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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生办主任

2015-06-10阿良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5期
关键词:木匠书记老婆

棤岭镇的大会议室坐满了人。参加会议的有镇党委政府班子全体成员,有镇机关干部,有村干部,还有镇域内的几位县、乡人大代表。主持会议的是镇党委分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他正在把今天会议的内容照着稿子向与会人员作说明。会场非常的安静。除了主持人的声音,偶尔传出麦克风“喳喳”的几声杂音。

县委对镇党政班子的主要成员作了调整。原来的党委书记调市局当科长,原镇长改任书记,新镇长由市里派下来。池镇长,现在要改叫池书记了,他走马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镇机关站、办、所负责人。原任的站、办、所负责人就地免职,新上岗一律采取竞聘。用池书记的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到操场溜溜。刚开始机关有些波动,经过池书记的几次报告,大家把思想统一到镇党委的方案上来。这倒不是社会上所说的“要致富调干部”,镇党政班子成员经常有微调,五年一次换届有大调。而站、办、所这一茬头头脑脑,多年不挪窝,有的站长、所长、主任经历几任书记、镇长,老油条了,工作不出门,全知镇上事。仕途没有甜头,工作也自然就没有劲头。镇上的工作一直打不开局面,丢进几块大石头,也冲不出几个浪,泛不起几圈波纹。全县21个乡镇,每年各项工作要综合排名,棤岭镇就差两名垫底。县里领导来的少,镇党政主要领导近几届没有提拔一个上去。池书记的前任能调市局任科长是开天辟地了。县委、县委组织部的领导在找池书记谈话时,池书记就谈出了个人的系列工作思路。其中包括镇中层干部的竞聘上岗。得到县委、组织部的支持,池书记开了几次党委会,把竞聘方案定下来,就决定召开今天的竞聘大会。

大会议室的旁边是小会议室。平时的镇党委、政府的会议,接待上级领导的视察汇报,接待上级检查团的汇报都是在这个会议室。这里是镇党委、政府的政治中心。现在参加竞聘上岗的竞聘者都坐在小会议室,按抽签顺序一个个依次坐好等待主持人的点名上台发表竞聘演讲。九个岗位,十七名竞聘者,二选一,只有计生办主任这个岗位是一个人竞聘。镇里没有其他人员报这个岗位。

迟子青坐在最后一排倒数第一个,其他的竞聘者都是穿戴整洁,男的穿西装,扎领带,女的穿裙子,脸上略施粉黛。他们都在埋头默念手里的竞聘演讲稿。竞聘规则要求要脱稿讲。迟子青没有穿西装,他按平时的喜好,穿的是夹克,内衣不是衬衣,而是T恤衫。他没有背演讲稿,他在低头看手机信息。结婚五年了,老婆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见面就像麻雀叽叽喳喳叫,分开就连珠炮发信息。岳母娘托朋友找了医生,催促他和老婆去检查一下,找出怀不上孩子的症结,好对症下药。女的过了三十生孩子怕难产。迟子青很烦,他坚信自己和老婆没有问题。他和老婆是大学同班同学,在校园的树下面,几张报纸垫着当床单,老婆不是怀过两次吗?现在他们两口子的私用器具要让医生当玩具看来看去,实在拉不下面子。他把信息列入收藏。他要看看在生孩子前,老婆为这事要发多少条信息。将来研究女人的心理就有第一手的资料。

迟子青偶尔抬头看看坐在他前面的竞聘者,连同他在内还有六个人。这时他的手机又收到了几条信息,是镇机关干部发进来的,有的要他沉着冷静;有的要他大胆、大方;有的祝他获得成功;还有的提醒他演讲时注意仪表和礼节。这些都是善意的提醒。迟子青看后露出一絲笑意。那笑意只在嘴角微挂,不仔细看不出。

迟子青原来是镇财政所所长。他大学就是读的财会专业。镇里的工作不出头不露彩,但财政所的工作在全县系统内却是先进。县组织部几次来镇上大会推荐后备干部,迟子青的得票是在前一二名的。迟子青被确定为后备干部,鞭策的话记不清了,但前任书记有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镇上的工作上不去,镇里的党政主要领导就甭想上去。但镇里五年一次的换届,班子其他成员不可能都从外面派进来,组织确定的后备干部是有希望的。镇上有三名后备干部,迟子青排第一。离换届还有一年半,把握好自己,迟子青对前途充满自信。

