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社会的边疆与边疆文学
2015-06-09阿来
阿来
在消费时代到来以前,可能我们的边疆或者是我们文学当中的边疆,人文视野当中的边疆,有一个更本真的面貌;而今天的消费社会到来以后,因为我们想象的建构跟市场体制的某些不好的因素,导致了对边疆认识的扭曲和变形。这样说起来可能有点儿抽象,我想大家来回顾几首中国古代大家耳熟能详的诗歌。在这样的几首诗歌中,我们把它放在一起互相参照以后,大致可以勾勒一个过去的时代对于边疆或是边疆文学的基本的面貌。
第一首诗当然大家都很熟——《刺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第二首诗是唐代的一个特别的诗歌方式,或者是一个诗歌形式,叫“凉州词”。有很多人写过《凉州词》,包括王之涣、孟浩然这样的人。那么其中有一首在中国人的唐诗记忆当中排名一定是非常靠前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是一首诗。那么接下来两首在大家记忆当中可能就生疏一点,当然有人肯定也接触过。有一首诗是关于祁连山的,据说是一首民歌,后来被文人记录下来,在汉乐府诗里头得以流传。叫做“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 (此版本较多)无颜色”。这又是一首诗。后面我们来讲这些诗对我来讲意味着什么。再说一首诗,叫做“祭天马酒洒平野,沙际风来草亦香。白马如云向西北,紫驼银瓮赐诸王”。
这是不同时代的四首诗,时间最早的显然是《刺勒歌》,这是在汉代就有的。刚才讲的 “失我祁连山”(《匈奴歌》)大概也是跟《刺勒歌》同一时代的,是在汉代就产生的民歌。然后就是唐诗《凉州词》。最后一首,是金代的,中原王朝相当于北宋,因为大家知道北宋时候的中国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在北方先后有辽、金、西夏这样的国家。在中国北方,那个时候有个金朝,金朝有个诗人,叫萨都剌,他写的“沙际风来草亦香” (《上京即事五首·其二》)这首诗。我说这首诗,我要举这四首诗为例,其实要讲一个问题,它跟今天我们要讲的问题有很深的联系。
我觉得这四首诗刚好是比较集中地表达了在中国古代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族群在中国边疆地带的生活状况。我们说《凉州词》是中原王朝唐朝的汉族人要出去征服新的土地,那么《凉州词》也是唐代的一个大的诗歌流派——边塞诗当中的一种,这样一种诗歌是建立在中原文化,或者是汉文化的基础上的。刚才我们回顾的三首詩,“敕勒川,阴山下……”是一个叫做鲜卑族的人的歌唱,今天在中国历史上已经消失的一个民族。而“失我祁连山”也是今天在中国历史上已经消失,但是在中国历史上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一个民族——匈奴。最后一首就是金代的时候,金人今天去了哪里呢,我们大概不太知道了。但在金朝有一个做官员的诗人萨都剌,今天我们不太清楚他的民族血统,有些人说他可能是中国最早的穆斯林,也有人说他可能是另外的什么民族。但是我们就突然看到其实过去时代的,古代的这种多民族互相融合、互相征战的边疆。它的书写是由多民族的人们共同建构、共同完成的。这是第一个,用我们今天的话讲,就是他们即便是仅仅用汉语记录下来、保留下来流传到今天,他(们)也客观地记录了当时不同族群的多元文化的面貌。
在这种关于边疆的书写所形成的边疆文学当中,得到的那种特别鲜活的、生动的保留,它不但是各自描写了各自不同族群的生活状态,而且描绘出了他(们)不同的情感。
我们经常会抽象地脱离开问:文学是干什么的呢?那么文学其中有一个功能就是干这个的。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呢?其中的一个理由也是因为它具备了这样的一个功能。那么也就是说中国古代的边疆,尤其是我们打开中国历史地图的时候——我们早在七八十年代就陆续出版过一套地理书,由当时一个很有名的叫谭其骧的教授编写;他研究一门中国学科叫做“历史地理”,出版过《中国历史地图集》,就是关于每一个朝代的疆域的——你会突然发现中国边疆也不是一个恒定的边疆,它有时候变大了,有时候缩小了。总体来讲,疆域比较大的是这样几个朝代:汉朝,唐朝,元代,接下来就是清朝。而中国的疆域也不总是处在统一状态,我们有非常大的分裂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个非常大的分裂时期;隋唐以后,唐末到北宋的建立,五代十国是一个大的分裂时期。其实宋代就从来没有统一过中国,因为刚才我们讲,北方有辽、金、西夏。除非我们说,那些不是中国人的国家。今天在中国史当中,我们认为那是中国人的国家。而且在我们的《二十四史》中就有《金史》和《辽史》,说明中国古人也认为那些国家其实也是中国人的国家。边疆就这样是一个弹性的变化。
所以这时我就要破破题,就是我们讲的边疆跟边疆文学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们要加以总结:第一,中国的边疆是一个弹性的边疆;第二,我们的边疆,从古到今,我仅仅只举了几首诗,边疆的这个书写,如果我们要把它叫做边疆文学的话,它也是用多元文化来共同书写的。而中国的边疆正好是中国多元文化冲突、融汇,最后重新构建的地带。中国正是这样一步一步变成了今天这样一个国家。
所以,在这样一个情况下,我们不是只想回顾中国古代的问题。我觉得这个时候我们把这样一个问题基本讲清楚了,就差不多可以进入当下的正题:消费时代的边疆与边疆文学。因为我们刚才讲的是非消费时代的,也就是没有消费时代的。那么消费时代的边疆和边疆文学与那个时代的边疆和边疆文学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对于今天我们的中国人,对于中国这个国家,中国这个国家所包含的多样化的认知有什么好处?或者也有什么弊端?
