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梯通往天堂
2015-06-09张永久
张永久
漂流
1927年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重要年份。这一年,国际共产运动正在中国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尤其是南方,由朱德领导的南昌起义和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先后爆发,红色根据地井冈山应运而生,时代浪潮风起云涌,套用一句人们熟悉的话说:偌大的中国,再也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了。
高挑的个头,清隽的面庞,略带忧郁的眼神……徐訏这个一脸书卷气的美男子,虽然身处的地理位置上海也属于中国南方,却并没有受到革命思潮太多影响。1927年春天,他报考了北京大学,录取名额甚少,只有八个人,发榜那天,徐訏十分紧张,他踮着脚挤在人群中看榜,顺着名字往下数,第四个就是自己。心里“咚”的一声,久久悬空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对于19岁的徐訏来说,北京大学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比如说吃饭吧,北大附近有许多小饭铺,每天中午以及傍晚,学生去小饭铺里赊账吃饭,等钱赊到三十块时,垫付五块钱,又可以继续赊账一段时日。北大附近的小饭铺很多,西斋门前一片,东斋门前一片,二院门前两片,一院对面也有两片……一共十三片。如果依次赊账吃饭,可以支持一星期。若干年后,徐訏仍在怀旧文章《北大区里的小饭铺》里津津有味地回忆道:“许多旧同学现在做了厅长、县长、校长,或者是更大的官爵与更有名的学者了,可仍然还是他们的债务人呢!”
实际上,此时的南方青年徐訏,更迫切需要的是精神食粮。
徐訏的父亲徐韬是清朝光绪年间的举人,担任过北洋政府的财政秘书和上海中央银行的干事,从家境上说,徐家应该算是个殷实人家。但是徐訏11岁随父亲离开故乡到上海,寄寓在天主教圣方济中学里读书,父母长期分居,徐訏极少能感受到家庭的爱与欢乐,伴随他的是永恒的孤独和寂寞。一般而言,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要比其他人敏感,他们内心里充满了热情与渴望,表面看上去却显得比较木讷。
那时候北京大学校园里群星璀璨,徐訏夹着课本,去听胡适、陈寅恪、金岳霖、陈大齐等等青年教授们的课。不过,徐訏当时的兴趣点并不在于此,他认为北大青年教授的讲课水平并不怎么样,对他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他把主要精力全都花在了读书上,读书的快乐给了徐訏从未有过的满足。他后来回忆说:“我读书博杂不专,偏偏阅读多了,常识丰富,偶尔教授们说了外行话,我就觉得他们幼稚。年少气盛,很有点瞧不起他们。”
50年代徐訏
70年代徐訏
最开始的时候,徐訏常常依偎着火炉读书。为了节省煤球,他把读书的地方移到了床上——拥着一床棉被,埋头苦读。这一习惯后来他一直保持了终身,他称自己的这种读书方式为“温暖而又可怕的陷阱”。徐訏最喜欢读的是哲学书,从康德、弗洛伊德到马克思,他恍若驾着一叶独木舟漂流在海洋上,逐一去拜望那些风光旖旎的陌生岛屿。
最让徐訏着迷的是马克思主义。如他自己所说:“我进大学的时候,正是马克思主义初兴之时,因为正是知识欲旺盛之年龄,每出版一本书,无论文字多么生硬,总是借来买来,从头把它读完。”徐訏不仅如饥似渴地研读马克思主义,而且沉醉其中,身体力行,将学校所指定的其他参考书一概斥之为“资产阶级反动思想”;他还努力克服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劣根性”,每当内心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不那么坚定的时候,灵魂深处就会泛起一种犯罪感。
