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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

2015-06-09秋其

岁月 2015年6期

秋其

山里山外

在我的空间意识里,这座山的东西两面意味着家园,山城也正是以东西走向分为东谷和西谷。而南面和北面则意味着道路,可以驱车直接通往山外的世界。

数年前我还年轻,南北两条盘山公路在我眼前显露的是奇妙的曲线。倚靠在下山大巴的车窗上,眼见那曲线隐于群山,又通往山脚下的远方,我心飞扬。然而,山林的自然法则在曲线的另一端,并不见得适用,远方的意义也一直没有形成,盘山公路无法带离我真正出行。我多次走过山下庞大得多的城,站在城市的玻璃橱窗前,我看见的是自己从一个渺茫世界穿行时的困惑与胆怯。

因此,我说,我再也不要下山了,就是给我青春,我都情愿让它在山里荒芜着。说这话的时候,也还是几年前。现在不会这样赌气了。曾从一本书上得知有个瘦诗人在大地上的行走,他朴素安静地走过许多地方,看黄河,看白桦林,去海日苏,到天边小镇,看望美丽的嘉荫……他说,“总有一天人类会共同拥有一个北方和南方,共同拥有一个东方和西方。那时人们走在大陆上,如同走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合上书页,我热爱的瘦诗人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消失于他行走的大地上。而我却滞留在自己的家园,开始在山林,在房屋的细节里旅行。

或许我们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抵达事物?现在我在耐心地去做一些事,还想写长长的信给我念想中的人们,讲述我们这里的房屋,林木,草坡,晚霞……我还要打扫落叶,深秋入冬,落叶很多的,扫扫堆在老梧桐树下,看着很像一盆安详的炭火。小狗走过庭院,它好奇地注视着女主人扫帚下窸窣的落叶,似乎感觉着那叶片中潜藏的音符。

我就这样走过来走过去。冬日安静的光照环绕在色彩逐渐单一的院落里,柿子在阳台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熟了。摸摸果皮,也许知道梦的深浅。午后我把柿子装进篮子,捡拾衣物,小板凳,水杯,小孩的玩具,小书,饼干,然后把盆花搬进室内……手指掠过每一处,我的存在感增剧。我知晓自己住在这里的理由和原因。夫在屋檐的台阶上,跟我说起山外的那些事,他摸着光亮的额头,不时发出朗声大笑。他时常驱车下山,沿着山南,山北驶去,道路的另一端有他想试探的生命的宽度。然而,他总得回到一个更温馨的地方,翻翻孩子制作的小卡片,了解下哪种花开了,看一看小狗是否回来。他还给我和孩子带来了五本冬天阅读的书,一篮子花生,两麻袋木炭——我们这儿都喜欢炉火取暖,炉上架着一壶水,嗞嗞冒着水汽,暖而不干燥。

夜晚正在来临,山林在暮色的柔波中漂浮着。掸掸衣襟,我将一个温暖的家收了回来,收在手里。夫亦起身,尾随我和小狗进入火光掩映、稚语回荡的小屋。而经由那位瘦诗人安静行走过,细细抚摸过的旷阔而诗意的南方,北方,东方,西方,将随着夜风,梦境,从我的院子轻轻走过。

一杯幸福

这一季雨水多,一场雨,很快又被另一场雨取代。日子在雨水中如此往返,向前。藤蔓沿窗爬行,贴好的纱窗总被它揭开,伸进触角。植物入侵室内,是否会制造狐仙的效果呢?有时睡着了,也仿若有窸窸窣窣不明之物伴随着夜雨进入我的梦境,醒来不觉惊悚,倒生出清澈幽深的美意。

夏季漫长,地球版图上也还有许多阳光灿烂的地方。一位要好的同事七月初就离开山林跑去美国加州旅行,信中跟我描述了种种我不曾见识过的异国风情,尤其是加州的阳光和跳跃的小鹿令我神往不已。我从一封小信中分得了她远行的快乐。我寻思:是否要带孩子外出旅行?也许我也需要晒一季好阳光,换一种空气,让皮肤晒黑长出点新芽芽吧?又觉孩子年小,她的心灵并不需要一个知名的玩乐之地来满足她。在她眼里,这座有山有水的山林家园,与远方某一个海滨度假村带给她的感受差别不大。于是乎,我依然置身于山林的清凉和雨水中,置身于我不曾离开和割舍过的山居日子之中。

