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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故乡老了

2015-06-10周满珍

女性天地 2015年6期
关键词:母亲

周满珍

我一向自嘲为故乡的“叛逃者”,可资欣悦的回忆少得可怜,回头看全都是智识贫乏的代价。从18岁那年独自出门远行,故乡早在千山万水外,即使生活是没完没了的伤和在路上,仍不肯回首来时路。隔着二十年的光阴,渐入中年的乡下人,从未像2015年那样急切地想喝杯乡下的甜酒。普鲁斯特吃烤面包蘸热茶,香氛唤回童年往事,成就了《追忆似水年华》。我何德何能略普翁之美,是回忆变成念忆,石头变成了翡翠。

4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背起行囊,说走就走,我回到久违的故鄉。

从武汉高铁站坐两小时到衡阳东站,再坐城际大巴到祖屋,全程仅需四小时,相比念大学时所费一整天,确有天堑变通途之感。下车步行5分钟,见到熟悉的燕塘,便知老屋在望,然则,若没有同行的三姐指路,我已认不出当年的家。敞阔的门庭被参天大树遮挡,我们幼时随手植下的树苗,今已亭亭如盖矣。记忆中祖庭远望一览无余,放学或外出归家,风尘仆仆的人,老远看见老屋的一角,内心便有了依止。大三时去深圳找工作,淹留在同学家过年,鹏城花市都没赏完,便赶在大年初二回家,身份证学生证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掉了,原以为会费一番口舌,乘务员先动了恻隐之心,票都没买便放行。到家时,适逢茫茫大雪,我背着大行囊在雪地中踽踽独行,做客的亲戚以为是叫花子,一扫而过,惟母亲看身影像我,一直紧盯着黑影绕过结冰的燕塘,听到我大声叫妈妈,下坡急奔十几米接我,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潦倒极了,因为母亲见着我已双目含泪。

若有机会写我的“故乡天下黄花”,这场漫天的大雪和母亲的热泪,映照着今日苍老的母亲,才是人世的底色吧。

燕塘那一池碧水,曾经濯我足,曾经洗我发。有时大晌午站在燕塘里洗头,水中贪吃的鱼儿偷游过来咬脚,竟惊出一身冷汗,以为遇上了传说中的水鬼毛怪。我们一年四季在此洗衣洗菜,自诩住在燕塘边,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全家迁往城市之前,它一直是迎接我归来的第一个亲人。等我略懂人世的辛酸,只要回到燕塘边,被那塘盈盈碧水一照,所谓世道艰险,人心难测,便水流云去。这次回乡,记忆中平整如大道的塘埂几近倾圮,我常蹲在上面搓衣的大石板已被淤泥掩盖,不知踪迹,水质早已无法饮用。这种凋败是中国乡村的普世景象,虽然早有耳闻,真正得见,仍然心痛。年轻人热衷于进城打工,留守的老人回天乏力,田野荒芜,绿水不流,各式乡村豪宅更像是虚假的舞台背景,没心没肺地杵在灰色天幕下。

燕塘从前放养的是野生鱼,生命力极度旺盛,一到年关,放水捉鱼便成为乡间盛事。人鱼大战喧嚣而壮观,我也曾被妈妈支使去捡些小鱼小虾,丰收在望,主人分外慷慨,我那时在乡邻间已有女秀才的薄名,捉鱼人兴起时便丢几尾小鱼犒劳“知识分子”,是我最早领略到的庶民的热情。如此盛事,这一代孩子再也感受不到了。塘中遍布人工放养鱼食的浮标,夜晚时呱躁难息,梦里熟悉的蛙声一片,如轻风拂水无痕。饶是如此,父亲说,每到夏秋之季,城里人更开车排队至此,钓鱼度假,偷得半日闲,子非鱼,何懂鱼被人工异化之苦?

临近五一,广阔天地杂草疯长,乡野暮气沉沉,惟布谷鸟懵懂,仍在后山一声声唤着“布谷布谷。”我小时极怕听到它的叫声,像是春种集结号,每逢此时,家里的欢笑声便消失,疲惫萦室,稼穑之艰,农事苦重若此。那时最幸福的事情便是被母亲派去镇上赶集买菜,顺便去邮局买份湖南广播电视周报,人未到家,已将娱乐八卦看完。我后来做了娱乐记者,在日头下边走边读明星八卦的往事,甚至文章的标题、图像,全清晰如昨,那是乡间对我少有的、弥足珍贵的文明滋养。因为书籍匮乏,我从小爱读一切有字的东西。农忙时,母亲怜惜小女儿,总给我派一些轻松活计,到几里外的石山摘黄花菜。那是一座巨大的荒石山,四下空寂无人,我便捡路人丢弃的废报纸,大声朗读壮胆。读多了,高中时迷上答记者问游戏,在无人的山间分饰记者和采访对象,请山风和飞鸟做观众,乐此不疲。我后来兜兜转转做了记者,深感诸神之上,确实有一命运,众生无可抗拒。

