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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意栖居

2015-06-09武稚

岁月 2015年6期
关键词:屋子时光诗歌

武稚

我的诗歌

得去找间屋子,给诗歌找间屋子。这句话是我躺在黑暗当中说的,而且下了很大的决心。

有些话只能在黑暗当中说,特别是有关诗歌的事。

早些时候我还没有离开家乡,我住在我们县城的边缘,我吃完晚饭,收拾妥当,把灯打开。我把屋子关得严严的,连黑暗都不准溜进来。我整晚整晚坐在屋子里,不会告诉别人我在做什么。

傍晚,当太阳由普照改为单独关注时,诗歌就会走出家门,诗歌善于捕捉温度眼神。诗歌总是会先来到村庄,炊烟还是原来的炊烟,它们蹲在房顶飘忽不定地向前望,有人朝灶膛里又填了几根柴,炊烟坐不住了一下子蹿出老远,熟透的蒸馍香味也一下子撵出老远,好一阵子诗歌才把自己从半空里给找回来。诗歌站在村口,它等到了一串杂沓的脚步声,牛哞羊咩,跟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诗歌早一步把他们捕捉到诗里。诗歌把村子里的每户人家、每件事儿都捕捉到诗里,村里人不知道,只知道太阳照到院子某处时,就得蹲在小桌子边吃饭,他们以为自己天天做着和诗歌无关的事。

诗歌来到田野,庄稼们白天属于太阳,夜晚属于诗歌,它们在诗歌里低着头儿,温柔地说着一些小话,恬静地做着一些小梦。在秋天有的庄稼是那么的圆润饱满,而有的是那么单薄,太阳与风是一样的光顾,只不过有些庄稼知道在暗夜要把头低下去,低到诗歌里去,而有的庄稼在黑暗中还扛着头,那时候太阳不曾光顾,诗歌却又从脚边溜走。

诗歌在走到更黑的黑暗中以前,诗歌也会到我的屋里小坐。它不能拒绝一个等诗的人,一个把头低下渴望在水中照见自己影子的人。

诗歌只到我这里止步,它不愿深入到那一片灯火当中去;诗歌随黑暗而来,随黎明而去。而那里黑暗已经死亡了,白昼是个越来越大的窟窿,任是一双什么样的手也无法再将它们缝合,那里的人们总是睁着一双饱经失眠的眼。那里没有四季,也没有快乐与不快乐。但是诗歌和它们之间总是抱怨。诗歌抱怨那里的人不会生活,把日子过混了过乱了,过成了荒草与荒漠。而那里的人也在抱怨,抱怨诗歌贵族化、矫情、莫名其妙;不愿意深入生活,说生活里缺乏诗意,完全是诗歌的过错;日子过得越来越不好,失眠、忧郁、杀人、放火,责任也完全在于诗歌。那里的人爱着诗歌,又讨伐着诗歌。他们说生活里需要诗歌,但又都不愿停下脚步看看,他们总是说太忙。他们盼望着诗歌,又憎恶着诗歌,讨厌着诗人。诗歌在城市边缘漠然走过,诗人们在城边漠然活着,看城里的人像一群干涸的鱼在煎熬。

我也越来越捕捉不到诗歌了,白昼的利剑已暗中指向我,我也越来越不敢写诗了。白昼时我和别人一样生活,离诗歌远远的,生怕别人说我是写诗的。晚上我看诗,偶尔也写些别人看不到或不看的诗。晚上做什么事都可以,黑夜是叛逆的,黑夜又是宽容的。没有黑夜我们怎么过?

我只是爱诗,还没到被人憎恨的地步。我去读诗没有错吧,我想过诗意生活也没有错吧?但是我不敢跟外面人说。其实没有谁不让我说,也没有谁不让我追随着诗歌,也没有谁说要消灭诗歌。但是我还是不想让人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念头。是诗歌要被拯救,还是我要被拯救,还是大家都要被拯救,又派谁来拯救好呢?

