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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2015-06-10自在天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匕首

自在天

楔子

“呼哧……呼哧……”

喘息声回荡在小而逼仄的房间里。屋里只有一棵淡紫色的盆栽和一个披麻戴孝的人。

盆栽不高,顶端垂着个墨绿色的花苞,叶子似乎缺水过度,都卷曲成一团。披麻戴孝的人就跪在它面前,右手握着一把匕首,手在不停颤抖着。

“时间到了,你再不做决定,我们就替你决定了!”门外突然飘来一个阴冷的声音。

“别别,我……”披麻戴孝的人吓得嘴角都哆嗦了,猛地匕首挥起,直往心口上送。

“哧”,血箭随着拔离的匕首激射出去,打在盆栽上面。

萎蔫的叶卷儿瞬间活了似的,纷纷舒展开来,变成宽大的叶面,折射出淡淡的光芒,映得它面前之人颜面青郁如鬼。

第一章 丢尸

泉州居东海之滨,在八闽之南。唐下五代,因环城皆植刺桐树,故有“刺桐城”美誉。泉州海客云集,刺桐港日渐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每日里,港中都停泊着大船百艘,小船无数。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印尼人,在此离船登岸,络绎不绝,盛况非凡,因此有文人墨客赋文赞曰,“船到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

位于泉州城南的天后宫西侧街边,有座闽南人称之为“厝”的带院屋落。院门红漆剥落,铜质狮环被摩挲得发亮。门上挂着个匾额,上面写着“满意斋”三个字。

这天,辰时未到,满意斋突然被人急促地敲响了。

向来,满意斋都是巳时才开门,因此敲了半天,门才“吱呀”开了。睡眼惺忪的包进财不耐烦从里面探出头来:“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觉啊?”

“包先生在吗?”敲门的是个头扎孝巾的皂衣家奴,满脸大汗,神情惶急,“快,快让我见见他!”

“别急,我们这满意斋,凡事包你满意!”包进财打个哈欠,“不过,包仔,不,包先生还在睡觉……”

“那麻烦请包先生快些起来吧。”

包进财为难道:“可是包先生睡觉……”这时,手心一凉,一小锭银子被塞到他手里:“兄弟,麻烦你跟包先生说,土门街黄老爷家里有事,邢捕头请他快去帮忙。”

“好吧……”包进财把手一攥,“你先回去,我会通知包先生的。”

看着家奴远去,包进财才关门进入大厝里。

包满意正跷着二郎腿,躺在大厅西侧的一张竹摇椅上看书。包进财将那锭银子递给他:“包仔,咱生意这么少,你还每次都装成很难请的样子?”

包满意笑眯眯把银子纳入怀里:“财叔,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人家主动给你钱,还怕你不干。所以,有生意来,咱们一定要淡定,要矜持,不能掉价。”

这包满意本是个读书人,但对先师圣贤那一套没兴趣,读了十来年书,科举考试上一塌糊涂,就比人家多一肚子的杂学。而爹妈留下的一点薄产,也被啃得只剩这座破厝了。穷极思变,包满意见这偌大泉州府,每天都有很多官府管不了或者不便管的事发生,内中大有生意可做。便自号“满意先生”,邀请在南少林学过武艺,同样混得三餐难继的包进财入伙,一起扯个招牌为人帮闲做事。他脑瓜活,懂得的东西又比人多点,因此还真替人解决了不少麻烦。渐渐的,名声就起来了,连府衙里的邢捕头遇到棘手的事,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他。

土门街是泉州最热闹的一条街,两边红墙黑瓦,开着各色商铺,纷繁的招牌与旗幌斑斓了一条街。

“等下记得,在外人面前要叫我老爷,不要叫包仔!”快到黄家的时候,包满意又叮嘱包进财一句。

“好好,出门你最大!”

包进财比包满意小几岁,但论起辈分却是包满意的族叔,所以经常口无遮拦,当众喊包满意为“包仔”,这让包满意感觉掉价不少。所以每次出门,包满意都不厌其烦地叮嘱他。

黄家大厝坐落于孔庙东侧,那是座气派的大院落,高高的围墙外两名公差正蹲在墙角检查着什么。邢捕头站在门边,黄老爷黄如雨不时拿袖子擦拭眼角。

“满意先生,最近府衙事务繁忙,人手不足。”邢捕头哈哈大笑,“你来处理黃老爷家的这件事吧。”

包满意前后帮了邢捕头不少忙,他的能力深得邢捕头认可。因此只要机会合适,邢捕头都会巧妙地把一些案件,当作生意推荐给他。

“大人,我们满意斋做事,包你满意!”包满意笑道。

邢捕头一行走后,包满意才疑惑地看着贴满白色纸花的院门:“黄老爷,府上出什么事?”

“鸿儿,他、他不见了……”黄如雨眼角通红,“包先生,无论如何,你得帮我把他找回来啊!”

包满意和包进财不由对视一眼,黄如雨的儿子黄鸿,不是两天前才逝世吗?

黄家大厝是典型的泉州宫殿式民居,前后两进五开间,进门左右各有一间下房,合称下落。下落之后是天井,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当地人称之为崎头。天井之后是主屋正厝,中间是厅堂和后轩,两边各有四间房。

大厝里处处挂白,大厅已被改设成灵堂,上首八仙桌上燃着香烛,供着果品,摆着黄鸿的灵位。下首则横着一副红漆棺木,棺盖揭开一角,可见里头铺着寿布、枕头,以及大叠黄钱、锡箔。奇的是,还有一块条石。

黄如雨年逾六旬,早年曾经随船出海做生意,挣下偌大家业,膝下只有黄鸿一子。黄鸿十六岁后也随船出海。但在二十岁那年赶上一场大海难,一条船上就他身还。回来后他便不再出洋经商,而是开了家绸缎铺子,与蕃商做生意,一晃就是三年过去。

半年前,黄鸿生了场病,黄如雨遍请名医,却阻止不了病魔对爱子的侵蚀。两天前,黄鸿终究是溘然离世。

黄如雨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万分,决定停灵七天,过了头七再送儿子入土为安。

昨晚,黄如雨见仆役连日守灵都劳累不堪,就在一更天的时候让他们下去休息,他自己守到二更天也困乏不住,便进屋歇息去。

“早上起来,灵堂里好好的,我也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有个细心的家奴发现,棺材底下多了三双陌生的大脚印,我才注意到早先刚钉死的棺盖好像摆歪了,用力一推竟然开了,鸿儿尸体已经不见了,里面多了块石条……”

黄如雨说着,老泪横流:“包先生,请你一定要把鸿儿找回来!”

“放心吧,我们的宗旨就是包人满意。不过……”包满意目光落在黄如雨拭泪的手上,发现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淤痕、伤疤。

“哦,我明白!”黄如雨忙招了招手,便有一名家奴将两大锭银子捧到包满意面前来,“这是一点意思。等找到鸿儿,我还会重重答谢先生的。”

包满意示意包进财收了,口中笑道:“黄老爷您放心,我们做事,包您满意。”

这世上鸡鸣狗盗繁多,盗人钱财、衣物、鞋袜乃至一针一线都有,但是盗人尸首这种骇人听闻之事,真是闻所未闻。

灵堂内唯一的线索是那三串模糊的陌生脚印,其中两串从灵堂内延伸到围墙边,显然盗尸贼就是从围墙外爬进来的。另一串则只出现在灵堂中。

至于棺中石条,则取自院子墙角下的一堆乱石。

包满意想了想,让包进财将棺盖翻个面来。只见棺盖内层,一根根钉子整齐从木板里透出,钉身挺直,丝毫弯曲也没有,棺盖边缘也不见一点撬痕。

“好深厚的功力!”包进财咋舌不已。他多年习武,一眼就看出来,这棺盖是被人徒手给打开的。唯有武功高绝之辈,才能做到这般举重若轻。

包满意看了包进财一眼,道:“黄老爷,能不能带我们去鸿少爷房间看看?”