一般来说,基层的乡、镇财政所长都是书记、乡镇长贴心的人。两个一把手有哪个不信任,这个财政所长就难当下去。书记、镇长一起请客或单独请客,迟子青都是陪客者。请客除要买单外,还要能灌酒。近大半年来,书记请客的频率增多,每次都喝高了,迟子青都是第二天去结账。原来池镇长,现在是池书记从不过问书记请客的详情,可这半年来,每次去找镇长签字报发票,镇长都不经意询问。这很难为迟子青,说吧,书记有过交代,不对外人讲,镇长是不是“外人”呢,是“外人”就讲不得,不是“外人”那书记为什么不喊镇长一块去呢?再说镇长单独请客也不少,书记从不过问,每当镇长问,迟子青都是含含糊糊回答酒喝多了,记不清是哪些人了。搪塞几次后,迟子青感觉镇长后来就不再过问了。这次是不是当时的镇长现在的书记过问没得到答案的发酵呢?迟子青摸不准。

池书记主持召开全镇机关干部动员大会过后,迟子青报的还是财政所长这个岗位。这个岗位的业务他轻车熟路。报名过了两天,池书记找他谈话,说今后组织上提拔干部要两个以上岗位,财政所长一个岗位单一,不具竞争力。迟子青想了一下,提出报党政办主任这个岗位。池书记没有表态,不点头也不摇头,半根烟的功夫后池书记引导说,镇计生办主任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岗位,有一票否决权,党政一把手历来重视。眼下镇里的计生工作存在问题,有些问题还较严重,要找一个能力很强的人来挑这付担子。考虑来考虑去,我池某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能当好财政所长,就能当好计生办主任。你当好了计生办主任,一年半之后换届,你进班子是板凳上钉钉子。隔行如隔山,迟子青偶尔听原来的计生办主任说过“很聪明的人不会来搞计划生育,很蠢的人组织上不会让他来搞计划生育,只有那些不聪明又不蠢的人才会来搞计划生育”。迟子青坐在池书记对面没太多考虑,就答应池书记报计生办主任这个岗位。报名张榜公布,计生办主任只他一个人报名。为什么只他一个人报这个岗位?自己的对手是自己,要竞争吗?迟子青有些说不出的苦涩味。

“迟子青,轮到你上台了”。

小会议室的门口有人在喊。迟子青抬头一看,会议室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喝了口水,站起身,扯弄一下因为坐着而弄褶皱的外衣后摆,走出小会议室,直奔主席台的演讲席。

主席台平时主要是书记、镇长坐,他都是在台下听。到镇里工作七年了,迟子青还是第一次走上主席台,面对这么多人。在离演讲席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迟子青恭恭敬敬向台下行了鞠躬礼,转身又向主持人敬了礼,然后镇静地走向麦克风。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镇计生办主任这个岗位不太好搞,两周的报名时间只有我一个人报名。怎么搞?我的想法是:要我搞也搞得,要搞好也难得,别人来搞也要得,不要我搞也行得。我的演讲完了,谢谢大家。

迟子青离开主席台,又回到小会议室。突然大会议室外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迟子青弄不明白这掌声是肯定他呢还是否定他。

迟子青看完老婆发来的信息,犹豫了片刻,还是和来接班的人交代了几句,带着极不放心的心情搭乘最后一趟回城的快巴。

夜里乡村公路没有路灯,快巴在旷野穿梭,灯柱特别耀眼。按眼下40码的速度,到县城大约要近两小时。迟子青上了车找到最后面一个座位坐下。这几天昼夜值班,迟子青感到一阵疲惫袭来,漫遍全身,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可闭上眼睛这狗娘养的瞌睡在车子的摇摆颠簸中又渐行渐远,怎么也睡不着。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心累。他又把老婆发来的信息翻出来看。信息上说,丈母娘请医生朋友计算了一下最佳时间,今天晚上十点多钟夫妻交合,一定能怀上孩子。这怀孕还有时间计算的?真是活见鬼。但他又理解老婆,决定回家,不能把老婆要孩子的愿望扔到脑后。

上次依了老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老婆的子宫后倾,他的精子活力不够,注意缓解精神压力。医生建议在最佳时期怀孕。迟子青希望这次能完成老婆交给的任务。可这几天心情不好,压力大,总觉得有个什么事会突然横在他面前。

