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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薯小贩买官案

2015-06-09东方明

检察风云 2015年11期
关键词:士绅县长

东方明

来路可疑的县长

1932年6月,河南省安阳县迎来了一位新县长——周荫仁。像安阳这样的古城,旧时被称为“人杰地灵”,文化底蕴甚深,士绅势力颇厚。按照历来的规矩,新来的父母官到任后三日之内都会对当地豪门乡绅、文人名士作出反应,或登门拜访,或设宴款待,了解社會风情,求教治民方略。周荫仁到任后,却既没拜访哪家,也没向任何人送过请柬。

于是,众士绅大觉意外之后,都意识到这个新来的县长不平常,可能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那怎么办呢?大家一商量,决定设宴接风,看他来不来。周荫仁接到由县商会出面送来的请柬后,欣然应允。次日周荫仁抵达饭馆时,遇到了那班士绅策划的一道坎:他们指使饭馆老板邱景声在饭馆当堂用两张八仙桌拼成雅席,上置文房四宝,恭请父母官为饭馆题写店招。这是大家为试探新县长学养功底的一个法子,店招虽仅三字,但以“富秋楼”的门面高低宽窄,每个字没有一米见方是不合格的,而如若能题写一米见方的毛笔字而且敢让饭馆老板挂出去,那书法水准自无二话。当下,一干士绅围着周荫仁,嘴里说着恭敬话,心里打着小九九,个个都想看新县长出洋相。哪知,周荫仁上前抄起最大的那支毛笔,在一旁研好倒入墨汁的碗里饱蘸墨汁,援笔便在三张大白纸上开写,片刻就写上了“富秋楼”三个行楷巨字。

一班士绅见状,寻思这个新县长学养不浅,便不敢小觑,当下自有一番恭维话。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又使一班士绅们看不懂了:一碟碟冷菜热炒送上来,周荫仁毫不客气,下筷如雨点,牙齿似夹剪,咀嚼之声若肥猪进食,全无半点斯文相。周荫仁的吃相不雅,酒量也差,酒过三巡已经脸红耳赤。东道主有心要新县长出洋相,一个个状极恭维,排班敬酒,周荫仁竟然来者不拒,结果自然可想而知:闹了个酩酊大醉,还是“富秋楼”老板派伙计将其用软索绑在椅子上抬回县政府的,途中路人见之,还以为捉了个江洋大盗。

周荫仁上任后处理的第一件公事是视察全县中小学。大伙儿都把眼光盯着他视察学校的一举一动。结果,竟然又是大出洋相:周荫仁为表示“亲民”,每每喜欢直接闯入某一教室,坐在学生旁边,跟他们谈话,翻阅学生的课本、作业本。结果,人们发现周荫仁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不高到什么程度?他竟然把稻穗的“穗”念成“惠”,毋须的“毋”念成“母”,刚愎自用的“愎”念成“腹”,等等。因此,人们便对周荫仁的来路产生了怀疑。当时各地的地方势力都是很厉害的,“强龙难压地头蛇”之语就是由此而来。一些士绅和在县政府任职的当地人就互相串连,准备暗暗查摸新县长是何许人?凭何许本领被省府任命为县长的?

这就需要知道周荫仁是何方人氏,以便派人悄然前往其家乡了解,可是周县长并未透露过他是何方人氏。不过,这不要紧,因为按例新县长上任后会宴请一次当地士绅,宴席上他会亲自向每个赴席者递送一张名片的。沿袭清朝规矩,名片上是印有本人籍贯的,到时候只要一看便知。

周荫仁果然向士绅发出请柬,择日在县民教馆宴请大家。到了那天,20多位受到邀请的士绅在城隍庙会合后齐往民教馆。步入大门,一阵烤红薯香味扑面而来,大伙儿个个愕然。绕过照壁,跃入眼帘的一幕不禁使众人大跌眼镜:周荫仁身穿官服中山装但前面系着围兜,胳膊上戴着副袖套,正在炉前忙着烤红薯。看他那熟稔的手法,简直活脱似街头卖烤红薯的小贩!