这些问题我还没考虑清楚,我的生活却发生了变化。

我离开了家乡,把我的诗歌小屋丢在边缘地带。我住在集体宿舍,两个人一间房子,什么都是一人一半,黑夜也分成一人一半,诗歌没有来,它一个人在我的小屋里吟诗,它吟给黑暗听,它们都不愿意来。不愿意来或是找不到。每晚我坐在灯下,捧着一本书,我希望诗歌在远方能打开我小小的屋子,像一群雁在黑暗中向南迁移。我希望它能停泊在我的面前,我手中有它想要停泊的湖。可是暗中赶来的只有风,风从我头顶漆黑地飞过,吹起了一些东西,又吹落了一些东西,落到我纸上的只有一些断章残句。有时我躺在床上,闭着眼,我看到黑暗中一个一个字飞过来了,我把它们排成诗歌的模样,但是它们还是字,仓颉造的字,由繁而简,由简而繁,我不知道它们要说什么。

有时我站在窗口向外看,我同室的姑娘问我在看什么,我说,看麦田,她知道我想家了,她很同情地看着我,有时也帮我一块向外看,但是我没有看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开始睡不好觉,半夜里我分明看到了诗歌,它在窗外不肯进来。

我猜想,好东西只要一个人赏,不可以让外人看吧。

我猜想,应该为它找间屋子,像我们先前那样过日子。

让黑暗还是我一个人的黑暗,让诗歌还是我一个人的诗歌,让这个城市的黑暗里也能暗中长些麦香与稻香。但是我不能以黑暗、麦香和稻香名义去找房子,这样会让我说不清,还会让它们蒙上尘。

好人和坏人有时是在一条道上走着的。好事情和坏事情往往也是靠在一块的,能说清楚的是好事情,说不清楚的必定沦为坏事无疑。

我的家园

现在我天天晚上出去,装着没事,其实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城市里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子,城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间房子。城市就是一个大蘑菇,每一层老蘑菇上都不时想长出新蘑菇,谁也不知道这个蘑菇群的边缘在哪里,说我跑去你们家玩儿已经是神话了,那得累坏多少双腿,踏破多少双鞋子。谁也不知道这个蘑菇群的高度在哪里,看似夜空中的一颗星,白昼里却是蘑菇柱上的一颗珠子。

房间把这个城市越垒越高。房间垒到哪里,灯光就照亮到哪里,城市是一个错落起伏的大灯塔,只是灯光下每一个人都不是我。

看呀,那个亮闪闪的屋子我曾经住过一次,是一个大酒店,我从楼的半腰探出头来,没有看到麦田,我们的母亲河淮河从城边小心地流过也没敢弄出半点喧闹。这屋子高大厚实,屋顶的银灯足以把每个角落照亮,四壁的射灯也会帮忙寻找一些银针、银饰,甚至连叹息与影子也能找到。这里的叹息不是普通的叹息,是羽毛一样飘忽不定的叹息,影子也不是普通的影子,是饰了银边的影子。这屋子窗帘共三层,贴墙的是白纱,贴着我的是红绒,中间是彩色的树叶纷纷。屋子正中是一张黄铜大床,宽得横竖不分,床头上盘旋着卧龙与卷云,床脚从长布幔下稍稍探出,露出四只金灿灿的鳞爪,不知道那是谁的脚趾。

我在屋里兴奋地旋转,片刻之后,我想干点有意义的事,干些和这里的时光相匹配的事,哪怕只能打捞到一些金色碎片,哪怕只能荡起一些金色的涟漪。我想起那些贵重的东西,那些消失很久了像幽灵一样的东西,我想让它们现身。我在窗口呼唤着它们,可是它们没有应声。也许灯光让它们望而却步,也许它们牢记着了飞蛾扑火,也许杂花野草羞于露面,因为一路赶来露水早已被风干。我在屋里无所事事,我去念诗,念给这间屋子每个角落每一件摆设听,它们还不知道什么是诗,但是房间每一件摆设都保持着高贵的沉默。我听到诗歌在窗外发笑,这些有着世面、有着见地的家伙,它们不屑在这里露面,它们说富贵如过眼云烟,它们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它们在广阔的田野里昂首阔步,它们不屑躲在这里猥猥琐琐。

