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
2015-06-09顾惜之
顾惜之
【善修堂】
我叫阿宁,一百三十岁的小凤凰,家住善修堂。善修堂在蓬莱岛最西边,整个殿堂就像一只敛羽的青凤,殿上瓦片像一片片青色鸟羽,殿堂中间是一棵巨大的玉青树。玉青树的叶子一唱歌,便是有客上门,或是三界中哪里的客人在呼唤我了。这里几乎能维修三界之中的任何法宝,不过代价相当大。
听大家说,我曾经流落人间一百多年,吃不饱、穿不暖,被猫追、被狗咬,脖子上的毛都烂光了,像只丑秃鹫。去凡间接我的人一开始没认出来,后来都难过得哭了。幸亏我当时涅槃了,如今我的真身毛羽鲜艳,霞光万丈瑞气千条,跟那些黑历史完全不搭界,那次还差点晃瞎了青鸾的眼。青鸾是我去帮风神修定风珠的那次,在冰海中捞起的低等小仙。这是个笑容温柔,眼睛漂亮的少年,如今是我徒弟,每天在善修堂里笑容明媚地招揽客人。我躺在后堂吃东西看书,有值得见的客人才出去。可惜近年蓬莱岛不时地震,我在美人榻上小憩,总是睡不安稳,会被地动闹醒。
来这里第十五天,青鸾说,他想跟我学修理法宝。
我嘿嘿一笑:“青鸾啊,你听说过吧,师父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学的是百家本事。鲁大师教我精细手工,玉兔教我分辨仙药,仆仆先生教我符咒原理,偃师教我制作仙家玩器。无数机缘巧合得来的知识沉淀下来,才有一个我。当我的徒弟,没个八年十年,没可能出师。”
青鸾亮晶晶的眼睛黯淡下来,但很快又微笑起来,殷勤地给我端来香茶,又给我捶背。
“孺子可教也。”我舒舒服服地说。
“师父尽管吩咐,只要徒儿能做到的,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青鸾半开玩笑地说着,语气却斩钉截铁。
青鸾把我伺候得很好。他每天就早早来到善修堂,用清洁咒把殿内收拾干净,给我泡香茶,做各种好吃的点心。
我总喜欢活得像个凡人,夏穿纱衣,冬裹厚袍,一日三餐外加点心。青鸾也跟我一样。霓山圣母曾笑我,虽然忘记了过去,却改不掉在凡间的习惯。但我觉得,感受分明的四季,才有一种度过光阴的感觉。青鸾从口袋里掏出新做的桂花糖进献给我,说他万分赞同。
桂花糖撒着蓬莱岛出产的桂花,包着新鲜透明的糯米纸,看上去金黄软糯,非常香甜。我先吃掉了糯米纸,才享用了桂花糖,向他比个大拇指。
“你喜欢吃糯米纸?”
我笑眯眯地点头:“喜欢的呀。”
青鸾给我做的甜点,一直都包裹着一层好吃的糯米纸,从来没有变过。
我和青鸾一起出过很多趟公差。我们昆仑寻玉,东海采珠,上天入地,无所不至,青鸾总是一马当先地给我当马前卒。遇到什么麻烦和危险,他从来没有丢下过我。
我对这个徒弟,真是不能再满意了。有时候,我偷偷地想,青鸾他是不是喜欢我?
嘛,如果他喜欢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哒……
我决定在第三年除夕守岁的时候,好好问一问青鸾:呐,你是不是喜欢我?
【摄生灯】
青鸾跟我的第三个年头的八月十五,我接待了一位来修法宝的客人。
心月狐拿出两截仙笛臭着脸说:“被室火猪一脚踩断了!你看能不能修?”
我打個响指:“小意思!青鸾,把我的十珍九香胶拿来!”
这小子,平时不是很积极的吗?怎么今天客人一来,他就躲后堂去了?
心月狐是个急性子,亲自跑后堂去拿。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大叫一声:“青溟大帝,你怎么在这里?”
我奇怪道:“狐狸大仙,这是我的徒弟青鸾啊,你认识他?”
心月狐的眼睛瞪得滴溜圆:“小凤凰,就你?收青溟大帝、伏魔将军当弟子?”
青溟大帝、伏魔将军……那个斩了魔王,一人打退六百魔众的青溟大帝?!