此次回家,重走旧时路,那座山已拓荒成林。我最常开“记者发布会”的水渠石台,亦遍寻不得。视为赏心乐事的镇上赶集之旅,集市倒没有古今,但街道“变”窄了,门面破旧不堪,邮局不晓世事,仍绿得亮眼。我特意绕道去街市附近看望在少女眼中代表“都市园林”的夹竹桃林,它们环绕着一家钢铁厂精心而植,夏日花季漫长,赐我无限的遐想,有一度我最大的梦想,便是可以进这家钢厂上班。因为钢铁厂用废煤烧开水,大姐一到冬天便领我们到钢厂蹭热水澡,再捡废铁换钱,就连夹竹桃上的废铁屑,也似被蒙上了一层金光,浑然不知它是一种工业污染。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比这大N倍的钢厂上班,平淡无聊消磨四年时光后辞职,天意弄人,奈何奈何。

少小骑自行车,最恐惧的那个长坡,如今再看,不过如此。想起一个同事的笑话,说他小时候做数学习题,大意是“一辆列车先行,另一辆列车后行,请问多长时间后一辆列车能超过前一辆列车?”答案可以计算出来,他却百思不得其解超过之法,直到进城读大学方解。何也?因为乡村公路仅能容一辆列车通行。城里同事笑喷,其间的心酸,只有亲炙过的人方懂。我突然理解农二代为什么要留在城里打拼,来到都市,看过繁华,哪有心思种庄稼?

个体的命运,无法和时代对抗,但我仍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乡下小孩,仍葆有童年的美好回忆。于我,是美食的记忆,近乎金刚不坏之身。在一堆乱糟糟的摊位中间,我总算在镇上找到了那家卖油粑粑的小摊,仍是一口锅一个人,当年的老爷爷已换成中年妇人。以糯米、绿豆制成,入锅炸至略焦的油粑粑,不仅是每次赶集必吃之物,也是爷爷在世时打赏给我的恩物。能否等到热望中的油粑粑,全看爷爷那一天兴致如何。他大多时候都不忍让我们失望,偶尔钱粮短缺空手而归,一到家便拿尿遁当借口闪避。幼小的心灵似乎已懂爷爷的苦衷,默默飘走。

这次回家,我亦吃到小时候生病方可吃一回的柴火烤肉粑。乡间做法是把肉和米剁碎,用棕叶或荷叶包着,放在灶火里烤半小时后拿出来,香气四溢,入口真是人间至味。我以前总认为是距离产生美感,重温之后,一厢情愿地认定,世上再没有比母亲做得更美味的肉粑。

母亲亦包了不少粽粑让我带回武汉。老人腿脚大不如从前,勉力陪我去采摘了今年春天新长的棕叶,加上泡糯米的水,经草灰水过滤,比城里的粽粑多了很多清香。我亦吃到了母亲特意给我留的慈姑,想起爱吃慈姑的沈从文对门生汪曾祺说,慈姑比土豆“格”高。从前咂摸不出此中真意,至此方领略到那是对故土的一片深情。我刚开始做记者那几年,有好心的领导旁敲侧劝,美言曰“你的名字配不上你的文风”,仍固执地不肯取个洋气的笔名。哪里是察觉不到名字里饱含的土气,是我不忍借更名和那山那水那土割裂。因为水质土质皆被临近玻璃厂的污染波及,慈姑早无当年细幼,吃几个便作罢。木心老年回到故乡乌镇,吃饭时伙计在黄酒里加了糖—旧时黄酒是不加糖的,如斯细节,他就知道山水异色,邈不可追。

故园风雨,邈不可追的,何止食事。我从前常爱站在庭院里看云彩在远处的佘湖山顶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便觉生活充满诗意。佘湖山已成为故乡著名的旅游名片,杜鹃花开时,游人如织。当年天气晴好,我最爱在烟云中寻觅山顶寺庙的飞檐,如今全被雾霾隔成一片暗影。我和老父立在桔子树下叹息,连熟悉的桔花香都不忍心,急于安慰远方的游子,送来阵阵清香。在疲惫而穷尽的人生初夏,闻到这阵桔花香,恍惚觉得这不过是时光短暂的悲伤版本。昔年欢宴处,人间烟火浓,我和兄姐站在高高的谷堆上,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母亲在月光下劳作,仍是年轻时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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