老婆是那类娇滴滴,嗲声嗲气,依偎在男人怀里不想离开的那种女子。她不清楚迟子青肩上的担子,也不清楚迟子青内心的压力,她只盼着早日把孩子揽在怀里,把奶头塞在孩子口里吸吮,享受做母亲的爱。

这几天迟子青带队值班,实行三班倒,任务就是盯人,不让要盯的人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了。省里正在开人大会,他们盯的人是老上访户,把老上访户堵在家里,不去省人大会上,他们就能取得阶段性的胜利。这是池书记反反复复交代的。

迟子青他们这次盯的对象是一对老上访夫妇,十多年了,县信访局叫“上访专业户”,全县有名。上级信访局的接待人员都非常熟悉他们夫妇。如不把他们堵在家里,跑到省里、北京挂上号,上面打电话来要派人去接,一行人往返路费、吃住都要花钱,现在是谁家孩子谁家抱,镇政府每年为此要花销一笔不小的数目。

盯人历来是镇维稳办的工作。这次池书记把迟子青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说是维稳办人手不够,镇里其他维稳的任务还很艰巨。面对这经验丰富的老上访户,维稳办使尽浑身解数,实在没有一点招法了。镇党委希望换一个部门换一班人马,兴许换个思路换套措施又能凑合过去一年。再说这对老上访夫妇诉求的内容就是计划生育的事,与计生办也搭得上钩。这事虽不是你我在位发生的,但是新官不能不理此事,出了问题上级把板子还是打在我们这茬人的头上。书记话说到这个份上,迟子青不能拒絕。书记交代任务时是带商量的口气,不是硬性交代,但迟子青感到这商量的口气比硬性交办背后的压力还大。那次竞聘演讲,迟子青是成心不当回事,才有那么调侃的几句话。党委会上有的领导提出,迟子青那样的竞聘演讲是不严肃的,不认真的,不负责的,计划生育一票否决这副担子交给他,不放心,存忧虑,将来是“乌龟背时壳也背时”。池书记力排众议,拍板定下迟子青当镇计生办主任。这次池书记还给他尚方宝剑,只要他把人堵在家里不出门,不去省城,要人调人,要钱拨钱,要车派车,迟子青只回答一句话:一定严防死守,请书记放心。

迟子青把值班人员排好班,四个人一班,每个班八小时,轮流守候在上访户的门前。为了行动方便,镇政府共两台小车,池书记发话调派了一台车给迟子青他们。

迟子青对这对老上访夫妇原来不太了解。不是自己碗里的事,不想去关心,也不去打探,只晓得维稳办的人一天到晚摇头叹气。为对症下药,迟子青调来了信访档案,详细查阅了上访夫妇的诉求。

这对老上访夫妇二十年前是一对再婚夫妇,男的姓杨,是村里的木匠,已育有两个女儿,嫌老婆不能生个带把儿,离了婚。女的生了一个女儿,丈夫车祸去世。他们婚后不久就怀孕了。通过熟人上医院做检查是个男孩,夫妻俩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庆贺。后村上有人举报,镇计生办派人强行扭送到镇卫生院做了人流。事情过去三年后,夫妇俩突然开始上访。材料上说女方流产时是深月了,也没有他两口子的签字,引产后产妇还听到孩子的哭叫声。现在女方一身病痛,向政府索赔100万。十多年了,每年上访次数增加,上访专拣党代会、人大会、重大节日庆典、上级领导人来视察等敏感时期。当年镇卫生院做手术的医生,不堪忍受这对夫妇的上门吵闹,举家搬迁广东了。当年镇计生办的工作人员有的调走了,有的退休了,县、镇两级政府每次逢上访季节就给夫妇一点困难补助,十多年了就这么敷衍过来的。

这次执行任务前,迟子青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喝了一箱白酒,部署了任务,碰杯时把话讲绝:不让上访户离开眼球视线,一定要严防死守。还有什么其他灵丹妙药吗?迟子青沮丧地问自己。

迟子青在乡下工作,每周在家里住两个晚上。每次从乡下回城,他和老婆都是去江边的情侣餐馆吃饭,饭后两人牵手散步回家,尽情享受两人的快乐空间,品尝小别后的甜蜜。

这次回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迟子青没有自己掏钥匙开门,而是用弯曲的手指关节轻轻叩门,他要测试老婆盼他回家的情感浓度。他想敲三下,谁知才敲第二下,老婆就把门开了,随着“乓”的关门声,老婆已把纤纤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全身软绵绵地贴了上来,弥漫的香水味驱散了迟子青的疲劳。迟子青丢下提包,迎接老婆的脉脉温情。