我去!我的青鸾徒弟?
我的眼睛也瞪圆了。
青鸾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尴尬地笑了笑。他抬起右手,抹去了那张我熟悉无比的少年容颜,换上了一张俊美而陌生的面孔。
“将军!”心月狐激动不已,“真的是你?!”
青鸾长叹一声,认了。
心月狐走后,我盯着他问:“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解释的吗?”
“阿宁。”他垂下了头,“我本是想来偷师的。”
偷师?一个打退六百魔众,本领盖世的仙人,跟我这个才一百多岁的鸟崽子偷师?你也不怕外头的仙家笑掉大牙!
“可是,阿宁你的本事是博采众长,自成一家的。”他深深地看着我,“三年了,我只学会皮毛。只有阿宁你无论什么法宝,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于心。”
“那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我讽刺道,“让我使唤来使唤去很上瘾吗?”
他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因为,我想求你一件事。可脸皮太薄,一直无法开口。”
轰隆一声,潮水又冲上了蓬莱岛。地震又开始了。
我警惕地坐直了身体:“什么事啊?”
他说:“我拿件东西给你看。”他拿来一个小小的包裹,一层层打开。
这一幕似曾相识。
准确地说,在三年三个月前曾经发生过。
一个忧郁得似乎随时会倒地死去的白衣青年,将一盏残破的灯带到善修堂,恳求我修好它。
青溟大帝的脸,和我记忆里那个白衣青年重合了。
他打开了包裹,现出了那盏灯。
摄生灯。它起死人,肉白骨,据说能让断肢复生、死者复活。
这是一盏苍白朦胧的灯,它本身就像一个半透明的白色幽灵。当它点燃的时候,方圆百里鸟兽花草的生气都会被吸引过来,围着它跳起阴森宏大的舞蹈,像无数海藻在漩涡中变幻飘摇。
当初白衣青年流着热泪,恳求我修好它。
我摇头拒绝:“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他百般恳求,我百般推拒。
那一天,他跪地不起,我费尽口舌劝他离开,最后拂袖而去。
其实,我心里清楚摄生灯没有坏,但它唯一能用的燃料,恐怕是我的凤血。
神魔大战后,娑婆世界的龙还剩下三百零七条,凤凰却只剩下两只了。凤帝行踪难觅,他能找到的凤凰,也许只有我了。
但摄生灯的力量如此之强,对燃料的耗费也是惊人的,恐怕我全身的凤血都不够它烧一个时辰,拒绝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现在来求我的,不是不相识的白衣青年,而是我的徒弟,青鸾。
给我做桂花糖的青鸾,为我出生入死的青鸾。
青鸾幽幽地望着桌上的摄生灯,又幽幽地望向我,嘴唇动着像要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说。
我说话了,声音哽咽:“所以……你为我做这一切,就是想让我答应修好它?”
“是……”
“好吧。”我站了起来,一把抄起那盏灯,“我答应你。”
【小乌鸦】
青溟大帝说,他之所以要修复摄生灯,是为了复活他的心上人。
听了这话,我知道,我那个决心在除夕夜进行的计划,是永远不会实行了。我再也不用去问“呐,青鸾,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我觉得心里酸酸的,十万个不高兴。原来你小子对我那么殷勤,都是为了另一个女子。阿宁呀阿宁,你真是自作多情了。
青溟大帝说,他的心上人叫作“小乌鸦”,是个凡间女子,在一百多年前,死于她十六岁时的一场大火。之后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出一句,又立刻掩饰地说,“使用摄生灯,她在你心里的印象越鲜明深刻,聚魂的效果就越好。”
他苦笑起来:“她是个黄毛丫头,像你一样。”
我非常不高兴地抱臂于胸:“老子还小!”
他点头:“是,你还是鸟崽子呢。那时,小乌鸦也才十五六。”
“她什么性格啊?”