周荫仁请士绅赴的是“红薯宴”,除了烤红薯,所有的菜肴、点心都是红薯做的,汤也是红薯汤;上的酒则是市面上出售的烧酒中最便宜的“红薯酒”。他向大家的解释是:“国难当头,戡乱时期,当须节俭,不事铺张。”可是,人们都知道,当时县长以上的地方主官,中央政府是根据主管地方的大小等级按月下发一笔固定“特别费”归其使用的,这笔费用包括聘请幕僚、赠送礼物,以及以主官名义进行的招待等开支,毋须发票,多不退少不补,只要把工作完成就行了。因此,周荫仁以“红薯宴”款待士绅,便有“克扣公款中饱私囊”之嫌了。

那么,名片给了没有呢?给了,赴席的士绅每人一张。不过,名片上名、字、职务什么的都印上了,独独没有印上籍贯。周荫仁的这种别出心裁使人们对他的来路更觉得可疑了!

“新政”搜刮民脂民膏

周荫仁宴请过当地士绅后,开始正式在县政府上班处理公事。民国时的县政府机构设置简陋,县府没有办公室这个部门,但设置了一个秘书岗位。这个秘书负责代表县长、县府处理一般公事。周荫仁上任时带来了一个姓马的小老头做他的秘书,县府同僚都唤其“马先生”。

马先生根据周荫仁的指令,召集县税务局金局长前来磋商工作,三人缩在密室里谈了两天,然后,税务局就宣布增收两项捐税:一是路捐费,这有点类同于机动车牌照费,说是所有马、牛、驴子、骡子,反正是牲口拉的车,只要想进入全县各镇的,车主都得向税务局交纳路捐,官方发给证照,一车一证,钉在车上进城出城就没事。二是所有店铺都须交防火税,政府将把该项税收款用于增添消防设施和招募专业消防人员,以确保消弭火灾。

人们还在惊愕的时候,周县长又找县教育局局长一番商议后,宣布推出收取“童子军服装费”和“中小学校纸笔统一购销制度”。中国童子军始于1912年4月,各校10岁以上学生集体加入,统一配购服装及不开刃的短剑一把。像安阳这种经济落后地区,经家长要求一向是不配购服装短剑的。现在,周荫仁要改变现状,规定全县各中小学的童子军成员必须掏钱购买服装和装备(短剑)。至于后一项“中小学校纸笔统一购销制度”,则是由各校统一代办老师、学生平时所耗用的课业用品(民国时对文具用品的称谓),师生不许自行去本地或者外地商铺购买练习簿、草稿纸、铅笔、钢笔、毛笔、墨、砚台、算盘、橡皮、削笔刀、墨水、水彩颜料、文具盒、书包等,而必须向在读或执教的学校购买。学校则须向县教育局订货,预交货款,约期提货。

这两项新规定推出后,全县师生以及家长无不议论纷纷。家长中当然也有之前那班对周荫仁的来路已经产生怀疑的士绅,他们私底下聚集悄议,认为从周荫仁到任后的言行举止来看,这人不会是通过正常公务员考试渠道进入官员队伍的,多半是由省里某个手握重权的大官点名提拔的“简任官”。而从周上任伊始就迫不及待地推出那四项捐税费等规定来估测,这人的“简任官”资格可能是花钱买来的。因为只有那种花钱买官的家伙,上任后才会迫不及待想方设法地搜刮地方民脂民膏。

