司造成的,黑宝泉霸占村里的水源,侵占村里的森林,违法占地,买卖耕地,干的是黑心事,发的是不义之财。他之所以带领村民们维权,完全是被迫的,是为了伸张正义讨说法,他将为此抗争到底,义无反顾。
到了这份上,刚鹏知道,简单的调解不可能有用,事情的结果将对秦峰极为不利。良心上,他对秦峰深表同情,甚至有那么点儿莫名的敬意。但他不能支持秦峰的做法,也不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之类的废话。两难之下,只好说,凡事要往远里看,你要立刻回来,要认清形势,相信组织,相信政府。
没想到秦峰说,我相信你!
刚鹏就愣了,这话太出乎意料,说:我们根本不认识,连面都没见过,你凭什么相信我?
因為你到梁建超的温泉没洗澡,吃喝嫖赌都没沾。
刚鹏的眼睛顿时大了一圈,说:你怎么知道的?
心直口快的秦峰毫不避讳地说,这是大黑庄的地盘。实话告诉你吧,梁建超的事我知道得多了,那个浴霸山庄就是个腐败场,专供各级官员和有钱人赌博玩女人,省市县的大官们在里面干了些啥,我都知道。
刚鹏惊得不轻,说:秦峰,这话可不能胡说啊!
没胡说,我了解过!
你了解啥了?
有人在里面泡温泉抽大烟,有人专门玩弄没成年的女孩子,凡是去那儿的官员们,十有八九都下水。
刚鹏立刻正色道,你亲眼看见了?
秦峰似乎顿了一下,说:没。
那你手里有证据吗?我指的是可以作为法律依据的证据。
没……
那就是听说啦,道听途说的事,如果事关重大,涉及他人隐私、利益或个人名誉,随意传播,不仅要负责,还可能吃官司的!
我没看见,但有人看见,而且肯定是真的!他们挂着台商的标牌,占着国家的资源,干着投机钻营、唯利是图、缺德害人的勾当!在我眼里,他们跟披着人皮的狼没啥两样!
面对情绪冲动疾恶如仇的秦峰,刚鹏握着手机一时没了主意,他自己也是农民家庭出身,对农民的情感、处境和生活不是不清楚,不到走投无路迫不得已,他们是不会闹事的。就说秦峰,你能说他的诉求不对吗?问题是,诉求归诉求,道理归道理,真要解决问题得靠策略,非要认死理,宁折不弯抗到底是行不通的。他想着怎么叫秦峰赶紧回来,他想尽快见到他,但对方挂机了,而且是关机。
第二天,刚鹏找了几个了解秦峰的人谈话,掌握了他的更多情况。
秦峰的爷爷秦志贵最初是个生意人,抗战那会儿在包头被土匪劫了货,不得已跑到延安参加了共产党。武工队、正规军他都干过,打完日本打老蒋,然后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中的一名老连长。不幸的是,战场负伤成了俘虏。后来说是被国民党特务策反去了台湾。秦峰的父亲秦友民,当年之所以被当作牛鬼蛇神发配到大黑庄,就是受了叛徒父亲秦志贵的牵连。改革开放后,拨乱反正,叛徒秦志贵的事儿不知怎么突然就弄清楚了,原来,跑到台湾的那个秦志贵和秦峰的爷爷是同名,真正的秦志贵是在被俘后,因伤重不治而去世的。换句话说,他是因伤被俘,不是叛徒。秦友民为了真正还父亲一个清白,两年的时间里跑遍了能跑的地方,找遍了能找的人,最终在父亲老战友的帮助下,使父亲获得了平反。秦峰之所以能当上兵,与爷爷秦志贵的平反有很大关系。他之所以敢挑头对梁建超发难,也与爷爷有关。在他看来,爷爷身经百战是好汉,在战场上负伤而死是英雄!而梁建超的叔叔是什么人,是军阀马步芳的保镖,是拿着刀枪跟共产党拼杀的人,谁知道他手上有多少血债。这种人的后代,回国后居然成了众人仰慕的香饽饽,享受国家给予的各种优惠,待遇好得像功臣。而自己的爷爷、父亲遭了那么多的罪,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冤枉,就像是活该,几句话就打发了。再想想自己在云南前线守卫老山的日子,几个月里天天窝在直不起腰的猫耳洞里,炮弹炸、机枪扫、暑热蒸、蚊叮鼠扰蛇虫咬,不知流了多少汗,脱了几层皮。一次出击,子弹在他脖颈儿里开了道槽,鲜血直流,差点儿没要他的命,可他还是拼命往前冲,硬是抓了个俘虏,立了三等功。他觉着没立一等功二等功,是运气不好,战场没给他立大功的机会,只有短短几个月就换防了,否则他坚信自己能成好汉。你梁建超无才无德,靠着不义之财,称霸一方,凭什么呀!他的心里不平衡,不服气啊!