他微笑着揉着眉心,一副怀念又苦恼的样子:“又凶,嘴巴又坏,头发枯黄,满脸雀斑。”
我悄悄掏出菱花小镜照了照,镜里映出一张粉红的脸蛋。嗯,美美哒!青溟大帝这样的人,竟然会看上一个丑丫头,真是重口味啊。
“她虽然叫小乌鸦,唱歌却很好聽。
“羡慕人家的漂亮发髻,自己却不会梳,总是披头散发。
“曾经用松烟墨来画眉毛,画得两眼黑,被大家笑了一天。
“喜欢吃甜食,特别爱吃甜点外的糯米纸。”说到这里他对我温柔一笑。
怪不得做那么多甜点给我,原来就想看我吃糯米纸!我心底大怒,恨不得立刻打扁他的俊脸。
“她还特别正直,特别善良。”青溟大帝笑了,“有时,她的想法真是古怪极了,想驾着蝴蝶上天,把云朵赶进羊圈,洗衣裳需要水时就拧一朵……”
“她是怎么死的?”我问。
温情的氛围一下子破碎无踪。青溟大帝的脸变得惨白。
我的心微微一紧。无论她在回忆里多么生动,多么可爱,这个女孩都已故去一百多年了。
“我与魔军大战,耗尽法力,七窍流血,落入凡间,是小乌鸦救了我。她很聪明,凭着医术糊口,治好了我的伤。她带着我卖过艺,我负责躺着碎大石,还当飞镖靶子。现在想来,和她在一起,是我过过的最清闲也最温馨的一段时光了。”说到这里,青溟大帝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后来有一天她对我说,希望我娶她。我怎会不愿意呢?小乌鸦是我见过的,最真实、最可爱的女孩子了。是的,她不够美,但我在三界早就见过无数美人,对皮相没有什么执着。我认识的小乌鸦,是三界最美的一个灵魂。”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眼睛湿润了,“那时的人间不像现在,魔王降世,战乱纷纷,许多妖魔为害世间。有一次,我和小乌鸦被乱兵冲散。我被一只魔化的妖蛇困住,三天不得脱身。我一回去,就听那些百姓说,小乌鸦为了保护他们,引走了妖魔群。当我赶到的时候,小木屋已是一片火海……我一直在想,她左等不见我来,右等不见我来,在最后的时候,是不是难过极了……”
听着别人动人的爱情,我还是有点儿不开心的。不,好像是很不开心。
原来,我真的已经喜欢上青鸾了。
但我也很清楚,我喜欢的是我那个温柔老实又勇敢的徒弟青鸾,不是这位爱着小乌鸦的青溟大帝。
可惜啊,青鸾是假的,青溟大帝才是真的。这个真的青溟大帝,还想用假的青鸾来感动我,让我为他卖命。
最最最糟糕的是,我被我喜欢的青鸾感动了。
【凤凰血】
我足足考虑了三天,吃掉了最后一块糯米纸包的桂花糖,然后硬邦邦地告诉他:“好吧,我答应你。”
“真的?”青溟大帝激动地问。
“那还有假?”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凤凰出马,一个顶俩。你就等着瞧凤凰血的威力吧!”
事实证明,凤凰血是好油,摄生灯是好法宝,就是油耗太高特别不节能环保。
我咬着牙,捏着手腕上的伤口往灯里挤血,摄生灯发出刺目的金色光芒。
“你没事吧?”青溟大帝担忧地问我。
好疼啊,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笑话,我能有什么事?”我手腕上殷红的血滴滴答答落入灯芯,“愣着干什么,快握住灯,心里想你的小乌鸦!”
金色的光芒中,渐渐勾勒出了一个女孩的形象。
她大概十五六岁,黑衣红裙,肩背药囊,手上拿着医者的铃串。她有最普通最青春的一张脸,和一双我生平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她跳跃、旋转、翻筋斗、舞剑、吃东西,没有一刻是静止的,而且永远在微笑,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有说不完的笑语。
他是对的,这是一个多么生动的女孩。
我注意不到她枯黄的头发和脸上的雀斑,满眼只剩下她灿烂的容光。
天脉地埋中无数生气被摄生灯吸引过来,缓缓凝聚成青溟大帝冥想出来的这个女孩形象。越来越多的凤凰血流进灼灼燃烧的摄生灯里,转瞬就化为一丝青烟。血流了有多久了?肯定超过三刻钟了……一个时辰到了吗?我的头越来越晕,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红色,像一个可怕的血海,要把我吸进去。
“阿宁!阿宁!你怎么样?”青溟大帝扶着我,让我的头靠在他肩上。
我抬起头来想对他微笑,却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你放心吧,我会坚持住的,我一定把她还给你——”
他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我知道,他也怕了。对着这么多血,他终于知道怕了。可他说不出口,如果让我停下,他就会永远地失去找回心上人的机会。一个是只认识了三年的朋友,一个是刻骨铭心百年不忘的心上人,他会怎么选,我不是明白得很吗?
