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祥研究摘编
2015-06-10
张宗祥谈书法
谭建丞
我与张宗祥先生交游数十年,为重振西冷印社,曾同尽微力。平日张冷老在闲谈时,关于书道的论述,或杂诙谐,或借比喻,因人而施启迪。这里忆及的虽是一鳞半爪,似也可供爱好书法的同志参考。
关于笔法问题,张冷老有次直率痛快地说过无所谓『法』。只是用笔以中锋为主,偏锋为辅,随宜适用。断不能只用中锋或只用偏锋。一僵化,就很难写出好字来。谈到执笔,张冷老说,以大指距笔头二、三寸之间,乃可写小字,如要写大字,则要高些。字越大就越要高,运笔时就连眼睛也要高,身体也得随眼距而高,挺臂,悬腕,直至站着身写,浑身力气,多贯达笔端。『掌虚指实,持之以恒』,他说此八字也可称得上是写字执笔中的『八字宪法』。接着又解释道,所谓掌虚,虚则自然灵活运动自如,指实,实则是使笔不飘浮而已。又谈及,有教人手掌中握一鸡蛋,练到蛋不下落而后字成,算是掌虚到家。教人背后撮笔,笔不被撮脱手,算是指实到家。且说这是王羲之传授王献之的秘法,实属左道旁门。相传所谓『笔阵图』『拨镫法』,自古以来,各人各说,纠缠不清,迄今无定论,习字者又何必去自寻烦恼呢?
张冷老还谈过汉隶中为何有用方笔和用圆笔之分的问题。他说,凡是用毛笔写字,自然不圆而圆。倘用刷子作字,势必转折处皆方。有人指張迁碑是方笔,实在是误认了张迁字公方的『方』字了。
张冷老一贯重视大章法。他认为写字并不难,难在布局。字有大小、繁简、长短。一句中有时几个字重叠相连,如『一山复一山』,或『行行重行行』『知之为知之』等,如果在落笔前不先把它在思想上安排一下、在写时中途思索变化,就不能达到通篇一气呵成之妙。即使每个字都写得很好,也不甚可观了。
张冷老谈过他幼年学写字的情况,说早年用羊毫,中年应举后始用兼毫,因兼毫写字利落,这是指写小字而言。后来则常用狼毫,于抄书时取其快。但是羊毫和兼毫也并非不用。用羊毫学书,转折处很不方便,蘸墨一多,毫毛就要散开。若写大字,毫软就容易伏倒,这就非要添劲不可。对初学写字者来说,这倒是好事,置易就难,利于练功。他说他幼年惯用羊毫的道理,亦即在此。
张冷老知我常为商店及一些单位写匾额、招牌,曾向我指出,凡作匾额大字,字形结构要稍长些,因从下仰望,字方就觉得扁了,稍加长些就恰到好处。这是由于人的视线的关系。
同张冷老多年的交游中,得到过不少教益。可惜这位在国内外享有声誉的大书法家,先我而逝。殊悔当年不曾多做笔录,今天追忆,因领会不深,或有出入吧。张冷老生前亲笔写给我的《论书韵语》一篇,在外似无见过,今全文抄附,与爱好书法的同志来共同研参:
我欲师晋人,晋帖钩摹神已损。我欲师宋人,宋贤规范去晋远。平生自许有墨缘,真迹八千曾披看。虽为写经少名手,楷法端妍亦强半。其中六卷最名高,二为东晋四六朝。用墨之浓若点漆,运笔之快如挥刀。乃知魏晋诸名帖,自上石后存皮毛。况历宋明将数纪,翻刻纷纭不可记。裹锋滞笔类冻蝇,百字难存一字意。会心墨迹苦追求,戎路数行差有致。宋人学晋米家奇,纵横突过王献之,可惜不能作楷字。东坡居士能书碑。执笔过低亦憾事,墨肥肉重非我师。君谟拘谨山谷怪,蔡京笔妙名节卑。风子《韭花》成绝响,宋人风尚从可知。我言学书如练卒,须择一家致精力。倘然基础未能坚,乌合万人难部勒。宋疏晋远两难宗,低首唐贤求一得。晋书最重贞观初,则天继集王家书。《万岁通天》渺不见,《兰亭》尚有千本摹。欧褚颜虞各树帜,若求笔法承规模。况有雄深北海李,遥遥千载宗王起。神龙巨象思翁评,何处能容赵承旨。入晋之室唐为堂,六朝名迹供参详。用力能匀用笔快,贡君一语君莫忘。
徐重庆整理,原载《文化娱乐》一九八二年第十一期。作者生前为西泠印社社员,浙江省篆刻研究会顾问,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我和张阆声先生
钱君匋
