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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风波

2015-06-10刘笑虹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5年5期
关键词:矮子王冠老房子

刘笑虹

一幢老房子,几代心酸史。新村建设,牵出旧情:少女情窦初开,不料意外失身;地主棒打鸳鸯,爱侣生死别离。新政建立,四旧灭亡;斯人已逝,空余老宅。多情老牛倌,以死护老宅;固执土豪孙,不明爷苦衷。风流韵事,恩怨情仇,汇集《老房子风波》!

要说女人的感觉器官最灵敏的,不是嗅觉,而是听觉,隔着一堵墙,她能准确分辨出窗外的脚步声是不是自己男人的。

牛佬“咚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毛妹侧耳一听,心想,老头子今晚怎么啦,像被魔鬼追赶似的?

这几天,牛佬一直是声嘶力竭地大吵大闹,在村里和盘矮子吵,回到家和毛妹吵。毛妹说:“你吃错药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跟年轻人吵!棺材都重新油漆过了,这把年纪了还能活上几天?怎么要跟盘矮子吵闹,就不知道在年轻人面前留个好样子?”

牛佬气呼呼地说:“我还想打他呢!”

毛妹惊诧道:“到底为何事?”

牛佬还是愤愤不平,半晌道:“老房子。”

毛妹把灯掐熄,黑暗中牛佬仍吐着粗重的呼吸。毛妹心里有点儿发毛,又把灯摁亮。

“老房子怎么了?”

“盘矮子要拆老房子!”

“拆就拆呗,又不是你的。”

“不行!”

“怎么了?”

“除非我死了,要不盘矮子就别想动老房子一砖一瓦!”

毛妹被弄得一头雾水。灯光下的老头子青筋凸现,满身热气,与平常判若两人,特别是两只眼,睁得比铜铃还大,折射出不可一世和固执的光来。毛妹问:“盘矮子为啥要拆老房子?”

“他嫌老房子碍眼。”

“那关你啥事啊?”

“他看我也碍眼。”

“你不就是从老房子里走出来的一个放牛娃吗?”毛妹不平了,“一个住的是狗窝、吃的是猪狗食、受尽地主压迫和剥削的放牛娃,从老房子里走出来这么多年了,跟那屋子还有啥关系?”

“王家绝子断孙了,老房子就是我的。”

“理由呢?”

“钥匙在我手上。”

“霸道!”

“霸道?”牛佬大叫起来,“你怎么也跟盘矮子一个鼻孔出气?对老房子,我就霸道了,看他盘矮子敢动我一根毫毛!”

毛妹难受极了。这么多年来,老头子从没戗过她,也从没在她面前大喊大叫过。

但女人就是女人,她的心一下就转过弯来,以为老头子在外受欺负了,心疼得不行。

“盘矮子怎么你了?”

“哼!他能把他爷爷怎么样?”

“你是他爷爷?”

“我就是他爷爷!”

“那盘四发是你的崽了?”

“这个……”

牛佬没有顾及老伴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慢慢涨红的脸,他回想起晚上在会场上和盘矮子唇枪舌战以及自己在一片嘲笑声中的尴尬样,就气得大骂起来:“盘矮子目无长辈,忤逆,不孝子!”

会议是在老房子中举行的。土改时,老房子的主人王荣生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少爷王冠也随国军逃到台湾去了,不知是生是死,老房子也就成了无主的弃物。

老房子在一九五八年成了“大跃进”浪潮中的大食堂,后来又成了生产队里的仓库。牛佬干了多年的仓库保管员,那把旧式大铜挂锁就一直吊在他的裤腰上。农村实行责任制后,老房子几乎又成了弃物,而那把铜钥匙,依然被牛佬掌管。偶尔,村里召开群众会时,先是盘四发,后是他儿子盘矮子,这两个前赴后继的村里领头人,会叫一声牛佬叔或牛佬老爹,请他开门。

盘矮子这是为新农村建设召开的第二次村民大会了。第一次是动员会,这一回是落实,他以腰缠万贯的暴发户的姿态主持会议,把规划设计的图纸拿给村民看过之后,说:“不管是农忙还是闲季,地里的活和新农村建设要做到两不误,全村新房子的落成和乔迁,一年内要完成。”

村里人笑道:“盘矮子,你拥有金山银山,建一座宫殿也不费吹灰之力,我们还在地里刨食,哪来的大把银子赶潮流建气派的新房子!”

有人接着说:“是呀,村里有足够的能力和财力建新房子的人,还不到一半。”

盘矮子打断村里人的话,说:“我们可以贷款建房啊!我在广州、上海等几座大城市做过调查,发现我们这高寒山区种植的各种绿色食品,在大城市很受青睐,我带大家一起干,免除大家还不起房贷的后顾之忧。”

他的话,让全场欢声雷动。

盘四发是个能干人,他的儿子盘矮子可以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盘矮子打小矮,长到一米五六的个头时,就再也长不高了。盘矮子自小聪明能干,大学毕业后,搏击了一回公务员考试,没有成功,他就接过他老子的两家木材加工厂,让他老子过早地“退休”安享晚年了。两家木材加工厂扩大生产后,他还办起了一个养猪场,几年下来,村民不知道他到底赚了多少钱,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们都说,他比过去的地主王荣生风光多了。盘矮子是首富,说话鼻子哼一声也响当当的,在新農村的建设中,就理所当然被村民们推选为理事会理事长。

盘矮子很有出息!牛佬的心中除了跟村里其他人一样对他眼红和嫉妒之外,还多一份不为人知的自豪和满足。这是因为他心中藏着一个秘密,旁人当然就不知道,甚至连毛妹与他共枕几十年,夫妻在枕上什么话都说尽了,唯有心里装着的这件事,他不能说。若不是这老房子即将大难临头,恐怕过些年,这秘密就会伴他长眠于地下,永不为人所知。盘矮子摆手让大家安静时,他还在笑,当盘矮子提出要把老房子拔掉时,他的脸才猛地跌了下来。

众人安静时,盘矮子手指老房子说:“新村建设竣工之日,全村将会是焕然一新、流光溢彩,可这老房子在村中‘鹤立鸡群,黑黢黢的,也灰头土脸的……”

说到这里,他故意把话打住,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和反应。

“凤凰天鹅成群时,老房子就成麻雀了。”有人说。

听了这话,众人的眼睛便在日光灯下齐刷刷打量起老房子来,这村里曾经最古老最宏伟的建筑物,与他们未来的新居相比较,马上就相形见绌了。

“那怎么办?”有人问。

“拆掉。”盘矮子答。

牛佬虽老,但耳不聋眼不花,盘矮子的话字字钻进他的耳里,让他心惊肉跳,他说:“拆了老房子,你上哪找聚众开会的地方?”

盘矮子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说:“重建。”

“建祠堂?”有人问。

“会议室,也可以作为村里人操办红白喜事和娱乐的地方。”盤矮子答。

“还有娱乐?”有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除球场外,另添置一些桌椅板凳供大家玩扑克牌、玩麻将。”盘矮子说。

众人积极响应。几个年轻人恨不得马上就拉盘矮子入伙,坐牌桌边打几圈儿。

“不行!”

一声咆哮震耳欲聋。人们莫名其妙。只有盘矮子静静地微笑着,说:“老爹,您不许我们拆老房子,总得说说理由啊!”

牛佬脱口而出道:“王荣生最痛恨打牌玩钱的,他的在天之灵若知道你们在他的地盘上聚众赌博,会变成厉鬼惩治你们的。”

众人大笑,都说:“牛佬老爹,社会发展到今天,鬼神之说不起作用了!”

牛佬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盘矮子也笑了,说:“会就开到这里,什么时候拆老房子,我再通知大家。”

“你敢!”

牛佬再一次吼道,所有人都被镇住了。盘矮子也被弄糊涂了,说:“老爹,啥意思?”

牛佬一下子颤抖起来,说:“你知道我是你的老爹?”

盘矮子又笑道:“是晚辈都该叫您老爹呀。”

牛佬的眼睛立刻又瞪圆了,说:“我是你老爹,你就得听老爹的话,这老房子不能拆!”

盘矮子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行!”

牛佬气坏了。他失去了理智,大骂道:“你知道你是从哪走到这世界上来的?包括你老子盘四发也不知道,你们就是从这老房子里走出来的。”

众人都把眼光盯着盘矮子,看他怎样回答牛佬没头没脑的话。盘矮子脸色微微一变,突然心平气和起来,说:“老爹,就是我不拆老房子,但依照政策及新村的规划和设计,老房子真的是有伤大雅啊。”

牛佬听不懂盘矮子文质彬彬的话,他发疯似的哈哈大笑,手扬着那把铜钥匙,对众人宣战道:“叫政策慢一点儿来吧,等我死后入黄泥巴里了,你们再拆老房子建新村吧!”

一场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众人散尽后,牛佬在宽大的老房子中从上堂屋走到下堂屋,越过用笨重的石条砌成的天井,最后来到前院南厢房边,手摸雕花木窗,轻轻唤一声“草妹……草妹……”,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许久,他才走出院子,关门落锁,骂骂咧咧地朝家里走去。

毛妹睡意全无,差点儿气晕了的她仍在追问,说:“你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盘矮子的爷爷了?”