我还住过快捷酒店,把东西往两张床上一扔,睡哪张床都可以。桌子上有彩电,有网线插口,这样房间一般不会配商务电脑。房间干净整洁,很安静。我依然在房间无所事事,我想召唤诗歌,但是我没有诗歌的门牌号,我们无法串门,也许花公家的钱只能做公家的事,困了睡公家的床做的也是公家的梦吧,早晨我爬起来就得退房走人,诗歌可能看不惯我居无定所,东奔西走的样子。诗歌要的是我那样的小房子,它要的是诗意地栖居。

我无限地向往着那些人家。靠近街边,或者远离街边,黑暗中黑乎乎地一大片,小灯一盏一盏地亮着,我向着那些低矮的地方走过去。那一间应该是一个卧室,灯光半开半合,会有一个女子在盯着电视看,孩子在隔壁房间安静看书,中间暗淡的客厅空无一人。那家男主人没有回来。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和一盏灯、一本书独处一会,我会忘掉等人。等他来敲门时,才惊觉时光又恍惚过去了一个晚上。走过那么多盏灯,我没有敲门,我想总会有一扇门会为我打开。我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走,终于有一扇门轻轻掩着,风把门刮得晃来晃去,风从门缝里来来往往已经很多次了。我轻轻一推就走进去了,会有一个人问,是你吗,我说,是我。她说,回来了吗。我说,回来了。她还会责怪我怎么这么迟才回来。我一点也不诧异、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就像我刚上完晚自习才回去那样。那间屋子仿佛一直在那里等我。

可是我不能在小巷中走得太远太久,我又折了回来,又回到大街边我曾经坐过、站过的地方。我看见那个地方的灯火还固执地亮着。百十公里之外,我听到我母亲的声音在轻轻地叹息。

我走向集体宿舍,一辆平板车经过我的身边,车上横七竖八码着一堆货物,那些塑料袋随时会掉下来,细看里面叠着一件一件衣物,摆地摊的也回家了,老头在前面拉,妇人提着凳子尾随后面,她的腿有些僵硬,她庞大的影子似乎像走不动的样子,有几次影子缩成一团,看不见妇人了,她在影子里捡拾掉下来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们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家中,他们的家一定在巷尾,或在某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可能有一个小院,小院四处漏风,或许只是两间小房子,里面有一堆破烂的家具,还有几只肮脏的鸡在门边不远处卧着。但是有一个家在等着他们回去。有一段安宁的时光等着他们享用。

这一切和诗没有什么关系,但似乎又不无关系。

我的小屋

我终于有了一个梭罗一样的小屋。我的小屋显然比不上他,他的小屋三间面南,有地下室,常有一些松鼠躲在里面过冬,把地板搞得呼呼地响。他自己盖房子,自己动手砌烟囱、砌壁炉,劈柴火。他的屋外遍地是桦树、红松,是无边的森林,鹳鸟来回飞着,瓦尔登湖水长年碧绿,冬天的时候冰覆盖在上面,敲敲咚咚地响。

我的小屋外面是无边的车声、人声,场面和他的森林面积一样庞大,一样壮观,我们都是被围在孤岛里的人。

他的小屋时常有客人来拜访,他不在时,会有一些人在他屋里留下烟头,路上会有一些折断的草茎,被抛弃掉的小花。他会据此判断会是谁来过,他们已经走了有多久。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睿智的头脑。

而我的小屋不会有人来拜访,我好不容易从他们中间脱身出来。他们知道我活在那一大片里,却不知道走哪一条小路刚好能碰到我。

我们都是为了让别人找不到我们。我们都爱独居,不爱被打搅。

他去翻地,锄草、种豆子,他去摘浆果,去测量瓦尔登湖水位,去采冰块。

我坐在屋里,看他锄地、种豆子,去采浆果,去瓦尔登湖闲逛。他走到哪,我跟到哪,他在油灯下写,我就在油灯下看。他写到夜深,我就看到夜深。我不劳而获地品尝他的谷子,偷食他的浆果,当然他不在家的时候也替他看看门,告诉他那段时光里他家发生了什么,有哪些鸟和动物窥探过,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过。