我开始知道张宗祥一阆声先生一的大名时,是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当时屠甸有两位长者,一位是书画家孙增禄一雨陂先生一,他除擅长大写意人物、山水、花卉外,并长于书法,是他在闲谈中首先告诉我阆声先生的名字;同时另一位人物、仕女、花鸟画家徐容一菊庵先生一也附和说,硖石的张阆声先生,很有学问,在武汉做事,写得一手出色的『董字』。自从听了他们的介绍,知道硖石的张先生书法是极其著名的。不久,我的远房兄弟钱镜塘,也谈起阆老来,说他的书法在海宁是数一数二的,加深了我对他的仰慕。有一次我去硖石薄游审山,在山麓上看见一座崭新的『三不朽祠』,大门上的『三不朽祠』四个榜书,即出于阆老的手笔。到这时我才看到了他的亲笔所书,的确是写『董字』的,功力精湛,瘦硬活泼,为时下不可多得的名手。当时我看了四个大字,不禁油然而生想请他为我写些什么,悬在我的书室作为一种欣赏,以满足我爱好书法的欲望。但是没有人能为我介绍,只好停留在想念之中。又过了几年,我在上海开明书店工作,不久硖石的宋云彬兄也进了开明,大家都是同乡,彼此之间自然很谈得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问他与张阆声先生相熟否,云彬说当然很熟,反问我有什么事?我就直说想托他代向阆声老求书一副对联,不知能否满足我的要求?云彬说这很容易,我去办就是。不到半个月后,果然一副行书七言联送来了,我自然感谢阆老的慷慨赠与和云彬的办事迅捷利落,我得到这幅对联时非常兴奋,如获至宝,晚上酒也增加了半斤。可惜在『八·一三』日寇的魔爪侵略到我的老家屠句时,我一家都赤手空拳转移到他处,留下的这个家,被敌人糟蹋得不成样子,连阆老、于右任先生所书的对联也不放过,跟其他的细软一古脑儿被烧毁或掠走了。
一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期,西泠印社做六十周年纪念,始在会上见到了张阆声先生。他身体魁梧,精神饱满,言谈诙谐,平易近人,一谈到我的刻印,就毫不客气地要我为他刻两方,彼此都心照不宣,我欣然从命,他说也不致刻润,只能写字交换,我正为以前所求的已被日寇焚毁,正想请他再写,他却先提出来要为我写字,真是使我高兴极了。第二天到会,就把纸送给他,是一副楹帖、四副屏条。会议还没有结束,我为他刻的两方章已经刻就,带去缴卷,而他也在这个时候,从他的文件包中取出一叠纸来交给我,一看,是一副楹帖、四副屏条,瘦硬的董字,飞舞在纸上,他看了我刻印的拓本,也在叫绝,互相欣赏着,连旁观者都笑了,说我们都像小孩,得到了心爱的东西而在相互争论,相互掠夺!这份童心感染了会上许多人,我们自己当然陶醉在其中了。接着他说,他写字很专注,除了写大件外,也用小楷抄书,他说抄书不能一行一行抄,要在一页上先定好行格字数的位置,随后在一页的开头、中间、末尾处像著围棋一样,散点式地先断续地个别抄几个字,然后一一补抄就绪,这样不致脱漏,这是抄书的一种秘诀,听到抄书要如此抄法,还是第一次,后来我抄自己的诗集时,也学他的抄法,果然不容易出错。
阆老言谈的声音很有力,很爽朗,正如他的名字一样,说明他的中气颇足,当时我问他多大年纪了,他说还小,不过八十二岁,并且加一句:『照我的身体,活一百岁是不成问题的。』我们觉得他的豪言壮语实在动人。隔了不几年,没有见到他,听说他有点背痛腰酸,我以为是无所谓的小毛病,不料他竞患了癌症,不久,就离开了我们。我虽然和他相处的时候不多,但两个人的心是共通的。我非常佩服他的为人,他的书法,他的学问,我不禁悲从中来,非常痛惜一位老者的仙逝!这个损失是无法弥补的!
我再到西冷印社去开会,见有他的常用印以原印钤拓的印谱问世,我为了纪念这样一位伟大书法家,立刻买了一部回来,但是阆老已经不在,无法再促膝共读此谱而作入木三分的评骘了。我又想起,阆老后来给我写的两副楹帖、四副屏条及扇面等作品,在那恶魔当世的时期,被尽数抄走,至今尚未还到手,真思无怃然!阆老有知,也一定会叹息不已!
