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反光镜后
2015-06-10王存喜
王存喜
元旦前夕,余千里意外地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只有两行字:?12月30日晚6点半,海勃湾酒店东海雅间,高中同学聚会,能否参加,请回复。落款岳珊珊。
他挺纳闷,早就与高中同学没有任何来往了,岳珊珊这个同桌怎么会有他的手机号码呢?12月30日,不就是今天吗?
他犹疑着回复:?“你从哪儿弄到我的电话号码?”
“孟大海从他十年前的电话本上找到的,他也不知道你现在还用不用这个号码,我试着给你发了短信,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复了。都说,一个人的手机号码若是十年不换,这个人便能靠得住。”
最后一句耐人寻味,余千里不由得笑了:“谁发起的这次聚会?”
“班长沈燕和刘大鹏,你能不能来?”
余千里有些犹豫,晚上还有一个饭局,一个礼拜前就说好了。迟疑间,电话响了,岳珊珊说:“余千里,你不嫌短信里说话麻烦吗?非要省那两毛钱的话费,真是的!能不能来?痛快点!刚才还说你是一个能靠得住的男人呢。”
很久没有听到过有人跟他这么说话。余千里一下子跌回了二十年前,他呵呵地笑着说:“哪来那么大火气,你总得容我考虑一下吧。下午就要聚会,你刚刚才给我发来短信。”
岳珊珊说:“行行行,你有理!考虑好了吗?我可告诉你,你不来绝对会后悔!”
“后悔?为什么呀?”
记忆在复苏,岳珊珊小鼻子小眼的模样浮现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你不想见你当年的女神宋晓雅?”
余千里想到了她要说这个,但真正听她说出那个名字,心里还是漾起了微微的波澜。他曾臆想过不少与宋晓雅偶遇的情景,这么多年来,连一次擦肩而过都没有。
他决定推掉另外的一个饭局。
年底很忙,供货商追他要货款,他又在追其他公司欠他的款。河北一个厂家缠他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本地一个供货商又来了。这个人难缠,又有些背景,费了好大周折打发走他后,已经晚了。
本来打算回家换换衣服,打车去参加这次同学聚会,现在肯定来不及了。抄了条近道。快到时,路口又堵车了,酒店就在不远处,偏是过不去。他左右看看,打着转向灯直接上了马路牙子,把车停在了一幢居民楼下。
急匆匆地赶到酒店雅间,已经在上热菜了。一番寒暄后,余千里坐在了孟大海旁边。他快速辨识着桌上的人,却没找到最希望见到的宋晓雅。
酒局热闹,居中而坐的刘大鹏语调轻松诙谐地说着他的创业经。余千里身旁的赵美丽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嗲声嗲气地附和:好厉害哦、好后悔哟......
他被她左一个“哟”,右一个“哦”弄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退伍的孟大海唾沫星子横飞地谈论着东海和南海局势,一会儿钓鱼岛,一会儿又是菲律宾,动辄还比划个凌厉的手势。
数学课代表张红兵分析着国内的经济形势,谈论着股票,口气也是很大。
沈燕和刘晓晓讨论着貂皮大衣的款式、美容和瘦身。
余千里索然。
刘大鹏端起酒杯说:“千里,混得怎么样?你当年可是我们班的传奇呀!”也不等余千里回答,又说:“来来来,喝一个、喝一个,怎么没精打采的样子呢。”
余千里端起酒杯,斜对面的岳珊珊噗嗤笑着举杯说:“你应当跟我喝一下才对,当年要不是我,你怎么会成为传奇?”
刘晓晓加入进来:“怎么也得算我一个吧,要不是我发现他日记上暗恋宋晓雅的秘密,你能有那创意?余千里,你那时真是傻得可爱,岳珊珊的字体怎么能跟宋晓雅的一样呢?。”
余千里疑惑地瞧着岳珊珊。
岳珊珊地变化不大,弯弯的眉毛向上一挑:“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期末考试,你的数学只考了十多分,数学老师说开学还要重考这份卷子。我和刘晓晓也是无聊,冒充宋晓雅给你写了一张纸条,说你开学的数学考试成绩到了八十分,我就做你的朋友。”
余千里当然记得那张纸条,他更记得自己使用了什么样的笨方法。一个寒假里,他把那份卷子的标准答案反复抄写背诵,几乎做到了倒背如流。就算是滚瓜烂熟,隔几天默写,还会出些错。他又让他哥给他讲,他哥讲过几遍后烦了,把每一道题的解题步骤和所用过的公式给他写在本子上,让他自己去书里找。只听说语文、英语、政治需要背,他余千里却是在背数学。
那个寒假是他一生中记忆最深的一个假期,短短的三十天,每天有十二个小时在跟数学较劲。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终于领会到什么是熟能生巧,什么是世上无难事。
开学的数学考试,余千里满分。
数学老师怀疑他抄袭,把他叫到办公室重新又做了一遍,不到十五分钟,全部做完,还是满分。
数学老师惊讶之极,问他用了什么方法,他说把课本背会、背熟,题自然就会做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数学老师当时那错愕的表情。
宋晓雅是班级里前三名的学生,但有些偏科,数学成绩只是中上。余千里的数学成绩上来后,她渐渐在晚自习后把一些不会做的题抄到纸上让他做。遇到难题,他还得找他哥帮忙讲解,自己弄懂后再讲给宋晓雅。可宋晓雅有时的问题偏离了他哥的讲解范畴,他无法解答时,宋晓雅就会去找数学课代表张红兵。每次看到他们头挨头地在一起,余千里简直嫉妒到极点。想把宋晓雅拽到他身边,他开始琢磨着把一道题换好多种解法来做。后来数学难了,宋晓雅遇到课堂上听不懂的地方,下课就问,他又被逼着预习第二天要讲的课程,生怕宋晓雅去找张红兵。他能看出,张红兵也喜欢宋晓雅。
宋晓雅喜欢吃话梅糖,口袋里常有,有时在他帮着讲完题后,塞给他一块。每有这样的时候,余千里的一天便充满甜蜜。宋晓雅不仅给他话梅糖,也给张红兵。张红兵每次拿到糖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余千里面前炫耀一下。
张红兵打断了余千里的回忆。他端起酒杯说:“余千里,你小子的心机忒深了。说句实话,咱俩当年的数学应该不分上下吧?还记着宋晓雅的话梅糖嗎?你没比我多几块。你是怎么想到用英语超过我呢?”