徐訏希望成立一个组织,名称都已经拟好了:左翼心理学家联盟。当时和徐訏一起联合行动的有四五个青年朋友,其中以年龄比徐小两岁的姚雪垠最为积极。姚雪垠来自河南农村,其时已发表过一些反映农村生活的短篇小说。姚雪垠信心十足地对徐訏说,他认识左翼联盟的人,成立组织时应该请他们来,给一点指示以及“承认”云云。徐訏频频点头,认为姚雪垠说得在理。那年月他们对成立组织充满了热情,却并不懂得其中的实际意义。
有一天,四五个青年人在徐訏租住的寓所里召开成立大会,进来了一位陌生的面庞,也是个年轻人,自称左翼联盟的特派员。那位特派员既不谈理论,也不谈成立组织的具体方法,神气十足地指示道:你们先把组织成立起来吧,成立以后再和我联络。特派员坐了十来分钟便走了,四五个青年人在一起议论了一会,也不知该如何行动,感到有点迷茫,随后也作鸟兽散。
不久,姚雪垠被他所在学校以“思想错误,言行荒谬”为罪名开除,从此结束了学生生活,漂泊到北平等地以教书、写稿为生。徐訏对马克思主义的热情也开始下降,那个“左翼心理学家联盟”自然也就胎死腹中了。
徐訏所处的时代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动荡不安的时代。这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同时也是理想主义受挫的时代。徐訏自称是这个时代的“失败者”,他说:
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在动乱的中国长大,所遭遇的时代风浪,恐怕是以前任何中国人都没有经历过的。我们经历了两次中国的大革命,两次世界大战,两个朝代。这短短的几十年工夫,各种的变动使我们的生活没有一个定型,而各种思潮使我们的思想没有一个依赖……我同一群像我一样的人,则变成这时代特有的模型,在生活上成为流浪汉,在思想上成为无依者。
所谓“思想上成为无依者”,意即他是个没有组织的人。徐訏在精神上漂泊了一生,在各种思潮和主义中间徘徊流轉,却从未被任何一种思潮和主义带走。如他自己晚年所言:“只是被冲击了一阵,还是在茫茫大海中漂流着。”徐訏与马克思主义的蜜月期比较短暂,他在《我的马克思主义时代》中说:“20岁的时候,的确是共产主义的信徒,但到了27岁,才真正摆脱了共产主义的枷锁。”
徐訏说,时间只是人类的幻觉。在他看来,人世间的一切事件都是发生在同一平面上的,而人世之外另有一层永恒的宇宙之光。他的精神漂流,也只是人类某个个体的奇异幻觉罢了。
婚变
徐訏喜欢哲学,一生都沉浸在对自己的人生际遇进行形而上的思考中。他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多种可能性,命运藏在不可知的偶然里,难以捉摸。
徐訏从小生活在旧式家庭,后来随父亲来到上海,长期在教会学校里读书,受单调刻板环境的浸染,使他有点自卑,觉得自己是个与文学艺术格格不入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徐訏接触到绘画,迅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继而他又狂热地迷上了音乐,成为法国人德彪西的忠实信徒。十分奇怪的是,后来徐訏既没有选择绘画也没有选择音乐,而是孤独地走上了文学之路。
徐訏心中有一个文学梦的天堂——那个地方是法国巴黎。
上世纪20年代,美国人海明威怀惴着成为伟大作家的梦想抵达巴黎,融入到以格特努德·斯泰因为中心的文学沙龙里。后来海明威写了本小册子《流动的盛宴》,回忆巴黎生活的艰辛、欢乐与愉悦。海明威在扉页上写道:“假如年轻时你有幸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无论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书页中到处晃动着庞德、乔伊斯、爱伦·坡、毕加索、菲茨杰拉德等文学艺术大师们的身影,这让年轻后生徐訏向往不已。一杯咖啡,一本笔记簿,海明威就能在咖啡馆里写上一整天。巴黎那时候像一幅纯粹的静物画,刹那间释放出了灿烂无比的光芒。他似乎听见海明威微笑着说:“整个巴黎是属于我的,而且属于这本笔记簿和这枝铅笔。”这样的日子,不正是徐訏所要的生活么?