黄如雨犹豫一下:“房间?这和……”

“这事儿蹊跷。也许鸿少爷的房间里,会有我们要的答案也不一定。”

黄如雨沉吟片刻:“好吧,不过等下你们可不要见怪……”边说边从家奴手里接过一个烛台。

作为家中嫡子,黄鸿按照泉州人的习惯,住在大厝中最为尊贵的二进东大房。房门外垂着厚重的布帘,推门进去,里头黑黢黢的,一股霉气扑面而来。

“光厅暗房”是泉州大厝的特色,但黄鸿的房间却暗得离谱。

包满意眯眼看了片刻,才发现屋里的小窗、天窗及一切孔缝都给封死。如此一来,光线进不来,恶臭出不去,怪不得黄老爷不情愿带两人进屋来。

烛光下,屋里一片脏乱差。靠西侧摆着一张紫檀调月洞门架子床,上面凌乱堆着床鸳鸯戏水被,污渍斑斑,霉味重重;南侧则放着一个博古架,大小不一的格子里摆着各色瓷器古玩,灰尘有半指厚;东侧窗边,则放着张条案和一个梨花木太师椅。案上放着纸墨笔砚、笔架、笔搁,中间是一些散乱的宣纸。案下则丢了一地皱巴巴的纸团。

包满意走到那张条案边,捏着鼻子捡起一个纸团,摊开一看,上面是一些被浓墨涂抹掉的文字,已看不清内容了。他又捡起一个,只见上面写着个小小的“古”字。包满意随手丢了,再捡起一个,上面写了个“胡”字,字上打了个触目惊心的叉。

“胡?”包满意喃喃自语,继续查看其他纸团,发现有七八团纸,都是写个胡字就被涂抹得一塌糊涂。

“黄老爷,这真是鸿少爷房间吗?”包进财看着四周忍不住小声说。

黄如雨叹了口气:“这孩子……我不该让他出海的……”

原来,黄鸿海难归来后,受惊过度,整个人全变了,特别没安全感又怕光,就把窗户都封死。

“鸿少爷不是还在外面开店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外面好正常的,但回家就把自己关到房里,饭都要我送进去……我想要为他娶个媳妇他也不同意,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这孩子经过那次海难性格都变了,不过他能活下来,不知受了多少苦。”

黄如雨又抹起眼泪来。

包满意边听边随手拿起床头一个椰子。

这种硬壳坚果,泉州本地并没有,都是由南洋蕃商带上岸来,每个价格都不菲。想吃它里头的肉汁,就得拿刀劈开它的外壳。但是这个椰子并无劈砍痕迹,分量却极轻。

包满意不由奇了,借着烛火仔细一看,发现椰子中间有个小洞。他将洞口对着手掌摇了摇,一些白色的粉末从中倒出来,落在掌心。

“这是什么?”包进财奇道。

包满意嗅了嗅:“黄老爷知道吗?”

黄如雨摇摇头:“椰子里面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包滿意没多说,拿起一张纸,把一些白色粉末包起来。

“包先生,这跟鸿儿尸体被盗,有关系?”

“还不能肯定。请问鸿少爷平时可跟人有过节?”

黄如雨断然道:“怎么可能!鸿儿朋友特别多,做了生意也是对谁都一团和气,从没听过他跟谁红过脸。”

“我知道!”包进财突然一拍脑门,“一定是有个武功高强但又像我一样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想用鸿少爷的尸体来敲诈勒索黄老爷!”

包满意笑了:“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果真那样,盗尸之人应该要把棺盖敞开才对,为什么又要盖回去,还在里头放个石条?”

包进财顿时哑然。

“老爷!不好了!”一个家奴突然惊恐地从外面跑来,手里摇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扎着一封信,信上染着鲜血,“不知谁把这封信插在大门上。”

黄如雨哆嗦着拆开信,脸色唰地白了:“这……歹人好大胆!”

包满意接过那粗糙的信纸,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想要令郎的尸体,明日辰时,提一千两银子,到东湖波恩亭听候下一步指示,不许报官,否则碎尸万段。”

“包……老爷,看来让我说中了!”包进财得意地说,“黄老爷,你只管备好银子,明天我们陪你去。这种无德武夫,我包进财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黄如雨面有难色:“可……我现在就穷得只剩这座大厝了。”

包进财奇了:“怎么可能?不都说黄老爷家财万贯的?”

黄如雨苦笑道:“以前或许可以这么说,但这几年黄鸿开的店铺一直只赔不赚。我每月都要动用老本为他贴银子。看来只能找钱庄去借钱。哎!只要能找回鸿儿,我就不要这张老脸了!”

第二章丢信

离开黄家时,包满意到书肆买了份邸报。这种邸报由朝廷刻印,颁行天下,上面刊刻的大抵是朝廷的文书、人事任免情况、通告等。包满意别的方面小气,在邸报上却很舍得投入。因为他认为,邸报承载着天下最重要的信息,读懂它,就读懂天下的大势所趋。

看着包满意拿着邸报,边走边看,还津津有味不时摇头晃脑的,包进财大感无趣,捂着肚皮说道:“包仔,该吃午饭了吧。”

包满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知道吃!案子还没查呢。”

包进财一愣:“还查什么?回去养精蓄锐,明天大战一场不就得了?”

“你懂什么?”包满意径直往前走去:“这事比你想的复杂多了。走,我们到黄鸿的店铺看看!”

黄鸿开的鸿海缎铺位于涂门街东段,两人在店铺外绕了一圈,也没有什么发现,在包进财的强烈要求下,包满意总算进入店铺对面的牛肉馆,点了两份牛肉羹汤和芥菜饭。

“掌柜的,对面鸿海缎铺的老板死后尸体被人偷了,听过吗?”包满意信口问道。

掌柜正拨弄着算盘:“当然知道了,现在全城都沸沸扬扬的。真不知道是谁做的孽事。可惜了他的布匹生意。”

包满意道:“有什么好可惜的,他那店亏本成那样,早该关了。”

“亏本?”掌柜听到天大笑话似的,“怎么可能亏本!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蕃商到他那里进货呢!”

包满意和包进财面面相觑,黄如雨不是说黄鸿这店只赔不赚吗?

“不过在这地方,要想赚钱确实不容易!”掌柜往外瞥了一眼,脸色暗淡下来,摇头叹息一声。

话落,一个额头长着块青斑的汉子,大摇大摆进来:“老东西,今天的份子呢?”

“这里这里,准备着呢。”掌柜忙点头哈腰地拿出一个钱褡。

青脸大汉劈手接了,哼了一声大模大样走了。

掌柜无奈地道:“两位看到没有?有这么一条青面大虫每天来收份例,再好的生意也架不住。如果鸿海缎铺赔钱,那肯定是被他敲诈的。这家伙往那边跑得特勤,有时候一天好几次呢。”

“那混蛋叫什么,这么嚣张?”包进财愤愤道。

那掌柜接腔道:“你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啊?他叫胡赖!是这一带的地痞头子。”

“扑哧!”包满意一口牛肉汤喷了出来,“你刚才说他经常勒索敲诈黄鸿?”

“对啊!简直是个大苦主。”

包满意不由想起黄鸿房间里那些皱巴巴的纸团。难道黄鸿在“胡”字上打叉,是要表达对这个胡赖的怨恨?

吃完饭,包满意有些困了,决定先回满意斋补个觉再说。

可当两人转过一个巷口,突然有团东西从左侧围墙内扔出来,砸在包进财的脚上,痛得他跳了起来:“哪个混蛋不长眼的!这是……”

落在地上的居然是个钱褡,里头鼓鼓的。

包进财顿时两眼发光,急忙一把捡起钱褡,发现里面除了几个铜板外,就是一些碎石。

“财叔,看来你是中奖了!”包满意笑着说道。

话落,便有一胖一瘦两名官差从前方巷口冲出来,不由分说就揪住包进财:“好大的狗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入室偷盗,跟我们走一趟!”

包进财莫名其妙:“你们搞错了,这是别人从里面丢出来的……”

“人赃俱获,还敢狡辩。”胖官差猛地拔出刀来,架在包进财脖子上。

包进财急得冲包满意叫道:“包仔……快给我解释下啊!”

“人家未必肯听——两位兄弟,这钱褡确实是有人从里头丢出来的,你们误会他了。”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瘦官差说道:“好吧,看你们也不像坏人,只要把钱还给失主就行。”

包进财将钱褡里的石头倒出来:“里面哪有钱啊?”

“差爷说有钱,那是肯定有钱!”包满意打断包进财的话头,“两位差爷,不知道失主被偷多少钱?”

胖官差喜道:“也不多,就五十贯钱而已。”

“五十贯?明白了!财叔,他们就值这个价,交给你了。”包满意冲包进财挤了挤眼。

包进财总算明白包满意的意思,捏了捏拳头道:“好啊!”

两名官差见势不对,同时后退,舞刀大喝:“反了你们!干什么?快退开!”

包进财嘿然一笑,猛地大步上前,双臂一横,分别向两人抓去。他自幼在莆田南少林,学那五祖拳、太祖拳、白鹤拳等,练就一身好武功。两名官差的刀刚挥起,手腕便同时一痛,已被包进财扣住。包进财内劲一吐,两人手臂酸麻,腰刀当啷落地。旋即身子一轻,被包进财甩了出去,跌个七荤八素。

瘦官差吃力爬起来,大叫道:“混账,不要命了,居然敢打官差……”

包满意一笑:“是吗,我经常在府衙走动,从来没见过两位,不知道该……”

两官差一听这话,立即爬起来就跑。但马上就被包进财追上,铁拳飞砸,再次跌个狗吃屎。

“两位真是生财有道。”包满意笑着踢了胖官差一脚,“居然想出假扮官差来敲诈勒索这种好点子。不知道我们替府衙抓到假官差,赵大人会赏我们多少呢?”