想自己这一生未必能走多远,未必能见识和探知多少究竟,我的脚板似乎正一天天生长出根须,不再潇洒行走,跳跃奔行。数年前我孑身漂泊到这座山林,穿过热闹的景区,我从一条平朴的山间小路走进一座木质结构的安静小屋,从此,这里便是我的乡愁。从此,生命中漂泊起伏的诗章便置之度外了。

林中的老树,零星开放的野花,木头屋墙角一块一块堆放整齐的柴火,炉子里袅袅的炊烟,客厅里闲适踱步的猫咪,餐桌上土豆的芳香,善良款待我的两位老人……这是一种平淡的生活,有粮食和水,接近于幸福的安静。这种俭朴、淳厚的日常生活,这种对俭朴淳厚生活的天然挚爱,我曾经在梭罗和苇岸那里感受过这样的温暖,现在于我如此真切亲切。婚后我的小家庭搬到另一片居民区,依照自己的生活节奏和散漫性情,增添了一些与木头屋不同的内容,也减免了一些内容,其中之一便是清晨淘米煮粥。

“我每天只要多抓一把米下锅,就够你和孩子吃个安心有营养的早餐了。”婆婆不放心我带孩子在外面吃早餐,叮嘱又叮嘱。在后来的许多个清晨,婆婆总是早早来我这儿,悄声进屋,她手中提着一个棉布袋,袋子里的内容显然珍贵,还有点沉,那是一只明亮的大杯子,里面盛着稀饭、土豆丁、鸡蛋。她如此提来走去,循环往复。这一杯早餐,是一首爱的歌谣了。

今晨,婆婆把杯子悄悄放在窗台上。我拉窗帘的时候,她正打着伞把窗台垂落的藤蔓盘绕在固定的窗栏上,见我探出头,她说下雨天,就不换鞋进屋了。她说着边用袖子抹一下脸颊,有水滴和脱落的头发粘在她的脸上。我看着老人,一时间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能用雨水浇灌她的发丝,洗净她的脸。

劳动、守护,滋润、修复,老人似乎永远围着这两个家忙碌。两个家里的每一个日子,也因她而从未遗失、耗损。她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看着我和孩子爸爸平静正常地工作生活,似乎便有了欣慰和快乐。有次孩子嚷嚷要奶奶讲自己的故事,她呵呵笑着,几句话就讲完了。后来再讲,还是那几句。我的家族血脉里大多有浪漫不安分的传统,即便平常人生也要跟自己起伏跌宕一番才肯罢休。我也如此,并深以为即使看似默默平凡的人,也有他自己精彩动人的故事。婆婆如此简单一成不变的人生故事于我是不可思议的,但细想起来,不变也自有命运的因由,内里或许也有深入细密的心事吧?在一年一年时间的磨盘下,那些被碾碎被失落被遗忘的时光里,是否有她遗忘了的故事和心情?在老人慈爱含笑的眼神里我似乎看不到这些。她是否已从生活的泥土里获得了简单的知足和平宁呢?

美国自然诗人玛丽奥利弗曾如此歌吟:“每天早上有一杯我自己的快乐,而且有鹪在林中,我的头上,唱着它的炽烈的歌。”我沿着想象的藤蔓仰望天空,漫天的雨滴,是这一季祝福的歌谣吧?而屋舍里正在领受一杯早餐的女儿,是奶奶的小鹿,她在欢快地吃草,小鹿身上的梅花也在静静生长。

一 块 地

年前偶然得了一本种菜的小书。读着读着,怦然心动,很想有块地。风景区内唯慧远路山坡上有一片菜农的小园,一垄一垄的地,圆形、半月形、环状、正方、长方、梯形……蔬菜瓜果清新丰美,仿若遗忘角落的田园诗。曾几次我背着女儿一路青青走向那片山坡,看菜苗苗纤细的茎秆,小巧的造型,细密柔软的叶子。微风中,她们絮絮地说着什么,蔬菜间的谈话,清清凉凉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得到一小块地,植上一片属于我的绿菜?回家问丈夫,夫当我痴人说梦,不予理睬。走过一些街市,我会想,车来人往步履匆匆下,压着曾经的河谷、树木、田野吧?曾经有鱼儿有稻谷有菜苗在这里自由呼吸……我就有些怅然,一小块地,一片亲手种植的绿菜,这样的愿望很小,很简单,却已是缥缈如梦境。