牛佬仍在气头上,没好气地说:“他不是每天见了我都叫我老爹吗?”

毛妹早过了吃醋的年龄,但女人第六感的神经仍然绷得紧紧的,对老头子的话,她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我感觉,在我之前,你还有过女人。”

“瞎说!”

“瞎说?几十年来你从没说过胡话!”

“……”

“说呀!”

牛佬翻身起床,叼起竹蔸烟斗,一口浓烟喷出,他的脸也惨白了……烟雾中,死了多年的王荣生和草妹竟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眼前。

草妹是个懂事且勤快的丫头,太阳离西山还有丈余高的时候,她就开始烧热水了。灶房就在杂房边,挺方便的,热水烧好了,她把木盆先在井边清洗一遍,然后置放在杂房中。老爷王荣生说了,澡盆必须每天用水冲洗,要不沾在盆中的灰尘在洗澡时又洗在了身上,等于白洗。

王荣生继承祖传下来的家业,很富有,家里人口不多,就王荣生两口子,儿子王冠,丫头草妹,还有个牛倌。

牛倌这个职业是长工,王荣生还没找到合适的人进家门为他放牛,这活儿就暂时由小不点顶替着。

少爷王冠读了几年私塾之后,就进县城公立学堂读国文了,很少回家。家里平常就是草妹和王荣生两口子。

此时,水烧好了,草妹道:“大爷,水烧好了!”

王荣生看了看天,说:“天气热了,以后,就不用给我烧热水了!”

王荣生有个习惯,夏天,他喜欢到河里洗澡,而且洗澡的时候,从不回避河边或堤岸是否有行人,亦或是正在浣衣的女人,就那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胯间毛茸茸的东西亮出来,不经意间会把一些女人吓得面如土色。这个怪癖传开后,只要他一走上堤岸,女人们都会知趣地避开或落荒而逃。

也因这个怪癖,若干年后,当他的生命遭到灾难性打击时,有女人朱唇一启,他就罪加一等了。

四月里的天,被雨水洗涮过后格外亮丽,就是日落西山的刹那,余晖映照山川,河边的柳树青翠欲滴,望一眼也令人心旷神怡。前几天下过暴雨,河里的洪水还没有完全清澈。

王荣生想找一处浅水湾擦身子,刚走近河边,见几个人围成一圈,中间的草地上坐着一个被水泡得湿漉漉的孩子。

村民告诉王荣生,这孩子从对岸游过来,在水深浪急处,要不是他们发现得及时,他已葬身鱼腹了。

孩子十二三岁的样子,眼光无神,傻傻地坐着,浑身冻得发抖。

“家在哪?”王荣生趋身上前问。

孩子惊恐地瞪着王荣生,许久,他摇摇头。

“老子叫啥名?阿妈叫啥名?”

孩子的小眼睛眨巴了一下,滴出两滴泪,继续摇头。

“你叫啥名?”

孩子终于说话了:“杂种。”

围观的几个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王荣生没有笑,继续问:“你叫杂种?”

王荣生和蔼的语气,让孩子镇静了许多,他说:“我记事起,大大就骂我杂种,我阿妈后来一个人跑了,大大去年也死了,我成了个流浪儿,四处漂泊。”

王荣生疑惑了,说:“知道自己村叫啥名字不?”

小孩摇摇头,样子可怜得不得了。

王荣生从竹篮里把干爽的衣衫拿出来裹在他身上,然后把他拉起来,说:“跟我回家。”

“回家?”

“嗯,回家。”

家里突然多了个年龄相仿的伴儿,草妹活跃多了,人一有精神,蝶儿也围着她飞舞,她倚在杂房门框上,手摸辫梢,看新伙伴穿着大爷长长的黑布汗衫不伦不类的样子,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几天后,小不点的爹宽嘴来王家说,家里需要劳动力,得让小不点回家去。

小不点走后,王荣生指着两头牛对小孩说:“能看得住吗?”

小孩说:“能!”

草妹插话说:“不能偷吃禾苗不能偷吃青菜。”

小孩仍然保证道:“能!”

王荣生舒心地笑了。两头牛走出院外,草妹还追上来说:“你还没有牛身高,牯牛打架红了眼会拼命,还会用犄角刺人,你怕不怕?”小孩一拍肚皮,猛然一个两步起跳,“嗖”的一下蹿上牛背,稳稳地坐了下来。庞大的水牯牛很温顺,驮着新来的小主人慢慢地走出了村外,直把草妹乐得手舞足蹈。

“叫啥名儿呢?”王荣生自言自语地把线装书打开又合拢,来回在屋里踱着步。

“就叫牛佬吧。”婆娘不识字,看不懂线装书,但很实在。

黄昏,草妹干完活后,守在村口踮脚翘望,把这喜讯告诉了小孩,她说:“大爷大娘给你起名字了。”

“叫啥?”

“牛佬,嘻嘻!”

有了名字,牛佬很高兴,因为他已彻底知道了“杂种”两个字的意思,正愁没有办法把这两个难听的字从身上赶走呢。

“姐姐,你的名字也是大爷大娘起的吗?”

“不是,是我大大和阿妈起的。”

牛佬很失望,感觉草妹跟他不是一路人,草妹的名字,是阿妈取的,他的名字,是大爷取的。

其实,草妹才比牛佬大两岁,一个小丫头,许多事理所当然不明白。但她也是个少女了,望着年少无知的牛佬,她就露出妩媚的笑。牛佬见草妹回答不出问题,显得很郁闷。

晚饭开始了,草妹点燃一支用松脂裹成的蜡烛,黑黢黢的屋子渐渐明亮起来。一日三餐,都在上堂屋里进行,一样的米饭一样的菜,不同的是,八仙桌旁是大爷大娘的天地,下方的一张小方桌,才是牛佬和草妹吃饭的地方。牛佬只顾埋头吃饭,三扒两咽吃得挺快,草妹可不同了,吃几口,她还得放下碗筷来到八仙桌边,给大爷斟酒,或给大娘添饭。吃饱了,牛佬突然想起草妹回答不出的问题,就凑近大爷问:“我长大了是什么倌?”

王荣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什么?”

牛佬一脸疑问:“我现在是牛倌,长大了也是吗?”

“哈哈!”王荣生大笑,说,“柴倌草倌、锄头倌扁担倌,加起来就等于犁倌耙倌……”

牛佬也开始懂事了,大爷说出的一长串倌名,他竟也感觉到了今后的生活是何等沉重,他说:“大爷,我长大了也要拥有一座房子,一亩水田和一头牛。”

“好。”王荣生认真地说,“到二十岁时你讨婆娘了,我分两丘田给你,你自己慢慢置家业吧。”

王荣生说的话不假,一些大户人家操办嫁妆时,把丫头当女儿出嫁,把诚实的、没有怨言的长工当成儿子看待,为他们娶妻置办家业,这是常有的事。

“讨婆娘?”差点儿淹死在水中的牛佬,福从祸中来,遇上贵人,吃饱穿暖不说,竟还能讨婆娘,真的像在做梦!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比小女孩还害羞似的低下了头,无意中望了一眼草妹,她的脸竟也红红的,双手不自在地把弄着垂在胸前的辫子。

草妹的脸红了几天,这是牛佬后来才发现的。天气越来越热了,王荣生告诉牛佬,以后你就早一点儿赶牛回家。他说的早一点儿,就是一袋烟两袋烟或一顿饭工夫。牛佬不明白,王荣生就把牛佬拉到院外,指着西山说,日头还有人头高的时候,你就回家。

牛佬牢记在心,日头在西边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沉的时候,他就没心思跟其他牛倌打闹了。日头离西山顶还有两个人头高的时候,他就急急把牛往家赶。回到家,草妹已把牛栏里的草换了,这不是她该做的事,但她一有空就会帮牛佬做。牛佬很感激,只是傻傻地望着姐姐笑。草妹心里有一股柔柔的气,故意沉下脸,说:“帮你做事,想讨婆娘的人了,也不知道说句好话谢谢我!”

“我才不想讨婆娘呢。”牛佬说。

“嘻嘻……!”草妹笑得很开心。

“你笑什么?”牛佬狐疑地问。

草妹不笑了,说:“去吧,大爷在等着你呢。”

牛佬这才想起大爷要他早回家的事,离开牛栏时,他仍不忘回头对草妹说:“姐姐,你的笑真好看,牙齿真白,我长大后就讨姐姐做婆娘!”

盘矮子下定决心要拆老房子,他陪着县里乡里一拨又一拨来指点察看新农村建设的官员们满村子转,满村子看,最后在老房子围墙外指指点点。

来得最多的是分管新农村建设的副乡长,他是盘矮子的大学同窗,他们同时去考的公务员,他比盘矮子运气好,最终成了一个官儿。在村里人眼里,他们走在一起,一个是富豪,一个是权贵,举手投足之间仿佛有一種不可阻挡的气势。

二人对拔掉老房子一事一拍即合。

这话传到牛佬耳里,就成了盘矮子要买下老房子及地皮的使用权,他不知真假,急不可耐地跑到盘矮子跟前,说:“你准备对老房子的地盘投资多少?”