刚鹏的调解不成功。秦峰不把劝告警告当回事,认为工作组和梁建超是一伙的。他把控告黑宝泉公司的材料贴到了网络上,里面牵扯了不少头头脑脑,最终被派出所抓了回来,免去村委主任,开除党籍,强制拘留。这期间,他拒不认错,不服管教,大闹监房,被判3年劳教。
9
两年后,刚鹏通过国家司法考试,从圆都县刑警队调到了县检察院,成了一名检察员。又两年后,随着中心城市的不断扩张,圆都县成了省城的一部分。刚鹏经过一番努力,调到了城北区检察院,任检察官。
此时的白羊岭已今非昔比,原先杂草丛生灌木横陈的山岭上大树成林,郁郁葱葱,西式的尖顶城堡、回廊、拱门拔地而起,欧式雕塑、艺术造型随处可见,一些别致的宫殿式建筑和别墅正在兴建,报纸上电视上溢美之词令人心动。
一个细雨霏霏的周末,刚鹏在办公室里等着下班,检察长苏祥突然来电话,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城北区公安局要求批捕的人员中,有个叫秦峰的,案子有些特别,争议不小。这个人是圆都县塔布乡大黑庄的村民,考虑到刚鹏在塔布乡派出所和圆都县公安局干过,熟悉那里的情况,叫他全力以赴把案子尽快审核一下,如有必要,可独立侦查。
刚鹏拿到卷宗一气看完,强烈的不安笼罩心头。
原来,秦峰3年劳教期满,回到大黑庄后,不但没有认命服输,成为老实人,反而更加激进。他先是围绕着梁建超的所谓非法行为,到处上诉,到处控告,告梁氏兄弟、告政府、告公安、告劳教所等等。无果后,竟然变卖家产,公开组织一些人搜集梁建超所谓的罪状,列了18条,召集几乎全村的村民签名画押,向国家有关部门举报,在网络上大肆披露。煽动群众印制小册子和传单,在黑宝泉公司的大门口、省政府门前以及公共场所到处散发。还放话说,如果他们的诉求得不到解决,就上北京,扳不倒梁建超誓不罢休。因秦峰的行为不仅针对梁建超本人,还对一些领导干部进行了揭露,有些语言相当过激,行为近乎疯狂,在社会上造成了强烈影响,随时可能引发严重后果。为此公安部门已经对他进行了两次拘留,但一经释放,他就变本加厉。
第二天一早,刚鹏带着助理赵佳,驱车前往大黑庄,找到了仍然担任村支书的老刘。他正背着手观看几位老人在村头小广场的棋摊子上下象棋,见检察院的来找,急忙起身,神情紧张地迎上前来。见是刚鹏,不由得一愣,紧接着就满脸堆笑与刚鹏握手。几年前,刚鹏作为工作组的副组长来大黑庄蹲点时,俩人没少打交道。刚鹏紧紧握着老刘的手,一番自我介绍后,说明来意。出乎意料的是,提起秦峰,老刘的热乎劲立马就成了撒气的皮球,要么閉口不谈,要么避开话题,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刚鹏只得再次诚恳地说明来意,打消对方的疑虑。
老刘有意远离棋摊子,压低嗓门问,你们是来抓他的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十分意外地说,不是说要抓他吗,怎么还不抓呀!作为支书,我说说个人的看法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刚鹏痛快地说。
那好,我实话实说,以前的那些事,你都知道,我就不说了。就说现在吧,秦峰自从劳教回来,就没安分过,动不动就和政府作对,召集庄子里的闲汉们聚众闹事,搞得庄子里乌烟瘴气,派出所都进了几次了!这种人,你们怎么能不抓呢?以我说,要维护我们大黑庄地区的安定和团结,秦峰非抓不可!
这话太出乎刚鹏的意料,在他的感觉里,老刘和秦峰是曾经的搭档,关系相当不错,老刘曾明确支持过秦峰维权的主张,再怎么着也不会落井下石吧。
见刚鹏不表态,老刘眼神飘忽,像是顾忌似的说,刚才说的是我个人的看法,仅供你们参考。对不起,我家里有点急事,要下山办,得先走一步,你还有什么事的话,我们村主任负责接待。
老刘说完匆匆而去。
刚鹏决定找村主任聊聊,就到棋摊子上想找个人问问村主任在哪儿。有个矮个老头,先是充满敌意地瞅着刚鹏,见刚鹏面相亲善,口气和蔼,便靠上来,吸着半截烟,眨巴着细眼睛,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真是来抓秦峰的?
刚鹏不禁反问道,谁说我们要抓秦峰?
矮个老头愣了愣,说:不抓就好,一些人总说秦峰是坏人,其实不是!派出所、公安局动不动就抓他、关他,是不对的。
刚鹏不由得有了兴趣,说:怎么不对啦?
就是不对!他们对秦峰的做法,都是成见造成的!不信,你问问大家。他并不是有意挑事闹事,那些所谓的罪状,也与违法犯罪没关系。你不信是吧,实打实地讲,他干的那些事儿,全都是为了大黑庄群众的切身利益,全都光明正大,没有一件是见不得人的!真的,我老了,脑子落后了,跟不上形势了,但好人坏人还能分得清。
说这话的时候,棋摊子散了,六七个人围上来,一个个严肃得泥人似的,似乎天大的事儿就要发生。
矮個老头见状,胆子更大,人更精神,猛吸两口烟屁股,豁出来似的说,凭良心讲,他那根本就不叫聚众闹事;如果非要说是闹事,那也是给逼出来的!这不光是我的看法,也是大黑庄全体村民的看法!
刚鹏说,你一个人能代表全村?
他听出话里的意思,嘿嘿一笑说,当然不能,但起码能代表一大半。
刚鹏脑子一转,随意问一大胡子老人,说,阿爷你好,他的观点能代表你吗?
阿爷吧嗒了两下眼皮子,直愣愣地盯着刚鹏,诚实地说,差不多吧。
刚鹏暗自一惊,这可不是上了岁数的人轻易说的话,立刻抓住话题说,那就是说能代表,既然能代表,在你看来,秦峰有没有错?
阿爷马上狡猾地回避说,有没有错不好说,我也不知道,有啥事你还是自己去问他本人吧。
本来就没错!人群里有人嘀咕了一声。
刚鹏见是一个头发雪白面容慈祥的老者,怕有70多岁了,他恭敬地说,老人家,请往下讲,你凭什么说他没错?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姓焦,焦裕禄的焦,名叫焦治中,大家叫我焦先生。他上学那会儿,我是村里的代课老师,教过他几年,他是班上最好的学生。不光学习成绩好,品德也是最好的,是我的好助手!不瞒你说,当时学校里有30来个娃娃,四个班级,就我一个代课老师,顾不过来。他上三年级的时候,就常常帮我教一年级的学生,还经常帮我改作业,做得非常好。他当兵上过战场,在老山前线立过三等功。复员回来的时候,县上乡上都进行了隆重的欢迎。
有人插话说,县上照顾他,还给他分配过工作呢!
焦先生挥手打断人家,接着说,可惜他阿爸得了脑血栓,瘫在了床上,他整整伺候了两年,离不开。后来阿爸死了,妹子嫁人了,留下他阿妈一个人,身体又不好,更是离不开,就守着母亲留在了大黑庄。像这样一个上能报效国家,下能孝敬老人,性格刚直、敬职敬业、疾恶如仇的人,能有什么错?不就是打抱不平,维护大家的利益嘛!不信你问问,这些事儿大家都知道!
是啊是啊,我们都知道!
众人纷纷附和。
大胡子阿爷接茬说,焦先生说得没错,同志啊,你可能还不知道,焦先生的父亲解放前是有名的大文人,要不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他们一家十几口子可都是吃香喝辣的城里人。他替秦峰鸣不平,代表的就是我们大家!