他只是沉默地握紧了我的手,我苦笑一下。
凤凰血疯狂地燃烧起来,散发出一种似檀香又似竹香的气味。摄生灯金光大盛。在金光笼罩之中,女孩的躯体渐渐成形,悬浮在一片光明之海中。这个金色的人影已经完全夺走了他的注意。
青溟大帝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那是他爱着的人啊。
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阿宁,你怎样了?”他问。
我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手臂冰凉,身体越来越冷。眼前一阵红,又一阵黑。我像身在冰窖里,只能听见血液涌出身体、滴落在摄生灯里的冰凉声音,正一点一滴带走我最后的生命和温度。我知道,很快就再也不会疼了……
摄生灯正在完成最后的步骤,青蓝色的烈焰急迫地吞噬着我的血,金色的强光照透了墙壁,照得整个蓬莱岛都仿佛是一个发光的琉璃盆景。天脉地脉的能量泛着点点金尘,追溯、复原着遥远时光里那个女孩的音容笑貌。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手……一点一点出现在虚空之中。
她睁开了眼睛,一只手伸向望着她的青溟大帝。
青溟大帝慢慢走近了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呵,祝你们永结同心,万世不离。
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见了,青鸾。
【忆百年】
我在黑暗的梦境里去了很多地方。
我行走在一条河上,河里漂满了写着人名的河灯。我蹲下來,一盏一盏地看过去,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写在哪。
我来到大梦天上,那里所有的人都在睡觉。我唱起歌来,把所有的人都吵醒,天人问我:“小凤凰,你要什么呀?”
我想要回我的青鸾。可我没有说话,而是哭了。
我走过一片山谷,那里所有的树都会说话。我教他们唱《小苹果》,并从树上摘了很多大苹果来吃。它们说,这里也曾经来过一个冰块脸,他在山谷深处,教会了它们撕心裂肺的哀号和哭叫。说着,它们一齐凄厉地喊了起来:“小乌鸦!小乌鸦!”林子里的鸟儿全都吓飞了。
那么多树一起喊人的场面,真是可怕之极。
最后,我来到了一个囚笼前面。囚笼是金色的,里面囚禁着那个背对着我的人。我的手一碰到笼子,就看到了笑着把剑别在背后,却被长长的剑鞘绊了一跤的小乌鸦。她咯咯笑起来,旋转着身体,又跳到高处,去捉一朵不存在的花。
“青溟大帝!”我喊道,“你快出来呀。”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一直笑,却不说话。
轰隆一声,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我一下子惊醒了。
大概又是蓬莱岛的地震罢。现在应该是下午,整个善修堂都笼罩着一种雾霭般的淡青色幽光。霓山圣母轻轻地抱着我,用一块鲛绡蘸着木樨清露擦拭着我的额头,嗔怪道:“你这孩子,一昏迷就是七天,高烧不退,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问:“青溟大帝呢?”
霓山圣母摸着我的额头:“他走了。”
我又问:“小乌鸦呢?她复活了吧?”
霓山圣母捏了下我的鼻子:“什么复活?小乌鸦不是在这里么?”
我苦笑不得:“圣母,我不是在开玩笑,真的有个小乌鸦,她是青溟大帝的心上人。我给摄生灯用这么多血,就是为了复活小乌鸦。”
霓山圣母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奇怪。
我请她帮我取下了墙上的明光镜,把时间拨到了七天前。那时候,摄生灯即将功成,我昏倒在座椅上,青溟大帝冲向了我。他抓起我滴血的手腕,喊着阿宁,又望着光阵中马上就要完全成形的少女,犹豫着要不要让我停下。
就在这时,像是哪里的齿轮被卡住,光阵停止了,光尘凝固在空中。紧接着,整个光阵突然飞速旋转,向我和青溟大帝扑来。小乌鸦那初初凝成的金色身体一下子在我身上摔得粉碎,变成万千金尘。青溟大帝只来得伸出手去,摸到了她下一瞬便碎成金尘的衣袖。
他完全呆住了,摄生灯掉在地上。
我看着镜子,气苦不已。我去了半条命啊,居然还是失败了。
“圣母,怎么会这样?!”