盘矮子见牛佬在老房子之事上突然和颜悦色起来,于是笑着说:“估计十万左右。”

“买断了?”

“谁说的?”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盘矮子正想找老爹好好谈谈,便忙让座、敬烟倒茶。牛佬却视而不见,他突然咄咄逼人地质问:“你买下老房子到底做啥子?”

盘矮子收住笑,说:“拆掉,修建活动场所。”

“不行!”

牛佬扔下两个字,气呼呼地走了。

盘矮子着实头疼起来。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他组织了村里所有的劳力,撇开牛佬那把铜钥匙,想先推倒围墙,然后再对老房子大动干戈。让他想不到的是,牛佬早一步躺在围墙下,见人群蜂拥而来,他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人们看到,他手里除了上吊的麻绳外,还握有一把雪白的杀猪刀。

“我早就祭拜过祖宗,谁敢动老房子,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这事惊动了副乡长,他闻风而来,见牛佬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般的与盘矮子对峙着,他也被吓住了,这种事,只要一见血,他这个副乡长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毕竟是在官场上混的人,副乡长先喝退了盘矮子,正准备劝牛佬,只见牛佬满脸通红,指着盘矮子骂道:“你简直就是旧社会的恶霸地主!”

盘矮子气得龇牙咧嘴。

更气的是牛佬的家人。毛妹不用说,儿子银仔差不多要骂老子的娘了,嫁在外村的女儿也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当着家人的面,牛佬骂女儿道:“哭丧啊,我还没死呢!”

满头白发的毛妹和女儿拥成一团哭。

毛妹说:“你大大撞到鬼了!”

女儿醒悟,抽抽噎噎地说:“十里铺有个老巫婆挺神的,我去找她给大大驱驱邪。”

“屁!”毛妹说,“你大大早年就被狐狸精迷住了,死也不会醒悟了。”

“烂嘴!”牛佬破口大骂,“别人是狐狸精,你是什么?”

受委屈的毛妹不哭了,她擦一把眼泪,气哼哼地说:“我?我是清白一世,不像狐狸精,年纪轻轻就偷人养汉子。”

“谁偷人养汉子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

牛佬在气愤中动情了,大声道:“她虽是贫民女子,却处在大户人家,有教养……”

“屁!”毛妹打断他的话,接着骂道,“你个没心没肺的,瞒了我多少年啊?这把年纪了,冒出这样的丑事,你不要脸,我却没脸见人了,我怎么活啊!”

在子女面前,牛佬的脸挂不住了,再闹下去,望着哭成烂泥似的毛妹,生怕她一口气接不上来就那么走了,他只有沉着可怕的脸避开了。

两天后,盘矮子招来的两个银行信贷员上门服务,现场办公,一张桌子刚摆好,牛佬第一个到达。站在一旁的盘矮子脸色很不好看,但他仍温和地说:“老爹,银仔才修两年的新房不必重建,只要外观装饰与新村一致就可,您家无需贷款啊?”

牛佬哼一声,说:“我大有用场呢。”

信贷员说:“姓名?”

盘矮子代答道:“姓牛,单名佬。”

还有这样怪名字的,信贷员忍不住笑问:“贷多少?”

牛佬答:“五万。”

盘矮子说:“天!”

信贷员就把笔停住了,一脸疑问。牛佬对盘矮子脸一横,说:“什么天,什么地?你大呼小叫啥?”

盘矮子问:“您借贷的事,银仔知道吗?”

牛佬冷笑一声道:“老子的事,儿子能干涉?”

信贷员说:“你不是户主?”

盘矮子又抢先回答:“是户主。”

信贷员不放心了,问:“有偿还能力吗?”

盘矮子替牛佬保证:“没问题,他家有大片果园,在规定的时间里还贷绰绰有余。”

信贷员放心了,牛佬的心也宽松下来。一系列表格填好后,他就在表格上繁琐地加盖私章,完了,信贷员把一张现金支票交到他手中。

拔脚离去时,他又回过头,盯着盘矮子恨恨地说:“你再打老房子的主意,你爷爷跟你没完!”

盘矮子脸红一阵白一阵,说:“您是长辈,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说话嘴巴放干净一点儿!”

牛佬哈哈大笑,说:“小子,你听好了,你老子都不敢在我面前放肆,你趁早绕着爷爷走!”

盘矮子何时受过这种屈辱,财大气粗的他在村里说一不二,全心全意为村民办实事,如今却遭人奚落,要是同辈人,他会捋起手把子与他一决雌雄,可偏偏对手是个古稀老人,一堵摇摇欲坠的残墙,说什么也不能随便乱碰。

就在盘矮子苦思冥想怎样才能让牛佬屈服时,牛佬的家里再一次吵翻了天。

银仔见老子怀揣五万元现金支票回家时,一个劲地嬉笑,说:“大大,这么多钱啊!花在三层洋房上,外观金碧辉煌,室内富丽堂皇,可与盘矮子的大宅院媲美了。”

牛佬没好气地说:“再美再漂亮,一百年两百年后还是要被子孙后代扒掉!”

银仔一乐,告诉老子说:“您不懂啊,现在的普通钢筋混凝土洋房,寿命只有五六十年哩。”

“那就更不能添资了。”牛佬说。

“也好,我正想扩大果园生产。”银仔伸出了手。

“干吗?去!”牛佬扒开儿子的手,牢牢地把支票揣进衣袋。

“大大,这不装修不扩建的,您贷这么多钱干吗?”银仔狐疑地问。

“你行啊,管起老子的事来了?”牛佬吼道,“你听清楚了,休想从我这儿动一个子儿。”

儿子耷下了脑袋,毛妹不信这个邪,她冲老头子嚷:“你要把钱带棺材里去?”

牛佬毫不示弱,回敬道:“你管不着!”

“你另有子孙?做遗产?”

“胡说八道!”

“天杀的!你给狐狸精重修墓地也花不了這么多钱啊!”

“哼!”牛佬无奈之中只好激流勇退。

走出村庄,在早年放牛的一小山坡上,牛佬在一个土堆前伫立了许久,然后走向两座并列的土堆,按男左女右的规矩,他面对右坟,抑制不住地呼唤道:“草妹,我又看你来了……”

牛佬拖着十分疲惫的身子,虚脱般地软了下去,在墓地长坐不起。

就在牛佬被收留的这年仲夏,留西装发式、穿洁白衬衫的少爷王冠放了暑假,从县城回到了家。偌大的庭院多了个人,就像濒临死亡的肌体注入了新鲜的血液,瞬间充满了活力,上下堂屋里除了他的欢声笑语,庭院里还经常回荡着他的歌声,《娘送女》呀,《四季歌》呀,整天都热热闹闹的。

草妹来王家时间长,对王冠一点儿也不陌生,而牛佬却对王冠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牛佬盯着王冠的头发和衬衫傻傻地看,他这样看王冠的时候,王冠却在傻傻地看草妹:这丫头,一年半载不见,变成漂亮妹子了!草妹感觉到了,脸一红,低头匆匆跑开。

王冠也喜欢和自己的爹王荣生说很多奇怪的话,说什么抗日啊,打仗啊,王荣生不喜欢听这些话,每次都不搭理王冠。

唯独牛佬听得津津有味。

草妹也搭腔了,接着话题说:“大娘说过好多回了,日本人走到哪儿,十里八村的人都躲到深山密林中,日本人狠毒着呢,专剖人心烤着吃。”

王冠说:“日本人实施东亚共荣,其实是霸占我们的国土,掠夺我们的财富……”

牛佬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王冠说:“我们的先生在桂林师范读过书,博学多才。”

牛佬突然之间就羡慕起草妹在家洗洗涮涮的职业来,他很想在家呆着,听王冠说外面的新鲜事,但他不能。他每天早上牵牛出门,要到日头离西山还有两个人头高时才能赶牛回家。晌午饭也在外面吃,都是草妹做的,或是一包糯米饭团,或是几个煨烤得焦黄的香喷喷的大红薯。王冠放假回家的这些日子里,他在外跟其他伙伴在一起也觉得索然无味了。

除了喜欢听王冠讲新鲜事,他还喜欢和草妹呆在一块儿,似乎不知是草妹的身上还是秀发中,总有一股特殊的香味,令他着迷。

王冠回到家中,牛佬撇开草妹,就对下屋感兴趣了。以往他钟情和向往的是上堂屋里,开饭的时候,他放开肚皮吃,大娘和草妹做的饭菜都挺香,吃进嘴里往下咽,食物从喉咙里下滑落进胃里,饥饿的他畅快极了,仿佛做人最惬意的,就是吃饭时的那一刻。

可惜的是,假期很快结束了,王冠也走了。

王冠走时,大爷大娘把他送出村外,草妹没有去,她怕王冠那双眼睛,盯着她看时她心就慌慌的。牛佬黄昏赶牛回家,王冠的影儿都没了,他有一种失落感,第一次吃饭感到索然无味。

没有王冠给他讲新鲜事听,吃晚饭时,牛佬闷闷不乐。晚上,躺在几块木板相拼的床上,牛佬有些郁闷。刚想迷糊时,王冠唱过的歌在窗外响起来了,不过却变了调: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

……

歌声轻轻飞扬时,他惊呆了,难怪哀哀的细细的腔调不像王冠,原来是草妹在唱歌。

草妹正掌灯去洗澡,牛佬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把她挡住,说:“姐姐,你怎么也会唱这歌?是少爷教你的吗?他怎么不教我呢?”