包进财大喜:“哈哈!起码可以赏个五十贯。”

胖汉狗急跳墙,猛地掏出一把锋锐的匕首刺向包满意。包满意吓得跳着躲开。包进财则踏步上前,一腳踢飞了匕首,同时又一脚后扫,把扑来的瘦子再次踢趴。

“漂亮!财叔!”包满意笑着捡起飞落面前的匕首,只见匕身上刻着“牛气冲天”四个字,不由失笑,“小小蟊贼,口气倒蛮大的。”

当下,两人押着两假官差到府衙去。人证、物证齐全,无需板子,两个假官差便认了罪。

原来胖汉叫牛莽,瘦子叫马丕,都是活跃在闾巷间的地痞流氓。

经历这么个插曲,两人回满意斋时天已擦黑。

饭后无事,包满意就随手拿起那份邸报翻着,抬眼见包进财在旁边哈欠连天,便抛个问题给他:“财叔,你说对罪大恶极之人该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杀了,杀干净了,这世界就不会那么乱了。”

“世俗愚见!”包满意摇摇头,“杀了太浪费,坏人也是笔财富呢!”

包进财一愣:“财富?”

“对牛弹琴!”包满意若有所思地叹道,“只可惜,这话过于惊骇世俗,注定不容于世。”

包进财没心理他:“包仔,明天要不要请刑捕头派些人来帮忙?”

包满意说道:“捕快出马,还要我们干吗?都黄老爷约好了,只要盗尸贼出现,你就冲过去抓人,不要犹豫。”

次日,两人早早到黄府斜对面一家茶楼喝茶。还未到辰时,就看到黄如雨便独自背着大包银两,匆匆乘马出府。包满意和包进财随后上马,远远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东湖。那是泉州一大胜景,唐时面积达四千来亩,上有二公亭、东湖亭。到本朝又添了波恩亭。

此刻正当六月,湖中遍植荷花,香飘十里。天色尚早,湖边游人不多。包满意和包进财装作游人,漫步在湖边柳阴里,不时拿眼往波恩亭望去。但见黄如雨背着银两,站在亭中不安地看着四周。

日晷渐移,热气蒸腾而起,湖边游人更少了。包满意感到热得不行时,两个大汉突然出现在湖边,走向波恩亭。

包满意向坐在亭边一棵树下纳凉的包进财做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只见两大汉走到黄如雨面前,向他拱手作揖。黄如雨忙还礼。双方说了阵话,黄如雨点点头,背着包裹出来。

包满意一愣,待黄如雨走到无人处,一问才知道,原来泉州词社的才子们,今日相约到波恩亭吟诗赏对,两个大汉是先行来准备场子的。

“不是约定辰时吗?怎么没人来?”黄如雨擦了把汗,焦急问道。

包满意往波恩亭望去,见那里已经聚集一批文人骚客,正谈笑风生,不由摇摇头:“我看,那些盗尸贼不会来了。”

“那鸿儿……”黄如雨神情凄惶。

包满意道:“黄老爷,有件事我不明白——鸿少爷的绸缎铺生意据说不错,为什么你每个月还要给垫钱?”

黄如雨怔了怔:“唉,我也很奇怪。我悄悄查过他的账,他赚的钱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每月都给我留个大窟窿。”

“黄老爷如果不填补这窟窿,就会挨鸿少爷的拳脚?”

黄如雨表情僵住了:“这……包先生怎么知道?”包满意撩起他的袖子,指着上面密布的淤痕说道:“我相信,除了鸿少爷外,世上没人敢这样对待黄老爷了。”

黄如雨脸色暗淡:“包先生,这、这事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不然我这老脸都不知往哪儿搁了。”原来黄鸿在外彬彬有礼,到家里对老父亲伸手要不到钱,就会拳脚相向。黄如雨爱惜门第之声,一直对此讳莫如深,没想到却被包满意看在眼里。

“放心吧!接人买卖,我有分寸。”

直到金乌西坠,盗尸贼都没出现,也没传来信息,三人只得打道回府。

“包仔,你说,盗尸贼为什么不来?难道发现我们守在旁边?或者是有人在搞恶作剧?”回去的路上,包进财问道。

“有这种可能。”包满意想了想:“你先回去,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药铺。”

直到亥時,包满意才拖着一身疲倦回来,倒头就睡。次日一大早,他把包进财给唤醒。

“包仔,这么早……我们今天有什么事?”

“我没事,但你有事。”包满意打个哈欠,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药方,交给包进财,“城里一共有三十一家药房,你一个个去查,看最近有谁抓过上面这些药方?”

“这是治什么的?”包进财见上面的药方大同小异,都是些地黄、白芍、枸杞、首乌、五味子之类的药。

“主要是治疗肝病的药方。”包满意打个哈欠,“开过这些药方的人,你都记下来。尤其是长期服用的人。”

包进财虽然不乐意跑这个腿,但耐不住包满意的催促,还是去了。泉州城极大,费了大半天,他才回来:“包仔,累死人啦!这些药方都有人开过,但基本都是吃几剂就没吃了。只有一个人……”

包满意正躺在摇椅上纳凉,一听这话立即抢过那张记着人名的纸。

“是叫王喜来的,住在八宝巷子,已经连续吃了快半年了……”

“八宝巷?”包满意眼前一亮,“离土门街不远呀。走,去拜访拜访他。”

第三章丢刀

八宝巷是泉州众多坊巷中比较小的街巷。两人走过青石板路,不多久,便到王喜来住的地方,那是一座由土石垒就的破落厝子。

王喜来,年约五旬,不知何时带着一身木雕手艺,从外地来泉州,租了八宝巷里一座破落厝子住下,以替人雕刻神像为生。闽南一地,年年都遭风灾海祸之侵,故而供奉木偶以寻求庇护,是千家万户共有之事,王喜来生计倒是不愁。他为人热忱,待人和气,与左邻右舍关系和睦。

“包仔,一木雕师傅能有什么问题,干吗要来找他?”包进财奇道。

包满意没回答,而是鼻子抽了抽:“财叔,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包进财也嗅道了:“有点……好像是死老鼠的气味?啊!难道说,鸿少爷的尸体就藏在这附近?”

“进去看就知道了!”

“肉粽哦,肉粽哦——”这时候,一声悠长的叫卖突然声传来,一个扎着头巾的小伙子挑着担浸泡在热汤中的肉粽过来。

这种由猪前臀尖,糯米、肉、酱油等做成的粽子,是泉州独有的风味小吃。肉粽张的肉粽有独家配方,比别家来得香,油而不腻,嚼劲甚好。不少人只要一听他叫卖,便不由口舌生津。

“肉粽张!这边买!”那座破落的厝子里,走出个身上缀着些木屑的高瘦老汉。

不用多问,包满意也知道他便是王喜来。

肉粽张忙挑着担子过来:“王阿伯,今天要几个?”

“一个就好。”王喜来笑眯眯说道。

包满意大步走上前:“刚好,给我们也来两个。”

肉粽张忙拿出木碗来,给三人各装了个热气腾腾的粽子。三人就地剥起粽叶来。

肉粽张在等着回收粽叶和木碗,百无聊赖,便嚼起舌头来:“王阿伯,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还不是老样子!”王喜来不自觉地摸了摸肝区,“唉,人老了病就找上门了,撵都撵不去的。”

“您老那是太累了。”肉粽张往土门街方向望了一眼,“对了,黄家鸿少爷的尸体找回来了吗?”

王喜来摇摇头:“好像还没有。”

“你们说,哪个缺德的会做这种事?”包满意随口掺和一句。

“谁知道呢,八成是鸿少爷在外面惹了什么对头,死了都不肯放过他,他那种人,哼……”肉粽张摇摇头,声音带着不屑。

包满意一愣:“他人怎么了?”

“没什么,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肉粽张捏了捏鼻子,话头一转,“王阿伯,你屋里放着什么东西,这么臭?”

王喜来吃完肉粽,微微一笑:“是芋头花开了。”

“芋头花?”

王喜来笑道:“可是个新鲜玩意,你们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进来看个稀奇。”

当下,三人跟他进厝里。里头不大,进门是天井,左右侧崎头的门敞开着,左侧放着一些龙眼根木,右侧则是一些漆了彩漆的成品木像,鲜艳夺目,显然都是王喜来的手笔。

大厅是王喜来雕刻之所,覆着厚厚木屑的地上,凌乱散落着曲尺、墨斗、刨子、凿子等工具。厅右侧放着张尚未雕刻好的木屏风,屏风边摆着一株淡紫色的植物,虽然叶子受到木屑侵染,仍是妖娆挺拔。在层层枝叶之上,烘托着一朵大红大紫的花朵。浓郁的尸臭气味,就发自那鲜艳欲滴的花蕊中。

“这是前年一个来我这里定做木像的蕃客送给我的,他说这种花只有海外才有,叫芋头花,平时不开花,一开花就要出大事。”

“出大事?”