刚鹏说啥也没想到,一个劳教了3年,被派出所频频拘留的人,在村民中有这么好的口碑,有这么高的威望,就想多了解点情况。
不等他发话,又有一个老人冲他激昂起来,同志啊,你见过秦峰没有啊?我就知道你没见过!给你说吧,现在的秦峰也就40多岁,头发比我的还白,又黑又瘦,脸上给人暗地里砍了一刀,半个脸都是疤,是那狗日的梁建超雇凶砍的。
刚鹏又是一惊,说,老人家,你说梁建超雇凶伤人,有证据吗?
我哪有证据?
没证据,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秦峰揭他的短,坏他的事,前两年梁建超就公开说过,谁要是跟他作对,秦峰就是样子,轻者判劳教,重者判刑。
这也不能证明梁建超雇凶伤人啊。
肯定是他干的,秦峰揪住他的狗尾巴不放,惹急了,啥样的邪招不敢使啊!
刚鹏转问大胡子阿爷,这事你咋看?
我还能咋看,大黑庄能干出这事的还能是谁!
你是说梁建超?他可是企业的大老板,你们这样说,不怕吃官司吗?
不怕,他的老底子我们都清楚!
你们知道什么?
包产到户那会儿,为了多分几棵树,他就雇人把我们当时的村主任给打了,那时他还是穷光蛋呢!
话音落地,立刻有人插嘴说,坑蒙拐骗他啥都干过,我们都知道!
众人嘻嘻哈哈一阵附和。
刚鹏转念一想,转移话题说,派出所抓到袭击秦峰的人了吗?
焦先生说,抓什么呀,他们是一伙的!
刚鹏心口一震,说:老人家,这话可不能胡说啊。
焦先生愤愤地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有必要胡说么!你们想想看啊,除了梁建超,秦峰有仇人吗?没有!和谁有利害冲突吗?没有!劳教回来后,就因为绝不妥协,继续为大黑庄维权,动不动就抓人家,一关就是几天,凭什么呀?是啊,我们老百姓文化不高,不懂法,可认理!不像现在有些人,眼里认的是钱财,心里想的是权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刚鹏见情势不对,就想脱身,说,你们村主任在吗?
还村主任呢,和书记一样,早叫人家贿赂成奸了!
不知啥时候来了个妇女说,其实秦主任怪可怜的,大黑庄最可怜的人就是他!
刚鹏问,你说的秦主任是秦峰吗?
是啊!
焦先生接过话头说,虽然秦峰早就撤职了,还给劳教了3年,但庄子里的人还是习惯叫他秦主任。同志,这可不能怪群众,大家念叨的是他這些年为大伙儿分忧解难谋利益的好处。
刚鹏点点头,继续盯住女人问,他怎么可怜了?
女人得到支持,立刻来了精神,说:我和秦主任家是邻居,他劳教的时候,老婆带着孩子跟人跑了,跑哪儿去了没人知道。他劳教回来,四处打听过老婆孩子,没有任何音信。没多久,老母亲也病死了。我那口子没少劝他,明明斗不过人家,认了就算了。可他就是一根筋,死活不听劝。结果晚上回家,被等在家门口的人给砍了,惨得很啊,差点没把半个脸砍掉。
焦先生说,他现在不光是一根筋,而且豁出命了!他这脾气有家传,当初给他爷爷平反的事儿,就是他阿爸背着干粮上北京上辽宁,硬是找到证人证据才成功的。
矮个儿老头说,好了好了,不说了,检察院的同志找他有事呢。说着,掏出手机摆弄了一番,不高兴地说,他咋又关机了。
女人接话说,秦主任不在家,今天一早我见他朝白羊岭走了。
矮个儿老头显出无奈样,眨巴着眼睛对刚鹏说,他这人现在无牵无挂一身轻,很少在家里待,要是事情重要的话,你们去白羊岭找找看,他最近正在调查了解白羊岭上发生的事儿,十有八九在那儿。
刚鹏说,白羊岭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焦先生神秘兮兮地说,你见到秦峰就知道了。
刚鹏没去白羊岭,而是去黑宝泉公司找到了梁建超。
听完梁建超对秦峰的种种指责和控诉,得到了相关的材料,见到并倾听了有关的证人证词后,天色已近傍晚。刚鹏拒绝了梁建超的再三挽留,再去大黑庄找秦峰。遗憾的是,秦峰手机还是关机,家里铁将军把门。他想了想,决定回市里。今天的收获相当多,那些朴实真性的老人们,不经意间实实在在给他上了一课。
现在,他对秦峰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有兴趣。
他要把了解到的情况和相关的信息好好梳理一下,过几天再来找秦峰。
10
4天后,刚鹏和赵佳再去大黑庄,秦峰失踪了!
村书记老刘神色复杂地说,就是上次你来那天晚上失踪的,据白羊岭上打工的人说,那天下午他们还看见过他。
刚鹏说,你估计他会去哪儿?
老刘说,不知道,十有八九是跑了。
也就几天没见,你怎么知道他跑了?
老刘说,这不是我说的,庄子里的人都这么传呢,说秦峰到处上诉,到处举报,乱告政府,煽动群众滋事,严重扰乱企业的生产秩序和社会治安,公安局要抓他,这次不是劳教,是坐牢,至少判三年。他害怕,就跑了。
刚鹏想了想,说:刘书记,你知道这话是谁最先说出来的吗?
老刘说,可能是从赵新明家传出来的,新民的侄儿是派出所的。
村民们都啥反应?
反应大了,有人说秦峰听到了不利的消息,畏罪潜逃。有人说,他可能去北京上访去了,此前他说过这话。还有的说,他媳妇跟人跑山西去了,他得到了确切消息,去找媳妇了。总之,说啥的都有。
谁能联系上他啊?
老刘挠着秃顶的头皮说,这还真不清楚,他的手机老是不通,家里没啥亲戚,有个妹子早嫁人了,平时好像没啥来往。自从劳教回来,媳妇孩子没了,人变了许多,脾气令人捉摸不透,性子也怪了,有时沉默寡言,有时激动起来样子吓人,动不动就换手机号。
能不能找他朋友问问?