余千里笑着说:“宋晓雅最得意的科目是英语,除了沈燕以外,谁还能拼过她?数学上,我已经没法再超越你,我只能挤出时间在英语上下功夫。”
张红兵哈哈地笑着说:“你知道我后来输在哪儿了吗?不是英语成绩,而是我太沉不住气了,当年我攥着她的手表白时,她的耳朵根子都红了。你没摸过她的手吧?”
余千里没有摸过宋晓雅的手,最亲密的一次也只是在放学路上,手背有意触了触宋晓雅的手背,心当时砰砰地跳。
孟大海的吆喝声打断了余千里的回忆:“班长,咱俩喝一个交杯酒吧,余千里暗恋宋晓雅,她没来,我当年可是顶喜欢你了。”
沈燕比当年瘦了不少,眼镜摘掉后,感觉比当年漂亮。她笑着说:“你还追过赵美丽呢,他离你近,你跟她喝吧。”
赵美丽上学时喜欢描眉画眼,绰号是黑玫瑰,花边新闻不少,如今,虽然涂抹的很精致,但还是遮掩不住岁月的痕迹。她咯咯地笑着说:“要是刘大鹏嘛,我还可以考虑,他就算了。”刘大鹏笑着说:“他们这些好学生,也不是什么好鸟。来,赵美丽,咱俩喝一个。”
刘晓晓忽然问:“宋晓雅为啥没来?”
沈燕说:“听说正闹离婚呢,估计是没心情来。”
孟大海说:“张红兵,你和余千里的机会都来了,先出去决斗一下吧。”
“决斗?哈哈,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现在讲这个!”刘大鹏做了一个捻钱的动作:“有了这个,什么做不到?”
赵美丽说:“就是,要不是刘大鹏出钱,这次聚会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张罗起来呢。”
闹腾到快十一点,酒席散了。刘大鹏招呼大家去K歌,余千里说:“太晚了,我就不去了,明天还有事。”刘大鹏撇撇嘴说:“能有多大的事,好不容易聚一回,走吧走吧,不用你掏钱。”
余千里被他刺了一下,心里不舒坦,但还是诚心说:“我真的不想去了,跟钱没啥关系。”
赵美丽说:“人家不想去,你干嘛非要拽人家。刘大鹏,你的车呢?冻死我了!”
刘大鹏潇洒地摁了一下车钥匙,旁边一辆途观车的车灯闪烁起来。一行人分别乘三辆车离去后,余千里合计着该不该把车开回去。酒倒是没喝多少,但怕碰到“夜查”。
犹豫间,听到身后有人喊:“你怎么走啊?”
余千里回头,岳珊珊正向他走过来。他说:“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呀?”岳珊珊说:“我不喜欢那种场合,又看你没去,就躲了。想跟你一起走走。”
余千里说:“你能开车吗?”
岳珊珊说:“马马虎虎。”
余千里说:“那就走吧,我的车在那边停着,你开吧,我见你刚才喝的是饮料。”
俩人走到车边,岳珊珊吃惊地瞪大眼睛说:“这是你的车?霸道呀!我可不敢开这么大的车。”
余千里说:“我给你当教练,你慢点就行。”他一边说着一边帮她把座椅调好。
岳珊珊很紧张,直到车子走出好长一段路后才松弛下来。余千里点燃一支烟说:“当年可真幼稚,我一直以为那纸条是宋晓雅写的。现在想想,还真得感谢你,要不是你的那张纸条,我的人生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吗?我后来碰到再难的事,想到当年死背数学时的情景,就有了信心。”
岳珊珊说:“你还想宋晓雅吗?”
余千里说:“最初那几年想过她,慢慢就淡了,但每次听到《同桌的你》这首歌,总能想到她。”
岳珊珊歪头瞧了瞧余千里说:“假设你当年和宋晓雅顺利恋爱成家,现在你肯定厌烦了。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对吗?”
余千里没吱声。
岳珊珊说:“知道这次聚会为什么能找到你吗?”
余千里说:“为啥?”
岳珊珊说:“当然是我下功夫了。高三那年后,我莫名地喜欢上了你,可你又那么喜欢宋晓雅,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得到聚会消息后,我就想,你还能不能记起宋晓雅。结果,若不是我打着宋晓雅的幌子,你可能都不会来。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在某一天遇到了宋晓雅,会发生什么?”
余千里想了想说:“那你今天遇到我又会发生什么呢?”
岳珊珊呵呵地笑着说:“到家的时候,吻我一下。”
余千里说:然后呢?“
岳珊珊说:“没有了。”
某个清晨,余千里摇下车窗目送着儿子走进校园时,听到有人喊宋晓雅的名字。反光镜里,他看到了宋晓雅,跟她一起走的应该是她女儿,和她上学时的模样很像。
他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豆腐西施。
他静静地瞧着她从左边反光镜进去,又从右边反光镜出来,与另一个女人渐渐消失在人潮中。
那一刻,他想起了岳珊珊的话:如果你在某一天與宋晓雅相遇,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