作者系西泠印社原副社长、上海市文史馆馆员
张宗祥论书
徐润芝
张宗祥有《临池随笔》《论书绝句》等著作。《书学源流论》分原始篇(篆、隶、楷、草、行)、屋異篇(笔、纸、墨)、时异篇(汉晋、六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势异篇(用笔、结构)、人异篇(胸襟、学问)、溯源篇、赏鉴篇等。自记云:『乙术之书,传者绝少,譬诸久行沙漠中,一旦得见草木,虽寻常或亦足赏玩耳。』全书简明扼要,精彩纷呈。如:『碑版流传,篆少于隶矣。自汉历晋至唐,由雄浑而恣肆,由恣肆而工秀,气象不同,而字体之变易甚少。故论隶书,则汉为大宗,晋为庶出,唐为小宗矣。又隶较篆变易甚少,然名称混淆甚矣。有以真书当隶者,有以六朝碑当隶者,古隶、今隶,聚讼盈庭,徒隶、草隶,主张不一。』
书体名称确实是隶书最为复杂。唐人称楷书为隶书,称隶书为八分。如杜甫诗云:『开元以来数八分。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即可为证。
张老认为:宋代苏(轼)、米(芾)所用之笔皆为刚毫,起顺逆可辨,转屈折分明。又说:『锋外之墨最宜避忌,以其足掩真实力量也。以刘诸城一墉一字画之肥,用墨之重,且师香光一董其昌一,不尚北碑然锋之外无墨可寻,紫毫之功也。以赵捞叔一之谦一书碑之功,天分之高,所书往往起讫不斩截,转折不分明,则羊毫之累也。』
历观古人真迹,皆以硬毫为主。清代书家盛行羊毫至今,得失之处,一语中的。
张老重视用墨,曾说:『毫者字之骨,墨者字之血,骨不坚则力弱,血不清则色滞,不茂则色枯。』他任西泠印社社长时写的大幅行书『王右军书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千毫齐挺,墨彩丰茂,神韵冲远,映入眉宇。
他把六朝书法比作战国诸子。『圆笔以《云峰山》为大观,结体奇肆而神态静穆;方笔极工者为《张猛龙》。笔似侧使而锋皆中正。』又云:『《张黑女》清婉坚卓,《敬使君》圆转锐利,皆能自立门户。』
张老推崇唐代武则天的行草书『力沉气厚』,在唐太宗之上,可说是打破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独具只眼,创新立论。后在一九四三年夏写定的《论书绝句》中,论包倦翁(慎怕)一绝云:『安吴行草最权奇,得力《升仙太子碑》。自古书家珍秘笈,不将此意教人知。』后注:『安吴行草最有力,其笔法实自《升仙太子碑》参悟,然绝口不及此碑,岂供金针度人耶?抑因此碑为武墨所书,而讳之也?则天天擅聪明,又见王家历代真迹,宜其书法几迈太宗、高宗,明皇直奴视之矣。安吴何惮而不以语人也。』
清代的封建士大夫包慎伯当然害怕提到武则天,而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敢于赞美武则天书法在唐太宗之上的,也只有阆声先生!
书家或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有异议,张老认为:『《多宝塔》,后人有疑之者。余意《多宝》乃鲁公未立门户时所书,故独不同。虽非颜书极品,用笔之处显豁呈露亦有可取。』颜真卿书《多宝塔碑》时仅年四十三岁,与晚年书显然不同,张老立言中肯,可解后人之感。
张老以为宋代得颜真卿衣钵者只有苏东坡,『宋书专精尺牍不工碑版,能书碑者独东坡。』他说:『赵孟頫集王书大成,意在去拙少故薄,但赵书入晋之室,实为王字之功臣。』故在《论书绝句》中云:『若问书家论功迹,越唐绍晋有谁班?』
明代书家,张老最推崇祝允明,并尖锐地指出:『祝草书颠狂无法者皆伪作。』并在《论书绝句》中论祝京兆:『明代书家法唐宋,惟公能在晋唐间。草书合法真严整,伪札支离愿尽删。』那种误以在狂草纠缠为祝枝山真迹者可以休矣!
董其昌书以疏淡见称,世人多右董薄赵,张老说董书『惟淡泊故凋疏,但凋疏亦利弊互见。』他在《论书绝句》中《董玄宰》注云:『……然香光胸襟虽清旷,书学则仅至唐人,故凋疏之弊,在所不免。』
张老指出明代书法异军突起者为黄道周一石斋一和张瑞图一二水一。并在《论书绝句》中形容张二水的字是『侧锋刚腕势雄奇,狭巷兵回相杀时。』张二水因趋附太监魏忠贤,书碑悉遭毁仆。张老说:『真迹罕而从行谊累其书品,世人置而不论。』
他肯定包慎伯有碑学开山之功;何绍基得力于张黑女、李北海5而以碑学成名者为赵之谦、张裕钊、李文田等。并在《论书绝句》论包倦翁注云:『故碑帖均有是处,均有弊处,惟在明眼人能择之。崛起群魔之中,力挽狂澜,此则倦翁之功不可没耳。』