找过了,知道你要来,我都问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告别老刘,刚鹏去了派出所。
所长听明来意,不以为然地说,听他们胡说八道,秦峰是个认死理的人,多少年了,根本就没认过错,性子犟得赛叫驴,见了棺材都不落泪。这种人,失踪是不可能的!请你们先等等,他一冒出来,我就汇报。
但秦峰就是失踪了,整整4个月没有任何音信。若是一般人,三四个月不见,人们不会大惊小怪。当今社会经济发达,交通方便,随便一个理由,就可能去往天南地北。一些外出打工的,两三年不回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刺儿头秦峰的消失就不同了,关注他的人不光有公安局、检察院、派出所,还有当地的政府部门,还有大黑庄的村民们。
到了年底,秦峰还是无影无踪,一些谣言在当地流传开来,说秦峰不是失踪,是被人害死了!正月十五之后,谋杀论持续发酵,人们议论纷纷,说秦峰是被梁建超雇凶干掉的,一些细节被传得有鼻子有眼,惊心动魄。与此同时,公安局、检察院都收到了强烈要求法办杀人凶手梁建超的匿名信。
城北区检察院决定调查。
在与公安部门充分沟通,取得相关信息后,刚鹏和赵佳再次来到了大黑庄,没费多大周折,就在当地派出所的协助下,找到了谣传的制造者。
这人名叫王永贵,40出头,也当过兵,与秦峰关系密切。梁建超在白羊岭的项目一上马,他就在那儿打工,移栽树木,拉运砂石,侍弄机械他都干过。在派出所的讯问室里,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
刚鹏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紧锁眉头,毫不避讳地说,我没瞎扯,我有我的道理,秦峰根本就没有失踪,他就是被梁建超给害死的!
刚鹏心中震惊目光平静,说有证据吗?
没有,我是推测。
怎么推测的?
我是秦峰的朋友,我知道他当时没有任何外出的打算。
说清楚点,他的打算,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他自己说的,他失踪的前几天,我们一起喝过酒……
几个人喝的?
就我们两个。
在什么地方?
我家。
接着说。
他说他已经把黑宝泉公司这些年生产假冒有机农产品的事实基本上调查清楚了,搞到了不少重要的证据,人证物证还有视频都有。说接下来他要结合水源地纠纷的诉讼,调查搜集黑宝泉公司违法毁林占地和违法买卖土地的事。再然后,依法向法院起诉黑宝泉公司。说他以前不懂法,只知道瞎告状,倒是在劳教所民警们的教育下,知道了学法,还在里面的图书室读了不少法律的书,現在他要依法做事。他失踪前两天,每天都去白羊岭,主要是去数那儿的大树。
刚鹏不解,说干吗数大树啊?
那些树都是从大黑庄后山的原始森林里移过来的,有云杉,有落叶松,有红桦树,还有柏树。秦峰说他们的移植行为违反了国家的《森林法》,是典型的违法行为。说那片森林在我们大黑庄的地界内,所有权应当属于我们大黑庄,是集体所有,黑宝泉公司根本没有权利移植!说森林不仅是我们大黑庄的财富,还是延续美好环境,让子孙后代可以生存下去的保证。说政府支持他们以开发白羊岭发展旅游经济为名破坏森林,是错误的,是断我们老百姓的生路。说梁建超贿赂各级政府官员,大黑庄的书记和村主任早就被他摆平了,这谁都知道。说他这次要有的放矢,所有上访材料都要请律师起草,他的一个有能力的战友答应帮忙,已经为他申请法律援助,并约见了律师。还说最近感觉很不好,没准会出事。我劝他不要胡思乱想。他说不是胡思乱想,是预感,万一我有三长两短,或是被人杀了,就是梁建超干的。
这话石破天惊,俩人目光相遇,王永贵两眼直视,既不躲闪,也不飘忽,一看就是心地干净令人放心的那种人。
你认为他现在在哪儿?
可能真的没了。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不早向派出所反映?
我也是刚回来不久,秦峰失踪后没几天,我帮叔叔跑物流,去了四川,这期间和他有过几次联系,每次都联系不上,我以为他又换了手机号,他有换手机号的毛病,回来过年,才知道他出事了。
他有什么债务纠纷吗?
不清楚。
会不会像你一样出去打工?
不会,他要想打工早就走了,一定是出事了!
他有仇人吗?
除了梁建超,没有别人,几年前梁建超就指使手下的保安打伤过他,他被判劳教,也与梁建超有关……
等等,你怎么知道都与梁建超有关?
是他自己说的,他劳教回来后,被人砍伤,也是梁建超干的!
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整个大黑庄,秦峰只有一个冤家对头,就是梁建超!而梁建超只有一个仇人,就是秦峰!
刚鹏严肃地说,请注意,你怎么知道秦峰只有一个冤家?又怎么知道梁建超只有一个仇人?
他俩都是大黑庄的人,我自然了解啦!
刚鹏的肌肉愈加紧巴,不客气地说,你这不是自信,是自负!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个人的感觉,就对并不清楚的事情随意推测,妄下结论,并四处散播,给社会带来了混乱,给他人名誉造成了不良影响。知道这种不负责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吗?
知道!可我就是怀疑梁建超,给你们的匿名信就是我写的!
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反映问题?