我先讲一个例子。这些年大家都常去旅游,旅游如果要去跟藏文化有关的地方,大家一定会知道一个词叫香格里拉,是一个地名。在八十年代以前,在青藏高原的任何一个地方,不管是小到一个村落,还是大到一个地区,没有这样一个地理命名。这样一个名字,是从英语里头创造出来的。今天我们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连锁的五星级酒店,叫香格里拉酒店。那么它在用这样一种浪漫的方式,说它在建立一种高等的、具有某种异域特质的消费模式,所以它叫做香格里拉。
然而另外一个词,最早出现也在上个世纪初,跟西方一本小说有关系,叫做《消失的地平线》。今天我们如果去到云南、丽江这些地方,我们就看见那些地方的书店喜欢把这本书放在特别显眼的位置。他们是为了暗示你,说这本书里所说的香格里拉大概在我们这个地方。那么这是一本什么书呢?特别好的书吗?世界文学经典?不是。如果放在小说写法上来讲,它可能连一个二流小说都够不上,但突然有一天,中国人觉得要发掘某种旅游资源,或者是对于一些风景予以特别命名或者特别时髦的说法,这样一本在写作出来后被迅速忘掉的书,被我们的旅游专家发现了。
消费社会有一个特征是什么呢?这就说到消费社会。它(《消失的地平线》)本来有,他们也没觉得什么,当时也没产生什么影响。在这本书产生的百十来年时光中都没有产生什么争议和影响,很少谈论,差不多都忘记了。但是到中国的消费社会到来,那么在消费当中,对于边疆最重要的消费就叫旅游,边疆就成了异民族的地方,遥远的地方,就成了我们的旅游目的地。那么旅游目的地是需要给它灌注一些内容的。刚才我们讲,我们在读那几首诗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样的情感,一定没有人事先给你规定,是这些人自己进入边疆人的生活当中的时候,一个很自然的流露跟书写。所以在相当程度上说,我们都可以把它们当作一种情感的历史资料来加以把握和掌控。
但是今天的旅游不一样,我们还没有去旅游的时候就会拿到很多宣传文案:图像的,声音的,文字的。今天出现一个旅游目的地,不管是边疆还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它已经事先作为一个消费品进行了包装。这个包装呢,有可能是它本来的样子,有可能不是它本来的样子。前几天我们去看黄鹤楼,因为黄鹤楼有这么多古今中外脉络清晰的书写,我们已经很难构造出另外一个关于黄鹤楼的书写了,所以它这个包装可能是对的,因为我们要包装它,我们说的还是那些人。我们不可能不说崔颢,不可能不说李白,不可能不说孟浩然,不可能不说苏东坡,诸如此类,所以很难。但是在藏地的旅游,比如说在香格里拉这个地方。过去没有香格里拉这个地方,但是我们也要做一个旅游产品,我们要包装一个地方。但是在当地人自己的文化当中,又找不到太多的说道。突然从一个外国人的小说里头,在一个外国人都忘记的外国小说里头,找到了一本《消失的地平线》,说他们降落在这个地方。我们就忘记了里头的殖民思想,西方人不正常的那种自高自大。我们只许它把它塑造成一个世外桃源,然后就满足于这种包装,来把某一个地方脱离实际地包装成一个世外桃源。然后我们甚至要把它原来的地名改掉。
我们知道,任何一个地方的名字,一定是跟过去的历史和文化有着深切的联系。那么当我们用一个虚构的小说当中的名字来取代了原来那个名字的时候,这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切断了这个地方跟它的历史记忆之间的联系。切断这个联系,我们是想用一种新的命名方式给这个地方重新塑造一个虚构的历史、想象的历史。而这种虚构和想象的冲动不是基于过去文艺创作中对美的追求,不是这样的;也不是为了传承某种精神的情感的建构,而是为了推销一个种族。经过虚假文化包装的产品推荐给谁呢?推荐给一个叫游客的群体。
在这里我们就看到,地方史被重新建构。我们看到一种不正确的书写了這种边疆的边疆文学,那么这个时候它援引的也是某种边疆文学,是一种出于殖民心态不正确的边疆文学。但它若跟我们的市场体制发生了一个特别深度的默契,那么它们结合在一起,就是为了追求某种商业利益。然后我们基于想象,重新构造一种历史。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我们就要说到游客。游客去到边疆干什么呢?过去我们讲王之涣、高适,他们这些写边疆诗的人去边疆干什么呢?开疆拓土。那个时候的人,他们去往世界的四面八方,不是去娱乐自己。唐玄奘去印度取经,写下了中国对外国地理的发现,有一本书叫《大唐西域记》,开拓了我们关于边疆的想象。所以他从印度一回来,唐朝皇帝要把他请到宫里头去谈话。结果两个人的目的不一样,唐玄奘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想做的工作是想用佛教的道理来说服皇帝,想让他信仰佛教并支持佛教;但皇帝把唐玄奘叫来,目的不是想听他讲佛经,而是说,你已经越过我们的疆域,有什么国家,有什么民族,有什么山川河流告诉我。因为那个时候唐朝皇帝有大唐气概,他想更大地开疆拓土去征服世界;唐玄奘知道想要说服皇上支持佛教大概很难,所以在皇帝的催促之下,就把一路经历的所见所闻写了下来。这才有了《大唐西域记》。这可能也是中国人最早的一本关于超出我们地理疆域以外的地理书籍。