到巴黎去!徐訏心中激荡着迷恋与狂热。他写了封信给上海的父亲,明确提出了要去法国巴黎留学的愿望。没过多久,他收到了父亲的回信。父亲对他想去巴黎留学的愿望并不反对,但是说了一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现在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即便要去留学,也应该先结了婚再定。
父亲的信中还夹了一张照片。那个女孩子叫赵链,祖籍杭州,比徐訏小五岁。说起来,徐訏与赵链原本是认识的。不仅认识,关系还十分亲密。他们是在宁波认识的,两人曾经赴城外的湖泊上划船,彼此心中荡漾着甜蜜的爱意。只不过,为了圆自己的留学梦,徐訏此时并不想让自己沉浸在爱情的漩涡中。
仍然抵不过家庭的反复催逼,1934年,徐訏在宁波老家与赵链正式拜堂结婚了。据说,徐訏与赵链结婚时曾向鲁迅求过两幅字。鲁迅所录的两幅字分别是唐代诗人李贺以及南宋名士郑所南的诗句。徐訏十分珍爱,将它们装裱成轴,挂于他当时寄居的上海寓所客厅里。
徐訏与赵链结婚后,还是履行了他的初衷——去法国巴黎留学。1936年秋天,徐訏背起行囊,辞别心爱的妻子和儿女,独自踏上了远涉重洋赴法留学的征程。两年后,徐訏留学归来,回到上海,与家人团聚。
关于徐訏与赵链的这段婚姻,海派女作家苏青在《结婚十年》中曾有详细的描述。苏青这样写道:美妇人赵链是个活泼摩登的女性,仿佛成天在笑的漩涡中打滚,一眼看上去,像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天真少女。
苏青原来就与赵链熟悉(赵是苏青五姑母教的女学生),赵链与徐訏结婚后,住的地方就在苏青家附近。苏青那时候迷上文学,爱到徐訏家去借小说看,每次去了,赵链都待她很亲热,两个人站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搭讪。赵链经常对苏青诉苦,说她丈夫徐訏是个书呆子,只知道读书写作,不懂得柴米油盐,和他在一起生活实在太没有乐趣。徐訏还有些不中用的狐朋狗友,天天泡在一处胡吹胡侃,又不能当饭吃,那有什么用呢?有一天,徐訏在朋友家谈得高兴了,接连两个日夜不回家,也不打个电话通知,害得赵链一个人在家里提心吊胆。说到末了,赵链掉下了眼泪,说道:“这辈子嫁给他,算是倒霉透顶了。哪里像你,嫁了那么好的一个先生,又会赚钱,又懂生活的情趣……”
徐訏、张选倩与女儿
闲暇无事的日子,苏青将这个情景讲给丈夫李欣后听。李欣后似乎对赵链颇感兴趣,笑吟吟地对苏青说:“你若喜欢同徐太太来往,请她常到我们家来玩吧。茶水点心款待得客气点。这样一来,你的生活也多一些乐趣,不会再觉得无聊。”苏青是个单纯的人,她喜欢热闹,把丈夫这话当圣旨看,每逢家中冷清的时候,就去邀约赵链来家中做客。
谁能猜得到后面的故事呢,久而久之,李欣后和赵链混到了一起,他们偷偷摸摸约会,进饭馆,下舞厅,故事演变到最后,李欣后竟然搞大了赵链的肚子。
故事中的两个家庭,先后以离婚为结局。对于这个结局,苏青似乎看得很透,她说:“一般艺术家,也包括文学家,恐怕都是不大可靠的。因为他们一来太爱自己的作品了,对于别的东西便少了真情;二来他们的幻想太多,常常把事情想象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却不大會爱人。说到底,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
1941年8月,徐訏与赵链在上海离婚。之后不久,徐訏背井离乡去了抗战大后方重庆。对于自己与妻子赵链的那段感情,徐訏始终依依不舍。虽然从此他再也不愿提及赵链的名字,但是暗地里却写了不少诗,怀念他曾经热恋过的前妻赵链。其中有一首《点化》中写道:
如今我悟到寥落的春梦,
才是我过去的生命,
是你闪耀的光芒,
使我在青天下清醒。
1943
徐訏与赵链离婚时是战乱时期,日本人攻占上海,无数中国人正在苦难的大地上颠沛流离。按照徐訏最初的想法,他还是想留在上海,靠写稿来维持生计。他从骨子里热爱文学,做梦都想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但是有一件事,改变了徐訏的生活痕迹。