众士绅一番商议后,认为最好先派人前往省城探听周荫仁的来路和后台,然后再作计议。于是,大家就掏钱凑了旅费,指派在县城十字路口测字的假盲人“王瞎子”前往开封打听。“王瞎子”一去七天,返回安阳向众士绅复命:周荫仁系商丘人氏,出身塾师家庭,但因其父去世时他才七岁,所以只读过一年书。其父死后,母改嫁,他由务农的堂叔抚养,给地主放过牛,做过长工,后进城设摊卖烤红薯。26岁那年,中了300元彩票,便开了一家经营文房四宝及课业用品的店铺。周荫仁六岁练字,经年不辍,因此书虽读得不多,却写得一手好字。他开笔墨店铺后,兼带卖字。因为开价便宜,省城周边城镇的一些店铺开张时都来找他挥毫题写招牌。不过,周荫仁是怎么当上安阳县长的,这个情况“王瞎子”却没打听到。众士绅还在商量如何查到周荫仁的后台时,省高等法院却来人将周荫仁提溜去开封了。

降职留用

原来,周荫仁出台的那四项税、捐、费规定,在安阳全县老百姓中引起了强烈反响。特别是当各学校接到县教育局下发的《课业用品价格表》后,发现价格比师生向市场自购的要高出10%左右,而且据说并非本地商号供货,而是周荫仁从开封联系的货源,料想价高质差。这下,各中小学的师生愤怒了,不知是学生自己发起的,还是有老师或者本地文具商参与策划的,他们于7月11日各校考试结束准备放暑假的那天,突然举行了全城游行,指名道姓谴责周荫仁,打出标语呼吁将其驱逐。

游行结束后,安阳县学生联合会出面写了控告函,交县邮局挂号寄往河南省政府和省高等法院,控告周荫仁“擅定苛捐,借公济私,鱼肉百姓,怙恶不悛”。民国时的法院归属于同级政府之下,不过并非事事必须向政府请示,所以省高院接到这封信函后,也没知会省政府,就派员去安阳调查学生举报是否属实。

奉派外调的那二位是法官胡大尊和书记员寿曦光。两人到安阳后,先去学生会核实情况。学生如实报告时,其他与周荫仁颁布的新规定有利害关系的商人、百姓闻讯赶来附和控告。胡、寿又去县政府找周荫仁查问,不料周荫仁不买账,先是再三查看来人的证件、公文,又通知縣警察局派警察前来“保护”。最后在无奈之下接受调查时,又强词夺理,胡搅蛮缠。这下,军法官出身的胡大尊恼火了,其助手寿曦光也是年轻气盛,询问之后径奔县邮电局,往省高院拍发了一份加急电报报告情况,请求拘留周荫仁,押解回省讯办。次日上午,省高院回电同意,并附语要求县警察局协办。于是,周荫仁就被胡、寿两人拘留,由县警察局派两名警察一起将周荫仁提溜去省城开封。不过,周荫仁被提溜到省城后,还是受到了优待,没被当做一般人犯那样送看守所关押,而是软禁于省高院内。

承办员胡大尊、寿曦光知道这种案子须趁热打铁迅速办理,否则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次日上午立刻对周荫仁讯问调查。这时的周荫仁方寸已乱,再说他根本就没有官场经验,所以跟胡、寿甫一照面立刻就直言不讳道:“千里做官,只为吃穿,这是人之常情。况且,我这个县长位置是花了两千大洋买来的,您二位倒是说说看难道不该收回这本钱吗?”