霓山圣母轻叹一声,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小小的玉简,放在我手里:“这是你那一百多年在人间的记忆。我一直觉得没必要让你知道的……”
我接过玉简,贴在眉心,一下子穿过一百多年的光阴,看见了那个人间的我。
玉简跌落下来。
我扶额:“天哪,天哪。”
在人间,我是一个面孔陌生的少女,黑衣红裙,头发枯黄,手里拿着行医的铃串,张开双臂,一路“飞”着穿着街巷,笑得极其放肆张扬。突然,她看到了前边的男子,朗声欢叫,青鸾,青鸾你这大笨蛋。
原来这是他在凡间的名字。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难怪我会失败,难怪小乌鸦凝就的躯体会碎。再多的凤凰血都没用,摄生灯根本就无法复活一个没有死的人。
因为我就是小乌鸦,小乌鸦就是我。
【蓬莱劫】
“他在哪里?”我喊道。
我的青鸾在哪?
蓬莱岛的地震又开始了,桌上的东西都开始弹跳,瓷瓶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霓山圣母把我抱了起来:“最近地动越发厉害了。岛主让我们离岛暂避,你发烧昏迷,才没有挪动。现在你醒了,我们赶紧登船去吧。”她抱着我,飞快地掠出大门。
我的善修堂!我的玉青树!我抓住门框喊道:“我不走!”
霓山圣母道:“阿宁!这是蓬莱岛的一场大劫难,大家都离岛暂避了,你怎能不走?”
我惊讶:“地动不是一直很频繁吗?怎么就是大劫难了?”
霓山圣母摇头道:“那不过是为了安人心。东海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都是驮在巨鳌背上的。神魔大战惊动了巨鳌,所以从一百年前开始,蓬莱三岛就地动频繁。现在,巨鳌完全醒了过来,不肯乖乖驮着仙山不动,想要挣脱封印,浮游于碧海之中。”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我们的三座仙岛怎么办?”我喊道,“我舍不得蓬莱,舍不得善修堂呀。”
霓山圣母掰下我抓着门框的手:“放心,青溟大帝已经下海查看了。这场劫数,仙长们早有打算,我们不要太过操心了。你舍不得善修堂,仙长们也都舍不得在这里千百年的经营。”
蓬莱大船即将离港,就等我们了。霓山圣母把我放下,去采一些船上吃的鲜果。我站在大礁石后面,突然看到鸣鹿长老、赤霞真人、仆仆先生、剑英子还没有登船,而是往紫泥海边走去,忙朝他们喊叫,他们却没有理我,头碰头聚在一起像在商量什么。
到底在说什么呢?我往身上拍了张隐身符,隐没声息,悄悄在鸣鹿长老背后偷听。
“……此事,叫我如何下得了手啊?”剑英子长吁短叹。
“若我有青溟大帝的本事,我宁愿死的是我。”鸣鹿长老冷冷地说,“现在不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时候。”
赤霞真人点头:“蓬莱大劫,非此不能度。大关节处,不能畏惧牺牲。”
鸣鹿长老叹息道:“再说,青溟大帝是自愿的。”
天啊,青溟大帝怎么了?
他们又嘀嘀咕咕商谈了几句,鸣鹿长老突然用鹿头拐杖探入紫泥海,海水沸腾起来,向两边分开。他们一齐跳进了海里!我回头望了霓山圣母和蓬莱大船一眼,也飞身跳进了大海!
我紧跟着他们,下潜,下潜,不断地下潜。
又是一阵海啸。我清楚地看到了仙山下的三只大鳌。它们是如此的黝黑巨大,睁大精光四射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们。
突然,他们穿过遍地的海葵,走向了一块地方。这里是一个法阵,符文的光弧纵横交错,像一个金色的牢笼。法阵中央,那个背对着我的男子,正是青溟大帝。
他转过头来,鸣鹿长老他们都走了过去。我一阵心悸。
他解开胸膛的衣服,跪了下来,微笑道:“开始吧。”
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向他叩首。剑英子跪在他面前,拿出了一柄青光黯黯的短剑。
在我还来不及惊叫的时候,那柄短剑用力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我短促地惊呼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青溟大帝用力地呼吸着,像在极力忍受疼痛。剑英子脸色惨白,握紧了剑柄,剖开了他的胸膛。一股鲜血喷溅出来,散在紫色的海水里。
我再也抑制不住,冲进了法阵怒吼道:“你们在干什么?!”