草妹吓了一跳,确认大爷大娘已入睡且四周无人时,她才说:“少爷没有教我,他一唱的时候,我就用心记下了。”

“真好听。”

“你喜欢吗?”

“喜欢。”

“那姐姐以后就唱给你一个人听。”

“好!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不许瞎说!”

“是真的,臉上还有酒窝呢。”

“可惜不能装酒。”

“嗯。”

“如果能装酒呢?”

“那我就喝一口。”

“弟弟跟谁学坏了?你就不怕我打你吗?”

“不怕!”开始对男女之事有蒙眬幻想的牛佬胆大包天了,他伸出手想碰草妹胸前那隆起的两坨脂肪,也想摸一下那粉嫩的脸蛋,更想拍拍她走路扭动得极好看的屁股,竟一时无从下手,不知碰哪儿好。

见他伸出的手掌,草妹一惊,手中的灯盏“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静夜中声音十分刺耳,并传入上下堂屋里轰然回荡,似千军万马压过来,牛佬头皮一麻,连滚带爬逃回了北厢房。

打碎了一盏灯,大娘责怪了几句,草妹当面委屈,背后脸上却溢出幸福而甜蜜的笑。只是,这韵味这意境,牛佬不明白。他只想,那一刻他在做奇丑无比的事,灯盏的爆炸中,似有无数双愤怒的眼睛在瞪着他,他被吓破了胆!

这年冬天,王冠没有回家过寒假,临近春节时,王荣生接到他一封信,信中说他和几个热血青年已到了桂林,正接受白崇禧部下“青年学生军事训练班”的强化军训。王荣生看完信,长叹道:“王家出不孝子了,要败家了……”

仲春时节,王冠又回到了县城继续上学,王荣生的脸上才又显出笑容,对下人更和蔼可亲起来。

但没多久,牛佬发现,草妹一见到大爷,就会禁不住全身发抖。

牛佬问:“怎么啦?”

这一回,草妹想哭,也想倒在牛佬的身上哭。牛佬还不懂得爱怜女人,只那么硬生生地站着,硬生生地接着问:“到底怎么啦?”

草妹低着头,声音像蚊音——

天气渐渐转凉并寒冷的时候,王荣生不再到河里洗澡,隔三岔五,在草妹的伺候下,他在洗澡房洗着舒适的热水澡。一天,正在杂房外守候等着搓洗大爷换下的衣衫的草妹,突然听到大爷在低低地叫唤:“草妹。”

“大爷,我在。”

“我的短裤掉澡盆里弄湿了,给我重找一条裤子来。”

草妹怕大爷着凉,风风火火地跑去又跑回来,当她走近杂房时,大爷已把洗澡房的门打开了,就像在河边洗澡旁若无人似的赤身裸体站在草妹跟前。

草妹第一次看见大爷胯下那成熟的东西,被吓蒙了。

毛妹骂牛佬的事,像风一样在村里传开了,人们好奇的不单是那笔巨款的去向,更感兴趣的是,盘矮子到底是不是牛佬的嫡亲孙子?

为这事,盘四发、盘矮子都阴沉着脸。盘家财大气粗,一直让人敬重和巴结,村里人绝不敢在父子俩面前提他们与父辈祖辈的“血缘关系”几个字。对牛佬,这突然疯了般的老头子,挨了毛妹的骂后,那张脸像鬼脸要吃人似的,人们当然也不敢冒犯。所以,牛佬似真似假的话,一时间把人们弄糊涂了,有人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怀里那笔巨款,看村里是不是还有谁是他的亲儿子亲孙子,可以来享用这笔钱?

只有盘矮子在血缘二字上气恼过后,也不去追究牛佬这老家伙的胡言乱语了,对村民添油加醋的猜测也不闻不问,他已拿定主意,征得副乡长的同意后,要瞅准机会,出其不意地把老房子给扒了。

盘矮子要对老房子大动干戈了,村里人也期望新村建成后里里外外辉煌一片,那也是他们的骄傲。当有人突然之间看见牛佬先盘矮子一步在对老房子指手画脚后,就飞快地把这一重大消息告诉了盘矮子。

盘矮子显得很惊讶,当人群簇拥着他浩浩荡荡地来到老房子前时,正值午后,太阳光下的牛佬一脸古铜色,正居高临下地指挥着几个弯腰干活的人。几个干活的人像是外地人,眼生,在雇主牛佬面前唯命是从。盘矮子看见爬满青藤的围墙下,古人用鹅卵石铺就的道儿已被木桩圈了起来,像画地为牢,几个人插桩拉线,手脚十分老到,不像一般的干活人。

“牛佬老爹,您这是?”

“响应政府的号召,建新村。”

盘矮子莫名其妙,便问:“牛佬老爹,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说出的话若做不到死不甘心。”牛佬说,“老房子被毁在即,我只有出此下策。如果我不抢在你前面,哪一天看见你扒老房子了,就无异于拿刀剜我的心,真把我逼急了,我会跟你横,也许我会要了你的小命,也说不定你会要了我的老命!如果那样,老房子还得被拆掉,我不想血染老房子,更不愿老房子毁在我眼里。”

人们被弄糊涂了。

“装饰门面呀,与新农村一致呀!”牛佬指着盘矮子说,“给你撑脸面呀,哼!”

盘矮子恍然大悟,说:“我就不明白了,您跟恶霸地主之家到底结下了啥恩缘?”

“恶霸地主?谁是恶霸地主?”

“王荣生,包括他的祖辈!”

“谁说的?”

“您呀!您忆苦思甜的故事不是影响了几代人吗?”

“哼,瞎说!”牛佬指着盘矮子的鼻子骂,“那么你呢?你吃香喝辣,你腰缠万贯,你恶狠狠地骂偷懒的工人,你恶狠狠地将做错事的工人一脚踢出厂门,你的婆娘换了一个又一个,你比过去的地主的心还黑!你难道不是恶霸地主资本家?”

盘矮子脸色一变。

牛佬继续咆哮:“若世道变回从前,你就是恶霸地主!”

一番唇枪舌战,盘矮子被这老爷子搞得焦头烂额,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

毛妹和银仔知道这事时,几个外地工匠已在老房子里安营扎寨了。银仔是和村里第二批人去老房子跟前看稀奇的,见老子和工头各执一份需耗资六万余元的装饰装修协议书,他咯血,战战兢兢地问:“这钱谁偿还?”

牛佬白了儿子一眼,说:“我没死,这个家我当着;我死了,父债子还。”

银仔差点儿瘫倒在地。

毛妹知道后,气晕了。缓过气来,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老都老了,怎么就正事不做邪事有余呢?孙子孙女大学毕业后连个稳当的工作都没有,远天远地在外打工混饭吃,你怎么就不像其他人一样,想办法拿钱给孙辈买个正当职业呢……”

“胡闹!”牛佬吼。这话早把他的双耳塞满了,直壓在心里,堵得慌。

“我胡闹还是你胡闹?”毛妹咄咄逼人。

“我要做的事,谁也管不着!这老房子,我宁死也不会让人拆!”牛佬斩钉截铁地说。

毛妹撕破脸皮了,愤怒地说:“说,在我之前,是不是真的在老房子里跟狐狸精干过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牛佬差不多跳将起来了!曾经属于两个人的隐私话,几次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毛妹真的不顾一切了。终究,这一次牛佬不再躲躲闪闪和吞吞吐吐,他回答得十分爽快:“干过!怎么样?”

“天啊……!”毛妹说不出话了。直接说出口与默认有很大的差别。毛妹的精神彻底垮了,双眼直勾勾地瞪着牛佬,喷着两股怨恨的火,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瞪着,模样十分吓人。后来,火熄灭了,两束光也黯淡了,直到银仔从外面进屋,发现阿妈眼睛一眨不眨的,神情异样,他才慌慌地叫了一声:“阿妈,您怎么了?”

毛妹这才站起身,挣脱儿子搀扶的手,说:“你别留我了,我要回家,牛佬和银仔在等着我回家做饭呢。”

牛佬气闷中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毛妹。

银仔突然号哭起来:“阿妈疯了!”

毛妹真的疯了,老年痴呆症加上愤怒,毫不留情地全部浸入她的身心,她的理智没了。她开始胡言乱语。她对着吓得直哭的银仔说:“你别留我了,我家银仔饿了就爱哭,我要回家给他喂奶呢。”

银仔胸口一热,泪水情不自禁地涌满了眼眶,抱着阿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毛妹突然跑了,一大把年纪了,却突然像魔鬼在驱使她走路似的,步子竟迈得飞快,银仔费了好大的劲才从村外田野将她拉了回来。刚进院门,牛佬也刚从老房子旁指手画脚回家,银仔就克制不住了,在心里骂老子的话,像一颗愤怒的子弹,张嘴就从牙缝中迸了出来:“混账老子,你把我阿妈逼疯了!”