因为……因为我从没做过这事,有些害怕,万一惹祸上身怎么办……现在我想通了,既然你们已经找到了我,我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11
离开大黑庄,刚鹏直接驱车去了白羊岭。
此时的白羊岭艺术公园,已初具规模。主要建筑的外部装修已经完成,石板路面平整大气,园林甬道四通八达。从大黑庄森林里大面积移植而来的树木,成活得非常好,远近相望,生气盎然,郁郁葱葱。刚鹏在里面转了一圈,发现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欧式建筑和西式艺术仿制群,有些尚未竣工,有些外部很漂亮,内部是毛坯,周围没有机器轰鸣的嘈杂,也没有忙碌的工人,整个白羊岭工程处在停工状态,完全不像在建的样子。突然就想到有关白羊岭建设资金短缺,以及有关黑宝泉牌矿泉水有严重质量问题的传闻。
黑宝泉牌矿泉水的质量问题不是新问题,刚鹏对此有过关注。
几年前,质检部门根据消费者的反映,查出黑宝泉矿泉水根本达不到国家对矿泉水最起码的卫生质量标准,而且氟化物超标,连自来水都不如。如此水质,怎么就变成了优质矿泉水,是哪里的质检部门检测的,又是哪些部门批准生产允许上市的,质疑频频。按说这是重大事件,应立即停产。但一些主管部门和有关部门相互配合,迅速捂住了盖子。调查结果是,黑宝泉矿泉水历次检测结果全部符合国家卫生要求,有关质量问题是检测失误,事情不了了之。
待到质疑声再起,一些媒体立刻辟谣,报纸上电视上大量报道黑宝泉企业无偿投资教育,以及在当地积极扶贫等先进事迹,一篇有关梁建超种种善举的报告文学开始在晨报上连载,事态很快再次平息。
直到黑宝泉矿泉水的问题被人捅到国家质检总局,有人还公开为梁建超辩护,说黑宝泉公司,毕竟是省内的第一家台资企业,为改革开放两岸交流作出过重大贡献。不管怎么说,人家的初衷是好的,毕竟为我们投的是真金白银,引进的是先进设备和领先的技术。还有人说,教训应该接受,但不要求全责备。要知道,存在的问题,也是由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嘛!比如说,当时的水质检验设备就很落后,跟不上生产和形势的需要嘛。再比如说,当时两岸破冰,国家鼓励积极发展两岸经贸往来,招商引资是地方上的头等大事,迫于引资和政绩的压力,圆都县委县政府积极推动黑宝泉公司的诞生,使黑宝泉牌矿泉水一度成为省内最著名的产品之一,对我省的经济发展产生过十分积极的促进和影响。这些成就有目共睹,就是今天看来也相当突出嘛!甚至有人企图用地质变化引起水质变化来掩盖真相。
刚鹏出于职业敏感,曾就黑宝泉矿泉水的事儿问过一个知情记者对事件的看法,俩人是高中同学。同学喝着纯正的雨前茶,轻描淡写说,你问这事干吗?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上届领导的事儿,下届谁要过问那就是傻瓜,更不用说问责了。黑宝泉上马都哪辈子的事了,谁还追究啊?刚鹏说,直接饮用的矿泉水虚假成这样,咋能麻木不仁呢?同学说,你看你又当真了吧,咱们这还没发达呢,老百姓尤其农民,不要说事不关己不疼不痒的事从不过问,就是受害入骨入髓的事儿,大多能忍就忍,这是多少年来形成的传统,是特性。而对大多数的市民来说,你说水有问题,我不再喝就是了,受害是个人的事,监管是政府的事。至于媒体,政府部门不便公开的事,你永远是看不到的。正因为这样,一些问题非到发酵成冲天气浪,上面是不会关注的。这样的观点,刚鹏并不完全同意,俩人争辩了几句。同学说,对不起,我差点儿忘了你的职业了。我跟你不一样,对我来说,类似的事见得多了去了。实话说吧,利益向来就不是孤立的。有些事与其较真,不如当茶点,或者当酒水,你明白我的意思,茶酒官场都是文化,怎么品味怎么感受完全是个人的事。
同学的话,使刚鹏的内心更加复杂。
事实上,黑宝泉事件他早已想透,他的注意力是在梁建超身上。梁建超之所以积极开发白羊岭,就是因为矿泉水问题持续发酵,巨大压力下,他明白矿泉水肯定是做不下去了。他一面将已有的利益最大化,一面寻找华丽转身的机会。很快,机会来了,有人把白羊岭的巨大商机送给了他。几千亩待开发的山荒地,仅以区区300万元就拿到了手,而且是以公开招标的形式拿到的。土地一到手,马上就和政府主管部门签订共同开发的合同,第一笔政府投资就是8000万。刚鹏不得不佩服,梁建超干得相当漂亮,他等于成功地用政府的钱给自己买到了3000亩的土地,又用政府的钱开始在白羊岭上为自己的未来大兴土木。
现在,刚鹏对秦峰的兴趣越来越大,他望着气势诱人,一派寂静的白羊岭,突然明白,秦峰早已不是过去的秦峰,不论他以何种形式现身,都将引发一场后果难测的震动。
带着种种疑问和困惑,刚鹏回到了检察院,在向检察长详细汇报之后,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应对秦峰的失踪进行侦查。
检察长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认为,现在没有任何有力证据支持秦峰的消失为失踪,村民王永贵应对有关梁建超的种种谣言负主要责任。也就是说,有关秦峰被害以及所谓的凶手,完全是王永贵的主观臆想,纯属谣传。王永贵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主观推测就妄下论断,并四处宣扬,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这是他文化程度有限,法律意识淡薄造成的,应该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如何处罚,由公安部门决定。至于秦峰究竟发生了什么,作为检察部门,在没有重要事实证据的情况下,不可轻易作出侦查的决定。
刚鹏心口堵得慌,很想坚持自己的主张,但检察长的话很有道理,他又苦于没有任何证据支撑已有的想法,只能暂时作罢。
那之后,刚鹏一直主动关注白羊岭工程的进展情况以及秦峰的下落,时不时地打个电话,了解一下相关的情况。几个月后,大黑庄村委改选,老刘书记下马休息。王永贵再次外出打工。几个曾跟着秦峰维权的人,早就进城的进城,务工的务工,各人过着各人的日子。又过了几个月,有关秦峰的传闻传到了刚鹏的耳朵里,说有人看见他跟一个女人在乌鲁木齐做干果生意呢,好像是一家人。还有人说,在哈密的批发市场上也看见过他,还在一起喝了酒。总之,秦峰是在新疆安了家,生意做得很不错。到了年底,有关秦峰的种种谣传和猜疑,有如天上的云,虽然带来过雷电,带来过阵雨,但都被八面的风,吹散得无影无踪。而白羊岭上的工程起伏不定,各种传闻不期而至,有说工程质量问题大的,有说资金短缺已烂尾的,等等。最大的事件,是黑宝泉牌矿泉水的停产。一夜之间,市场上就沒了黑宝泉矿泉水的踪影,没有解释,没有公告,报纸上也没有发表任何声明。黑宝泉矿泉水有限责任公司注销后,有人说梁建超搞白羊岭文化工程是明目张胆的洗钱,等等。刚鹏也有过类似的闪念,但仅仅是闪念。
12
3年眨眼就过。
习惯定期整理重要卷宗和疑案资料的刚鹏,不经意间又看到了有关大黑庄秦峰的失踪案。自从秦峰失踪后,每次看到或听到秦峰两个字,他就有说不出的纠结。这个从未见过又绝不陌生的男人,不知不觉成了他的一个心病,一个痛点,一有感知,就让他感到莫名的折磨。这不仅是职业习惯,还与他强烈的直觉有关,他总觉着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比如说,大黑庄的人提起秦峰,都知道有人在乌鲁木齐还有哈密见过他,但没人说得清见过秦峰的人究竟是谁。还有,秦峰怎么就在和梁建超斗法的关键时刻,毫无兆头地去了新疆呢?如果是害怕公安局抓他,那么类似的事情以前就有,他为什么不怕?事实上,从他坚定地为大黑庄的村民们维权开始,就没有顾忌过个人的安危与得失,无论是拘留还是劳教,都没有让他屈服过。退一步讲,如果他真的去了新疆,能让他放弃信念的是什么?他去那儿,有人介绍吗,那儿有熟人吗,这些人是谁?如果确有女人和他在一起,这人又是谁?秦峰是个认死理的直杠杠,不达目的死不休,在既没有犯罪,也没有被通缉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凭空消失?