四面响起了喝止的声音,“小凤凰,退出法阵!”“不要破坏我们的正事!”
“你们当着我的面残杀青溟大帝,我可以坐视不理吗?!”
鸣鹿长老拐杖顿地,说:“小凤凰,你不想保住蓬莱吗?如今蓬莱有难,三只巨鳌是留不住了。只有青溟大帝这样生来法力高强的神人用自身血肉化成仙山基底,蓬莱三岛才不至于永沉水底。”
我的少年因为疼痛而蹙起眉头,却向我盈盈微笑:“是的,阿宁你回去吧,这一切是我自愿为之。”
赤霞真人拉住我:“小凤凰,难道你舍得你的善修堂?蓬莱三岛,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家。”
我甩开他的手:“可青溟大帝为了保护神界,曾经杀死魔王,与六百魔军苦战,几乎丧生。他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们还要用他去换取家园无缺?这对他公平吗?”
青溟望着我,柔声道:“阿宁,原谅我。”
【蓬山祭】
“原谅你什么?”我抢过剑柄,不肯让剑英子刺下,越来越多的血染红了我的双手,“是原谅你扮成青鸾接近我,原谅你利用我救你的心上人,还是原谅你擅自决定牺牲自己的性命?”
他微微一笑,变成了我素日看惯的温柔少年:“都有,是不是觉得这张青溟的脸很讨人厌?我变成这样,有没有觉得好一些?”
“好個头!”眼泪夺眶而出,我的话音变得哽咽,“笨蛋,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啊!”
他笑了:“其实,青鸾也很喜欢阿宁啊。可是我先做了青溟,就再也做不成青鸾了,我的心早就交给小乌鸦,再也不是我自己的了。”
我噗嗤笑了,将那枚小小的玉简按在他的眉心。
片刻之后,他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仰天大笑,“原来是这样!”他重新望向我,眼神温柔:“小乌鸦。”
我摇头:“我是阿宁。我不记得当小乌鸦时的事,也不记得凡间的青溟。那些都是玉简告诉我的。小乌鸦会唱很多歌儿,可我五音不全。小乌鸦会医术,我不会。小乌鸦不在意打扮,可我非华服不穿。小乌鸦不会自己梳头,可我会梳一种。”我指指头上插了一支金簪的单螺髻,“小乌鸦还爱发脾气,可我的脾气不知道有多好,你那样骗我,我都没生气呢。无论我们多么相似,我都会是阿宁,而不再是小乌鸦了。”
他笑了:“好,我叫你阿宁。好阿宁。”
我的眼里也笑出了泪花:“青鸾徒弟,你还跟我回善修堂吗?”
“回不去了。”他笑着说,“已经来不及了。阿宁,多谢你能来看我。我此生无憾了。”
我瞪圆了眼睛:“青鸾!”
“不想。可是蓬山血祭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停下。”他说,“阿宁,没有我,你照样会开开心心。只要有善修堂在,你的每一天都像传奇。”
我激动地叫了起来:“那怎么一样?我的善修堂,有一个青鸾!”
他轻轻推开了我,突然转头对鸣鹿长老、赤霞真人说:“把阿宁打昏吧,不要让她干扰法阵。”
我将头上金簪拔下,变成光华炫目的金剑执在手中,厉声道:“我看谁敢?!”
四位仙长面面相觑。
“我敢。”他徐徐站起,残破的血衣像蝴蝶一样在波涛里翻卷。
他挥手要打落我的剑,我急退一步,左手格住他的右手。电光火石之间,我们过了十招,打斗中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十招過,我微微喘气。他岳峙渊渟地站着,胸口的伤痕裂得更大了,血从伤口不断地涌出来。
他笑了:“阿宁,你总是不注意脚下。”
一百年前,我们初次见面,他像一只受了伤的豹子,浑身浴血,阴沉而危险。我们同样过了十招,最后一步我一脚踩空。他扑过来,给我当了人肉垫子,我们摔倒在了散落一地的糖葫芦上。
此刻,我向脚下看去。在不动声色的过招之时,他已把我一只脚逼出法阵!