亲爱的,让我去清洗一下身上的征尘,别让汗酸汗臭味污染了我们未来的宝宝。

老婆在他脸上拧了一把。

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了家里的温馨。

“迟主任,跑……跑了,人跑了。”电话里是计生办值班的人在哭叫。

“谁跑了?”迟子青按下免提,对着手机吼。

“男的,男的……杨木匠跑了。”

“你们他妈的一群蠢猪养的。”

迟子青很冷静地应付这突发事件。他要值班的人员留二人守住女的,二人开车去县城火车站堵截。他同时又电话调出候班的其他人员。这么晚了去省城,只有火车站一条路。对,赶快去火车站把人截住。

迟子青顾不了老婆泪汪汪的双眼,“乓”一声关门,迟子青消失在夜幕里。

迟子青拦了一辆的士来到火车站。他先到售票大厅,后到候车室,夜里人少,他一个一个细细过目,没有杨木匠。他又围着火车站前后转了几圈,确认没有发现杨木匠的影子。县城火车站不大,他选了个不易被发现的位置守株待兔。

杨木匠去哪里呢?他打的去省城?他不会花那个钱。公交车晚上停开,他不可能在那里等一個晚上。要去省城,火车站是唯一的关口。这该死的木匠,他如果去了省城,去了人大会上,那他们的一切努力和付出就打水漂了。领导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县里、镇政府要派人去省城接他回,花钱费米不要紧,还要发通报写检查。杨木匠把镇政府的人折腾得够呛。听维稳办的人说,有次杨木匠去邻县购买了几百斤新鲜红辣椒,他一个电话打给镇长,说要派一辆双排座的车子去接他。镇长问干什么,他不说。威胁不接他他就搭车去省城。镇长怕把事情惹大了,息事宁人,就真的派了车去接。司机回来告诉大家,弄得镇机关的人哭笑不得。镇长连连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议论,只要不去省城、北京上访就行。那次杨木匠尝到了甜头,赚了五六百块钱。从此,这样的事就常有。去外地贩西瓜、蔬菜、水果之类,都是镇政府派车,镇长说这比他去北京花钱接回来合算,花几个钱没有政治影响。池书记在会上说,对上访户,特别是上访专业户,捆不得,骂不得,打不得,有什么特效药?目前没有。市里、县里领导不管你这个难那个苦,有人到省城去北京上访了就打你的板子。 没人上访,屙尿都是经验。你把人看住了,堵在家里,镇里零上访,你就有能耐,你就有工作成效,就要为你记功。

正在迟子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那棵樟树打圈圈时,他突然接到电话,杨木匠骑摩托车来县城的路上掉进坑里摔伤了。

你们把杨木匠和他老婆一块带来,快送县医院。迟子青对着电话里喊。

带来了,带来了。电话那头回答。

你们这帮猪养的,这回还算做了人养的事。

迟子青长长吁了口气,这回可放万个心了。受伤了就要进医院,进医院吊针线就把杨木匠捆在床上去不了省城,过几天省人大会闭幕,任务就完成了。至于花几个钱,池书记说了,那不是大问题。

迟子青迅速赶到县人民医院,挂了外科急诊。不长时间,车子载着杨木匠和他老婆来到医院。大家把木匠从车上抬下来,送进急诊室。做了CT,拍了X光片,抽血化验,走完医院检查的各种流程,医生诊断结果,无内伤,没骨折,只有皮肉擦伤。医生做了伤口处理,说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迟子青把医生拉到一角,悄声对他说,能不能多住几天,一周也行。医生断然回绝,那不行,这旬交通事故多,床位紧张,要不看在你们镇政府对村民的这份感情上,这伤根本不需要住院。

迟子青傻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省人大会还有一周才闭幕,住两天医院,还有几天呀,这几天不能挂空挡呀。正在迟子青犯难时,计生办的一个年龄偏大的人附在迟子青耳朵边嘀咕了几句。迟子青连连点头,好办法,好办法。“司令实在是高”,他用一部电影里的一句戏台词来释放自己心中的压力,也释放找到走出困境的兴奋。