“不孝子!”被击中的牛佬骂道。

不骂还好,这一骂银仔更来气了,说:“你不是还有儿子孙子吗?让他们孝敬你去!”

“你敢这样跟老子说话?”

“这话几天之中已被别人说烂了。”

“你敢这样对待老子?”

“总比你对待阿妈和我们好得多。”

“你目无老子!”

“你自己造成的。”

“你想赶老子出门?”

“……”

银仔的沉默,就是牛佬的绝望。他说:“好!横看竖看老子不顺眼,老子不用你伺候了,到死那一天也不用你操劳了。”

一时的绝望过后,牛佬没有迷惘。其实,他早就有个心愿,几年前他就想对毛妹说,老房子清静,是最好的养老去处,但面对恋家的女人,他终究没有说出口。这下倒好,满足这个心愿竟得来全不费功夫,再不需用什么语言去激将儿子,便顺水推舟卷起铺盖,提着简单的锅碗瓢盆,牛佬蜗牛搬家似的住进了老房子。

几个外地工匠莫名其妙,他们已把牛佬当成了一个怪老头,当牛佬和颜悦色地走进院子时,他们也就不去猜测怪老头是个啥样的人了,只顾低头干活,只顾忙于挣他们所需要的钱。只有工头,他凑近牛佬问:“您懂建筑?来监工?”

牛佬摇摇头。

工头笑了,说:“老人家,您放心好了,不用您卷铺盖来监工啦。”然后,他也没心思去顾及牛佬的脸像天气一样变化无常,只顾忙他的活去了。

把铺盖一卷进来,首选的卧室当然是南厢房。牛佬把被子放在老式木架床上摊开,顿感疲惫极了,倒头便睡,有一种阔别几十年的感觉,一直到第二日早上才醒过来。日头出来三竿子高了,他才笨手笨脚地把饭做好,吃饱喝足后放个响屁走出屋子,工匠们对他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搭脚手架砌砖。

老房子的包装工程画上了句号,痛心疾首的是银仔。他确信老子手头上的巨款花得分文不剩,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前去观光,只有他面对疯癫的老母捶胸頓足。

毛妹疯得很彻底,坐在家里口口声声对银仔说她要回家,趁人不备她就溜出屋子,满村转满田野乱跑,害得银仔夫妻俩时常得有一个人守在家里。

虽然和儿子闹掰了,但对于毛妹,牛佬仍然很心疼。风雨同舟几十年,最后她被自己气疯了,他多想陪在妻子的身边,但跟儿子闹翻了,他绝不回家半步。不好意思回家,他就守在朝门口,希望毛妹在老房子前出现。一天又一天,毛妹真的来了,她在回“家”的路上,牛佬鼻子一酸,挡在了她面前。

毛妹在老房子里呆坐了半天,就又急着要回家了。

“别走,这就是你的家呀。”

“嘻嘻,不是。”

“我是牛佬呀。”

“你不是,牛佬早死了。”

牛佬的双眼红了,他笨手笨脚地想做一顿饭给妻子吃,毛妹就趁这间隙溜了出来,眨眼间就越过了朝门。牛佬端着锅追出来,正碰上为找阿妈而急得满头大汗的银仔,在儿子面前,毛妹像个温顺的小孩,依着儿子的肩膀,缓缓朝家走去。

“把你妈留下吧。”牛佬难过地说。

“阿妈不用你管,你享你的清福吧!”银仔头也不回,他已伤心到了极点。

“哐当”一声,牛佬手中的锅掉在了地上,他不知傻呆呆地站了多久,才回到了夜幕降临下静谧的老房子中。这天晚上,牛佬一夜未眠,房间里和枕头上,到处弥漫着草妹秀发中溢出的清香,偶尔,上堂屋里还传来大爷被水烟呛住了的咳嗽声……

鸡叫三遍时,他把吓唬盘矮子的绳子拿出来挂在了床架上,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什么也没想就把头伸进了活套中,一场梦就此开始:赶牛回家的他,早就闻到了屋子里飘出的饭香,但是难以分辨的是,为他做饭的不知是大娘,还是草妹。

洗澡房里王荣生的裸体事件,不管牛佬怎么解释,草妹都处在郁闷之中。

牛佬说:“大爷就是这样的人呢,他只喜欢田里的禾苗,不喜欢女人。”

草妹说:“瞎说,他不喜欢女人还天天跟大娘睡一起?”

牛佬没词了,想了想,又说:“在河边,许多女人都看见过大爷的光屁股。”

草妹说:“那是在河边,跟家里不一样。”

牛佬惊讶了,说:“河边的光屁股跟家里的怎么不一样了?”

草妹急了,说:“河边见过大爷不穿衣服的女人有很多,可家里就我一个!”

牛佬就笑道:“你骗人呢,我几次偷偷看见大爷在茅厕里撒尿时,大娘就在他面前呢。”

草妹“扑哧”一声笑了,她的手指点着牛佬的头,用姑娘柔柔的声音嗔道:“你个笨脑壳,大娘是大爷的婆娘呀。”

牛佬还不明白,说:“男人的屁股只给自己的婆娘看?”

草妹害羞了,半晌道:“嗯。”

牛佬大叫起来,说:“我跟大爷一块儿洗澡,屁股也让好多女人看过呢。”

草妹又吃吃笑起来,说:“你还小。”

望着草妹跑开的身影,牛佬开心地笑了,说:“我又没光屁股给你看,你跑什么呀?照你说的,光屁股给谁看跟谁睡觉,我还没想好呢。”

草妹回过头,脸红到了耳根。

几天后,草妹渐渐平静下来了,她对牛佬说:“其实,大爷是好人。”

牛佬嘿嘿一笑,说:“当然啦,他的屁股让你看,是喜欢你呢。”

“那么你呢?你喜欢姐姐吗?”

“喜欢!”

草妹开心地笑了。牛佬也傻傻地笑。他不知道的是,姐姐的笑,脸上溢满了幸福。就在这笑声中,草妹越发漂亮了。

古人说,乐极生悲,突然有一天,草妹不笑了,并且变成了个泪人。

夏季一到,家里又充满了另一种气氛,因为王冠又回来了。这个假期他没有约同学去桂林下柳州,放假的第二天,他拖着装满衣物的皮箱回到了家。

尽管草妹尽量装出不怕他的眼神,尽管牛佬每天赶牛回家就到天井里蹲着,与先前相比,家里还是少了许多欢乐,因为王冠的笑声少了。偶尔,他也唱歌,大多数时间,他在看书,也看从县城带回家的报纸。看报纸的时候,他就变得沉默寡言,有时两天也不见他脸上有笑容。饭桌边,草妹和牛佬都认真地听他和大爷的对话,父子俩说的话草妹和牛佬大多都听不懂,什么战役啊,国军共军的。有一次,父子俩为“理想”两个字争论了一个晚上,最后大爷大骂一声“你敢”,直把草妹和牛佬也吓得跳了起来。

挨过骂的王冠像没事人一样,第二天照样躺在竹椅上看他的书。黄昏时,当“大姑娘窗下绣鸳鸯”的歌声又从他的嘴角飘出时,牛佬来劲了,凑上前问:“什么叫理想?”

“希望。”

“希望是什么?”

王冠白他一眼,继而笑了,说:“你是牛倌,想拥有自己的一头牛、一块田,还想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婆娘,这就叫理想,也是希望。”

尽管受了打击,牛佬仍然很满足,琢磨着“理想”二字,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他蹑手蹑脚地起床,老鼠一样灵活地蹿到南厢房,轻轻地拍打窗户。

草妹说:“我睡下了。”

牛佬叹息一声,转身想离开,草妹却把门打开了。不敢掌灯,也不敢大声说话,牛佬说:“我有理想了,也想听听你的理想。”

一番讲解,草妹也明白了。黑暗中,她突然抓住牛佬的手,柔柔地说:“我的理想也和你一样,两间屋,一亩田,一头牛,还有两个孩子……”

声音越来越细,黑暗遮掩了她发烧的脸。

牛佬早就有感觉,只有在姐姐面前,他的野性和顽皮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此时他呼吸急促,双手一把将姐姐圈住,草妹就像一只绵羊一样静静地伏在他的怀里。姐姐的胸脯软软的,他正心猿意马,姐姐的嘴把他的嘴咬住了,并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在他嘴里来回搅动,他的血液顿时疯狂起来。

两只“小白兔”被抓住时,草妹完全瘫软下来了,他伏在她耳根边轻轻地说:“姐姐,我喜欢你,我的屁股给你看。”这时,草妹才清醒过来,站起身的她没有离开他的怀抱,只是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語无伦次地说:“再过两年……我一定看……”

两年,对一个半大小子来说将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但牛佬仍然很开心,他毕竟有了理想,并憧憬着拿屁股给姐姐看的那一天到来。一夜之间,他仿佛成熟了许多,就是陪大爷去河边洗澡,王冠也去,当大爷宽衣解带时,他和王冠就躲到不远处下游遮人眼的地方,两个人像水鸭子一样在河里畅快地游来游去。不同的是,王冠洗澡还穿着短裤,牛佬嘻嘻笑说:“你的屁股那么金贵呀,男人也不让看?”王冠和草妹竟语出一辙,说:“我只给我的婆娘看。”

“你在学堂里找到婆娘了?”