有一天,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忽然前来探望徐訏。朋友脸上的神情很神秘,说有重要事情商量,并且事先提醒:无论他是否应承,都不许告诉别人,否则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那位朋友低声说,有日本方面负责文化工作的人,想请徐訏出面主持文艺活动,金钱待遇上决不会亏待。徐訏听了大吃一惊,他不能答应,又不能当面拒绝,支支吾吾地回答说:自己现在刚刚离了婚,情绪苦闷低沉,每天都泡在舞厅里跳舞,要不就到跑马场去赌博,暂时没有做任何事的心情。
那个朋友说:暂时不想做事也行,等你心情好些了,我再来。这个战争呢,不是短时期能结束的,何况,你一介书生,经济上并不是太富有。
过了几天,那个朋友果然又上门来了。劝说了一会,徐訏表面上有点心动。迟疑不决地说:等几天吧,我再考虑下。
那个朋友走后,徐訏思来想去,担心那人再来劝说自己无法应付,于是选择了离开上海。
1942年5月3日早晨,徐訏跟随一家旅行社走上了逃亡之路。
徐訏这次逃亡,从浙江金华乘火车到达江西鹰潭,然后转乘汽车过金溪、南城、宁都、银坑、泰和,到达湖南衡阳,接着又到了广西桂林。整整一个多月的艰辛行程,其间的辗转奔波让人刻骨铭心。
在桂林生活了两三个月,1942年9月,徐訏从桂林直达重庆。由时任国立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主任的伍叔傥先生介绍,担任国文系兼职教授,并在中央银行做兼职工作。
正是这段相对稳定的生活,为徐訏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环境和心情。在重庆一个名叫“湖北旅馆”的小客栈里,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上,平摊开一本朱红色精装的“新生日记”,徐訏沉思良久,翻开第一页,徐缓地写下了三个大字“风萧萧”。
徐訏在电影《盲恋》中客串角色
每个白天,徐訏都要到中央银行去签到,上班时间并不算太忙,喝茶,聊天,看报纸,日本飞机经常飞到重庆上空,躲警报成了徐訏最盼望的时光。那样的日子他可以早退,穿过一条条小巷,回到空气浑浊的“湖北旅馆”里,埋头写作长篇小说《风萧萧》。
1943年3月,《风萧萧》开始在《扫荡报》上连载。虽然徐訏对即将到来的巨大成功毫无心理准备,但是巨大的成功依然不期而至。《风萧萧》一经面世,《扫荡报》立刻洛阳纸贵,重庆过江的轮渡上,几乎人手一纸,人人捧读,先睹为快。不久,这本书由成都东方书店出版,很快风靡了大后方,被列为“全国畅销书之首”,1943年也因此被人称作“徐訏年”。
尽管徐訏后来把《风萧萧》的巨大成功归结为“偶然事件”,他对这部小说并不满意,认为“这本书并没有写好,至少没有我后来写的东西好”。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成千上万的读者对这部作品的疯狂喜爱和追捧。
作家吴义勤、王素霞在《我心彷徨——徐訏传》中分析说:《风萧萧》成为那个时代的经典并不是偶然的。这与战时人们的心态有关,更与小说神秘的风格、生动的故事和强烈的生命情绪有关。《风萧萧》中的男主角是独身主义者、哲学研究者徐。这个人“一方面厌憎繁荣的都市,另一方面又醉游于都市的繁荣”,他既向往宁静雅致的书斋生活,又常常无法抵御现代都市中霓裳艳影的世俗荒唐,这种主人公生存的悖论给予读者极大的阅读兴趣。有人说徐訏是现代中国最会编故事的小说家,《风蕭萧》确乎提供了这种特证。小说情节极富生动性和传奇性,故事曲折、缠绵、惊险、奇特,成为经典畅销书合情合理。
爱是不能忘记的
《风萧萧》带来的成功,使徐訏一下子陷入到大红大紫的明星状态。
徐訏小说中的男主角大多是受过西式教育的知识分子,他们相貌出众,谈吐文雅,风流倜傥,现实中的许多女读者常常按图索骥,认为徐訏小说中的男主角是作家的自画像(确实也有些相像)。有一段时间,徐訏每天都能收到笔迹娟秀的信件,从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到风韵犹存的家庭美少妇,看着那些信件和照片,徐訏犹如行走在山阴路上的过客,沿途的绮丽风景让他应接不暇。还有些更加大胆的女子,隔三差五主动地找上门来,弄得徐訏措手不及。