“是啊。他说,这种花一开便要死人。”王喜来呵呵一笑,“我当时不信邪,没想到它开起来,真要死人——臭死人。”

“王阿伯,我看你还是赶快把它扔掉,免得人家以为鸿少爷就放在你家里呢。”肉粽张受不了这臭味,匆匆走了。

王喜来笑了笑,见包满意二人没有要走的意思,诧异道:“两位是……”

“我们是来向师傅这边请尊佛像,回去供奉香堂上的。”包满意答道,目光却落在木屏风上。只见上面斧凿锥刻,镂出一副粗陋的画面,隐约可辨是一艘大船,航行于惊涛之上,船上甲板站着不少人,姿态各异,似乎在奔逃着。

“哦,你们要什么样的佛像?”王喜来见生意上门,热情起来。

“想请一尊地藏菩萨。”

“对不起,没有地藏菩萨,要不请一尊送子观音?”

包满意摇摇头,好奇地指着那木屏风:“这个蛮好看的,怎么卖?”

“对不起,这个不能卖。”王喜来歉然笑了笑。包满意也不坚持,和他拱手揖别。

“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臭的花。”出门后,包进财深吸一口气,“害我们白高兴一场。”

包满意嘿嘿一笑:“没有白忙活,至少让我亲眼见到芋头花了。”包进财一愣:“你认得那种芋头花?”包满意点点头:“杂书上有看过介绍,想不到在泉州也能看到。”

“這个,跟我们找鸿少爷尸体有什么关系?”包进财问道。包满意不答:“我们还得再去拜访下胡赖。”

包进财一愣:“拜访他干吗?”

“看看他跟黄鸿屋里纸团上写着的‘胡字有没有关系。”

胡赖是闾巷间的名人,两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提着几条鱼,横眉怒目地站在一家肉铺前。直到肉铺老板给他割了一大条三层肉,胡赖才露出一丝笑容,提着肉吹了声口哨走了。

包满意打个眼色,两人悄然跟上他。

胡赖又在街头搜刮了数样东西后,再转过几条巷子,进入金井巷。巷子尽头是一座黑色的大门。胡赖停下来,往身后望了一眼,又望了望四周。

“砰砰”胡赖突然用力拍着黑色大门,“开门!开门!”

“吱呀!”一个瘦猴般的青衣汉子开门出来,赔笑道。“胡哥……”

“少跟我称兄道弟的!”胡赖大手一挥,“三天内再不还钱,我就砸了你这里!”

青衣汉子笑容僵住了:“胡哥,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在想办法……”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有三天!”胡赖又威胁了几句,才愤愤走了。

包满意二人看着他拐入石狮巷,才又悄悄跟上。

和众多地痞流氓一样,胡赖在外风光快活,家里却是破破烂烂。他已过而立之年,尚未成家,独自住在一座祖传大厝里。大厝有些年头,厝顶灰褐色的屋瓦上长些稀疏青草,门墙上砖土剥落,留下一个个醒目的坑洞。

看着他推开那破杉木门进去,包满意低声说道:“财叔,等下如果有地头蛇对我动粗,你说该怎么办?”包进财拳头一捏:“那就让他知道,满意斋才是最大的地头蛇!”

“呵呵,那我们进去吧!”

胡赖正赤膊在天井边切鱼,见包满意二人进来,不由愣了下,马上恶狠狠将刀往砧板一钉:“你们是什么东西,敢随便进我家?”

“胡哥,别生气!”包满意微笑道,“我们登门拜访,是有事想请教。”

“老子忙着,出去!”胡赖不耐烦地说。包满意笑了笑,拖过一条长凳坐在他面前:“胡哥尽管忙,我就随便聊几句。”

包满意微微一笑:“我姓包,包你满意的包,名叫满意,包你满意的满意。”

胡赖拔起砧板上的刀:“老子才不管你是包子馒头,马上滚,不然……”

“啪!”,包进财猛地冲过来,一飞腿劲扫,菜刀立即冲天飞起。

包进财顺手一捞,接过菜刀,随手掷向胡赖。胡赖吓得脑袋一缩,菜刀从他头顶飞射而过,“夺”地射在墙上,直没到柄。

胡赖脸色当即白了。包满意微笑看着这一切:“胡哥,我这位财叔脾气不好,你就不要刺激他了。今天我只是想来打听一些事情而已。”

胡赖瞟了横眉怒眼的包进财一眼,说道:“你想打听什么?”

“胡哥对黄鸿应该很熟吧?”

“当然了,他每个月欠我二十两的例钱,我怎么不熟?那病秧子不是死了?”

“二十两?我看黄鸿店铺每个月都亏钱,是拜胡哥你跑得勤所赐吧?”包满意笑道。

胡赖脸色一变:“放屁!关我什么事……那是他……”

“他怎么样?”包满意追问道。胡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那是他的事,我怎么知道?”

包满意向包进财打个眼色,包进财踏步上前,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扣住了胡赖的肩头。

胡赖当即半身酥软:“啊……你老姆的快……放手啊……”

“胡哥,趁我财叔还没发飙,你知道什么就快说,不然后果很严重。”包满意又补充一句。

“我哪知道什么……你老姆的要我说什么?”胡赖疼得五官都变形了,“啊!我说,快放开我!”

包进财一松手,胡赖就瘫在地上了:“你老姆的,你们简直比地头蛇还地头蛇。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黃鸿店铺亏损得厉害,是因为他在外面惹了事,欠人家很多钱,赚点钱就给人家收了……”

出了胡赖家,包满意看了包进财一眼,笑了起来:“这事儿总算有眉目了。走,找黄老爷去。”

黄如雨正往黄鸿灵位前摆上一大碗肉粽。和很多泉州人一样,黄鸿生前也喜欢吃肉粽张的肉粽。

看到包满意来,黄如雨喜出望外:“包先生,有眉目了吗?”

“差不多了,就差一点。”

“差什么?”黄如雨紧张地问道。包满意笑道:“就差找到盗走鸿少爷的人。”

“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吗?”黄如雨脸色暗淡下来。包满意摇摇头:“错了,这事的关键,不在于找出鸿少爷的尸体——而在于尸体被盗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他的尸体。”

“原因……不是有人想勒索吗?”

包满意没有回答,因为他注意到盗尸贼留下的信和匕首就放在黄鸿灵前。

看着那匕首,包满意竟有几分熟悉。他拿起匕首,翻来覆去看着,又递给包进财:“你看看这匕首,是不是有点熟悉?”

“没有啊……不就刻几个字?”包进财看着匕首中脊,那里刻着四个小字:马到成功。

“马到功成!对,就是它!”包满意突然想起什么,抓起匕首兴奋往外跑去,“黄老爷,我们有事先走了!”

“你们……”黄如雨莫名其妙。

包满意的目的地是府衙。

邢捕头正在伏案批公文,见到包满意来,便笑道:“包先生,黄鸿的尸体找到了吗?你小子得抓紧点,多帮我破几个案子,我也好向人家推荐生意给你们满意斋对不对?”

“邢捕头放心,我们做事,包你满意。”包满意笑道:“我今天来是想向大人借一样东西看看。”

很快,牛莽那把充公的匕首便被衙役送上来。包满意将盗尸贼留下的匕首跟它放一块儿,包进财眼睛都直了,两把匕首竟然一模一样:“牛气冲天,马到功成,这是……这是一对匕首?”

包满意跟邢捕头打声招呼,便带着包进财,直入州府大牢。

牛莽和马丕吃了几十大板,屁股都被打烂,两人缩在幽深的牢房里,见包满意和包进财进来,又惊又怒。

“别害怕,我今天是来还你匕首的。”包满意笑着将一把匕首交到牛莽手里,“我看这东西挺精致的,是你们心爱之物?”

牛莽没说话,马丕接腔道:“没错,这是我们兄弟专门请人打造的,代表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包满意笑道:“那意义还挺重大的,我更不能掠人之美了。”

“不对!”牛莽把匕首丢给马丕,“这是你的……”话到半截,他神色一变,急忙闭口。

包满意却听得清清楚楚:“什么?不是你的,是他的?”

“是我的,我看错了!”牛莽忙说。

马丕拿过匕首:“明明是我的……”被牛莽踢了一脚,突然也醒悟过来,“没错,是牛哥的!”

“两位看来搭档时间不长,配合还缺点默契。”包满意逼视着他们,“我想知道,前天晚上你们到哪里去?”

牛莽和马丕不安对视一眼:“我们……喝花酒去了。”

“哦?哪个窑子呢?”