其中有一个我比较喜欢的文化批评学家——苏珊·桑塔格,她写了一本书:《谈摄影》,是谈今天关于人的摄影的。她写这本书的时候,应该还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是在摄影还没有普及泛滥到今天这样一个程度的时候。所以,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个思想家的敏锐:她觉得随着摄影技术的普及,一个时代可能正在到来。
什么时代正在到来呢?消费他人生活的时代。苏珊·桑塔格指出,这样一个(消费)时代到来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消费别人的生活。消费别人的生活有两种方式,其中一种是消费别人生活中的痛苦。苏珊·桑塔格举过一个例子,就是很多人尤其是西方人特别喜欢去非洲,黑人快饿死了,本来很健美的非洲妇女没有衣服穿,不穿上衣不好看,因为两个乳房像两个空空的口袋,但他们特别愿意把这些东西拍下来,然后在西方的媒体上使用。其实很多年前还有一个事件,就是索马里发生大饥荒的时候,一个很有名的记者写一个小孩濒临死亡,快饿死了,快渴死了,一只秃鹫就张开翅膀蹲在这个小孩旁边,等着他死亡,然后就可以吃他的肉。这个记者把这张照片拍下来,得了当年的普利策奖——新闻奖,但这件事后来引起了社会当中很多人的反思。人家就问他:你有没有救他?他说:我是一个记者。然后大家开始辩论:一个记者首先是一个记者还是首先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就应该把这个人救下来,把这个秃鹫逐走。如果你觉得职业是大于人的,当然你也可以很坦然地把这张照片拍下来。而且后来,这个人甚至在拍完照片后也没有管这件事情就离开了。这当然在社会引起很大的争议,但西方人总认为是另外一种东西。我们相信这个记者也认为真的是职业高于一切。最后正是在全国舆论之下,大家的普遍讨论之下,这个人自杀了。
但是这也表达了她对西方那种舆论环境的看法,指出了西方那种由殖民主义所滋养的自大跟狂妄;但西方社会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它有一个相对宽松的言论空间,大家不同的声音可以在一起讨论跟反省,所以它有一个自我纠错的机制。所以当这样一件事情发生之后,社会讨论引起了这个人深刻地反省和内疚,以至于最后要自己结束生命。
这样的情况放在我们中国的语境当中,可能很难发生,现在我们缺少一种反省。我想我们今天讲边疆文学,其实也是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就是当我们的行为,即便包含探索的文化行为,它实际上变成了人家指定的一个消费产品的时候,人家既规定了它的外在形式,也跟它装进了一个看起来合理的、言之有据的文化内涵的时候,其实我们应该更多地发挥自己独立的思考能力去想这是怎么回事。比如说香格里拉,这样改变了一个地方的命名,最后有意无意让大家对那部拙劣的西方小说发生联想的时候,脱离开当地的现实构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幻的存在的时候,这个情况是比较糟糕的。
现在我们再回到苏珊·桑塔格,她曾说,我们建立起来一种消费——旁观。旅游就是一种旁观,而不是进入。人群之间真正的融合需要进入,我们不是进去而是旁观,而且她说我们还喜欢旁观他人的痛苦:我们都假定,那些被旁观者,也许是在社会地位上,也许是在文化上,也许是在经济上低我们一等半等,不然我们那种欣赏奇观的心理就建立不起来。所以她说今天的旅游业有一个巨大的风险,就是把任何一个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文化或者是民族生活奇观化,就是我们已经不愿意看到他们的正常生活了,所以他们也附和,这就是市场跟消费之间形成了一个特别好的互动关系。你不是要看稀奇吗?我就制造出一些稀奇的东西来让你看,也许这个东西甚至是假的。然而还不够,看了稀奇造成审美疲劳了,下一次我再耸人听闻一点,所以今天我们在普通的地方反复地构造这样的奇风异俗,其中边疆地区的文学书写也形成了这种构造的一个根源。