我对他充满了兴趣。我喜欢他。这个男人胸无大志,不务正业,而又精力旺盛、喋喋不休、理直气壮。没有哪本书说他的婚姻事,似乎连恋爱也没有过,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养活她们。他自己吃得也少,做得也少,生活简单,却过得滋润又实在。

我在屋里看乔治·桑,这个可怜的女人早年像一只病猫,终年蜷曲在沙发里,脸色苍白,见不着太阳。那个叫乔治的男人,终于勇敢地推开她家的大门,这是上帝少有的一次苦心安排,幸福而又畸形。他一封一封写着情书,她终于勇敢地抛弃轮椅,用双脚迈向了通向幸福的第一步。她带着女佣私奔,他们的婚礼无人祝福。她气急败坏的父亲和她断绝了关系,她再也没能走回家门。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怎么想的。她去爬山挽着爱人的胳膊,告诉妹妹不要再宣称有一双好腿是稀奇的事情,直到最后一刻,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像草叶一样睡去时,还说了一句beautiful,好极了。真的是好极了。

我在小屋里,抬腿走进了一间小屋,又走进一间小屋。他们变成一个个泡泡,在我的屋顶闪亮,它们不会破碎,没有人能让它们破碎,它们将长久地照亮我的屋顶。他们每一个都是独特的,他们固定住了一段时光,他们让那段岁月有了具体的形状、颜色、味道,那一段时光不再逃离,那一段时光得以保存重现,时光因他们而站住。就是同一个时代,他们固定住的东西也不一样。他们如此迥异,如此热烈,又如此深沉、颓废,世界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多棱镜。因为他们,人类社会不再死板,人类夜空也才熠熠生辉。他们是点缀在时光里的一颗又一颗珠子,他们是一个坐标,时光因他们而不再漫长枯燥死寂。时光因此而被记住。

我还从电脑里贴着地,嗅着脚步,一步一步去找他们。不仅是脚印,还有气味、声音、颜色、味道,只要有他们的一点蛛丝马迹,我都能找到他们。只要他们像风从空中划过,只要田野里还有他们一丝余温,我都能找到他们。我从八十岁看着他们,一直看到他六十岁、四十岁、二十岁直到出生,又从出生看到他死亡。我就这么找他们,读他们。电脑让我走遍世界,我走遍世界只因电脑里有他们。我能钻到电脑里去,他们为什么不能从长满草的地下爬起来,也站到电脑跟前?电脑是无所不能的啊,这似乎不难实现。

我极力去靠近他们,而他们却对我无动于衷,没有一点点关心的表示。他们也没有问我是谁,深更半夜打搅他们想要做什么,有什么企图没有?这让我又觉得有点不公平,有一丝被冷落。不过生前他们都是被冷落惯了的人,他们还不习惯被人追捧。他们活着的时候穷困潦倒,似乎又都没有什么名声,死亡让他们终结,死亡又变法戏似的逆转了他们的人生,似乎只有死了,他们的躯体才能变成营养,才能去茁壮那一地的作物。历史真是一个薄情寡义、反复无常、甚至充满仇恨的人。

整晚我都是这样欣赏着珠子,我在灯光下反复喟叹,感觉良好。

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些珠子的?可能就是在我父亲斥责我不要乱看闲书的时候吧。后来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去寻找它们,它们在我的天空中飘着,携着魔幻的浆果,或者它们本身就是天堂里的浆果,让我在无人的时候,总想去偷偷地摘一把,嚼一嚼。

我为什么不去干干别的事?为什么不去找找别的朋友?我夜夜不挪窝地坐在花钱租来的小屋里想干什么?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能说我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去干别的什么事情,不喜欢去找别的什么朋友,没有什么为什么。