据吴义勤、王素霞在《我心彷徨——徐訏传》中介绍:那段岁月,在徐訏的记忆中,好像梦一样,充满了浪漫与温馨,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愉快的时光。他从那些女子中选择了一位谈起了恋爱,两人关系发展得非常迅速。等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正赶上他受《扫荡报》委任要去美国。婚姻与事业发生了冲突,徐訏十分矛盾。有一天,他当着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同事陈封雄的面,以抓阄论取舍,结果抓到的是“婚”字。徐訏连连摇头,说道:“不行,不行,这事还得考虑……”在婚姻与事业的权衡中,徐訏最终还是选择了事业,1944年,他只身漂洋过海到美国威斯康辛去了。
徐訏曾经夫子自道,他“是一个笨拙呆板,疏懒冷淡,既怕敷衍又怕应酬的人,所以很多认识很久的人,往往还是很生疏”。他称自己胸中没有什么大志,既不羡慕富贵,也无意于荣华,是一个企慕真、企慕美的人,只是想在宁静的乡村里,过一种质朴简单的生活。
在与女子相处的关系上,《风萧萧》中的那个男主角的自白十分能代表他的心迹:“一个独身主义者的爱情,永远是精神的,也永远是不专一的。”徐訏一生爱过若干女子,可是到晚年他反思:“我忽然发觉自己没有爱过一个人,爱的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也没有一个人爱过我,她们爱的也只是自己的想象。”
徐訏生命中的第一次爱情发生在他11岁。徐家有一位名叫殷三姑的女佣,当时23岁,每天早上7点至8点教徐訏读书。在殷三姑的引导下,“我也被拉着用功起来,那年中学一年级的考试,我考了第一,从那刻起,我与她很奇怪的成了非常好的朋友,或者说她确确实实成了我的大姐。”少年时代朦胧的男女之情爱像春天的嫩芽,点缀了徐訏儿时记忆的风景林。许多年后徐訏写了篇小说《时间的变形》,坦诚地剖白了自己的心迹:“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注意女人了,我免不了暗想,如果她年轻十岁,做我的太太不是很好么?”遗憾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与殷三姑之间都存在着太大的差距,殷三姑的结局也让人唏嘘,最后并没有和任何人完成婚姻,而是去了尼姑庵。
在法国巴黎留学期间,徐訏与日本女作家朝吹登水子的爱情故事也十分引人注目。朝吹登水子是日本文坛的一位著作等身的女作家,她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萨特及波伏娃等人是知交。
好友鲍耀明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想起徐訏》,描述过他们之间的那段恋情:1937年12月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徐訏与朝吹登水子在塞纳河畔的一家咖啡馆中相遇,一段恋情由此萌发。认识朝吹登水子不久,徐訏患了一场重感冒,每天躺在病床上默默思念着远方的异国恋人。他在病中写了一首诗《偷望》:
我奇怪,今天那分異样的忧郁,
在我的灵魂深处浮起,
不知道它的来源,也寻不出它的根,
它把我的心蚀成了残缺。
我希望天黑,不愿今夜有月,
幽暗中,我要偷望你的窗帘动处,
有一缕灯光或者会交给我,
你的影子,填补我心头的残缺。
徐訏与日本女作家朝吹登水子的这段爱情,并没有结出任何果子。朝吹登水子回国后,无法忘怀与徐訏的爱情,晚年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爱的彼岸》(1987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中译本),至此,徐訏在法国巴黎的恋爱故事才在世人面前露出了一些端倪。
据吴义勤、王素霞在《我心彷徨——徐訏传》中透露,1944年,徐訏担任《扫荡报》特约记者被派驻美国威斯康辛期间,与一位犹太少女发生了浓郁的爱情,每当夜色降临之际,徐訏都会在自己的住所等候她的到来。而每当犹太少女离去的时候,徐訏总会长久地回味与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那段时间她为犹太少女写过许多诗,其中有一首《还未衰》云:
你把我记忆送走,
把我想象唤来,
你还叫我背着良心,
承认浑圆的地球都是爱。
我开始把冬天作春,
在冰雪中寻花开,
还把荒诞的夜当做真,
信神话里仙子的存在。
于是你鼓动俏皮的嘴唇,
说五更时良宵还未衰,
我应当把饥寒忘去,
含笑地在窗前等待。