张老主张书法家的功力来自见闻和实践,并语重心长地指出:『邓石如天分高,未见佳碑致力肄习之时,作书皆不就范,及用功临摹数年,卓然大家。』
最后,张老在《赏鉴篇》内提出四忌,足资我们学习深思:一是忌成见;二是忌附和;三是忌妄议;四是忌薄今。
《论书绝句》始作于一九三四年,一九四三年夏在重庆写定。原稿次序随忆随写,如岳飞、祝允明、严嵩、陈继儒、徐渭、郑板桥、何绍基、康熙、姜宸英、赵孟頫、张瑞图、陈献章、董其昌、包世臣、陈奕禧、查升、查继佐、姚鼐、梁山舟、梁闻山,以及晋人写经、六朝人写经、唐人写经等。论书观点与《书学源流论》大致相似。加以诗注,形象生动,令人读后深受启发,有推陈出新之感。
作者系西冷印社社员、浙江省博物馆副研究馆员
怀念阆声先生
金鉴才
我考入浙江美术学院新创办的书法专业不久,附中的宣庆余同学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说是已经征得了张宗祥先生同意,可以带我去拜谒他。张宗祥先生字阆声,号冷僧,当时已八十二岁高龄,是杭州书法界的领袖人物,在学术界也卓有声誉,一般人不容易见到他。宣庆余兄虽然还是个十几岁的中学生,但因为他早在上海读初中时就已是沈尹默先生的书法弟子,一九六二年来杭州,是手持沈先生的亲笔信去拜谒张先生的。我虽然在他进入美院附中时就与他相识,也见过沈、张两先生写给他的多幅作品,但在当时老先生中,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学生在没有事先征求先生同意前,一般不能随意带同伴去先生家,所以对他的这份殊遇,我一直羡慕不已。也许是我作为首届书法专业本科生的特殊身份,当然主要还是庆余兄的极力推荐,使我有了这个机会,真正是喜出望外。
这样,我就在宣庆余兄带引下,怀着既激动又紧张的心情,第一次去了张宗祥先生在建国中路余打枝巷的家。时间大概在一九六三年的冬季。
我跟在庆余兄身后,在先生书房门外站定,先唤一声『张先生』,待先生招呼我们进去后,再相继立正鞠躬,然后才跨进门去。这在当时也是学界通例。因为此前我去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陆维钊等老先生家时,也都是这样做的,都不记得第一次是谁教的了,直到九十年代去看望沙孟海先生,我还一直守着这项规矩。
张先生的书房应该还兼作客厅的,因为有时碰到其他客人来,没见过有别的接待空间。书房并不大,打理得却非常整洁。写字台上的六个烟斗,也排列得整整齐齐,听说先生每天就抽这六斗烟;写字台后面的墙上,挂着蒲作英的一幅牡丹花。
我当时二十足岁,比庆余兄略长,但因他拜师在先,而且是由沈尹默先生正式举荐的,所以每次去张先生家,包括后来他带我去韩登安先生家,以及由张先生介绍一起去拜谒马一浮先生,我都认他为师兄,跟在他后面,而且主要是他与先生搭话,除非先生提问我,我不会随便发问或插嘴,也从来没有敢拿作品去惊扰过张先生。
尽管如此,两年间多次在张先生书房中的所见所闻,一直是我艺术生涯中一份弥足珍贵的记忆,任时光流逝,也无法淡忘的。当然,这其中也包含着我对庆余兄的感激。
张先生是个非常乐观开朗的人,不论长幼,只要话题里涉着些许快乐因子,都能引发起他一阵朗声大笑。他曾给我看过韩登安先生刻的一方『老小孩子』闲章,从那略显几分童真的表情里,见得出他很乐意于这个称呼。同时见到韩先生为他刻的还有『手抄六千卷楼』(沙孟海先生也刻过),后来听说张先生手抄的不止六千卷,而是八千卷、九千卷,仅此一项,就足见先生治学的精勤。有一次我见到先生伏案抄书,是用小行字在旧木刻版一好像是家谱一类一书页的背面,先生的解释是节约纸张。
应该是第一次见张先生时,先生问过我美院书法专业的情况,特别强调要临写《兰亭序》,说他自己坚持每天写一遍。但我当时临写一遍《兰亭序》,要四个小时,所以总坚持不住,真正每天临一遍的,这五十年来,前后大约也只有三年时间。我没亲眼看先生临写,但从他那首『用墨之浓如点漆,用笔之快似挥刀』的论书诗中,估摸先生的书写速度会比一般人快得多。陆维钊先生晚年临写《兰亭序》数百通,而且一再叹惜没及早学王字,也是受了张先生的启发。老先生们的这些经验之谈,值得我们记取和深思。