屋宇前边有个废弃的小花坛,邻舍同意由我照管。晴好日子里我拔草松土,小心清理出来种莴苣。静默的,平常的日子,因为菜苗我觉察到了今天和昨天的不同,莴苣们长高了,细瘦的叶片肥嫩起来了,泥土地下的根茎正日益粗壮,土壤里还有可爱的小东西藏在里面……有次我用小木棍探了探,真有一条肥胖的蚯蚓在缓慢蠕动。这无声而神秘的黑暗之子正在享受自己土地深层的劳动和探索,而我和小莴苣们在清晨最欢快的光线中点头问好。

小花坛那么小,只能种六棵。很快又是莴去坛空,后来我还是改种花草,花开花谢,叶子依旧碧绿,当我穿着潮湿的裙衣,在雾霭中走过一层层的街面归来,看见自己的种植依旧青翠挺立,不会离我而去,我多少会感到一些温暖和安慰罢?

要是有块地该多好啊!我又嘀咕着转向公公。公公退休后成了家中专职大厨,对于各种蔬菜瓜果有多少种切法、制作时能变化出多少种花样,他都了如指掌。不过,如何得到一块地,老人也茫茫然。风景区里寸土寸金,想想,确实不大可能,渐渐地也就放弃了种菜的念头,便一心照料好坛中盆中的几棵花草。

偶尔在梦里回老家,会看见田田嫩黄,水从一块田流向另一块,汩汩有声。母亲踏着田埂的淤泥,到菜地种甘薯。我亦在模糊的梦境里,开始了有效的种植,蔬菜瓜果长起来长起来,青蛙呱呱唱起来唱起来……醒来只见窗外雾霭迷蒙,并无蛙声争唱雨晴。一时竟觉得自己亦不过是混混沌沌一团泥巴,荒野中的一块地,杂草丛生。

我大概也未必真要去种菜,数年前手握诗卷的时候,仅仅注视,仅仅透过汉字的斑驳影像,我亦能从一棵豆秧的青色中醒来,努力生长自己的叶片,变绿。现在这般坐屋檐吹凉风,随遇而安,闲来掰着文字尝滋味,亦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我用纸张收藏的那些青青绿色,时隔久远,似乎忘却,又似乎在心里酿成了隐隐的忧郁,拂之不去。

最近公公一直山上山下两头跑。吃晚饭的时候,公公说,有块荒地,周末你和孩子一起下山打理下吧。才得知真有这么一块地在等待我的种植和命名。夫祖上在鄱阳湖边留有一幢老屋,坍塌废弃着可惜,我们便在老屋地基上造了一栋农家小屋。哪里知道公公还四处打听买地的事。老人眉飞色舞继续讲述着买地的几番周折,我默默听着,半晌无言。公公不是游子,也未曾在田地间耕种过,更不曾懂得我的心思。老人不问缘由,尽自己所能,认真地为我寻得阳光下的一块地,一块向往中有花、有菜、有情有爱的土地。

山下,九威大道,然后从一条乡间小路进去。进去后,那里有属于我的一块地。是该松松土浇浇水了,心也要修剪修剪,种点什么。拿起铁锹吧,走进泥土的气味,在自己的一小块地上,种上许多自己喜爱的绿:莴笋、青椒、蕹菜、豆荚、香瓜……我的身影,我家人的身影将在繁美茂绿的蔬菜、瓜果间来去穿梭。

这 里

我曾写过一篇有趣的小文《那里》。文中描述了一个个诗歌般美妙的“那里”:珍的修河,凌的特恩费德庄园,女儿的鸢尾花,我自己的列车、民国月亮、潘多拉星球,到夫的“小娃娃们组成一顶五彩缤纷的活动的花冠”……不记得当初是在一种什么状态下写下这篇小文,但那一定是一个抒情的幻想的夜晚,我在这里,又想着那里,很有意思。