“当然,当然是东三口柳红院了。”马丕抢先答道。

包满意嘻嘻一笑:“是吗?找哪位窑姐儿?”

马丕额头泌出汗珠:“找……找刘三姐,不,七娘……”

包满意回头对身后的衙役说道:“麻烦兄弟们去柳红院帮我核实下。”

“别别,他记错了,我们记不大清楚了!”牛莽瞪了马丕一眼,急忙大叫。包满意脸色一沉,猛地夺过那把匕首,钉在两人面前:“到底是谁用这匕首把信钉在黄家门上的?”

马丕脸色唰地白了。

包满意冷冷道:“假冒官差骗钱,只是打板子坐牢的事,盗人尸骨不还,那可是杀头的勾当。你们还不交代!”

牛莽怒视着马丕:“我就知道你这笨蛋把匕首丢那儿是要出事的!”

马丕委屈道:“当时我怕让人给看到,又担心信让风给刮飞了,只能用匕首扎着,为了增加一点效果,我还在匕首上留点血呢。你看……”他撸起左边袖子,上面是一个醒目的伤口。

“笨蛋!”牛莽气急败坏,“你就会做折本生意!”

“好了,你们现在先告诉我,黄鸿的尸体哪里去了?”包满意打断两人的话头。

牛莽和马丕同时闭嘴了。

包满意冷笑道:“怎么,不肯说是吧?”

“牛哥……”马丕刚要说话,被牛莽一瞪又闭嘴了。

包满意对跟在身后的衙役说道:“既然牛兄不想戴罪立功,把他押到死牢吧。”

衙役立刻作势上前,一把扭住牛莽。

“牛哥,我、我们还说吧,不然你死了我也会饿死的。”马丕急了,“没你带着我,我不会骗啊!”

牛莽片刻才道:“好吧,我说……黄鸿尸体是我们偷的没错,但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

包进财这时候算是听明白了,他兴奋地撸起袖子来:“老爷,我给他们点颜色。这种人不打是不会说实话的!”

马丕急叫:“别打,牛哥说的都是真的。因为……我们偷到尸体后,就交给……”嚅嗫半晌,“交给胡老大了。”

包满意一愣:“胡赖?”

马丕点点头:“对!是他逼我们做的,我们欠他的钱,没办法。”

原来胡赖横行半个泉州,不但开铺做生意,贩夫走卒活在他淫威下,连牛莽和马丕这等城狐社鼠,也备受他节制,都要按月给他奉上份子钱。牛莽和马丕都是好赌的货色,赌技又不精,虽然平时很勤奋地做那坑蒙拐骗、偷鸡摸狗之事,但有点钱就去赌场。日积月累,欠胡赖不少月例,经常被胡赖追索,饱吃老拳。

两人抗衡不过胡赖,见到他犹如老鼠见猫,绵羊见狼,躲藏不迭。

黄鸿死后第二天,胡赖突然找上两人。当时两人口袋精光,以为又有一顿拳脚要招呼过来。谁想,胡赖却对他们和颜悅色,把两人请到酒楼吃了一顿。酒过半旬,胡赖说出了来意,要两人帮他把黄鸿尸体给偷出来。两人吓得差点把吃的吐出来,但胡赖当场许下豪诺,只要两人把这票做好了,原来所赊欠的月例一笔勾销。

牛莽和马丕都是没下限的人,巨大诱惑面前,他们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所以,那天晚上,胡赖和你们一起去偷尸首?”包满意问道。

牛莽和马丕同时摇头:“没有,就我们两个。他在巷口等我们。”

“那灵堂里怎么会有三双脚印?”

牛莽和马丕脸色唰地白了。马丕不安道:“牛哥,会不会是那个怪人?”

牛莽连忙点头:“对对!那个晚上,可不止我们光顾黄家……还有鬼,像鬼一样的人!”

那晚三更天,牛莽和马丕,在胡赖的催促下,悄悄爬进黄家。大厝里冷冷清清的,烛火无声摇曳着,衬得灵堂阴森森的。牛莽和马丕摸到那棺材边,拿出锤子和锥子,刚要撬开棺盖,牛莽突然注意到天井屋顶上出现一条黑衣人影,足尖几乎是虚悬在屋檐上,就像鬼魅般往下走。

牛莽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拉着马丕,掀开八仙桌上的白布,躲到里面去。

透过布缝,只见那条黑影轻飘飘落进天井,举步向灵堂里走来。他的脸包在黑巾中,动作轻灵,似乎足不点地在漂浮行走。牛莽和马丕吓得都要尿了。

可黑影没注意到两人,目光始终盯着那具棺木。他若有所思绕着棺木转了数圈后,突然伸出双手,托在棺盖上,只听“咔嚓”一声细响,钉死的棺盖竟然被平平托起,惊得牛莽和马丕差点叫出来。

黑影将棺盖挪放在一旁,注视着棺内良久,忽然叹了口气,喃喃说起话来。声音低沉,仿佛来自地狱的言语,牛莽和马丕都是脊背阵阵发寒。

好会儿,黑影才把棺盖原位放好,又幽灵似的飘跃上屋檐。

许久,牛莽和马丕才钻出来。两人费尽力气,才把那已经松动的棺盖重新抬起来。黄鸿直挺挺躺在里头,尚未发臭腐烂,但惨白的模样仍让两人差点吐了出来。

两人把他弄出棺材,又按照胡赖的吩咐,在棺材里头放一块石条,将棺盖原样盖好,这才背着尸体翻墙出来。

胡赖早在接头地等得不耐烦,见面就痛骂两人。两人不敢将刚才神秘人出现的事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迎接唾沫星子。

胡赖让两人将黄鸿尸首抬到他家,然后警告两人不得把这事儿泄漏出去。但是两人一觉醒来,却发现黄鸿尸首被窃一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牛莽便动了花心思,写下那封勒索信,让马丕悄悄送到黄家,想浑水摸鱼骗点钱。谁知马丕为了制造恐怖效果,竟然割了自己一刀,把血沾在钉信的匕首上,留下了蛛丝马迹。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两人假扮公差要勒索的时候,却遇上了包满意二人,被投到监狱里。结果未能如期赴约,从黄如雨那里领赎金。

“胡赖,还真不简单。”包满意道,“这回我算是看走眼了,他为什么要偷黄鸿的尸首?”

牛莽摇摇头:“我们也觉得奇怪,偷尸体干吗,也不能吃啊?”

“猜能猜出什么来?”包进财摩拳擦掌道,“包仔,我们赶快去找胡赖,那混蛋我早看不顺眼了,他要不把黄鸿的尸体交出来,我就好好修理他!”

第四章丢人

包满意二人再次赶到胡赖家,发现屋门虚掩着,胡赖已经不见踪影了。两人把屋里彻底搜了一遍,同样没发现黄鸿存在的迹象。

包满意在一张条凳坐下来,沉吟道:“财叔,如果换做你,会把尸体藏在自家里吗?”

包进财摇摇头:“当然不会,太瘆人了。”

包满意点点头:“胡赖应该也不会,而且他这破屋子要藏个尸体也不容易。”

“那他会藏到哪里去呢?”

包满意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你有没有发现,胡赖带回来的那些鱼肉,都不见了?”经他这么一提醒,包进财才发现,那些鱼肉果然不见了。

“我知道了!”包满意突然一拍脑门,当先往外走去。

拐过数条巷子,两人又来到金井巷尽头的那座黑色的院门前。

“包仔,我们上午不是跟着胡赖来过这里吗?”包进财看了看四周,“又来干吗?”

包满意胸有成竹道:“当然是来找胡赖和黄鸿的,相信我,他们一定在这里,我们进去!”

“真的?”包进财大喜,立即飞身跃起,跳入院子里。

包满意一愣,推开那黑色大门走进去:“好端端的门为什么不走呢?”

“包仔,快来啊!”里头突然传来包进财的惊呼声。

包满意一凛,急忙冲进去。只见包进财手足无措站在院里“大埕”上,那里躺着一个人,正是那瘦猴似的青衣汉子。他仰天躺着,双目圆瞪,喉结破碎,已然气绝身亡。

“嘘!”包满意急忙示意包进财噤声,往大厝那洞口的大门内指了指。

包进财点点头,一个箭步蹿进去。里头静悄悄的,不见丝毫人迹。包进财回头冲包满意打个手势,包满意这才跟了进来。

这座大厝虽然只有一进,但颇有规模,上下两落结构严谨。正厝大厅上铺着少有的大块青石板,正北墙上挂着幅三星图,底下摆张状元桌,东西两侧墙上,各挂副关公画像。厅心放着一张小八仙桌,上面摆着个木头茶盘,茶盘上有个长嘴茶壶和十来个茶杯。闽南人好茶,上至富贵之门,下到寻常百姓家,家中都常备茶具。

看了看四周,包满意冲着主厅两侧指了指。包进财点点头,迅速蹿到左侧第一间房,轻轻推开门。

“吱呀”,房门打开,里头昏晦不明,包进财全身戒备,蹿了进去。

“扑”,一团黑影突然从一个大瓮上,向包进财迎面扑来。包进财吓了一跳,一拳打出去,黑影摔飞出,瘫倒在地上,“喵喵”叫起来,竟是一只猫。

“畜生!”包进财擦了把汗,凝神细看,只见屋里放着一些瓮、缸、罐,并不见人迹。

他退出房间,又把其他房间逐一搜寻个遍,才满脸晦气地出来,“包仔,鬼都没一只!你怎么说黄鸿尸体会在这里?”