我在美院十年学生生涯中,去得最多的是吴茀之先生家,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每周六晚上,我都会在吴先生那里,聽他教诲,也为他磨墨理纸。但张宗祥先生八十多岁却坚持要自己磨墨,而且听他讲过磨墨的四大好处:一是临书之前通过磨墨能把心静下来,二是活动手腕作书写前的热身,三是可以有时间细致推敲书写内容,四是一边磨墨一边看书不浪费时间。在正常书写状态下,我至今仍遵循着先生的这番教导,坚持自己磨墨,而且确实体会到这实在是中国书画实践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应该是一九六四年,我有一次去张先生家,见到陆维钊、朱家济、韩登安等几位先生在座,当谈到马一浮先生时,张先生说:马老学识渊博博,一般人与他交谈,很容易闹笑话的。』又指着朱家济先生说:『余清,你还可以与他去谈谈』。余清是朱先生的字。我非常震惊,因为当时张先生是西泠印社社长、浙江图书馆馆长,学术地位和社会影响并不亚于马先生,而张先生竞以『马老』尊称之,又指比他小二十岁的朱先生的学问尚可与马老『谈谈』,多年以后我又知道张先生其实还长马一浮先生两岁,又是当着比他小一辈的几位先生甚至我这样无知小辈的面,说出这般谦恭的话,该须有何等博大的襟怀和雅量!我的对于学者风范的认识,是从这次经历中获得定格的。什么是学问,什么是修养,什么是气度,我也仿佛明白了许多。这一幕景象,深刻在我的记忆中,使我终生受益,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最后一次见到张宗祥先生,大约是一九六五年夏季。宣庆余兄暑假回上海,我因为当时响应『学生也要学军』的号召,学校安排去中村当兵,临行去向张先生辞行。先生的气色似乎不如平时,但依然谈笑风生。他告诉我得了盲肠炎,医生因他年事已高不肯动手术。还说起他们弄堂里有个医生得了盲肠炎都自己动的手术,觉得自己虽然年龄大点,但身体还不错,应该可以接受手术的。我也向先生说了自己前一年盲肠炎手术的经过,特别在讲到浙大一位老同学送来六个香蕉,我竞不知道怎么吃时,引得先生一阵放怀大笑。大约当时先生情绪特别好,在说了些勉励我的话后,突然问我:『你有我写的字吗?』我说没有。先生说:『那我给你写张字吧。』这正是我一直盼望的,所以高兴得不得了。先生又问想写点什么,我因为一直仰慕先生的诗词,所以就不假思索地说:『请先生写自己的诗词。』先生忽然变得神色黯然,沉思良久,对我说:『那我得好好挑选斟酌一下,你当兵回来再来拿。』我没想到那么好的一种气氛,怎么突然被我搅坏了,心里非常歉疚,告别时就向先生作了个深深的鞠躬。回到学校后才知道,原来先生为新落成的吴山茗香楼题写的一首词,当时正受着莫须有的批判,所以我请他写自作诗词,无疑就触到他的痛处,真是追悔莫及。我急匆匆登上吴山,茗香楼进门左侧的墙壁,果然已空空如也。面壁静思,怎么也想不通这么精彩的一首词,缘何要遭受批判呢7记得先生自撰自书的这幅巨作刚挂出来时,我曾几次与爱好张先生书法的蒋北耿同学一起赶去欣赏,把那首词都背熟了。九十年代,在孤山,我与北耿谈及此事,还能一起回忆着全词背录出来:
试上吴山,凭高一望,荡胸尘虑多消。西湖左挹,南对浙江潮。赵氏离宫何在?斜阳外、荒草萧条。从头数,今来古往,白浪去滔滔。
人间新气象,万家绿护,三帜红飘。早扫除社鼠,驱走山魈。还我湖山无恙,重兴建、楼阁苕晓。逢佳日,观棋品茗,少长乐陶陶。
我当时错记得词牌是《望海潮》,后来查证了词谱,应是《满庭芳》。
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我那次的向先生辞行,竟是与先生的永别。仅仅相隔一个月左右,我还在中村军营,读到了《浙江日报》刊登的先生去世的噩耗。军训结束后,我急忙赶去先生家,先生的女儿递给我一帧先生的遗照,说是先生嘱咐留给学生们的纪念。可惜,这帧遗照,连同我一些其他资料,在后来『文革』的动乱中被抄没了。
我们失去的是一位多么值得尊敬的先生。而我们的后人,又要在什么时候,再遇着一位这么值得尊敬的先生呢?
作者系西冷印社副秘书长、西泠印社出版社总编辑
父亲的爱好与成就
张珏
父亲张宗祥毕生除了整理、校勘古籍之外,还爱好诗词、书画、戏剧、医学等。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他排除困难和忧虑,始终怀着一颗对祖国、对民族热爱的心,在这几个方面,尽最大努力,为人类做一些有益的事。这里介绍的是他在多方面的爱好和成就。
父亲幼年被誉为『奇童』。他曾写过青少年时学诗词的情况,『少时为诗崛强不就范。忆十三岁时与诸同学拈题分咏,予得「探明月在手」,句中一联云「擘开蛟室千层浪,捧出龙宫一颗珠。」迄今思之一何可笑!嗣后嚣嚣然谈时务,益薄诗不为。丁未春,与逸云同年同客宣南。逸云好为近体诗,悱恻清俊极尽其妙。诗成,必强余作和。不得已发古今名集,读之,劳人倦无,良友相勉,沉溺其中,遂将十年。然所作总不能及逸云也!』