回国的日子愈来愈近了。虽然徐訏也想到过与犹太少女结为夫妻,但异国异族的差异总是在不断地提醒他,这一度让徐訏十分痛苦。爱情是美好的,但是一涉及谈婚论嫁,徐訏的心目中有个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必须娶本国本族的女子才是正宗。异国异族的女子,不可能认同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在感情与理智之间进行痛苦抉择的结果,是放弃那段虽然美好但不会有结果的爱情,1946年8月,徐訏告别威斯康辛回到了上海。
徐訏的一生虽然有许多次爱情,但他并不是一个到处拈花惹草的浪荡公子,对于每一段恋爱,他都曾付出了真挚的感情。赴美国威斯康辛之前,他经历了与第一任妻子赵链离婚的风波,心灵中的创伤尚未完全治愈。奔赴美国本来就有治疗爱情伤痛的初衷,但是与犹太少女没有结果的恋情,反而把心灵中原有的伤痕加倍放大了。回到上海,徐訏心中的苦闷、感伤与失落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在上海生活的那段日子,徐訏那颗伤痕累累、无所依傍的心灵,却因为两位女性的闯入,重新获得了活力与生机。
第一位女性是京剧名家言慧珠。言慧珠身高一米六五,削肩长颈,柳叶眉,高鼻梁,小方口,一双俏目,顾盼神飞。按作家章诒和的说法:“是个谁瞧上一眼,就能记一辈子的女人。”
1940年代,言慧珠在沪上红极一时,有京剧皇后之称。言慧珠读过徐訏的《鬼恋》、《风萧萧》等小说,她钟情于作家笔下的人物和异国情调。当时有制片人想将《风萧萧》搬上银幕,托人找到言慧珠,言慧珠大喜过望,从此与徐訏认识,如影随形。徐訏对言慧珠也倾心相爱,赞她是“一代尤物”,珍惜有加。他们出双入对出现在上海的舞厅里,闹得小报上出现了两个人的绯闻。徐訏还专门为言慧珠量身改编了一个新戏本《迷信家庭》,在沪上演出后引起了轰动。据说,言慧珠曾经随徐訏一起回他老家住过一段时间。然而,就在言慧珠满怀欣喜地等着徐訏求婚的时候,等来的却是他的一封绝交信。
这事有点蹊跷。不知道徐、言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纵观徐訏后来的言行,他对言慧珠的友爱始终是相伴终生的。后来,言慧珠嫁给了京昆艺术家俞振飞,“文革”期间,一场批斗会后,言慧珠悬梁自尽。徐訏闻及此事,在台北《文艺月刊》上发表了一组纪念诗歌,其中有一首《慧珠》写道:
那不过是传说,不过是传说,
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
在没有冬天的岁月中,
那生活都是梦!都是梦!
有许多死的消息,我伤心,
有许多死的消息,我愤怒,
有许多死的消息,我怜惜。
而旋转了丝网中的
蜘蛛,活跃于方寸之地,
那空间比时间更残酷;
爱比恨更无情,
梦比现实更恶毒,
聪敏的坚强的自杀了,
愚笨的懦弱的活下去……
徐訏在上海结识的第二位女性是葛福灿。葛小姐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她的外祖父曾追随孙中山参加过革命。有一段时间,葛小姐在徐訏的姐姐家当家庭教师,经过姐姐的介绍,两个人认识。葛福灿小徐訏十二岁,人长得十分漂亮。1949年初,四十一岁的徐訏与葛福灿结婚,人们都以为徐訏从此找到了幸福,他们将白头偕老,相伴终生。谁知仅仅过了一年,命运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中国成立后,徐訏总是觉得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整天有一种提心吊胆等待审判的预感。到了1950年5月,徐訏决计离沪去香港,妻子葛福灿毫无保留地支持他。说好了徐訏先去香港,办好了手续再来接妻女,孰料不久香港和内地开始控制通行,从此徐訏和妻女两地永隔。
好友曹聚仁曾经写文章纪念徐訏,他在文章中说,徐訏是个一生只专注从事于写作的作家,他的生命与作品成为无法分割的东西。对于徐訏在两性方面的交往,曹聚仁的评论也精辟异常:“几乎每一女性,在他面前,都成为不设防的城市。”“他所交往的,都是外间的女性,那些对他发呆的女生,等到和他做了朋友,也就淡下去了。因此,他和那么多的女朋友,只是行云流水,过眼烟云,没有交谊上的深度。那些女朋友之与徐兄为友,也就像胸襟上插一枝新型别针一般,是一种可爱的装饰品。所以,午夜过后,咖啡喝完了,女朋友就送回去;他回自己的房间里去,显得十分寂寞,有些儿孤独了!”