疑问越多,推论越多。
一句话,秦峰的下落不该是谜。
刚鹏决定再去大黑庄和白羊岭看看,去干吗,不知道,就想去那儿看看走走。
此时的白羊岭艺术公园,因政府主管部门换届,加之道路严重塌方,各家银行拒绝贷款,梁建超新成立的公司资不抵债宣布破产,已成名副其实的烂尾工程。
成功破产的梁建超,在项目资产清算后,去台湾投奔堂弟梁胜文。
一度兴旺的大黑庄转眼归于沉寂。
现在,人们都已经知道,大黑庄的水不是好水,人喝了长氟斑牙,对身体有害,用它浇灌出的粮食,与有机产品没有任何关系,最好用来滋养野草和林木。年轻人和一些有见识的人能走的都走了,他们不想在偏僻闭塞的山上忍受孤苦,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长氟斑牙。留下来的大多是一些上了岁数折腾不起的老人,他们又过起了靠天吃饭的日子,反正土地多的是,想种什么种什么。还有的,就是利用地多的优势搞大棚种蔬菜的人。山崖下,黑龙泉水量倍增,涌进引水设施,浇灌白羊岭上的树木、植被。丰裕的泉水,还形成清澈的溪流,哗哗啦啦淌到山下,顺着山沟注入川内的河流。遭受严重毁坏的森林里鸟儿多了,野兔野鸡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梁建超建起的那些温泉设施山庄别墅,被人拆了个七零八落,像是地震后的废墟。那些在灌木丛中开垦出来的所谓的有机良田,又成了野草茂盛的荒地。只有那面用钢筋水泥精心塑造起来的巨大的仿石墙,还毫发无损地屹立在那儿,上面是有机产品广告,浮雕似的字迹依然生动洒脱——
有钱能买到房子,但买不到家;有钱能买到床,但买不到睡眠;有钱能买到钟表,但买不到时间;有钱能买到血,但买不到生命;有钱能买到性,但买不到爱;有钱能买到书,但买不到知识;有钱能买到医生,但买不到健康;有钱能买到地位,但买不到尊重。有机生活创造家的温暖,睡眠的甜蜜,时间的美丽,爱的灵犀,健康的滋味,尊重的感受。黑宝泉尽心竭力,让一切有灵性的生命——伴着快乐——美丽地活着!
刚鹏驱车到了庄子里,空旷的街道上跑着几条肮脏的流浪狗,几个老人围坐在墙根里晒着太阳玩纸牌,天空中有大群的乌鸦聒噪着掠过。
刚鹏停车,想象着几年之后,再来这里会是怎样的景象。他的目光掠过大黑庄的主街,落在肥沃的山坡上,那里盖有百十个种植蔬菜、草莓的大棚,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大棚间看不到运送蔬菜的车辆。草坡上没有成群的绵羊。撂荒的地里杂草茂盛,破败的房屋随处可见,寂静笼罩着四周。
身着便衣的刚鹏朝着玩牌的老人们走过去,礼貌地冲他们致意。老人们也都对他神情友好。其中一个观战的认出他来,艰难地起身,乐呵呵地说,又来了啊,你没忘记我吧,我叫焦治中,大家叫我焦先生。上次你和一个闺女来过,我们见过面,说过话。刚鹏赶紧上前握住老人的手,寒暄过后,指着山坡上的塑料大棚说,庄子都散架了,谁还在这儿搞这么多大棚?焦先生看看左右,神秘兮兮地说,还能有谁,李有禄呗。看样子,他很有钱啊。是啊,他那种人咋能没钱呢!刚鹏听出他话里有话,职业性地问,他一直搞大棚啊?焦先生又看看左右,本能地离开大伙,低腔低调说,这些大棚都是今年刚建的。接着用更低的腔调说,他是年前回来的,出去两三年了,是从台湾跑回来的。刚鹏暗暗吃惊,问是咋回事。焦先生说,他以前是梁建超的手下。梁建超的公司垮了,就把他带去了台湾。刚鹏不解,既然去了台湾,干吗又回到这穷地方啊?焦先生说,他家里有老母亲,老婆没文化带不出门,孩子像他一样有残疾,能不回来嘛。刚鹏心里不禁一跳,说他有残疾?对啊,他家的人都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他的父亲爷爷都一样,是遗传病。要不是有这缺陷,这人早成精了。我告诉你,他家的人都是能人,他爷爷是跟耍猴艺人流浪过来的,虽有残疾,但会武术,会兽医,还能听懂鸟兽的话。他父亲接了爷爷的班,凭着给牲口看病,养狗养猫养八哥,娶上了媳妇买上了地,结果土改被定了个地主的成分。他这人别的能耐没继承,唯独会养鸟,训练出的鹩哥会说人话,会背古诗,还会唱戏,了不起得很……听到这,刚鹏眼前打晃,想起几年前在梁建超的浴霸山庄见到过的那个被尊称为鸟神的人。刚鹏愈加有兴趣,问李有禄现在是不是还养鹩哥?焦先生咬着纸烟说,不太清楚,也没听啥人说过,可能不养了。那梁建超以前养的那些鹩哥呢?都放生了。放生?对啊,鹩哥一般人不会养,也伺候不了,梁建超走的时候,就搞了个仪式,将它们全都放生了,有十几对呢。说是与其被不懂鹩哥的人养死,不如让它们在大自然里听天由命,自生自灭。
告别老人们,刚鹏不禁触景生情,不远的过去,这儿还是个兴旺繁盛的村镇,眨眨眼,就成了这副模样。不远的将来,它还会起死回生,会再次热闹起来吗?也许会,毕竟大黑莊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奋斗,在荒山上开出过近三千亩麦田,现在科学这么发达,双龙泉里的有害物质说不定啥时候就能除掉。也许不会,因为再怎么着,随着人们健康意识的增强,正常人是不会来这儿冒险的,谁都知道,水有问题,土壤肯定好不了,长出来的粮食蔬菜能安全吗?专家在报上说了,大黑庄原本就不适宜人类生活,更不适于搞开发。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你把原本好好的森林破坏了,把数千年形成的植被破坏了,硬要向荒山要粮,结果遭到大自然的嘲弄。每年春秋时节,呼啸而来的季风卷起裸露的尘土,将山下的城市笼罩在遮天蔽日的烟尘里……
但无论怎样,昨天已经死去。
然而,昨天真的死了吗?