两天后出院。迟子青对杨木匠说,医生讲还要留观几天,医院里床位紧张,要不我们去医院附近选一个私人旅社住几天,待身体完全康复了,我们再回家。

杨木匠沉默不语。抬眼望望他老婆,不点头、不摇头。

这俩口子配合得天衣无缝。杨木匠老婆接过话,我们身上没有带钱。

钱不要你们负责,镇里负责呀。

过两天我老杨要过生日了。

我们给你们庆寿呀。

在这里住着,耽误我们的工。

给误工补贴呀。

我们在旅社,大活人的,没事做。

有事做,有事做,我们陪你两口子打打麻将呀。

一问一答,杨木匠脸上的满意感代替了刚才进医院的痛苦状。

迟子青轮流安排两个人陪杨木匠夫妇,在旅店打麻将,并交代只能输不能赢。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

迟子青约了公安局经侦队高中的同学在一个偏僻小弄的茶楼喝茶。

迟子青软磨硬缠,坐在他对面的老同学就是不松口。

你他妈这个屌事,让我冒这么大的风险。搞不好,轻则我背个处分,重则我的饭票子会被你扔到涟水河那边去。老同学把拒绝的理由摆到了桌面上,为迟子青再缠下去筑起一道硬硬的墙。

茶室里安静,能听到两个人吐出的烟圈在空气中打滚的声音。

老同学说的屌事,对迟子青来说可是大事。把杨木匠两口子平安送到家里的第二天,池书记在机关干部大会上表扬了迟子青和计生办。得表扬后的热劲还在血管里滚,迟子青接到了县计生局的电话,要他和镇长去县城,分管计划生育的副县长要找他俩谈话。进了副县长办公室还没有落座,副县长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朝他们扑来。然后把一封举报信摔给镇长。迟子青挨骂的理由一是不种自己的责任田,带人去维什么稳,维稳有维稳办,计生办就是控制非法人口生育。这事迟子青很冤屈,镇长不解释,他更不敢回嘴顶撞。这件事在县里看来是费力不讨好。另一件事是村民来信反映,镇里有一个在校女大学生被镇里一个矿老板包养,传说生女孩给六十万,生个男孩给一百二十万。村民反映肚子已挺得很高了,镇里没有动静。副县长上次批了一封信给池书记,要镇上查实。信转下去两个月了,至今没有回音,石沉大海。计生办没去调查核实,反而去做维稳工作了。副县长拍桌子说,一定要查实,找到人,属实依法依规坚决做掉,不实写个报告上来。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今年省里随机抽样已确定县里是年检的点。今年县里正在争创全国计划生育模范县。

迟子青和镇长把这档事和池书记汇报。池书记说确有此事,他早就把副县长批示的举报信件通过党政办转给了计生办,你还没派人去调查?迟子青一头雾水,他从未听说有这一档事呀。这是怎么回事呢?迟子青不便细问,现在关键是要在人海茫茫中捞到这个大肚子的大学生呀。是不是非法生育,给副县长有个交代。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手机定位。迟子青的高中同学在公安局,锁定具体方位就是坛子里摸乌龟——十拿九稳的事。

时间快到夜里十二点了,两个老同学的手机都有信息来电提示音,都是家里老婆催他们归巢了。迟子青最后无奈之下也说了几句硬话: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影响你仕途的攀爬。但这事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找不到人,大学生非法把孩子生下来,我这个计生办主任就得挪位挨处分。我们池书记讲了,到换届我进班子是第一候选人,能不能帮我一把,就看你对同学之情的浓淡了。说完也不打招呼就冲出了茶室。

这狗娘养的,请我喝茶,还要我买单。老同学罵骂唧唧掏钱结账。

过了两天,迟子青收到老同学的信息,告知要找的人的具体方位和住址。

那天从副县长办公室出来,迟子青挺郁闷的。镇长开导他,不要郁闷,领导开骂是惯性的作用。省里骂市里,市里骂县里,县里骂谁呢?当然是骂我们乡镇。领导骂你,不一定是内心真的讨厌你,领导表扬你,不一定是内心真的喜欢你。别放心上,啊,对领导的开骂和褒奖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镇长是机关下来的,淡定看待荣辱到底不一样。