我的小屋子的外面,有人在黑暗中还在捣鼓电视,有人在黑暗中咳嗽了一声。那个有着三角形脸面的女人还在讲故事,老年男子伸长脖子还在不挪窝地听。

而我却不知走在何年何月何人的旅途中。

我的敌人

坐在小屋里,想想谁是我的敌人。

时光是首要的敌人。多少美人在时光里变老、变丑,多少英雄暮年悲若秋虫。

想当年时光宛若女子矜持而来,眼光让人沉醉,身姿让人沉沦。遇到时光的人,身子徒然长了力气胆气,他们像迎接黎明似迎接着它,供奉着它,他们像稻草一样抓住它,希望时光久久留在自己的身边。倘若时光能抢来,能换来,能修行来,人类得修多少房子来珍藏它们啊,围绕时光又将发生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时光在这个时候很中庸地分配了一下。但是这个世上,有人需要时光多,有人需要时光少,就像胖人吃得多,瘦人吃得少,一个懒汉八十年的时光显然太富余,而那个有为的人才华才露出冰山一角,时光就早早地催他上路了,人类很多项目不得不一代一代接力下去,时光像一头执拗的驴,蒙着眼向前跑。

遇到时光的人以为自己很幸运,但是他们不知道遭遇到时光的人必死。在时光里纠缠越久的人,死的时候越难看,甚至剜去了双目,振聋了双耳,塌陷了颧骨,干瘪了嘴唇,掉光了牙齿,沙哑了喉咙。在时光中走动的人注定下落不明,他们的来路与去路最终被荒芜抹平。时光让人死的时候可以不是这样,可以是鹤发童颜,可以是健步如飞,但是时光偏不,时光总是让人难堪而死,这是时光对贪婪人的惩罚。

旧时光随人一代一代逝去了,人被埋在土下,新时光却可以破土而出,浮出的新时光有时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让对的变成错的,让错的又变成对的,让英雄沉淀下去,让小丑浮出水面,让英雄变成恶棍,让恶棍又变成英雄,让美女变成丑女,让丑女变成美女,反正没有谁看到。时光里的事谁能说清楚。我们都是不小心见到时光的人,我们注定会受到处罚。但是时光太强大了,人类不是它的对手,我也不想单枪匹马对着干,我不打算和它交手。我忍着它的种种不是,表面上装着不介意。

人是我的敌人。其实我不应该这样想,但有时人的确是人的敌人。我内心很想这样的,终年躲在屋子里,歪在沙发里捧着书一本接一本看,高兴了,就在键盘上敲敲感言,我根本就不想过问窗外的事,窗外的事是我能问得了的吗,比我有能耐的人太多了,让他们去改造世界、创造世界,而我是个没有用的人。小时候我父亲就交代过我,没用的废书不要看,他潜意识是不是想让我走出屋子去和人相处相处呢。但是我那个时候就没听父亲的话,我太迷恋屋里的世界。

不过现在真的如我所愿的话,我就像一棵歪在沙发里的白菜,用不几天就得脱水变形,我就得饿死,除非我替别人写感言。一早晨为了上班不迟到,我准时向外面跑,迎面总是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在单位里坐下,开始了一天与人相处的日子,我出去办事,和各种各样人交手。我的周边全是人。我像一个铁桶里的蚱蜢,不时和这个人碰撞一下,和那个人碰撞一下,有碰出温馨的,有碰出麻木的,也有碰出愠火的。有时躲在屋子里闷闷不乐,想先找一个人过过招,但是他们实在人数众多,有的站在明处,有的躲在暗处,有的装着没得罪过我的样子,有的就等我动手,我反倒不知如何下手,不好意思先下手。像那个老李,他背后就说过我许多坏话,但每次他见我又都笑嘻嘻的,装着无事人似的,就让我觉得这颗钉子不好拔。

我们家乡有很多老松树、老榆树、老柳树,它们的皮是那么的厚,有时斜斜的被时光拧成纹路,头发快掉光了,还顽强地活着,这让我羡慕,我觉得它们是有用意的,它们故意让我看到。几百年来,风来了,它们迎着风,雨来了,它们迎着雨,被雷电辟了,支离破碎的老骨头还支离破碎地活着,还活出了风骨,只要树自己不倒下,谁也不能让它倒下。我不可能让自己这么皮操肉厚,但是我的面前可以永远立着这样一棵大树,可以让我的内心足够强大。他们不全是我的亲人,不全是我的朋友,在好处面前,他们可以得罪我,他们应该得罪我。你们去得罪我吧,你们去伤害我吧,你们可以背后说我的种种不是,可以做着对不住我的事,只要你们不透过盔甲,伤到我的内心就行。只要你不提着锯子来伐倒我就行。