父亲在五十岁之前写诗词,向不留稿,有时仅腹稿。一九三六年起,我悄悄抄录数首,如《哭周豫才兄》诗,就是我在他书桌上发现抄录下来的。正如父亲的《不满砚斋稿》中所写:『予诗向不留稿。珏女既长,略将其所见者录之。然亦十存二一而已。己卯冬,珏女自滇至渝,携有此稿,而予又长日无事,因手录之。纸则同儿自白沙购来者。其中诸诗前后倒置,懒不整理……奔走万里,砚石独一折角泥相从。前人铭之日「不满」,即取以名此稿』(注:《不满砚斋稿》是小楷抄写,现存浙江图书馆)。
抗日战争时期,父亲自武汉转桂林入川。抗战胜利,由四川到南京。解放后,到杭州。这时期,他作有《游桂草》《入川草》《还都草》《归杭草》。『四草』记载着这时期他的经历。其中,有描写敌机轰炸桂林、重庆的惨景,叙述自己的感情,有用百韵写了自清朝到辛亥革命的历史,也有用百韵记下他在书法上的心得等等。此外,还有《铁如意馆题画诗》。其中有题文徵明诗画卷、题任阜长画、题王石谷画、题吴昌硕画、题黄宾虹画、题吴兔床《拜经览古图》、题傅沅叔《西汀校书图》卷、题张菊生所藏《涉园图》、为陈叔通题《梅花书屋》遗卷、题《思旧馆图》、题徐行可藏查伊璜画、题丰子恺画、题曹克家画猫等。也有为自己作的画题诗如:寿沈钧儒画竹七枝、为徐森玉兄画山水等。还有《论书绝句》《论昔人书法》(注:手迹存浙江图书馆)。
父亲最后整理『四草』等编为《铁如意馆诗草》,『文革』中不知去向。一九八二年,我自北京回上海,设法依据尚存的草稿,编成一本,请吴世昌先生校阅。吴世昌先生仔细校阅两遍,拟写序言,因患脑血栓,字体歪斜,无力完成。
父亲少年时爱写词,曾积一百余首,后不知所往,仅存《茶花女》一首。晚年又写词,常与沈尹默酬答,均用『臨江仙』。他的诗词朋友有黄炎培、陈叔通、马一浮等。
父亲学画自四十余岁开始。那时,他在上海,每日抄校古书,有暇则学画,临摹古人名迹,摹拟唐、宋、元、明、清诸家山水,曾临《卢鸿草堂十志册》。摹拟资料,除『珂罗版』外,朋友蒋益苹、蒋聪甫、周梦坡都以真品、精品相借,又有张大千兄弟、徐悲鸿和黄宾虹相与议论研究。有一次,他们小集会,拟成立国画研究性组织。父亲想与黄宾虹谈论石溪画法,事先请设席位的人,把座位安排在黄宾虹旁边,由于没有说姓,只说『宾虹』,排席位的人误听为『悲鸿』。入席时,徐悲鸿坐在父亲旁边,而黄宾虹反坐在对面。那是一九二八年春天的事,是父亲初次与黄宾虹相识。解放后父亲担任浙江图书馆馆长,有机会与黄宾虹时相往来,研讨画法。一九六二年九月,黄宾虹谢世六年之后,浙江美术学院举办他的画展。父亲写了《谈黄宾虹的画》,收藏黄氏画三十三帧。一九六五年,父亲谢世,全部捐赠给浙江省文物保管委员会。
父亲与张大千也有交往。曾说过:『张大千师石涛,时作石涛假画蒙人。人尽知之。然意境奇特,运笔灵活,自是所长。人物衣褶,纤劲飘逸,大似子畏,又与苦瓜不同。所惜仅得石涛轻笔,厚重处一无所得,尤见于山水中画竹。石涛竹凡三种。大千作此,无一似者。予曾笑语之曰:「此后假石涛,慎勿画竹。画竹原形立见矣。」所摹敦煌壁画,则真足传世。』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父亲在杭州结识经子渊(经亨颐),曾称他的画『直自写其性情,别成一种风格』,在北京结识陈师曾(陈衡恪),称其画『师吴昌硕而有书卷气者』,曾应邀为其选作品在日本展览。
父亲六十六岁时,在南京参加傅抱石等组织的画会,两周一叙,随意挥笔。『畸社』画家发起展览会,父亲的画也在会上展出。抗战时,父亲的画也参加过两次展出。
临摹古画,与画家交朋友和在原有的对古画、今画鉴别力的基础上,父亲自学成才 学会了画。《冷僧书画集》中收有他的几幅画。知道他能画的人不多。一九六五年八月谢世后,我曾将十六帧墨画付杭州书画社装裱,引来不少观众。
据说,父亲童年住在浙江海宁硖石镇西寺桥头,喜吹凤凰箫,从小接触音律。科举时到杭州赶考,每场很早完卷,就在西湖边吹凤凰箫。后在北京工作,喜看梅兰芳的『嫦娥奔月』、杨小楼的『林冲夜奔』,爱听韩世昌、白芸生的北昆。在上海时听南昆。那时『传』字辈演员只有十余岁,先后以仙霞社、新乐府名义在大世界演出,父亲不但带了曲本听他们唱,看他们演,还请他们到家为他们解释曲词意义。父亲和爱好戏曲者来往,和演员交朋友,如王国维、李叔同一弘一法师一、郑振铎、俞振飞都是他的朋友。解放后,党和国家极为重视戏剧艺术的发展,大力培养各种剧种的接班人,并多次举行汇演。这使父亲更有机会接触戏剧。七十三岁时,他在杭州参加地方剧观摩演出大会。会后写道:『日夜忙于听戏,暇则略书所见,成《中国戏曲琐谈》一种。学做语体文,极可笑。』