金光大盛,法阵中的人一齐运功,将我重重地震出法阵之外,摔在火红的珊瑚丛里。我手上脸上都是珊瑚树擦出的血痕,我却顾不上疼痛,扑向法阵边缘,哭叫着,捶打着,一次次地用金剑向它砍去,想寻机再冲进去,把我的少年带回善修堂。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血腥而模糊,无论我回忆多少次,都记不清全貌。青鸾用短剑斩下了自己的左手,又剖开胸膛,抓出了血淋淋的心肝。越来越多的刀口出现,皮肉翻卷,血花飞溅。
我隔着透明的屏障,哭着恳求我的少年停下来,跟我离开。蓬莱岛没有了,我们可以回到人间。善修堂没了,也可以再建。如果青鸾没了,我还能去哪里抓我的少年回家?
巨鳌挣脱了缰索,天崩地裂。仙山在海上震荡不休,整个东海都变得浑浊无比。在喃喃的念咒声中,他的心、肝和左手成了蓬莱三岛新的基石。岩浆喷涌,岩石层层垒起。珊瑚得了神人血肉的滋养,围绕着新的基石发疯一样狂长,将落入海中的蓬莱三岛再次托出水面,重见天光。
那天,蓬山血祭终于结束时,我大概也疯了。我把四位仙长打倒在地,我在血染的海水中将他抱紧。我诅咒上天,也诅咒自己。
我哭着喊他的名字——青鸾!青鸾!
我的少年靠在我怀里,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尾声】
“来看看我这件法宝,还能不能修。”心月狐举着一柄断裂的玉如意,递给小杂工。他眯着桃花眼,抱臂觑向柜台后面不言不笑的少年。很少有人知道,蓬莱岛善修堂里这个笑容空洞的清俊少年,就是当年斩下魔王头颅的青溟大帝。
小杂工笑起来,摸了摸唇上纸剪出的胡子,朝少年的方向一努嘴:“客人说笑了,善修堂三界闻名,哪有修不好的东西?”
是啊,在那样的蓬山血祭之后,还能够活着。虽然不会笑,也不会说话,但还活着就是一个奇迹了。
他望着青溟大帝,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句:“到底……是怎么修好的?”
小杂工凑过脑袋来,压低了声音:“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可我见过掌柜的给他开胸换心,心肝都是金银所制,构造精巧至极……”
说话间,一本书飞过来,砸在了小杂工头上。“小刀,玉青树的叶子唱了那么久,你怎么半日不理!”华服少女喝道。小刀连忙答应着跑了过去。心月狐心神一震,看向来人,这就是那个小凤凰啊!
她来到少年面前微笑着问:“青鸾,今天在店里闷么,我们去海上走走?”
少年无知无觉,像个木偶一样没有应答。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啊。”她轻笑着挽住少年的左臂。
他袖口露出了柳木刻成的白皙指尖。心月狐一下直了眼。
“今天天气真好啊。”她牵着青溟大帝出了善修堂,将一块包了糯米纸的桂花糖放进他嘴里,笑道,“甜吧?这是我做的,是不是比你做的更好吃?”
“难道,一直就这样?”心月狐目送他们离去,喃喃道。
他是认得青溟大帝的。当年对抗魔军时,还并肩战斗过。
“为什么要起‘青鸾这种代号呢?一点都不威风。”他作为阵前先锋,率先表示不满。
“凤有凰,鸳有鸯,可鸾生来就是孤独的。我是永世孤鸾之命呢。”当时的伏魔将军笑着说,眼底却是没有笑意的幽沉。
想到这里,心月狐长叹一声。将军,无论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但愿你不会再孤独了。
“客人你到底放不放心让我们修啊。”小杂工捏着玉如意的另一头。
“刚才那个人都没能完全修好呢。”他怔忡地说。
海浪上踏波而去的少年少女宛似一对璧人,可惜……
小杂工趾高气昂地说:“不懂不要乱猜啊。就算有善修堂的法宝加持,康复不需要时间吗?不就是百八十年吗,我们掌柜的等得起!”
心月狐笑了,永世孤鸾又如何,这里有人坚定地相信着,还会有鸾凤和鸣的那一天呢。
编辑/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