那么这个根源有兩点。一个是有些不负责任的书写,它变成了消费社会重新构造品牌,重新构造产品的一个资源,比如说我们刚刚讲的《消失的地平线》里的香格里拉,今天真的变成了中国的一个地名,一个地区的名字,也成了一个地域的名字,这个地域出现的最大的意图,就是成为最大的旅游产品,被全世界的人接受。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其它的还有很多。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一个消费社会的到来,这样的一个把别的民族奇观化的理解,造成了第二个问题。就是影响到今天正在产生的文学书写,我们有很多人的书写。这种书写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外面的人到那儿去书写,一部分是本地人自己的书写。就像刚才我讲的,过去的边疆应该也存在,“敕勒川,阴山下”,“失我焉支山”是本地的书写;“葡萄美酒夜光杯”是外来人的书写。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它们都是接地的、在场的、相对客观的。
但今天这种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事实上,我们今天的书写已经和真正要书写的对象没有什么关系了,比如这些年非常流行的一本叫做《藏地密码》(多卷本)的书。你要从想象来讲,从书写方式来讲,其实是可以作为一个虚构文本存在的,但是它的一时风行,发行量到那样大的一个程度,刚好就是我刚才有意无意之间描述到的。大家阅读这本书,未必把它当做一部好的小说,或经典的小说。读这本书的人也明白,它描绘的未必是一个真实的西藏,但是他们为什么还要去读它呢?刚好就是苏珊·桑塔格指出的,就是我们这些人不光在实际的旅游行动中被规范,在实际阅读中,我们也带上了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这本书所谈到的,旁观他人,把他人生活奇观化的误解。
如果苏珊·桑塔格这本书写于七十年代,那么到今天差不多有半个世纪了。这种苗头刚刚出现,西方的思想家就非常警惕。但是今天的中国人,我们还陷于这样一种狂欢当中,不管是消费产品提供者,还是这些消费者,大家之间,用西方的批评术语讲,其实也达成了一种高度默契的共谋关系。如果没有这样产品的提供,当然也就没有这样的消费者;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狂热的消费者的追捧,这些产品也不能蔚然成风:所以这中间建立起了一种共谋关系或者是良好的互动。那么这样一种互动在今天消费社会建立起来后,是需要警惕的。
在消费社会,你提供了一个产品,没有得到市场欢迎的时候,那贴在你额头上的只能是两个字:失败。谁愿意在今天这个社会中做一个悲壮的失败者呢?我们都愿意做一个非常虚荣的成功者,我们今天的社会还非常推崇这样的成功者,所以它更进一步地影响书写,就是当我们要再写一个新的东西的时候,就变得非常困难。我就要想市场,那么市场已经是这样子了,尤其在边疆的书写的时候,变成这样子了。变成这样子的一种情况后,要取得市场的成功,就一定要像当年把一个旅游地点塑造成香格里拉一样,真实不真实是不要紧的,但是我要契合他们的心理,投其所好,满足他们的想象,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我满足了他们的想象,构成了那种共谋关系,那么我就能成功。但是如果说,我坚持要说出我自己所深刻体验的那个世界,如果我说出的体验不但不跟别人发生共谋关系,反而形成对立,就是我们不这样看这个问题,它就意味着失败,那么他肯定会选择通向成功的道路,所以消费就是用这样的一种方式,这样的一种体制来消灭我们真实的表达跟书写。
所以,大家不要小看文学,虽然平常我们觉得文学隔我们很远,但文学的方式其实随时随地,以一种感受的方式渗透到我们对日常生活的态度里头去了。他们有一种说法,说使我们的生活处在一种不及物的状态,就是说我们把所有的词都虚化了。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说我们西藏。我说在今天所有人的心目中,西藏已经变了。西藏是一个名词对不对?但是我们已经自动地把它变成了一个形容词。我的文章叫作《西藏不是一个形容词》。但是确实在今天这个消费社会之下,全世界都把它想象成一个形容词。形容词是什么呢?就是我们愿意在这个世界上构造一个我们生活的反面。我们经常假定我们的城市生活是非常复杂的。我也在城市当中生活,在我的体会当中,如果我们自己单纯的话,其实城市没有那么复杂。但是我们首先把自己搞得很复杂,所以我们觉得周围也很复杂。