为了纪念洪昉思,父亲为浙江苏昆剧团选『定情』『密誓』『惊变』『骂贼』『埋玉』五折上演。一九五五年,为了纪念吴敬梓,编写《马二先生》一剧。七十五岁时,为苏昆剧团改定《十五贯》一这一出戏的上演救活了昆剧剧种一。七十六岁,改编《浣纱记》。一九五八年,七十七岁时,有人在纪念关汉卿筹备会议上,提议编一本批判关羽的自高自大的剧本并请父亲先编成昆曲。因此,他编写了《荆州记》。
为了配合《新婚姻法》的宣传,父亲曾编写京剧《卓文君》。他在『编者小说明里』写道:『历史剧是拣取历史的人或故事,来配合着现代,作为启发和教育之用。因此,第一要考察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再到历史中找出对象来应用。现在《新婚姻法》尚未广泛深入,旧社会遗毒尚未扫尽。卓文君一流人物,在二千年前,已能够撕毁所谓礼教,抛弃豪门享受,不顾面子,去开酒店;这是值得选取出来做模范的。』他把卓文君的故事编成『大归』『琴心』『私奔』『当炉』四幕剧,而把重点放在最后二幕,以卓文君为主要人物,意在改良婚姻。
为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发扬人定胜天的精神,他又编写了神话科学剧《平飓母》,(飓母即飓风),『不自量力地写成此剧。希望多多加以评定和纠正。』
父亲称自己的著作为『冷书』。已发现『冷书』有二十余本。这里专门介绍他的医书。《神农本草经新疏》共十二卷。一九五九年,七十八岁时写成,计序录一卷,上品药四卷,中品药四卷,下品药三卷,共六十万字。他在《浙江历代名医录》序中写道:『……宗祥自三十岁后,始纵览医药诸书,又周旋于当世中西医之间,若郭沈粹甫、张简斋诸友,相与讨论得失。五十岁后,始敢诊断处方,迄今又三十余年矣。每遇险症危病,诊后归来,彷徨室中,至忘寝食。此,非徒重人命,实智力短浅,欲求真理,苦不可得之故也。尝憾汉人崇尚纬学,以五行生克之说羼入医药。遇不可解者,不复深求。动以五行之说,强为附会。叶天士至以木乘土三字为病名,列入医案,愈离愈远。医药真理日以晦亡,拙著《神农本草经新疏》因此而作……』《医药浅说》标为『冷书十二』,是父亲根据所读医书,与医生交友并积累为人诊病的经验而写成。他主张中西医结合。
《本草简要方》是六十二岁时写的,共八卷。他说:『常恨国医喜以五行生克之说,谈病理论药剂,则也泥於寒温润燥之言,不究真正治病之效。濒湖所编虽为《本草》最博之书,又或少取药方,多收无用之物,徒费纸墨,且为时已三百年,药之产地,药之功用,均已不同。又无人为之修正。故屡欲成一书,专载重要之药及主治。择古方之无流弊者附於其下,俾阅者了然於此药之功用。今年春乃从事于此,凡六阅月成此卷,专载各药功用,气性寒温皆置不问。近年时时施诊,略有经验,另存笔记数卷,尚未删定,当俟异日矣。』六十七岁时,他曾说:『《本草简要方》一书,极愿早印。此为中医中糟粕存精华之作,平生所愿为人类尽心者。独恨穷,不能付印耳!』
上述两种医书,曾被浙江中医学院借去抄用。一九八五年,为了纪念父亲谢世二十周年,与五弟两人集款,请上海书店影印出版。
此文写于一九八四年,作者系张宗祥长女,曾任宋庆龄英文秘书
张宗祥谈笔法
姜东舒
已故西泠印社社长、浙江图书馆馆长张宗祥先生,是近代著名学者和著名书法家。据张先生自己说,在将近八十年间,就书法研习方面,从没有一天间断过,清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练字,写足四、五十个大字后,才准吃早饭。七十岁后,每天早餐之前,总是背临一通《神龙兰亭》。他一生中除创作了许多书法作品外,还用毛笔手抄了六千多卷孤本和善本书,校印了数百万字的古籍。
张宗祥先生在进行书法创作时,最讲究用笔、用墨和章法。他认为这是构成一幅书法作品的成功与失败的基本条件。他写字时,喜欢用硬毫笔作行、草书,在表现效果上,要求纸墨调和,他常说:『写字要纸墨相称,写旧纸最好用旧墨,写新纸最好用新墨,这样写出的字才能纸墨「不打架儿」,显得气韵和谐、生动。』当他提笔写字时,总是聚精会神,『一鼓作气』,其用笔之快,用力之匀,简直叫人吃惊。看他写字,很容易联想到他称颂明末清初的傅青主草书时所写下的诗句:『笔如风雨气如虹,积健为雄见此翁!』当然,他的书风与傅青主不同,傅是以雄浑见长,他则是以飘逸取胜。他作草书用笔讲究起迄分明,反对刻意缭绕和故作狂怪。这一点在他评论王觉斯的草书诗中曾明显透露过:『颇有传奇倜傥情,微嫌缭绕不分明。』他通晓各种书体,但最擅长的是行书、草书,字与字间虽似『各自为战』,互不联属,但由于用笔灵活,书写时一气呵成,从整幅看,就给人一种浑然一体或者『一笔书』的感觉。在书法理论上,他很赞赏清代包慎伯所倡导的『气满』,他认为只有『气满』,写出的点画才经得起推敲:『如果就整幅看,一张字能像一个字一样和谐才成。』