“没有。”

“那你已有喜欢的妹仔了?”

“没有。”

牛佬相信王冠说的话才没有几天,他才知道这个有学问的人,竟然说的是假话。

这一天,牛佬赶牛回家,像往常一样踏进院门,就感觉家里的气氛不一样。首先是王冠又无声无息地上学去了,更令他惊呆了的是,上堂屋里,大爷大娘分坐八仙桌两边,脸色铁青,草妹在他们面前跪着,低头啜泣。

这是一件不容许牛佬插手也不容许他旁听的事,还是他牵着牛儿在田野里撒欢时,家中大爷面对跪下的草妹,拍桌低吼:“说!”

草妹一夜未睡,早就哭红了双眼,威严的家堂下,大爷的断喝声中,她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一个噩梦——

半夜时分,万籁俱寂。刚熟睡不久的草妹,被接连不断的低低的敲打声惊醒了,她睁开眼侧耳细听,确信有人在拍窗户,不禁心里好笑:牵着牛在外野了一天,又撞上啥好事了,把秘密藏心里,深更半夜睡不着,要来报喜了。有过了牛佬上次的拥抱和亲吻,她不再那么害羞,摸黑胡乱地把外衣披在身上,也不系那繁多而细小的布纽扣,趿鞋来到窗下,故意问:“是谁啊?深更半夜的了,就不怕惊醒大爷大娘?”

响声静止了。因为大爷大娘都很严厉,要是知道了谁在深更半夜不睡觉嬉戏打闹,会用家法惩治的。过了好一会儿,窗外又响起了声音,这回是说话声,低低的,用气语经过木板缝隙传递过来:“是我,开门吧。”

草妹没有任何顾虑,木插销轻轻一拉就脱离了门闩,她没想到的是,门刚重新轻轻关上,黑影一把就抱住了她,并老练地亲住了她的嘴,她眩晕了。这坏家伙,有过那么一次,就这么轻车熟路了。长久的亲吻之后,一只手抓她正茁壮成长的乳房,另一只手就迫不及待地扯她的裤子,她才慌张地抵抗。

“不能!”

“没事。”

对方语出惊人,从陶醉中清醒过来的她惊恐万状,用力抱住她的不是牛佬,而是少爷王冠。

“你怎么能这样!?”

“我喜欢你!”

“不行!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你傻呀,我真的喜欢你。”

“不可能的事,你饶了我吧!”

王冠不再出声,继续着他的动作。草妹吓坏了,拼死反抗,无奈王冠的双腿双手经过军训后十分有力,她越挣扎王冠的欲火就越烧越旺,顷刻之间她就被压在了床上。草妹仍在做最后的挣扎,屁股扭动着,不肯妥协。王冠倒不动了,气喘吁吁地说:“去年暑假我就喜欢上你了,每天晚上你到澡房洗澡,我都要隔着木板缝隙偷看,看你发育成熟的姣好的胴体……女人的身子是金贵的,给我看了就是我的!”

这句话瞬间像雷击,将草妹击垮了。她惊得目瞪口呆,一下子不知道反抗了。

许久,王冠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说:“等我读完书,就回家和你成亲。”

草妹不吱声,她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把煤油灯点燃,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像死灰般惨白,不敢抬头看王冠,只淡淡地说:“我不会嫁给你的!”

王冠抿嘴一笑,走了。

草妹跪在家堂下把这事说完,王荣生当然知道她没有杜撰,只是大娘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她问:“王冠动过你了?”

草妹的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王荣生摆摆手,制止了婆娘即将出口的谩骂,说:“他说过要讨你做婆娘?”

草妹点头。

“你答应了?”

草妹摇头。

王荣生长舒一口气,说:“你起来吧,这两天你好好休息,家务事就由你大娘做吧。”

这天晚上,牛佬把窗户拍得“嘭嘭”作响,草妹就是不开门,急了,她说:“你再胡闹,我就叫大爷大娘了!”牛佬泄气了,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北厢房。

第二日早上,大娘把早饭做好了,还不见姐姐起床,牛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于大爷大娘,他绝不敢问半个字;求助于姐姐,可草妹就是躲着他。

三个月过去了,草妹的气色也没有好转。这天,牛佬回家,发现屋里增添了喜庆的气氛,大爷大娘笑着,唯独草妹脸阴着。牛佬怔怔地望着她,她头低着,不理他。让牛佬开心的是,这顿晚餐极其丰富,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而且属于他和草妹的小方桌空着,大爷说:“我们今晚吃顿团圆饭。”

草妹听了这话,又暗自垂泪了,香味扑鼻而来,她的筷子却很少动。牛佬顾不上这些,桌上的美味佳肴对他太有吸引力了,除了过年,他很少吃到这种大餐,还没上桌,他的口水就流出来了。大爷招呼他上桌,他不敢相信。大爷说:“吃吧,陪草妹好好吃顿饭。”

牛佬笑了,抓一只鸡腿就狼吞虎咽起来。大娘笑着说:“慢点儿吃,够你吃的。”

吃饱喝足,他打着饱嗝问草妹:“大爷说陪你吃饭,啥意思?”

草妹怨恨地瞪他一眼,跑进屋就把自己关了起来。

牛佬这才感到不对劲,入夜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正想着姐姐为什么不理他,姐姐就来了。隔着窗,草妹的眼贴在没有草纸蒙住的木格上,说:“你过来一下。”

牛佬就激动起来,第一次亲吻,已在他心里深深地打上了烙印,多个晚上他想再次体验,都被草妹拒绝了,他很气馁。走进南厢房,使他惊讶不已的是,月上中天,透过窗户微弱的光,房间里展现的,是草妹白嫩嫩的身子,一丝不挂地横在床上。

草妹说:“牛佬,我喜欢你!”

牛佬呼吸粗重起来,草妹的呼唤,顷刻之间让他比喂养的大水牯牛还疯狂,三下五除二就把衣裤褪掉,扑了上去。童子,刚挨着边就完事了,两个人就紧紧地拥抱起来,不一会儿,他又雄了,整个过程中,草妹始终不说一句话,在她的引导下,牛佬做完了让人一辈子刻骨铭心的第一次。

草妹又说:“牛佬,我喜欢你!”

牛佬说:“姐姐,我也喜欢你!”

草妹哀伤起来,说:“我以后不能给你洗衣服了。”

牛佬说:“怎么啦?”

草妹嘤嘤地哭了。

“你要走?”

“嗯。”

“去哪?”

“嫁人。”

“你要嫁给谁?”牛佬咆哮起来,“说呀!”

草妹一把捂住他大喊大叫的嘴,起床把他推出门外,隔着窗,她惊魂未定,说:“就明天,嫁给小不点,大爷作的主。”

回到北厢房,牛佬瘫倒在了床上。天刚麻麻亮,他就被一阵鞭炮声惊醒,披衣跑出门,小不点和他老子宽嘴喜气洋洋地进屋了。

在上堂屋里,宽嘴把十塊花边交给王荣生,然后对儿子使眼色授意,小不点忙鞠躬,说:“大爷,我来接草妹回家了。”

王荣生把小不点父子俩让座在八仙桌两旁,满面春风的和大娘敲开了南厢房的门。

牛佬差点儿气晕了,也跟着跑进南厢房,说:“大爷,我要讨草妹做婆娘!”

王荣生的脸一下就变了,他先望望草妹,再盯着牛佬,厉声问:“你们私订了终身?”

草妹大惊失色,连说几个不字,然后说:“没有的事!”说完,还狠狠地瞪着牛佬,不许他说话。

如果有,这就是伤风败俗有辱王家的家风了,牛佬不遭乱棍打死,也会成为一个废人。

草妹一说,王荣生的脸便缓和下来,大娘也笑了,她把牛佬推出门,说:“去去去,这里没你的事,草妹要换衣裤了。”

草妹就这样被小不点接回家做婆娘了,没过多久,她的肚子鼓起来了。

王冠在县公立学堂快毕业了,也就是草妹接近临盆时,突然发生了一件极大的事儿,王荣生急得不行,带着牛佬,急奔县城而去。

县城很小,坐落在也很小的资水河边,就两条小街,学堂设在小街旁散落的村庄里。赶到学堂,王荣生两眼立刻就冒火了。站在面前的王冠,头发剪短了,白衬衫也不见了,他穿着黄布军装,肩上还挎着一支“美三零”步枪。

“你的书呢?”

“不读了。”

“怎么不读了?”

“当兵。”

“为啥要当兵?”

“为三民主义奋斗终生!”

“胡闹!”王荣生狠狠地说,“‘家风唯耕唯读,世事不闻不问,你还不懂吗?”

王冠伸个指头放嘴边“嘘”了一声,对老子说:“小声点儿,叫长官听见了会不顾我的情面把你关进水牢里的。”

“我不管!”王荣生仍大声说,“你得脱下黄皮子,扔掉枪,跟我回家。”

王冠严肃起来,说:“那我就是逃兵了,抓回来就会被打靶!一个男人,跟枪亲近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一套一套的,你在哪儿学的?”