过去的边疆和边疆文学本身是(关于)激荡者、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这样一些宏大主题的,表达了人类的精神当中最高贵最伟大的探索性的疆域、认知性的疆域、地理的疆域等这样的一种文学体裁。在今天的消费社会它开始日益萎缩,然后变成我们这个泛娱乐时代的不求甚解的消费工具。这样的消费工具会带来一种什么东西呢?
今天我们可能看到,在新疆、西藏地带的许多人对这个国家文化的不认同。这样一个问题,当然也有他们思想根源的问题,但是如果我们愿意认为这个社会的所有面貌不但跟国家政策有关系,跟今天的经济运行模式有关系,其实也跟每一个中国人的文化意识与文化行为有关系的话,那么我们愿意想一想这个问题,我们跟这样的局面的形成,有没有一点蛛丝马迹的关系?如果有,我们愿意为了矫正这种对边疆地带的认知做一点什么吗?
过去孔子在《论语》里头其实也讨论这样的民族关系跟远方文化的问题。孔子的学生对他说,那些远方的人不服气,经常跟我们发生征伐之事,怎么办呢?孔子说,不要老是想到兵戈相向。他的原话是: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说那些遥远的民族,不同地方的人,不服,不跟我们和谐相处,兵戈相向当然是一种解决之道,但重要的是,他说是“修文德以来之”,使我们自己更加文明,使我们的文明程度远远超过他们,最后让他们自动来向我们学习。而且中国历史上,这样的策略是有效的,刚才我说鲜卑民歌,当然我不知道鲜卑人是什么样子的,但鲜卑人把他们的民歌用汉语的形式留在了汉语诗歌当中。
所以从文化的意义上讲,不管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还是西方人类学的最先进理论,都觉得任何一个民族,过去我们很可能更愿意从人种上来把它描绘成一个血缘共同体,其实这个民族不断在血缘上跟别人通婚,不断在吸纳别人的血缘,更可靠的是,它是一个文化共同体。不管你过去是什么血缘,你进来以后,你超出了这种语言,认同了这个语言所包含的这些价值观,那么我们就形成了一个文化共同体。当这个文明够强大的时候,那么我们对周边就有影响力和吸引力。当这个引力消失的时候,他们就会四散而去。
那么当我们意识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文化共同体的一员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原来这个文化是如何对外表现的,其实跟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关的。这种相关不是说我们每个人要到边疆去抛头颅洒热血,也不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要用正确的方式去书写边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书写和表达的能力。但是我们应该说,在构建我们自己这个文化体系的时候,不认为所有责任都是别人的,我只是个屌丝,而别人去当男神女神:你们去构建,责任交给你们,然后我们躲在一边。而是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共同体,我们共同构建,使我们这个文化逐渐减去这种浮夸的、脱离现实的、喧嚣一时而不知道为什么喧嚣的现状,从而变成一个沉静的、愿意内省的、思索自我、思索自我跟他人的关系,更要思索自我这个文化跟别的文化的关系,跟自然环境的关系的文化。这个力量在大家身上,所以我们今天对于文化的书写,对于边疆的书写,才可能回到正规的轨道。那么在今天,我们可能确实受到了消费社会的,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的,把他人生活构建为一种奇观的影响,如果要得以继续,就要克服那样一种表达。
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每个人对这样一个消费社会、对边疆的书写和表达,以及我们作为普通的读者跟消费者对于边疆书写和表达当中出现的那种不正确的方式保持几分警惕的话,这也是对我们社会安定或国家共同体的形成与建设的一个或大或小的贡献。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