张宗祥先生一生积累的书法经验非常丰富,现在仅就书写技法和学习方法等方面再简要地介绍以下三点:
一是执笔和用笔。在张先生的《临池随笔》一文中开头就说:『执笔之法,聚讼纷纭,半是欺人之谈。予不为古人所欺,自守予法。』其实,他所说的『自守予法』之『法』,就是现在一般所公认的『五指执笔法』,要求『掌虚指实』。至于悬腕与否,要从实际出发,他说:『凡不须运用腕力之字,而必悬腕以赴,此真烦恼自找。』在执笔松紧高低方面,认为『虽作小楷,……大指距毫必须二寸以上』,执笔松紧则以适中为宜。在笔法上,他是主张『中锋』用笔的,其理由是:中国书体的点画要求如此,毛笔的构造特点和使用性能如此,『五指执笔』『掌虚指实』之后,就能笔正锋正。他常说:写毛笔字——特别是写大字,总是要根据点画以及笔势笔意的规律要求,将一支笔不停顿地起倒使转地灵活运用,但笔心(锋)却必须『常在画中行』。关于这个问题,他在《临池随笔》中有一段论述,他说:『聚毛成笔,概名之日毫,毫之端日锋。毫有逆用、顺用、转用、侧用,或逆人順出,或顺入逆出种种不同,然其锋必居毫之中,方能无弊。何也?锋者毫之将帅也,此中锋之说也。世人乃就字形中求之,碰壁宜矣。』为了证实中锋用笔的正确,他在《论书绝句》中曾批评了翁同龢,说翁晚年的字『极姿肆苍劲,然一生用笔毫不能直,锋不能挺,时有浮烟涨墨之病。』但中锋用笔并不是绝对的,他认为在整幅书法作品中偶用几下侧锋或偏锋是可以的,而且也是善书者所惯用的技法之一。为此,他曾多次指点晋唐法书中的某些点画给学生们看,说:『这里是用的侧锋,侧锋是为了取妍。』
二是硬毫和软毫。书体是跟随时代的演变而演变的,书写工具也在跟随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发展。因此,学习书法在工具上也应『趋变适时』,他在《临池随笔》中曾说:『至篆则笔墨皆异,汉人所写碑头已因工具不同之故,变其体势。』在书写工具的使用上,他十分推重邓石如,认为『完白山人(邓石如)深知后世笔墨悉异古人……故篆书专仿汉碑头,且笔锋转折尽皆露锋,此实深明古今作书工具不同之理,不能以其异古而议之也。』当前,毛笔的种类很多,但就其使用性能来说,大致不外硬毫、软毫、兼毫三种。张先生一生惯用硬毫或兼毫,但他却经常教导学生说:『硬毫软毫各有各的好处。』『但作为初学的人来说,最好先用软毫,因为用惯了硬毫改用软毫很难,但软毫用好了改用硬毫,不仅容易,而且写出的字,会别具一种韵致。』
三是读、摹、临。他认为读、摹、临,临碑帖和法书、墨迹是继承书法优良传统的一个好方法,也是从事书法艺术的人必须毕生坚持的一项基本功。从他收藏的大量碑帖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密密麻麻的红、黑小字眉批和夹注,这就是他在学习中所体会到的一些心得记录。在学习进程中,他主张:『学书要吃透一家,遍学百家,自成一家。』他反对那种不讲传统空言创新的『才子气』,也反对那种死守师承、食古不化的腐儒陋习,以及见帖就临的『大杂烩』作风。他临法书主张整幅对临,『这样可以学到章法』。对于碑刻——尤其是魏碑,必须注意刀与笔的关系,不能『浑刀笔而不分』,他认为碑与帖之笔法实『出自一源』,『碑之误于刻……帖之亦误于刻』,尤其是辗转翻刻,更易失去原来笔意,而学者往往不察,『并其刀刻方棱之处,亦皆仿之。』他认为,当学书有了一定基础之后,就要遍览勤临各家,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使自己从古人的窠臼中跳出来,写出新的独创风格。
我拜识张宗祥先生是在一九四九年秋天,当时我正在《浙江日报》编副刊;但真正做张先生的学生,向张先生学习书法,却是从一九六二年春天开始的。张先生对学书的要求很严,但主要是:『要想把字写好,第一要学做人,第二要多读书,第三才是学写字。』我每次从张先生那里回来,总是把他的谆谆教导记录在专用的笔记本上。然而深感痛心的是,这些笔记本在十年浩劫时,连同我的其他一些有关书籍和学习资料统统被『红衛兵』抄家时抄去,一把火给烧掉了!不久前,编辑部要我写一篇纪念张宗祥先生的文章,我遥望南天,痛心疾首,最后只能凭借零星记忆和手头劫余资料东拼西凑地写了下以上这么一鳞半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