黄鸿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八仙桌旁泡茶,闻言道:“我当然是道理的。还记得刚才我们跟踪胡赖到这里的情景吗?”

包进财点点头。包满意说道:“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是顺道来这里讨债的,其实错了,胡赖提着那么多东西过来,分明是专程送东西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骂外面躺着的那个青皮……”包进财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也就是说,他发现我们在跟踪他?”

包满意点点头:“所以他就骂了那青皮一顿,在我们面前撇清和这家的关系。然后再把我们从这里引开!你得学学人家,长副莽夫相不可怕,就怕没有一颗玲珑心。”

包进财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么说来,尸体还真有可能就在这里?但是,外面那个青皮,又是谁杀的呢?”

桌子被震得颤了颤,上面杯子纷纷被震翻,茶水四溢。

包满意看着那些茶杯,突然冷笑一声:“我看,根本没有什么尸体。”

“什么?”包進财茫然问道。

包满意没回答,看了看四周:“财叔,如果你要让一样东西不被人发现,把它藏在隐蔽的地方,未必是最好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它放在——眼皮底下。”

“眼皮底下?那是什么地方?”

包满意没有回答,而是起身端详着那张小八仙桌:“财叔,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客厅,还有这张桌子都有点古怪?”

“怎么古怪?”

“你看这客厅好像新装修不久,但为什么不铺青石砖,要铺这么大块的青石板?而这个八仙桌也有点怪,放在这里与大厅色调格格不入,而且它不应该对着台阶放,那有碍走路。还有,你刚才那么强的一掌拍下去,它好歹得动一动才对,但它偏偏没动。是不是很古怪?”

“我听不懂,你说古怪就古怪吧。”

包满意没再说话,而是绕着八仙桌走了一圈,猛然双手一推,桌子“扎扎”作响,竟应手平平往前移动。原来桌子四脚与地面一块大青石板是连着的,青石板设有滑轮可以滑动,推动桌子它就自行往旁边移动,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穴来,有个小楼梯直通地下。

“哈……包仔,你果然厉害!”包进财又惊又喜。

“不是我厉害,是这个密室设计得太笨了,简直就是告诉人家,我这里有个密室,快来破解我。”包满意摇摇头,将包进财往洞里头推去,“快进去看看!”

“工钱那么少,还每次都要我冲在最前面。”包进财嘀咕着,折断一根椅腿,摸索着往地穴中走去。包满意则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地穴似乎不小,里头昏晦不明,弥漫着一股潮湿闷气。两人沿着狭窄的楼梯一前一后往下走,彼此都能清晰听到对方心跳声。

“嗨——”

就在这时候,一个怪异的声音突然从穴底传来,像叹息,又像呻吟。

包满意只觉毛骨悚然,包进财则是侧耳倾听片刻,猛地往底下左侧声源处飞扑过去。

“哗啦”,黑暗中传来刺耳巨响,夹杂着包进财的惨叫声:“啊……包仔!”

包满意吓了一跳:“财叔,你怎么样?”

“我撞到了什么……我的屁股啊,痛死我了!”

“那么急干么,有楼梯不好好走,跳什么跳!”包满意打个哆嗦,还是摸索着往下走。

“啊,什么东西?鬼!有鬼!放开我!”包进财突然惊呼起来。

包满意顿时口干舌燥:“财叔,还活着吗?”

“什么鬼东西抓住我了,混蛋,让你看看我南少林名师高徒的厉害!”包进财似乎怒了,随后沉闷的拳头声不断传来,砰然作响。

几乎同时,包满意的手碰到墙上一个冷冰冰的圆状东西。他大喜过望,急忙摸出火折子一把划亮,果然墙上有个壁灯。

四周渐渐明亮起来,只见眼前是个狭小的地穴,放着一床一桌,桌子刚被包进财勇猛一跳给撞烂,几块碎木头还插在他的屁股上。

而包进财刚起来的时候,黑灯瞎火里突然感觉到有个人一把将他懒腰抱住,吓得他又惊又怒,挥拳就是狠揍。那人没两下就被打到床上去,包进财仍是一拳又一拳,得理不饶人。

“快住手!”包满意急忙喝住包进财,一把扶起床上那人。

两人不由都愣住了,竟是胡赖!

胡赖脸色苍白,脸上青一处肿一处的,双眼紧闭。包满意忙解开他的衣服,只见他胸口上,多了个黑紫色的掌印。

“这可不是我揍的。”包进财吓了一跳,“我不知他怎么就扑过来了。”

包满意道:“我知道你没这种毒辣的掌功。看他这样子,应该是被人打晕了,然后你进来一闹他就醒来,却又被你暴打一顿。唉,先将他背出去再说。”

说着,包满意的目光落在床头,那里放着一大堆干粮,其中有些是刚炸好的鱼块和干肉。

出了地穴,重见天光,包进财总算镇定了些:“包仔,你说是谁打伤他的?不会是那晚跟在牛莽和马丕后面,打开黄鸿棺木的人吧?我听他们的描述,那绝对是个极其厉害的高手,我们要是真碰上了,包仔你一定要赶快跑,最好逃出泉州……”

“行啦,少说废话,快去找大夫,还有到府衙去报案。”包进财啰唆起来,包满意有种天要炸了的感觉。

很快,大夫便被请来,见臭名昭著的胡赖被伤成这样,不由露出一丝普天同庆的笑容来。包满意催促几次,他才施施然给胡赖诊脉、开药。

随后,府衙里的邢捕头也带人过来。在这之前,包满意已经向左邻右舍打听了,被杀的那个青衣瘦汉叫陈斌,是本地一青皮,向来跟胡赖过从甚密,这座大厝是他的祖业,几个月前刚做过装修,从里头拉走大堆沙土,但谁也不知道房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装修。

三四个时辰后,胡赖终于醒转过来,见包满意和包进财坐在面前,不由大惊,想爬起来,却是浑身无力。

“胡兄,我们山不转水转,又见面了。”包满意笑道。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胡赖不安看着四周。

“我们如果不在这里,怎么救你?”包满意盯着胡赖,“胡兄,咱就直话直说了,黄鸿……人呢?”

胡赖打个寒战:“你……你说什么?”

包满意笑道:“你就甭跟我打迷糊眼了,我知道你让牛莽和马丕偷走黄鸿的尸体,我还知道……”顿了下,包满意缓缓道,“打伤你的人,应该是——姓黄,名鸿。”

包进财和胡赖同时僵住了。胡赖咽了口唾沫:“你……你怎么知道?”

包满意道:“我在黄鸿房间里找到好几张写着‘胡字又打叉的纸张,看样子黄鸿是想给你写信,但心烦意乱的,写个开头就揉了丢掉。我一直没明白,他为什么要给你写信?是请你不要勒索他吗?直到得到另外一个线索,发现黄鸿可能没死,我才确定,他可能是在向你求救。”

“什么线索?”

包满意不答:“你先告诉我,你跟黄鸿是什么关系?”见胡赖闭口不言,又笑了笑,“你还蛮有道上混的义气,但黄鸿可没有,否则你就不会被伤成现在这样子了。”

胡赖神色黯然下来,好会兒才道:“好吧……你老姆的是你不仁,不是我不义。我只能说,黄鸿这人远比你们想象的还复杂。”

原来,黄鸿虽然出身豪富之家,但天生就有股江湖气,年少轻狂时,他喜欢结交江湖中人,向他们拜师学艺,而且也学得一身不错的武功。在那期间,他与胡赖结交甚厚。

黄如雨为了不让儿子走上邪道,就托人把独子带上出海行船。没想到,黄鸿竟然很快就迷上走海的营生。此后他年年随船出海,与胡赖往来日渐稀少。

胡赖这人挺念旧情的,黄鸿遇到海难回来时,他还登门去看他。但黄鸿却称病不见。胡赖以为他不愿再与自己交往,收保护费时也刻意不往黄鸿绸缎铺那一带去。

忽有一日,胡赖收到黄鸿托人送来的密信,邀他到黄家大厝去。

胡赖应约而去,一进门就被黄鸿拉进他那密不透风的房间里。

在那里,黄鸿颓废地告诉胡赖,他遇到麻烦,需要大笔钱。

胡赖见他店铺生意兴隆,却要向自己张口借钱,更是不理解了。追问再三,黄鸿终于说了,他欠人家非常多的钱,店铺生意再兴隆也不够还每月利息,如果还不起利息,他就会受到惩罚乃至被杀的,而家里的钱也已经被他挪用得差不多了,他只能恳请胡赖帮忙。