当然我不是树,我也没有树那么傻,我还不是那么厚道,我还是暗中备了几门钢炮,要是迫不得已时,我也会温文尔雅地、有理有据地、有节制地发出几枚炮弹试试。

现在我却遇到一个真正敌人:病痛。我准备的任何武器都用不上。它们离我太近了,近到我无法下手,近到肉搏战时难免会失手伤到自己。它们让我的胃难受,让我大脑难受,让我的手臂难受,让我左顾右盼都受到限制。

我去找医生,医生把片子高高举起,仰面对着亮光看,十几块骨头像地瓜似的在一条拢上纠缠着,又像恐龙的脊椎骨。这是我的骨头?我第一次看见它们,它是我的,我时常摸着它们、用手按着它们,但是它们像不认识我似的,茫然地不知瞧着哪里。医生说不要小看了这几块颈椎骨,这是“龙骨”,人的身上的“龙骨”,看看这里压着这里了,那里压着那里了。全变形了,已经看不出S形了,医生弹了一下黑白相间的骨头,骨头们一阵骚动,还是茫然地不知瞧着哪里,仿佛说的不是它们。

我给它好吃的,可是一段时间它还是那么细,我给它好喝的,它一点也不留全给了胃。我给它涂化妆品,白皙的皮肤下,它该痛还是痛。我拿钱收买它,它不要。我唱歌给它听,它不感动。我只有给它们围着大围巾。我日日摸着脖子,头仰着向天上看,人家都说我变得冷漠高傲了。这些小骨头们密谋着造反。它们密谋有一段时间了。

不得已我又去找医生。在医院我看到一条又一条长脖子,被拔出来,长长地向上固定着,贴着墙的全是一条一条伸直的脖子。满屋子都是躺在床上的人,脸覆向白色被单,脖子被最大限度地扒出来,上面敷着药或扎着针。墙上的脖子、扎着针的脖子,全是僵硬的、一动不动的脖子。脖子被一双手揉来捏去,脖子被左摇右摆,脖子像一枚钉子想被拨出来,脑袋是一个无用的玩具了。

晚上我想看一会书,我把头低下去,对待书我们要虔诚才行,在书面前,我们只能低下头去。我感到我弓起的脖颈嗖嗖的,有冷箭似乎从暗处飞来,不偏不倚正中目标。我能感到,这个时候时光也赶到了,它抚遍我的全身,找出我的破绽。它按一下我的脖颈,软软的,没有遭到反抗,它顺着倾斜的骨纹走进去,它从扩大的骨头缝里钻进去,这个时候我的骨头,似乎变成别人的骨头,它没有反抗。我绷紧的脖子只想看一会书,源源不断的时光,源源不断地拿着一把小钻子不断地向里面试探。我感到疼痛一丝丝向骨髓袭来。

我对自己感到了悲观。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不断地往返着医院。时光、疼痛想把我往病床上赶,它们想把我固定在床上。远离工作、远离书本,远离天空,它们把我往废人的路上赶。

那时候我就想来生做一个农妇,不要再想着工作、书本,千万不要遇到那个叫电脑的家伙。我们不需要这些,不需要这些一样过得很好,甚至更好。生一双儿女,养几只鸡,在一个小镇上健康终老。

今生我只有周转在这里面了,疼痛不让我脱身。时光弄死掉一个人,总是从一个零部件开始的。

歌唱家是从喉咙开始的。

运动员是从一只脚开始的。

医生是从一只手开始的。

科学家是从大脑开始的。

而我必将是从颈椎开始的。

那个时候我的灵魂升入了天堂,而我残缺的身躯必将沉入大地。它需要被重新铸造。

那个时候人世间什么都不是我的敌人了,只有死亡与黑暗是我永恒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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