这番话语把胡、寿二位弄了个激灵,回过神来,立刻撇开安阳百姓举报的内容,单问买官之事。周荫仁便把自己买官之事一五一十作了一番陈述:省主席刘峙自幼跟着在清朝军队中当统带的继父过,继父待他不薄,出钱让他先后在私塾、观澜书院、浦市高等小学堂就读,后又带其去日本。因此,刘峙发迹后一直标榜自己是读书人出身,每每喜欢舞文弄墨。他在开封当省主席后,其夫人杨庄丽经常去周荫仁开的笔墨铺子购买文房四宝。周荫仁知道她的身份后,每次都以进货价给她最好的商品,自己不赚分文,因而博取了杨的好感。刘峙的贪贿是出名的,而杨庄丽则是站在前台的积极操作者。周荫仁认识杨后,先是与其联手向部队和政府部门推销办公文具用品,所获利润四六分成。不久,周荫仁听说有人通过杨庄丽向刘峙走路子买官,心里一动,便想做买官中介生意。不过,他的社交面太窄,一时找不到下家。于是,寻思干脆自己买一个县长做做,三年一任万把大洋的横财总能发发的。周荫仁瞅个机会跟杨庄丽一说,杨一口答应,说别人要做县长,有四千、六千、八千三个价目,你周老板好说,拿两千大洋出来我跟刘主席说一声就可以弄一个中等县的县长。周荫仁大喜,于是就把历年积蓄拿出来又借了一些钱钞凑满两千给了杨庄丽。杨向刘峙说了说,不久就由刘峙签发了一纸委任状。

当下,胡大尊让寿曦光把周荫仁的这番陈述记录下来,也不问其他了,先让周荫仁签字画押后径送上司案头,说审出了一个“卖官案”,请示怎么往下弄。省高院几个头头见此事涉及刘峙,寻思不是闹着玩儿的,法院干脆退出吧,让省政府去处置,于是就把一应材料统统送往省府。考虑到涉及刘峙要保密,便直接送到了主持省府日常工作的秘书长张廷休手里。

张廷休是毕业于中央大学的历史学家,又因当过教育部次长、贵州大学校长而被称为教育家。这人的胆子比较小,这时坐在河南省府秘书长的位置上,不但对省主席刘峙不敢提什么异议,就是对老是来找他开后门办这办那的刘峙夫人杨庄丽也是唯命是从。不过,周荫仁买官之事是刘峙直接签发的委任状,他确实不知道。现在,省高院把周荫仁一案的卷宗送到案头了,他无法避开,只好硬着头皮处理。先跟杨庄丽通气,杨闻讯暗吃一惊,寻思经她之手卖出去的各种官位少说也有上百个,从来没有出过事儿,这次周荫仁才上任怎么就让人发觉了!不过,生性剽悍、贪婪的省主席夫人自恃有刘峙这个靠山,并不害怕,说张秘书长此事刘主席知道,是他亲自签发的委任状,交给我去处理吧,您就别管了。

杨庄丽跟刘峙说了此事,刘峙说那就把周荫仁的县长撤了吧,另外换一个人去当。杨庄丽手头颇有一些出钱买官而等候空缺的主儿,于是就选了一个,收了5000元,按照刘峙的意思,反复叮嘱对方要接受周荫仁的教训,别上任没几天就给人家举报了。至于周荫仁的案子,官都撤了,当然就是处置了。不过,周荫仁对此颇有微词,认为自己花了两千大洋,什么也没捞到,这本亏大了。杨庄丽听了生怕他在外面乱说,坏了刘峙名头,于是就和刘峙商量如何处置,要么退钱,要么再给他个什么官儿?刘峙说这人不是当官的料,县长不能当了,我留心一下另作安排吧。几天后,周荫仁接到了前往孟津县警察局担任看守主任(看守所长)的通知。

安阳百姓对省府如此处置此事不满,有人向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写信反映此事。林森这个国府主席是有职无权的空架子,收到信后转给了蒋介石。当时,刘峙正好在之前蒋介石对鄂豫皖苏区发动的“围剿”中指挥七个纵队攻占了大别山根据地中心新集、金家寨,迫使红四方面军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离开根据地,被蒋认为立下了“莫大功劳”,刚刚签发了对刘的嘉奖令,并将河南新集以刘峙的字命名为“经扶县”以示表彰。因此,蒋介石对林森转去的举报信根本不感兴趣,不予答理。之后,刘峙在河南省主席位置上一直待到1935年12月,其间与杨庄丽继续互相勾结,卖官贪贿,大发横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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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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