迟子青锁定了方位和目标后,把计生办的人召到一起,分两个组,明确任务,分头调查,各司其责。

迟子青带一路人马去矿老板家。那天碰巧老板约了市里、县里的几个朋友在他家钓鱼打牌。迟子青没有单刀直入,而是借宣传计划生育的相关法规和政策从侧面打探虚实。

矿老板姓阳,叫家才。阳老板解释不是发财的财,而是人才的才。县政协常委、市工商联执委,名片上的职务是黑体字标明的。那栋白墙青瓦仿徽式建筑罩地足有十亩,院前一口水塘,院后一座山,是风水书上讲的那种前有照后有靠的宝地。围墙把前塘后山都圈在里面,很是气派、雅致。

迟子青在和阳老板交谈的不到一个小时里,看他接了三次电话:“罗县长,来不了啦?市里来人要接待?你把他们请到我这里来?不方便?那下次专请您。”

“江局长,还没有散会?真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呀。”

“朱总,你也来不了啦?要去省城,又揽了一笔新业务?恭喜恭喜。”

从阳老板家出来,迟子青一行又在周围上下邻居走访,看能不能摸点蛛丝马迹。左邻右舍对阳老板都翘大拇指夸赞。阳老板致富不忘乡亲,每年拿出很多钱建学校、修村道、筑塘坝,重阳节、春节掏红包慰问村上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只有两个村民在夸赞之余,话里泄露点话外音,这么大个家业,阳老板很想要生个崽崽来继承。

调查走访后回镇机关的路上,迟子青心里盘算着:这阳老板在市里、县里是有台面的人物,那电话左一个“长”、右一个“长”的不像是故意在他的面前卖弄。邻居基础也好,没有一个讲坏话的。阳老板院里今天停的这些小车,是他社会关系人脉资源的浓缩。这样的人在没有足够的证据的情况下是动不得的,搞不好,没搬动他自己先被搬动了。

另一路人马带回来的情况有些端倪,大学生家里原来是三间破旧不堪的房子,现已拆除正在建新房。其母亲反映女儿在省城读书,明年要考研,很久没有回家了。周围邻居大都是摇头不知道。

迟子青继续部署手下的人做外围调查,决定自己回一趟县城,老婆又来信息要他回去造人,兼顾家事的同时更主要的是根据老同学提供的详情去探虚实。他很感激这个老同学。现在这个社会,同事之间,办事规矩来规矩去,尽打太极拳,只有老同学、老战友、老乡,关键时刻能帮上一把,打点擦边球。

迟子青决定以保险公司工作人员名义上门确认自己要找的对象。

迟子青窝的火堵在胸口。老婆知道他今天又要上门去做大肚子的工作,上班出门时扔了一句话,用铁锤都砸不烂:“人家的肚子大了你眼红,你嫉妒,自己老婆的肚子几年搞不大,不发奋,废物一个。”老婆这句话还没有消化,镇里的书记、镇长来电话问进度,大肚子找到了没有。县里主要领导在过问。今年镇上的中层干部调整以后,各项工作势头很好,县里领导到镇上来检查工作的次数明显增多。省里年检在即,千万千万别在计划生育一票上把全镇的其他工作给否掉了。老婆的话嚼不烂,书记、镇长的话咽不下。

上次以保险公司业务员的身份上门确认后,迟子青心里很纠结。这次他多了个心眼,没有把通过公安局老同学的帮忙找到了大肚子的信息透露给任何人。他想通过自己的说服让大肚子自愿放弃非婚生育。如果不是肩上的职责所在,他极不愿意去惊扰她。大肚子叫张燕,高挑的个子,披肩的长发,白皙的瓜子脸,那一弯如初月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挺着大肚子走路比舞台上的模特走猫步好看多了。张燕脚背有些浮肿。迟子青想自己老婆怀孕以后一定要多留些影像资料,女人最动人的美应是怀孕后的美。

迟子青带着相关法律、文件和资料再次叩开了大肚子张燕的门。他们拉开了下列一段对话。

你是……我们家不买保险。

我叫迟子青,是棤岭镇计划生育办的。

你这骗子,你为何要骗人?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我不是在行骗。

我现在就打110报警,告你私闯民宅。

最好不报警,这样暴露了你的身份。

保姆外出买菜去了,迟子青见张燕有些手足无措的异样,主动打破室内宁静。

张燕,镇政府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你住这里,这个你放心。我来打扰你了,请谅解。我这里有县领导批示的一封举报信,我想核实一下情况,希望你如实告诉我。

怀孕几个月了?