胡赖虽然是街坊恶霸,但向来讲义气,见他如此落拓,最终同意帮他。临走时,黄鸿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借钱的事,更不能让人知道他们关系匪浅。因为他的债主脾气古怪,如果知道黄鸿的钱不是自己挣来,而是靠借、挪来的,那他一辈子也还不完这债。

胡赖从来没见黄鸿这么怕过,他数度追问黄鸿到底惹了什么样的债主,想去替他摆平。黄鸿死活不肯说,只告诉他,对方是非常可怕的人,一千个胡赖也不顶用。

此后,胡赖便演起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戏来:一方面悄悄把勒索来的钱借给黄鸿,一方面却要到黄鸿店铺去收保护费。

而黄鸿此后也不再跟他见面,有事只以书信往来。

黄鸿每月需要的银钱数量庞大,胡赖勉强帮忙几个月就支撑不住了。黄鸿信中的忧愁越来越重,他让胡赖帮他找准备一个秘密藏身之处,准备躲债。

胡赖就让陈斌把家里重新装修,造了个地下室。

地下室完成没多久,黄鸿却病倒了。胡赖又不敢去看他,心中干着急。

黄鸿死讯传出的次日,胡赖再次收到黄鸿的密信。信中的内容让他目瞪口呆,黄鸿竟要胡赖在自己死后的第三天夜里,偷偷将他的尸体偷出来,藏到隐秘处。

胡赖莫名所以,一个人也做不来这事,就找到牛莽和马丕,让他们帮忙将黄鸿的尸体偷出来,藏到陈斌家地下密室里。

让胡赖始料不及的是,牛莽和马丕竟然向黄如雨勒索敲诈,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把包满意和包进财支走,偷偷来陈斌家里的时候,黄鸿竟然活了过来。

“其实在这之前我就猜到几分了,尤其是把黄鸿尸体偷出来的那天晚上,我见他死了那么多天,尸体竟然没有发臭,就猜到他可能没死。但看他突然活过来,还是吓我一跳。他跟我说,他实在没钱再付给那个债主了,只能用假死来躲他了……”胡赖苦笑一声,“当我告诉他,现在满城都知道他的尸体丢了,他整个人脸色都变了,然后……”

“他要杀了你和陈斌灭口。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们最清楚他的行踪了。”

胡赖面如死灰:“我怎么可能泄露他的消息呢?”

“现在的关键是黄鸿那混蛋呢?”包进财急道。

胡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听他说,已经花重金请来两名道上高手保护他了,现在,估计他已经逃出泉州了吧。”

把胡赖托付给邢捕头后,包满意对包进财道:“看来,我们可以找黄老爷结账去了。”

“可是,我们没找到黄鸿,黄老爷会相信我们说的吗?”

“只要我们把前因后果告诉他,他会相信的。而且他肯定不会再让我们找他的儿子了,因为那样,他儿子的仇家同样也会找到他的。我想他会提前跟我们结账了。”包满意贼贼一笑,“如果他真要我们帮他找到儿子,那就得加钱。”

黄家大厝院门紧闭。包满意敲了好会儿门,门才“吱呀”开了。黄如雨探头出来,见是包满意,愣了愣,旋即大喜:“包先生,怎么样了?”

“有些眉目了,我们进去谈吧。”

黄如雨忙把两人请进大厅里,亲自端上茶来:“包先生,有下落了吗?”

包满意微微一笑:“查到鸿少爷的下落了。”

“鸿儿在哪里?”

包满意刚要回答,目光突然落在黄如雨端茶的手上。

黄如雨一惊,急忙缩手:“包先生,你……”

“黄老爷的手好像又受伤了呀!”包满意拉开黄如雨的袖子,只见他伤痕累累的臂上,又添了几个明显的淤青新痕。

“这是鸿少爷的杰作吧。”包满意笑道,“如果我没猜错,黄老爷已经见到鸿少爷了。可以跟我们提前结账了吧?”

“包先生,我……我……”黄如雨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

“看来,鸿少爷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所以他就回到家里躲起来。”包满意站了起来,看着四周,“不过,黄老爷,躲也不是个办法,你如果真为他好,就让我见见他。我们呢,可以少收点费用,保护他的安全。”

黄如雨呆了呆:“鸿儿说,他惹的对头很厉害,官府都没办法……”

“你只要跟他说,我知道‘弥罪门,他就会相信我。”包满意缓缓说道。

第五章丢命

黄如雨犹豫不决。

包满意笑道:“要不,黄老爷把尾款结了,我们马上就走,反正鸿少爷也回来了。”

“别别!”黄如雨转身走去,“你们等着,我去问问鸿儿。”

“包仔,弥罪门是什么东西?”包进财满脸迷糊。

包满意从怀里拿出那份最近刚买的邸报,“你看看上面写的,弥罪门肆意妄为,凌驾律法之上,责令各州府缉拿……”

“包仔,能说简单点吗?”

包满意摇摇头:“让你多读点书,你就是懒。这弥罪门可不得了了,朝廷都要各地严密追查它。黄鸿以前到底干了什么事,会惹上他们?”

这时候,黄如雨匆匆出来:“包先生,鸿儿请你进去一谈。”

三人一起进入黄鸿房间,黄如雨点亮蜡烛,吃力地将床往旁边挪开,再把一块木质地板揭开,底下便现出个黝黑的洞口来。

“半天前鸿儿回家,我才知道他居然在房间里挖了这么一个洞……他说他是每天用布把土一小包一小包地带出去的……这孩子真可怜,不知道担多少惊,受多少怕。”黄如雨擦了下眼角。

洞口幽深、安静,半天没反应。黄如雨愣住了:“鸿儿,你怎么不回答?”

包满意意识到不对劲,急忙拿起蜡烛往洞口照去。

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只见黄鸿靠坐在洞壁上,脑袋垂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鸿儿,你怎么了?”黄如雨急忙跳进洞里,包满意二人也跟着下去,发现黄鸿已是气息全无。

“他这回——真死了。”包满意眉头皱了起来。

“不可能!鸿儿刚才还跟我说让你们进来的,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会不会是鸿少爷的仇家进来杀人?”包进财一开口,又摇摇头,从黄如雨出来喊到两人进去时间何其短,房间封死了,床还摆在原位,再厉害的高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得手。

“他身上没有伤口……是中毒死的。”包满意检查着黄鸿的尸体,突然注意到他脚下丢着几片粽叶,“怎么会有粽叶?”

黄如雨一愣:“刚才肉粽张在外叫卖肉粽,鸿儿特别喜欢吃他的粽子,我就给他买了几个,刚给他送进去,你们就来了……”

包满意爬上地洞:“走,快去找肉粽张。”

三人一路打探,很快就在一个小巷口堵住了肉粽张。

肉粽张见三人神色不善,吓了一跳:“你们想干什么……”

“你这混蛋!卖的是什么毒粽子,害我儿子死了!他跟你有什么冤仇?”黄如雨气急败坏,恨不得把肉粽张给撕了。

肉粽张莫名其妙:“黄老爷,你说什么?鸿少爷早就死了吗?”

黄如雨顿时张口结舌。包满意把肉粽张拉到一旁:“现在先别管鸿少爷的事。我问你,你今天卖的粽子没人吃出毛病吧?”

肉粽张当即脸红脖子粗:“当然没有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包满意想了想:“好吧,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卖给黄老爷粽子前,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肉粽张摇摇头。包满意又道:“那当时卖粽子,可有人还找你买?”

“那时我还剩下四个肉粽的,本来都卖给王老伯了,但黄老爷在外面喊我,急着要买,王老伯心慈,又进屋拿出三个给我,让我去卖给黄老爷——黄老爷,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怎么吃肉粽的啊?”肉粽张突然疑惑看着黄如雨。

黄如雨呆若木鸡,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老伯?”包满意眼睛一亮,“就是王喜来,是吧?”

“对啊,就是他,怎么了?”