“在桂林接受军训时学的。”

王荣生正想吹胡子瞪眼睛,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军官在吹哨子了,王冠闻声跑步去列队。王荣生一跺脚,带着牛佬就往回赶,没走几步,王冠向军官请个假,追上前来截住老子,说:“大大,回家告诉草妹,我打完仗就回家讨她做婆娘。”

“你做梦吧!”王荣生咆哮如雷。

这一分手,竟成永别。一个月后,王冠所在部队朝海南岛方向溃逃,王荣生后来多方打听,说王冠已到了台湾。也有逃兵回来说,一路上死了好多人,王荣生也就不知儿子是死是活了,从此他一蹶不振。

回到村里,牛佬才知道,草妹的肚子已经疼了快两天了。她躺在床上惊天动地地喊叫起来,不绝于耳的“哎哟”声急坏了小不点。

从外村请来的接生婆是个怪女人,有一套精湛的接生技术,但她闻不得女人临盆时的血腥味,进产房时她要拿小手帕当口罩戴在脸上,且手帕上必须涂上新鲜鸟蛋液,她说只有鸟蛋味才能冲淡人的血腥味。

这可难住了小不点,上哪儿去找鸟蛋啊?环顾村庄四周,只有屋后高大的枫树上有一个喜鹊刚搭不久的窝,那里肯定有鸟蛋。小不点只得爬树了,还没到一半,不知是失手还是患有恐高症,在宽嘴抬头张望的瞬间,他像一个断线的风筝掉了下来,一句话也没留下,顿时气绝身亡。

小不点摔死时,王荣生和牛佬从县城回家刚进村里,他们闻讯,随着看热闹的村民,蜂拥来到枫树下。小不点脑浆涂地的惨相令牛佬头皮发麻,但他仍然听见,屋里草妹的喊叫声一声比一声悲凄。

围着小不点,没有人去理会草妹了。接生婆用没有鸟蛋味的干手帕捂着鼻子和嘴巴,从产房里冲出来,蹲在地上,伸长脖子呕吐起来,直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生崽婆不行了,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这话只有牛佬听见了,他快速上前冲接生婆喊:“大的小的都要!”

接生婆白了他一眼,嘴一张又做了个呕吐状,转身进屋行使她的职责去了。牛佬静静地站在屋檐下,草妹凄厉的呼喊声揪紧他的心,声音越来越微弱,他听得真切,草妹突然大喊一声“牛佬”,然后就再不出声了。接着传出来的仍是接生婆的呕吐声,许久,才有婴儿“哇哇”的大哭声……

可是草妹却再也没有出声了,孩子一落地,她便断了气。

因为小不点夫妻俩双双赴黄泉,刚出生的盘四发,就成了个没老子没阿妈的可怜儿。

念草妹在王家操劳多年,王荣生抓了两把花边,买了两口上好的棺材,两套寿衣,还请了丧歌手通宵号丧歌、道士做道场,将小不点夫妻俩厚葬了。

这年是民国三十八年,冬末的时候,王冠所说的共产党占领了县城,并解放了四周所有的山村,离村庄不远处的小镇,有十几个穿黄军装的北方人在这里长住了,并成立了新的乡人民政府,从此,世道变了。牛佬在外放牛回家时把这特大消息告诉了大爷,王荣生漠不关心,自王冠走后,他已颓废到了极点,除了每天仍然去村外走一圈,站在收割后有点儿荒凉的田野上伫立半天,回家后就喝他的茶,吸他的水烟,读他的圣贤书,很少听见他说话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零三个月后,一场声势浩大的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驻进村里发动土改的是一个北方人,叫黄乡长,他不当兵了,留在了地方当乡长。黄乡长打过很多仗,人很精明能干,他一进村就瞄上了王家老房子。

初夏,刚忙完插秧,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人疲劳了,牛也疲劳了,但牛佬还是早早地把牛赶到河边,选择一块青草茂盛的草地,让牛美美地吃着,牛吃饱了,就会下河洗澡,他舒展了一下四肢,躺在河岸的草地上,也美美地养起神来。在树阴下躺着就会入梦,蒙眬中他被人叫醒,睁开眼,站在面前的原来是跟随黄乡长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说:“牛佬,从今天起你不用再为地主家放牛了。”

牛佬莫名其妙。牛被工作人员牵走了,他驚骇地跟在后面,进入村庄时,才知道全村的人都聚在一块儿,闹哄哄的。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黄乡长坐在临时扎成的简易台子上,他的面前,大爷大娘双双低头跪在地上。

黄乡长用力咳了一声,全场鸦雀无声。黄乡长说:“大地主王荣生,你听好了,今天当着乡亲们的面,你把欺压剥削贫苦农民的罪行老实交代清楚!”

王荣生说:“我没罪。”

黄乡长义愤填膺,说:“你怂恿儿子扛枪与人民为敌,罪大恶极!”

王荣生全身打了个寒战,低下了头。

黄乡长脱下自己的衣衫,显出几处枪伤,说:“狗地主,睁眼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儿子打的。”

大娘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她仔细看过黄乡长身上的疤痕后,哭着说:“你刚打北方来,我儿子又不认识你,他怎么打的你?”

人群哄笑。黄乡长没有恼羞成怒,他摆摆手让人群安静下来,说:“地主、资本家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这就是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的黑暗社会!今天,劳动人民翻身当家作主,我们要与地主清算这一笔笔血债……”

黄乡长说了很多,大娘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国民党反动派,是反动派打的黄乡长,当然也就等于儿子打的黄乡长,她禁不住全身发起抖来。在黄乡长的演说下,人群都激昂了,因为王家的良田都要分发给没有田地的贫苦穷人。

更有妇女举报,王荣生常年喜欢在河边赤着身子洗澡,调戏良家妇女。

就这样,王荣生被定性成了恶霸地主,立刻就被五花大绑起来。被关押的地方,是往日大娘烧香的村庙,这村庙也有些年头了,要不是王家代代出资维护修建,早就破败不堪了,这下正好,也算是他们的栖身之处。黄乡长命人做了两顶高帽子,帽子是用竹片扎上白纸糊就的,上面写有“恶霸地主王荣生”,大娘戴的是“恶霸地主婆陈二秀”。到此时,包括牛佬在内的许多村民,才第一次知道大娘的名字。夫妻俩戴着高帽子,被工作人员荷枪实弹押着到处游街,游完了,又被关在村庙里。

只有牛佬仿佛在做梦,他远远地望着两顶高帽子,心疼不已。

从王家出来,他住进了土改工作组新盖的两间茅屋,也分到了一块上好的水田,可他躺在新居里,一点儿也不习惯,时常回味老房子上堂屋里饭菜的香味。

最不能使他忘记的,就是草妹临死时的呼喊,好多个晚上,他夜不能寐,抚摸着南厢房的雕花木窗,抱着南厢房的木柱,轻轻唤一声“姐姐”,就泪流满面。

王荣生的富贵一落千丈,他和婆娘陈二秀在村庙里,过的是牛马不如的日子,吃的是猪狗食,一举一动还在民兵黑洞洞的枪口下监督着,一言一行都战战兢兢。

王荣生被关押的第一个月,黄乡长曾下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村庙,后来松动了,牛佬才心急如焚地要见大爷大娘。

第一次进村庙时,大爷大娘正在吃饭,牛佬惊呆了,他们吃的是稀红薯糊糊拌着几片青菜叶子。牛佬看不出大爷有什么变化,白白胖胖的大娘却是面黄肌瘦了。他看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了。

夜幕降临时,也就是以往在上堂屋里吃饭的时候,牛佬用一个大斗碗盛满白米饭,外加一锅从小河里捕的自己精心烹饪的鲜鱼汤,避开村民的眼光,偷偷溜进村庙里。

大娘一见牛佬,“哇”的一声哭了,王荣生也泪花闪闪。

牛佬忙安慰大娘道:“大娘,您别伤心,这日子总会过去的!”

王荣生愧疚起来,说:“牛佬,大爷对不住你。”

牛佬莫名其妙地说:“大爷,您对我很好!”

王荣生就叹口气,说:“我早知道你跟草妹好,唉,家门不幸啊,出了个孽子,糟蹋了你们的好事……”

牛佬泣不成声,说:“大爷,您别说了。”

这一顿饭,三人吃得肝肠寸断。牛佬终于明白了,草妹出嫁的前夜,她的泪水是拌着饭粒一齐咽进肚子里的。事隔一年多,他才体会出了这种心痛。

最后一次来村庙时,牛佬感觉大爷大娘的神色都不对,被关押后难看的脸色,更如死灰。他忙问:“大爷大娘,你们怎么了?不舒服吗?”

