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和人格
2015-06-09王开林
王开林
勇士意气方遒,血气方刚,是否就等于无所畏惧?章太炎敢坐西牢,敢闯总统府禁地,敢骂袁世凯独夫民贼,却独独惧怕梁鼎芬。年轻时,章太炎赢得张之洞青睐,主持《楚学报》笔政,《排满论》珠胎暗结。报馆总办梁鼎芬读罢此文,视同叛逆,怒不可遏,令人用轿棍暴打章太炎,将他轰出报馆。嗣后,在一些辩论场合,舌锋敌不过章太炎的人就冷不防使出“撒手锏”,他们猛喝一声“叫梁鼎芬来”,十有八九,章太炎大惊失色,高挂免战牌。这一“盘外招”屡试不爽。
有道是,名师出高徒。年轻时,章门大弟子黄侃(字季刚)为《民报》《大江报》撰写反清文稿,参与民族革命,不惧牢狱之灾,可谓桀骜不驯。然而他有“三怕”(怕兵、怕狗、怕雷),这并不比清代学者汪中的“三畏”(畏雷电、畏鸡鸣、畏妇人诟谇声)更见高明。在武昌,这位大教授居住在黄土坡,由于害怕街上巡逻的大兵,中断授课一个星期。他怕狗,赴好友家宴,主人必须将爱犬拴在户外,他才肯抬脚进门。他怕雷,更搞笑,据刘成禺《世载堂杂忆》描述:“十年前,四川何奎元邀宴长洲寓庐,吾辈皆往。季刚与人争论音韵,击案怒辩。忽来巨雷,震屋欲动,季刚不知何往。寻之,则蜷踞桌下。咸曰:‘何前之耻居人后,而今之甘居人下也?季刚摇手曰:‘迅雷风烈必变!未几,又大雷电,季刚终蜷伏不动矣。”在电光雷声下,这位大学问家不再盛气凌人,也不再高谈阔论,难免露出皮袍子里的“小”来,反而显得更加可亲可爱。
诚然,什么都不怕的猛汉往往以魔性置换了人性,这种人一旦操持生杀予夺的权柄,就必定酿成一幕幕人间悲剧。
苏东坡与章惇(字子厚)结伴同游南山,到了仙游潭的悬崖边,东坡止步不前,章惇却稳步走过独木桥,神色不变。他意犹未尽,又用索系树,缒绳而下,以漆墨在石壁上题写“章惇苏轼来游”六个大字。事毕,他原路返回。东坡在一旁瞅着,尚且步步惊魂,章惇却若无其事。于是东坡拍拍这位老友的肩膀,以诙谐的语气说:“子厚必能杀人!”对此“夸赞”,章惇茫然不解,东坡给出的解释是“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章惇胆大,不缺旁证。有一回,他与东坡喝高了,突然听说山头有老虎晒太阳,于是他们联骑去看。老虎就蹲伏在那儿,眈眈而视,嗷嗷作声,彼此相距仅十余步。东坡吓出一身冷汗,顿时醉意全无,赶紧掉头,远离现场。章惇却继续向前,取出一面铜沙锣,在石上猛然攧响,这下就轮到那头老虎受惊,仓皇逃窜了。事后,章惇回到山寺,对东坡说:“你肯定不如我!”章惇的官阶确实高于东坡,他当过宰相,既能干,又敢干,不怕得罪同僚,打击元祐党人尤其能下狠手,清算已故大臣司马光,欲“发冢斫棺”,虽未如愿,却推倒其墓碑,褫夺其封赠。有趣的是,这位猛汉不怕老虎,却怕美人,原因是:章惇年轻时受过贵妇色诱,险些丧命。
烈士不怕死,谭嗣同堪称典型之中的典型。他原本有三天时间可以逃离北京,梁启超反复劝他一同前往东瀛避难,他去使馆诀别时,唯托付文稿和事业。谭嗣同铁了心,为变法流血,以期唤醒国人,这是不争的事实。还有一点,同样不可忽略,谭嗣同思维缜密,在此期间,做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他模仿父亲谭继洵的笔迹写了许多封严词训子的家书。这就说明,谭嗣同不怕牺牲,但他怕父亲受到连累,遭到慈禧太后严酷的惩罚。其补救措施相当管用,清廷派人查抄浏阳会馆,这些家书果然起到了缓冲作用,谭继洵只是丢官,未受刑辱。你能说谭嗣同的“怕”是胆小所致吗?那是爱,是儿子对父亲的爱,是将死者对未死者的爱。他的“怕”既有道理,又有价值。
美国总统罗斯福强调“人类四大基本自由”,其中一大基本自由就是“免于恐惧的自由”。我认为,即使人类拥有足够的安全感,仍然会怕一些东西,因为人类的灵性是细腻的,不可能粗糙到麻木的程度。他们有所怕,才能有所爱,有所敬,有所不为,才能反躬自省,也才能知止不殆。有所怕与免于恐惧是硬币的两面,彼此互为支撑,互为底衬。
(摘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