徐訏与林语堂
江湖行
作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声名显赫的作家,《鬼恋》、《风萧萧》等作品已经奠定了徐訏在现代文坛上的地位。本以为到了香港,靠自己手里的一枝笔,不说风靡文坛,至少煮字疗饥应当没多大问题。殊不料,在被人称作文化沙漠的香港,名作家的日子并不那么好过,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内地来的文人多,大家都要混口饭吃,虽然各种报刊光怪陆离,但是登载的多是政治、经济、民生、八卦和市井琐谈。香港对徐訏完全是一副冷面孔。他到处投稿,多遭冷遇。徐訏曾经自嘲:十篇之中,六篇被退回,三篇从此遗失,只有一篇被登了出来,而那一篇肯定是附注“不计稿酬”的那一篇。
徐訏首先必须上班挣钱,才能养家糊口。在香港的三十年间,他当过报刊编辑、大学教师,办过出版社、杂志社。据徐訏曾经教过的学生回忆:“老师在课堂上是拘谨的,除了偶尔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名词之外,便只管念着自己的讲义,沉沉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一言半语的笑话,与其他老师授课的方式无异。课堂的空气是沉寂的,课堂的时光,过得特别缓慢。但,只要钟声一响,场面便立刻改观,气氛便马上活泼起来。”(黄瑞珍:《悼念徐訏老师》)
学生们爱和徐訏聚在一起讨论人生的道理,探听他当年留学欧洲的往事,提问此起彼伏,经常有数张嘴争着发言。少年不识愁滋味,一个个却偏偏喜欢强说愁。徐訏在一旁默默听着,等到同学们说够了,他才总结性地叹一口气,皱眉说道:“唉,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苦的人!”
徐訏说的是心苦。晚年时,徐訏定居在香港观塘的一处陋室里,书籍占了整个房子的一半,家具倒显得没有几件。他的第三任妻子叫张选倩,是将门之后,乃父是黄埔军校一期的学员。徐訏再婚后的生活,过得十分简朴,甚至于称得上穷愁潦倒。他曾经感慨地对朋友说:“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不相称,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徐訏自认为他的代表作是《江湖行》。这部洋洋洒洒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巨著,徐訏构思了三年,又经过五年的写作与修改,才终于在1961年由香港上海印书馆出版。写过《中国新文学史》的香港作家司马长风评论道:“《江湖行》尤为睥睨文坛,是其野心之作。”而对于徐訏来说,他正是寄希望于写作这部长篇巨著,来为自己争取一份最后的荣耀。
《江湖行》充满了传奇色彩,它所描绘的人物包括江湖艺人、歌影红星、僧人尼姑、海盗小偷、土匪走私贩……其背景从小县城到大都市,从沦陷区到大后方,以主人公野壮子的生活经历为线索,串连起他与四位女子的多角恋爱,同时左嵌右缀,分头描写她们各自的奇特命运。这些奇人、奇事、奇情为长篇巨著涂上了一层眩人眼目、奇幻虚缈的神秘光环,让读者叹为观止。
徐訏通过这部小说想要告诉人们的是:该得到的总会得到,该失去的终将失去,而得与失是相对的,不过是人类在某一时空交遇中所出现的幻象而已。人间没有不谢的花,一切已经失去的无法重新獲取,往往你认为重新获取的东西,决不是你曾经失去的。
1980年10月5日,徐訏病逝于香港律敦治疗养院,享年72岁。这位命运坎坷经历奇特的作家曾经自谦:“长长的一辈子,除了写书、出书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其实,对于任何一位优秀的作家来说,能做好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责任编辑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