刚鹏的脑细胞异常活跃,他想到更多可能的可能,甚至想到将来这儿的森林地貌恢复了,科技更发达了,人的思维能力更强大了,玩赌博的方式变样了,又会是怎样的情形。有预见的人,是否应该像当初的梁建超那样,将整个大黑庄买下来呢?当然,他也想到远在台湾的梁建超当下在干什么,想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秦峰到底在哪里。
唯一没想到的是,下山之后他的右胳膊有些发麻,手指突然就不那么灵活了。开始没在意,两天后症状频发,浑身乏力,眼前时不时就会眩黑,这才急了。到医院一查,CT显示,他的脑膜组织细胞异常增生。换句话说,他患了脑瘤。
医生说病情很重,建议立刻作开颅手术,结果难料。
妻子、父母不必说,所有的亲戚全都惊动了,所有的人脉关系都调动了起来,几个小时内,就通过关系的关系搭上了省医院脑外科的主任,联系到了北京天坛医院的专家,于第二天一早前往北京。
他没有崩溃。他想到了死前的遗嘱,想到了植物人,想到了半身不遂,想到了父母妻子孩子以及所有的亲朋好友,唯独没有想到康复。他的意识他的思维他的情绪有如迷幻的梦境,从诊断清病情到前往北京,短短几十个小时,和所有有过类似遭遇的人一样,死神笼罩下,在难以想象的绝望的折磨里,演绎着人生最后的悲情。之后,便是绝对的宁静,他想知道,在他即将死去时,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遗憾的是,所有想到的事情,都是与他无关的结果。他在世上活了一趟,临死竟然找不到最重要的该做的事,那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死神的阴影就此消失,求生的欲望自然淡去。
他本来就是个相信运气、绝不迷信的人,再也不想无谓地挣扎了。
进手术室前,和亲人们告别,他的内心没有紧张,思维异常平静。躺在手术台上,快速的心跳里,他甚至感觉到了强大的麻醉袭来时,意识远去的那个神秘而又虚空的永恒的瞬间……
结果手术非常顺利,9个小时后,他平安地醒了过来。
几个月后,他又经历了两次修补手术,都很成功。医生说,他的康复是个奇迹,他的病例催生了一篇很有价值的医学论文。
为了有利于身体的彻底康复,刚鹏申请办理了病退手续。
13
刚鹏挎着包,站在了城北区人民检察院的大门前。7年了,曾经老旧的楼房变成了气势雄壮的建筑,他望了望正门上方巨大的国徽,望了望大门旁年轻精干的武警,掏出手机给里面打了个电话。现在的检察长是新上任的,他不认识。但有一位名叫赵佳的女副检察长,是从本院提拔的。当年他带她去大黑庄了解有关秦峰的案情时,她还不到30岁,年轻人进步真快。
很幸运,他立刻找到了要找的人。
刚鹏在副检察长赵佳的办公桌上拉开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黑塑料袋,打开袋口,小心翼翼掏出几个封闭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几块人的骨骼,有牙齿,有髌骨,还有一截脚趾骨。
赵佳惊讶地看着他,不知究竟。
刚鹏不紧不慢地说,赵副检察长……
赵佳急忙谦虚地说,不不不,您还是叫我小赵!
小赵,你还记得八九年前,咱俩几次去大黑庄出差的事吗?当时城北区公安局要逮捕一个名叫秦峰的人,检察长慎重起见,派我俩去大黑庄核查案情。基本情况是,秦峰劳教3年期满,解教后行为激进,到处上诉申冤,控告黑宝泉矿泉水公司的老总梁建超。
当然记得了,他闹得够凶,说扳不倒梁建超誓不罢休。
对对对,你还记得大黑庄的村民们怎么评价秦峰的吗?
记得呀,他们说秦峰的行为与违法犯罪没关系,不是寻衅滋事,是为大黑庄的群众维权,做得光明正大,很得人心。
刚鹏兴奋地说,没错!他劳教期间,老婆带着孩子跟人跑了,没了任何音信。他解除劳教没多久,老母亲也病死了。
对!他解教回来还遭过暗算,脸上被人砍了一刀,险些丧命。
没错!你还记得大黑庄有个名叫王永贵的年轻人吗?他和秦峰是一伙的。
赵佳想不起来,摇了摇头。
刚鹏不满道,这么重要的事,咋能忘了呢!秦峰失踪后,当地谣言四起,说他被梁建超雇凶杀害了,检察院收到了强烈要求法办杀人凶手梁建超的匿名信,院里派咱俩又去了大黑庄……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赵佳说,那个王永贵好像也当过兵,他说秦峰消失的前一天晚上,俩人见过面,聊过天。秦峰告诉他梁建超贿赂了不少官员,大黑庄的书记和村主任早就被摆平了。说秦峰正申请法律援助,已经约见了律师,要到法院起诉梁建超。
没错!很重要的一点是,当时王永贵说,秦峰告诉他,万一他遇上三长两短,或是被人杀了,就是梁建超干的。而且王永贵坚信,秦峰不是失踪,是遇害!
赵佳吸了口冷气,锐利的目光射向桌上的塑料袋,情不自禁拿起装着一颗大牙的袋子,谨慎而又疑惑地说,你是说,这、这是秦峰的?