包满意摆摆手:“没事!财叔,跟我来。”

拐过几条街巷,进入八宝巷,就到王喜来租的那座屋厝外。只见屋门紧闭,包满意伸手去推门,却在这时候,“嚓”的一声,一道刀锋突然自里透门而出,险些刺到他的手。

“财叔!”包满意吓得缩手后退,包进财大吼一声,飞起一脚踢在门上。

门被撞开,只见门后钉着个彪形大汉,整个人被那把透门而出尖刀给穿透,钉在门上。

而门内天井里,另一个彪形大汉喉头喷着血,正一步步往后倒退着,在他面前,王喜来浑身浴血,捂着肝区痛苦地跌坐在那盆芋头花与木屏风边。芋头花开得正当鲜艳,花蕊中透着骇人的红色。

“砰”,那喉头喷血的大汉终于支撑不住,倒地身亡。

“这、这是怎么回事?”包進财看得目瞪口呆,脑筋有些转不过来。

包满意摇摇头:“你没听胡赖说黄鸿花钱找来两个高手吗?看来那不是用来保护他自己的,而是用来对付债主的。”包满意边说边来到王喜来面前,“王老伯,我们又见面了。”

王喜来吃吃看着两人:“你、你们怎么来了?”

包满意没有回答,而是鼻子抽了抽,走到大厅西侧。那里有个小火炉上。炉上架着个陶罐,正在煎药,浓郁的药香从里面散发出来。

“地黄、白芍、枸杞、首乌、五味子、女真子……”包满意如数家珍,“看来,王老伯你受肝疼之症的困扰,已经很久了。”

王喜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点点头。

包满意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些白色粉末:“其实,你的肝疼之症没有别的原因,根源就在这种小小的粉末上。”

王喜来愣住了。

“我问过不少医术高明的大夫,这叫万虫粉,由多种毒虫磨成齑粉混合而成,是一种慢性毒药。长期服用的话会中毒而死,但中毒之人很难发现问题,只会觉得肝脏疼痛,因此,每个中毒之人都会去买保肝药,而且越吃越多,对不对?”

王喜来不由点点头:“你从哪里找到这种东西的?”

“我是从黄鸿房间里发现的,藏在一个椰子里。”

王喜来不由一愣:“他!可是他是如何给我下药的?”

“你都不知道?”包满意颇为吃惊,“可惜当事人已经死了,看来这要成为一桩悬案了。不过那小子,脑筋那么活,想出什么古怪的下毒点子都不足为奇。”

“你就是通过这毒药找到我的?”王喜来目光中掩不住钦佩之情。

包满意点点头:“我当时不清楚你跟黄鸿尸体被窃这事有什么关系,只是过来探访一下,谁知道你这里却让我大吃一惊。”

“什么让你吃惊了?”

包满意指着那棵芋头花:“这朵芋头花。”

王喜来眼中精光一闪:“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还真不少。”包满意掏出一份邸报,“你们弥罪门闹得动静太大了,这最新一期的朝廷邸报里都把你们的特征描述出来了,上面特别提到,你们的圣物——芋头花。”

包满意看着那芋头花:“我这人书看得杂,刚好知道所谓的芋头花,盛产于海外,花开三日,腐臭如尸,世上再无第二种这样的花了。当时,我就怀疑你跟弥罪门有关系,当然,一朵芋头花代表不了什么,也可能真只是个蕃商遗留在你这里的。”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确定的?”

“多方面印证。第一,盗尸贼交代,那晚还有另外一个鬼魅般的人去查探黄鸿遗体,这让我相信黄鸿的死极为不单纯;第二,从黄鸿海难归来后的异常表现可知,他一直在害怕什么;第三,黄鸿店铺每月都在亏本,赚的钱都流到哪里去了?这些疑点,如果放在泉州有个弥罪门的据点这个前提下来考虑,那么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王喜来默然片刻,微微一笑道:“没错,我就是弥罪门的牧者。”

弥罪门是一个惩恶扬善为己任的秘密帮会。但这帮会对罪大恶极之辈所持的态度,却不是论罪判生死,而是给人戴罪立功的机会,旨在让有罪之人,在余生偿还其罪债。

数十年的经营,弥罪门有着十数万帮众,数千名高手。他们隐迹于朝野之中,探人之过,查人之恶,小过小惩,大罪大罚。一般对罪深之徒,就给两条路走:一是拿命偿还罪恶,一是用余生来弥补罪过。

选择第二条路的人,就成为门里的“代罪之羊”,终生负债而行。而在他们背后,都会跟着一个监察者,敦促他们反省赎罪,履行责任。这些人被称为“牧者”。

“那么,为什么芋头花会是你们的圣物?”包满意奇道。

“圣物?”王喜来一笑,“那是官府无知编造出来的,其实,它是一种‘罪物!”

弥罪门创立者曾在南洋学到一种降头术,只要将人的心血滴在芋头花上,就可以让人与芋头花生息相关。这种降头术后来演化成弥罪门控制“代罪之羊”的手段。每个代罪之羊赎罪之前都要将心血,滴在一棵对应的芋头花上。从此,他的存在与死亡,就跟这朵花息息相关。如果有人试图逃避这份罪责,芋头花就会盛开,发出尸臭,那么就意味着,牧者可以对这人执行死刑。

“那为什么黄鸿服药假死的时候,芋头花并没有开花?”

“芋头花虽然与心血相连,但并非全知全能的,黄鸿老谋深算,对此早就有所准备,要骗过它并不难。连我那晚亲自去查探他的尸体,也以为他真的死了。要不是次日传来他的尸体被盗消息,同时芋头花也开了,我还蒙在鼓里。看来,他为了躲避这个罪债,图谋已久了。”

“那黄鸿犯了什么大罪?”包进财问道。

王喜来指着那面木屏风:“你们看看这面‘罪状屏就知道了。”

此时木屏风已然雕刻完毕,只见上面是一条大船,甲板上有许多人在惊恐逃跑着,在他们后面,有一伙人挥舞着兵刃紧紧追杀着。其中,冲在最前面的追杀者,手里没带兵刃,却一掌把一人打飞出去。

他面目栩栩如生,分明就是黄鸿。

原来,早年黄鸿好结交江湖中人,并非全无收获,而是学了一门歹毒的武功。踏上走海之路后,他没有老老实实行船经商,而是以这门武功,纠集了一些凶徒,在海上做那劫掠商船的事,前后不知杀了多少人。

后来,这个披着经商之皮的海盗团伙被弥罪门所灭,黄鸿的手下都在负隅反抗中被诛杀,他则被弥罪门拿下。

为了求生,黄鸿接受“滴血”仪式,发誓用一生来抚养那些被他劫杀海客的家眷后人。

被弥罪门放回泉州后,黄鸿假称遇到海难,独自幸存回来。然后他就开设绸缎铺,按月向弥罪门交钱,这些钱都源源不断被送到他所杀之人的家属后代手里。

代罪之羊赎罪,所得一分一厘,都必须是辛苦营生得来,不得坑蒙拐骗偷来,亦不得是贪污借挪而来,牧者职责除了看住他,还要看好他钱财来源。

一旦违规,牧者可以随时处死代罪之羊。

“黄鸿害死那么多人,难怪每个月要出那么大的亏空,只能选择假死,以求金蝉脱壳了。”包满意明白过来,却又一奇,“你杀他也算是履行职责了。但你怎么有把握,黄如雨买的肉粽一定会给黄鸿吃的?”

“因为我知道,黄如雨自己是不吃肉粽的,能让他亲自来买肉粽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给黄鸿吃,另一种是用来祭奠。所以,我就赌上一把。而且,我有准备悄悄到他家去看着,如果是黄老爷自己吃,我会阻拦的,谁知道,黄鸿竟在这时派人来杀我……”

这时候,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官差赶来了。

王喜来看着包满意,微微一笑:“朝廷对我们弥罪门的赏格是每人五百两银子,看来,这回你赚到了。”

话落,邢捕头匆匆进来:“啊,包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是有些劫匪想来打劫,被我们给打发了。”包满意冲着王喜来笑了笑,“放心吧,没事了,好好养伤吧。”

“包仔,抓個弥罪门的人就能得五百两银子,你为什么放过他?”

回到满意斋,包进财对这个问题依旧没想通。包满意打个哈欠:“财叔,你都问几遍了?在你眼里,我真是那么世俗,那么贪财吗?”

“是啊。”包进财认真地点点头。

包满意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财叔,这么久了你还不懂我的心。我承认五百两银子对我的诱惑很大,但我也是个有原则的人对不对?弥罪门这种匡扶正义,消弭罪恶,造福于民的良心门派,我敬佩都来不及,岂是五百两银子就会将它出卖的?”

“那要多少钱,包仔才肯出卖?”包进财追问道。

包满意想了想:“起码也得五千吧。”见包进财双眼圆瞪,忙又笑道,“当然,五千我也不干。太划不来了,万一弥罪门也判我有罪,把我变成代罪之羊,让我用一辈子来还王喜来的债,那我不是要变成下个黄鸿吗?”

“我就说呢,包仔你怎么突然变成业界良心了,原来是贪生怕死啊。”

“我是个生意人,做什么事都要控制风险,争取利益最大化。呵呵,跟你说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包满意笑道,“我再问你一个老问题:对罪大恶极之人,怎么处置比较好?”

“我还是觉得杀干净了好。”

“唉,财叔你这辈子注定没有发财的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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