七个月了。

爱人是谁?

你管不着。

你是大学生,学业未完成,毕业证没拿到,借腹给别人生孩子,这是为何呢?

为钱,为脱贫,为我母亲过上舒适日子。

他是有妻室的,有女儿的。

这我知道,只要他按合同履约不食言,其他我不管。

你这是违法行为。

那你来法办我吧。

你最好自己去医院做掉。

你看我会去吗?

张燕的直率和不遮掩,让迟子青吃惊。他换了一种口吻,继续他们的沟通。

你年轻,有文化,长得很青春,将来一定能找份稳定的工作。千万不要犯糊涂,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不糊涂,也不是失足,我以自己的青春做资本,不偷、不抢、不贪、不影响我将来找工作。我把孩子生下,他把钱打我卡上,我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我张燕请问你,像我这样一类生活在底层的人群,靠什么来积累自己将来创业的资本?银行能贷给我吗?你能借钱给我吗?

迟子青无言以对。沉默一阵,迟子青继续做工作。

你自小父亲去世,母亲再没嫁人,把你拉扯大,吃了不少苦,我们非常同情,也很关心。从小学到高中考上大学,乡机关干部一直在资助你读书呀。你今天这样做,当年积极捐款的那些叔叔阿姨感到很伤心,他们听说后很难过。

我永远感激他们,铭记他们,有条件我会报答他们。你知道吗,他们每年声势浩大一隊人马来给我送学费,然后报纸电视报道给谁谁送学费。我母亲接过红包,我们母女抱头痛哭,眼泪籁籁往下流,那不是感激。那是接受施舍后的屈辱和无奈。我母亲当年流泪的样子永远定格在我心中……

张燕没有说完,已是个泪人。迟子青见不得女人流泪,尤其是怀孕女人的眼泪。他连忙起身离开,他怕这样下去,自己说服不了张燕反而被张燕说服了。

迟子青心中的纠结不知如何来解开。他从大肚子张燕家出来,一边走路一边思考着给自己解套。去报告?带人上门强行扭送孕妇?隐瞒下去?自己如何交差?走到一个路边书摊,一份简报上一个黑体字标题吸引他:江深市公安破获一起跨省假婚中介公司。文章中提到在一些大城市,为达到个人的一些目的或获取利益,通过中介公司采取骗婚,闪电结婚、闪电离婚。迟子青掏钱买下这份报纸。当天晚上,他要老婆把这份简报送给张燕。

省里检查组来县里进行计划生育抽检前,棤岭镇党委政府已向县计生局出具了调查报告。反映大学生张燕借腹非法生育的情况不实。张燕有夫君,有结婚证,有准生证,手续齐全,生育合法。镇上池书记又在镇机关干部大会上表扬了迟子青和镇计生办。迟子青得了表扬内心无半点喜悦,反而显得心事沉重,闷闷不乐。不久,内心的沉重感加码了。

省抽检组的人员不通知县、镇,直接下到村组调查,地毯式的在全镇检查一次,最后查检了计生办经费保障到位和开支情况。迟子青几次试图跟在检查组背后,被拒绝。迟子青很清楚,镇里的计生情况是经不起这样检查的。

省检查组走后,县里召开了大会。创全国模范县泡汤了,县里要打板子。

棤岭镇在全县的讲评大会上被点名批评,黄牌警告。三大问题:男女出生性别比例严重超标;社会抚养费征收不上;计生办的经费有挪用的现象。迟子青参加了大会,他知道,县领导点名批评棤岭镇时,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他和书记、镇长。书记、镇长把头勾到贴近裤裆,但他仍然昂着头,只是全身像有蚂蚁在爬,在撕咬他。

县里的大会散后,迟子青回到镇上向池书记递交了辞职报告。

池书记先是表扬肯定了他一番,然后自己担责,最后告诉迟子青,镇党委根据县领导的指示,决定免去迟子青镇计生办主任职务,仍然要他主持计生办的工作,书记镇长受到警告处分。

迟子青收回递给池书记的辞职报告,他以沉默的方式表示接受组织处分。

当晚,他坐汽车回县城。自己对自己说:主持计生办的工作?见鬼吧。现在有时间了,不信搞不大老婆的肚子。

阿良,原名徐秋良。现为湘潭市作家协会主席,《湘潭文学》主编。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阿良小说集》。作品多次获奖,有两篇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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