大娘的头扭向一边,许久,大爷才强打起精神,说:“没事儿。”

牛佬毕竟年轻,看不出什么道儿,他将要离开时,王荣生把他叫住,抖抖索索从裤头上解下那把朝门上大铜挂锁的钥匙,说:“牛佬,我把房子交给你保管了。”

牛佬不明白他的意思,铜钥匙在掌心沉甸甸的,系钥匙的是一根细麻绳,那是大娘亲手搓成的,用桐油泡过,纤细,柔软,防水,耐磨……

这年七月,土改工作即将结束时,工作组经过反复核对,确认王荣生夫妇为恶霸地主,并报上级批准,决定对恶霸地主就地镇压,进行枪决。

公审会开完的这天,王荣生和婆娘拖着踉跄的腿被押下台时,村民们都不敢去看那血淋淋的场面,只有牛佬紧紧地在后面跟着。在河边草坪上,王荣生被工作人员一脚踢跪在地,他抬起头望着牛佬,说:“牛佬,你看好房子,等王冠回来,你和他一人一半……”

黄乡长哈哈大笑,说:“你还盼着你儿子回来颠覆新生政权,做美梦去吧!”

王荣生夫妇的脸霎时惨白,他的话还没说完,枪声响了,牛佬也晕死在地上。

王荣生夫妇死了,死后没人为他们买棺材下葬。被枪毙的当天下午,几个村民拖着他们的尸体,用稻草裹起来就要埋掉,牛佬不依,他找来几块薄木板,钉成两个大盒子,把大爷大娘分别放进去,在山坡上亲自挖了个大坑,把他们埋了。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朝门上的封条褪色了,只有那把老式大铜锁永不腐蚀。牛佬有钥匙,这个村民都知道,那把像古代兵器样的铜钥匙,还是王荣生亲自给他的。人去屋空,牛佬很伤感,想草妹的时候,他就会在晚上进入老房子,整夜围着屋子转。

一座大院,从此变得阴森森的,有人夜间路过,听见老房子里有哭声,于是,老房子有鬼的消息传开了,牛佬听了,没说什么,村民谈得起劲时,他就默默离开了。

没几年,牛佬娶了邻村的毛妹,有了自己的家。

直到第一个孩子银仔足月出生时,牛佬才恍惚地算起草妹生盘四发的日子,觉得盘四发,可能是自己的崽。

但小不点的爹宽嘴把这独苗苗捧在手心里,牛佬也不好拿这件事去说什么,毕竟,这还关系到草妹的名声。

银仔一个星期不见老子露面了,心突然慌张起来。把一不留神就会疯跑的阿妈锁进屋里,他站在院中望一眼刚装饰完毕的屋子,才迈开大步朝老房子奔去。

厚实的门板严严实实地关着,合拢后不露缝隙,银仔双手使劲推,门却纹丝不动。他知道里面被闩住了。爬满青藤的围墙近两个人头高,他只好找来梯子翻墙入院。

接近屋子,一股难闻的恶臭扑鼻而来,他心下一惊,推开没有上闩的南厢房小木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他老子悬挂在梁上,死灰的脸和身上爬满了蛆虫。

没留下任何话语,牛佬就这么走了,赫然入目的,是用一张红纸包裹起来的那把铜钥匙,摆放在笨重的八仙桌上。

牛佬的死,让村里人忙了两天,忙完后又趋于平静。

不平静的是盘矮子,副乡长发下话来,要他做好准备,迎接领导们的最后检查和记者们的采访。检查可以应付,他看重的是记者。自己的新房子在新村里鹤立鸡群,他要让自豪的微笑连同新房子新村一道,刊登在报刊上的显眼位置,那才是光宗耀祖啊!

另一桩不平静的心事,是在牛佬的丧事中,有人感慨地说:“新村造就了,老房子没扒掉,盘矮子更牛了。”

那人说的话意模棱两可,盘矮子猜想了半天:自己真是牛佬的嫡亲孙子?牛佬包装老房子也在辅佐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儿可笑。他就往明处想,有人说包装过后的老房子不伦不类,他就站在远处近处对老房子左看右看,最终也发现了,圈住老房子的古围墙和围墙下的鹅卵石小道,在钢筋水泥混凝土的世界里有点儿格格不入。

得意洋洋的盘矮子就想:这点儿小事难不住我,到时带检查的领导和拍照的记者绕个道就是。过不了检查关,大不了把老房子扒倒重建。

市政府、县政府多个部门组成的高规格检查团如期来临,当然,盘矮子所盼望的几个高级记者也在队列中。面对新村,达官显贵们一番品头论足后,十几个大小记者便忙乎开来,他们的笔在白纸上“沙沙”地写着,他们的镜头照过新村全貌后,又对着盘矮子的新居“咔嚓”起来。

唯獨省画报的资深摄影记者对盘矮子的新居不感兴趣,他眼光犀利,一进村就瞄上了爬满青藤的古围墙。他不需要盘矮子作陪,独自一人来到围墙下,沿着鹅卵石小道走了一圈,墙院中时隐时现的老房子屋檐翘角似乎更招他的眼,他就要盘矮子开门,盘矮子急出一身冷汗,新村建设弄虚作假可不是好玩的事啊!无奈,他只得找到银仔,把那铜钥匙拿到手。

门打开了,银仔又把钥匙要了回去。他跟在几个人的身后,一点儿也不放心盘矮子。大大是为这老房子死的,银仔再不孝,也不能让大大尸骨未寒,就看着老房子让人拆了。况且修葺老房子外墙的这笔债已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不允许别人毁掉。

摄影记者走进院中,他被老房子的古朴雅致给迷住了,也大声嚷牛佬的包装物是画蛇添足,直把跟随他的两个市报记者和盘矮子弄得莫名其妙。他在自言自语,忘记了身后还有其他人。这时,他把长镜头相机从包里取出来架好,对着青砖青瓦,对着屋檐翘角,对着雕花木窗和天井里的石条子,甚至连八仙桌洗脸架老式木架床也不放过,变化着地点选角度,一张一张地拍,忙了半天也没忙完,直把银仔的双脚站酸疼了也不敢离开。最后,他走到上堂屋里,横方上的三幅画使他惊呆了,确认最后的落款三个字是“李吉寿”后,他举起相机的双手都在发抖……

银仔说:“李吉寿是谁?”

记者一脸敬仰,答:“清代桂林大画家。”

银仔就不可思议了,说:“我大大他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保护的就是这三幅画吗?从没听他提起过呀!该不会,他追求和保护的是心灵里的那一片爱情净土?”

“你老子是谁?”记者饶有兴趣地问。

“以前是这房子的牛倌。”

“牛倌?”

“对,恶霸地主家的放牛娃。”

记者犯迷糊了。当着盘矮子的面,银仔把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了出来。没想到,记者对老房子里发生的爱情故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甚至感到有点儿荒唐。

盘矮子发怒了,但他不敢发作,呼的一下冲出院子,回到家把这事跟老子一说,盘四发的脸也阴得十分难看,许久,父子俩对这棘手的事竟无言以对。

检查过后,盘矮子没有想到,他的照片只上了县报和市报,副乡长说的电视短片也没人来制作,倒是摄影记者拍的老房子在省画报发表后,国家级人民画报也转载了。真正触动盘矮子的是,摄影记者还配发了短文,文中特别提到牛佬一辈子保护老房子的事迹,把牛佬说成了一个既懂民间文化艺术,又有独到眼光的新型乡下老农。

老房子一事引起轰动之后,很快就被列为县级重点保护文物。副乡长再次下乡时,他告诉盘矮子说,省文物部门也正准备对老房子的三幅画进行鉴定,如确认是李吉寿的真迹,那老房子会被当作省级重点文物保护起来。他还告诉盘矮子一个好消息,鉴于盘矮子带领群众发家致富和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中成绩显著,特别是在保护文物工作中有突出贡献,上级部门已破格录用他为国家公务员,他进乡政府吃皇粮继续为人民服务的日子指日可待。

副乡长的一席话,让盘矮子惊呆了!保护老房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副乡长走后,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盘四发看出了儿子的心思,说:“那就不去乡政府上班了,我到银仔那儿把铜钥匙要过来交给你保管吧。”

老子一语道破天机,盘矮子终于舒心地笑了起来。

盘四发是以平辈的身份找银仔要钥匙的,没想到银仔一听明白盘四发的来意就大嚷起来:“凭什么要把钥匙交给你?”

“凭老房子的价值。”盘四发说。

“价值?”银仔不明白。

“对!”盘四发说,“矮子悟出爷爷保护老房子的心境了,长辈保护的不仅是纯美的爱情,重要的是人性的真善美……”

银仔不肯,说:“我老子费尽心机和心血,最后连老命都搭上了,还丢下一屁股债要我偿还,我不会把新建的老房子包装物拱手让给别人!”

說完,他指着新村,对盘四发说:“几十年后钢筋混凝土就是一堆废墟,而老房子,仍然流芳千古。”

盘四发没辙了,说:“几万块钱的债务,我来偿还好吗?”

银仔哈哈大笑,说:“亲情无价!”

亲情?盘四发的脸急剧地变化着,他似乎是鼓起勇气才说出一句儿子盘矮子也不知道的话:“正为这个,我才来找你!”

银仔无话。两个鬓角都长出白发的人就这么对峙上了,都说不出充足的理由,一个想要,一个坚决不让,从心平气和开始商讨到激烈的口角,最后,乡村的野蛮都使他们失去了理智,双双扬起了拳头。扬起拳头时,两个人的身上都有同一种血性在涌动,他们都认为,那把铜钥匙是自己的。

最终,他们都不忍心向对方下手,慢慢放下拳头时都在问自己也在问对方:“你说,我们是亲兄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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