对,这颗牙齿就是秦峰的!村民们的猜疑和民间的议论不是空穴来风,秦峰不是失踪,是遇害,杀死他的人就是梁建超。
有证据吗?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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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鹏对赵佳副检察长讲完刚子和兰妮在白羊岭上的奇遇后,又将在大黑庄和黑宝泉矿泉水公司了解到的情况回忆了一遍,肯定地说,秦峰失踪前的那个晚上,已经完全掌握了梁建超从大黑庄的原始林中大批违法移栽林木到白羊岭的准确情况。虽然梁建超的行为,得到了有关部门的批准,但还是违法,是重大事件。已经找过律师咨询的秦峰知道这一点,他紧紧揪住梁建超的尾巴不放,令梁建超极其恼火。在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的情况下,梁建超再次想到了私下解决。这一次,他不是委派别人,是亲自出马。你还记得王永贵是怎么说的吗?他说那天晚上他也在白羊岭,临近傍晚时他和秦峰正准备回家,秦峰接了个电话,说梁建超找他。王永贵见他面露犹豫,一副不想去的样子,问梁建超在哪儿?他说就在城堡内,说要和我谈谈,你陪我去吧。王永贵说,人家找的是你,我不去。王永贵目送秦峰朝着城堡走去,看到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心中突然有点儿异样,就想留下来等等秦峰。他在那儿抽了三支烟,不见秦峰出来,想打电话又觉着不合适,眼看天已黑了,山风又紧,没准阵雨说来就来,又不知道秦峰和梁建超要谈多久,就骑上摩托走了。在他下山时,他似乎听见身后传来两声沉闷的响声。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秦峰。
赵佳松了口气,说,仅凭这些,你就认定秦峰是在那天晚上被梁建超杀了?
刚鹏口气坚定地说,是的,我认定!那天晚上,梁建超把秦峰叫到城堡内,原想用金钱收买秦峰。他一直以为,秦峰之所以和他过不去,就是为了钱,纯属无赖的讹诈。既然小鬼难缠,他决定给秦峰一笔钱,一了百了。没想到,向来办事一根筋的秦峰根本不买他的账,毫无妥协的余地,这使他怒火万丈。他是个专横跋扈惯了的人,从没想过和秦峰这样的人讨价还价,尤其当着手下的面,是可忍孰不可忍,自大到绝不容他人冒犯的梁建超,冲动之下拔出了手枪。
你是说,梁建超是激情杀人?
对,这就是真相!对梁建超这样的人来说,拔出手枪,就意味着箭在弦上。
这似乎不是证据啊?
这当然不是,但本案有一个目击证人,他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就是我刚刚给你讲到过的那个专门给梁建超饲养鹩哥的鸟神李有禄!我刚才给你讲过,我的侄儿刚子和他的女友兰妮,在白羊岭上见到过一个前去拆解铝合金窗框的跛脚汉子,他就是鸟神李有禄。我在大黑庄第一次办案去的就是他家,在梁建超的浴霸山庄见到过他的表演。我最后一次去大黑庄,那个名叫焦治中的老先生告诉我,梁建超走的时候把李有禄也带去了台湾,但李有禄惦念家里的老母和妻儿,又从台湾回到了大黑庄,想要靠着塑料大棚发大财。现在,你明白了吧?在那个山雨欲来的阴黑的夜晚,住在城堡里的梁建超,知道了秦峰在查他破坏原始森林的事,思前想后,他决定与秦峰私了恩仇。但出乎意料的是,秦峰不为金钱所动,这彻底激怒了梁建超,在秦峰断然离开时,发狂的梁建超亲手朝他开了枪。王永贵听到的那两声沉闷的响声,就是枪声。当时在现场目睹的人,就是鸟神李有禄。他吓坏了,但他的意识反应和心理素质都还好,巧妙地挡住了来看究竟的人。既然大祸已经闯下,梁建超开始费尽心机处理尸体,怎样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状况下毁尸灭迹滴水不漏呢?面对阴沉的夜空,他听到了工地上机器的轰鸣,看到了正在作业的水泥搅拌机,一个大胆的想法顿时在脑海里灵光四射。
你是说梁建超把秦峰的尸体在水泥搅拌机中粉碎?
没错!帮助梁建超做这事的人就是鸟神李有禄。他们把尸体充分肢解后,趁着浓稠的夜色,在水泥搅拌机中打碎搅拌,直接浇筑到了那个平顶的大房子上。这才有了刚子和兰妮的发现。当我听到他们看到鹩哥的时候,我还只是本能的兴趣。但当他们说出尸骨,说出那个跛脚汉子的时候,我马上就想到了秦峰。我的直觉告诉我,必须立刻把那块颅骨拿到手。没想到,颅骨不但不见了,房顶上还有人进行了伪装。我顿时豁然开朗。是谁那么害怕有人上到藏有秘密的房顶,又做贼心虚上去查看,将那半块暴露的颅骨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拿走了呢?只能是知道秘密的人!而知道那房顶上有人上去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跛脚的汉子李有禄!
赵佳表情淡定下来,说,仅凭这些是不能立案的。
刚鹏自信地说,当然不能马上立案,所以我才来找你嘛!这几块尸骨到底是不是秦峰的,通过DNA很容易测定,相信那个房顶上还有更多的证据。那个名叫李有禄的鸟神,就在大黑庄,我已经了解过了,他的确是个孝子,给老母亲换了两次肾脏,花了近百万。不幸的是,老母亲只活了两年就去世了。之后,他给儿子在省城買了房子娶了媳妇,他哪来那么多钱?毫无疑问是梁建超给的,或者说是奖赏。他现在就在大黑庄。我和刚子上去查看现场时,在楼顶上以及城堡周围取到了他的脚印,还有他留在楼顶上的含有他DNA的烟头。大黑庄的前任书记老刘,还有王永贵等一些可以作为证人的人都能找到。梁建超虽说在台湾,但相隔的不就是一道不深也不浅的海峡么。他这类土豪,相信的只是钱。当然,有钱或许真的能招神唤鬼,但可以肯定,神是假神,鬼是小鬼。
就这么简单?
对,有时候石破天惊,并不一定电闪雷鸣。
白羊岭上的鹩哥是咋回事?
梁建超离开时,把他养的鹩哥和猫都放生了。
为什么要放生,而不是送人呢?
这与贪官喜欢拜佛,乐于参加放生节的心理大概是一样的。那些鹩哥原本是好品种,都已适应了当地的气候,白羊岭上林木茂密,食物丰盛,只要没有人为干预,有十几年寿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可你根本没有见过那个名叫秦峰的人呀!
我的确没有见过他,可他失踪后,一刻也没离开过我。说到这,刚鹏一句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从塑料袋里拿出那颗坚硬的牙齿,走到窗前,在阳光中用两根手指转动着不同的棱面,自言自语道,我一直想见你,一直在找你,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见面,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放心,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牌和一张,错不了的!
作者简介
海桀,男,1991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送你晒干的眼泪》《唱阴舞阳》等长篇小说6部;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其中中篇小说40余部;有十余部原创影视文学剧本,由专业部门制作出品。现居西宁。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