几年过去了,我依然在这里,在树木和石头之间日复一日来去。当看到别人用文字用图片呈现一处处“那里”风景,我忍不住就要欣赏、轻轻赞叹,但觉得自己的“这里”一样有意思而需要用笔墨来描述、表达。当我在小镇一栋老别墅古厚的墙根下,在室内半垂落的窗帘背后,被一缕光线穿越,被阳光和阴影封住,我感受到自己居住在一种美妙的厚度中。我在这里,一抬眼,便能看见树梢上懒洋洋踱步的斑鸠姑娘,云团下奔跑追逐的孩子们,晨曦中挥着长扫帚的山中清洁女工,她神色安详,动作有力——当一个人在专心劳动和工作时,就会有天使陪伴。

我也在劳动。山是重的,我是轻的;教育是重的,我是轻的。然而与学生相伴一如山野田头的朴素对唱,自有简单的欢乐。只是我天性不具备深刻而犀利的批判精神,同许多普普通通的老师一样,我有的是诚恳和耐心。在一时还无法找到更良好教育途径的现状下,无以数计的我们守护在这里,以这样的诚恳和耐心,帮助孩子们一点点成长,帮助孩子们走上一条理解和认识自己及这个世界的旅途,并寻找旅途中那些令人激动的各种各样的秘密的谜底。当一个女学生抱着一本书低头走过而不愿对我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一种教育的母性温情会让我微笑起来,是呵,小女孩已经悄悄变成一位姑娘了,她需要独处和秘密,她的眼神将因此不再是孩童的简单明朗,而是深沉、更富于思索也更加忧郁了。明天,明天的明天,她和许多的同学们一样,将要启程,去往一个又一个的“那里”。而我们,在这里,目送,祝福。

我在这里。劳动让我充实而善良,阅读让我沉静,山林让我变小,但视野里的天空并不会变小。一座山,一个小地方,浓缩了我们的地理空间,然而狭窄窗外是一框友善夜色,柔和的南方之月挂在天际。

许多个休息日,我愿意在山中小镇缓缓行走:街心公园的长椅、小小服装店里女人们的说笑,理发店会梳美丽发辫的小师傅、卖水果的摊位、避雨的老电话亭、街角的旅馆、伟人的雕塑、文人隐士的草堂……而山峦,在蔚蓝的天空下如柔波如摇篮。当然,构成山的远不止这些,还有它的空间量度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也因此,我可以想象自己走在民国的牯岭街,或是更早陶渊明悠然之际见到的“南山”,想像秋光中的湖面上有一叶渡我的轻舟,想象自己是一株草木,当我的影子静卧路边,我的确觉得自己是从黝黑的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带根须的小树……日近黄昏,夕阳西下,我将为自己在这里的一天,一生,与山川草木同在,与日月同辉,而心存感激。

一座山,这里,也许此生都可以这样走过。一位好心的朋友对我如此感到了忧虑,朋友说这种状态就像一个在原地打转的陀螺,而对外界不关心,没有什么交流,这是一种人格的不健康。我听到,想了想,不禁笑了。其实也尝试外出或上网参加一些交流活动,只是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每天留一点时间独处,更喜欢安静的文字,因之我的庸常日子充满了鼓鼓囊囊,随时释放的诗意。每个人心智不一,性情不一,兴趣不一,当视觉、听觉把太多的东西同时告诉我,我没有足够的能量消化它们并使之转化成自己的财富,相反,我会感到堵塞难过。巴什拉曾告诉我:一个人的存在不能被看见,它或许能在螺旋状的无限循环中更加靠近自己。我在山中转圈圈,没有独钓寒江雪的风致,更谈不上唯我独醒的孤独与不染尘埃的洁癖。只是,在一个浓缩的世界里,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我的生命才可能舒展自如。我的一位女友曾写过一个疗养院里小孩的故事,我感动的是,在成人眼里一个自闭症孩子的不健康不正常,在一位女性作者笔下获得了文学的温情、包容和尊严。

当然,把此在的风景,把语言文字,视为一把开启自我生命的秘密钥匙,这不是存在的最高价值,但也许是独特的价值吧?想这一世,我无非是想呆在一个地方,诚实劳动,然后做一点于他人无害而自己欢乐的梦而已。那么,我面对的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这个问题是:你喜欢什么?你能做点什么?这是我能够回答的。

外界很远,网络渺茫,许多时候,大家围坐一起,只是为了证明世界不该如此,事情不该如此,人类应该活在他处。于我,山林就是个好林,小镇就是个好镇,这里,就是我的去处,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