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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儿有鼓角相

2015-06-08李国锋

新作文·高中版 2015年6期

李国锋

在南北朝的某一年,王敬则降生在江阴这个兵家必争之地。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卑微到无法连贯地讲述自己的家世,连父亲是谁都不清楚。身为巫婆的母亲,隐瞒了这一点,也许是跟哪个神汉的露水姻缘,不提也罢。她倒是觉得“此儿有鼓角相”,估计是一看到王敬则的容貌,就能听到军中的战鼓与号角。实际上“鼓角相”只是母亲的一种期许和激励,希望儿子能成为统兵的将军,而不是躬耕陇亩,“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布衣。领着这样的儿子,去沟通阴阳两界,嘴里念咒语给人治病必然会更从容。而王敬则也有了不一般的经历与见识。

海明威说:“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它去奋斗。”对王敬则来说,他至少认同后半句话。带着母亲的期许,他不敢懈怠。少年时,去草间射猎,被乌豆一样的虫子叮咬,大有可能是蜱虫,结果流了很多血。也不知道有没有感染,反正看上去好恶心,他赶紧跑到道士那里去占卜。道士安慰他,说这是“封侯之瑞”。幸好还有个“瑞”字,不然听成“封喉”,就吓人了。

希特勒出生在奥地利一个叫布劳瑙的边陲小镇,初中辍学后,青年时代凭绘画手艺混迹于慕尼黑,卖过明信片,一战时加入李斯特军团,成为一名下士。同样是小人物,同样是没有庞大的家族作事业的支撑,王敬则却要比希特勒生猛得多。带刀带剑去闯前程,跟暨阳县的官吏争斗,放言自己若得暨阳县,一定要鞭打这个小吏的脊背。官吏也不示弱,唾他的脸说:“如果你得了暨阳县,那我就能当上司徒公。”

王敬则擅长玩杂技,被选为皇上的刀戟卫士。在御前表演耍刀,刀扔得跟白虎旗一样高,自己扔自己接,逗个乐子。后来成为景和皇帝刘子业的贴身侍卫,又伙同他人杀死刘子业。著名的奇幻小说《冰与火之歌》中,疯王伊里斯的御林铁卫詹姆·兰尼斯特也是个弑君者。擅长耍刀舞剑的人,都这么任性吗?

当然,那是一个父子、手足相残的时代,皇冠背后是血腥,权杖之下是骸骨。民间有歌谣唱:“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

刘子业在位一年,十六七岁的年纪,整日变着花样摧残女性,滥杀大臣。孔子有言:“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孟子则更进一步阐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因此,王敬则弑君,“弑得其所”。

新君继位,反倒提拔他做了直阁将军,再升任奋武将军,被封为子爵,食邑350户。当年长着“鼓角相”的小子,终于实现了母亲的愿望,而道士的话也应验了一部分。

从子爵到侯爵,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当王敬则亲率一千人袭击叛军获胜之后,他的仕途掀开新的一页。离京,前往暨阳担任县令。出发时,家人的十几艘船都顺利启航,唯独他的不能前行。于是,王敬则让弟弟下水推船,发现一口乌漆的棺材。如果换成旁人,把棺材挪开就行了,可王敬则作为巫婆的儿子,早年间一定受过这方面的庭训,于是他开始对着棺材许诺:“你不是平常之器,如果吉利的话,就让我的船快速前进。等我富贵之后,为你改葬。”不一会儿船就开了。到达目的地,他立刻兑现承诺。

同时还要兑现当年与那个官吏的“约定”。已经成为暨阳令的王敬则调笑对方:“你什么时候当司徒公啊?”比起鞭打来,这算是很宽厚了。官吏长着势利眼,看人远不如道士。

当时灾兵四起,县里有伙劫匪逃入山中,成为祸患。王敬则派人向他们的首领传达了自首减罪的意思。当地庙神祭祀极盛,百姓都深信不疑。王敬则便以神作证发誓。在庙中设宴,于坐席之上把劫匪的首领活捉,说:“我曾向神宣誓,如果背弃誓言,就还神十头牛。现在我不能违背许诺。”当即杀了十头牛献祭给庙神,并且斩杀那些劫匪,保一方平安。自幼见惯了母亲跳大神,他做起事来没有什么负担和顾忌,常常显得果断有力。

在动荡的时局中,王敬则毫不犹豫地带着皇帝刘昱的头颅,快马奔驰去见当时的领军萧道成。后者以为这是骗局,不敢开门。直到王敬则把头从墙外扔进来,萧道成用水洗净,看清后,才穿上军装出门,趁着夜色,赶往皇宫,掌握先机。次日一早,权臣议事,王敬则跳出来,持刀立在一旁,支持萧道成。后来,又将反对萧道成并且起事的人全部杀死。总之,南朝改宋换齐的过程中,没有王敬则,就没有后来的齐高帝萧道成。

王敬则做人的目光不短浅,只是自己不愿从狭窄的槽沟里昂起,向上。他敬重萧道成的威望名声,诚心侍奉,并多次为其在夜里穿青色便装,匍匐路旁,监视刘昱的来往行迹。要知道刘昱可不是什么善茬,十五六的年纪,身边总领着一帮人,携带钳凿斧锯,常常以实施击脑、剖心等酷刑为乐。

在萧道成继位之后,王敬则几度升迁,终于成为公爵,比侯爵还高出一等。原本就来自草泽,没什么架子,跟士民交往热情周到,说的都是吴语,稼轩词曰“醉里吴音相媚好。”

在吴兴任太守时,他抓到一个小偷,便把其亲属召来,当面鞭打小偷,然后让小偷长期打扫街道。这跟香港的社会服务令有点类似,既有惩罚的成分,也有使违法者改过自新的作用。既缓解了监狱的压力,也降低了刑罚执行的成本,但威慑力不足。于是时间久了,他又让小偷检举旧日的同伙来代替自己。同伙们恐怕被认出,都纷纷逃走,从此境内清平安定。

有一天他从市场上经过,看见屠户卖肉用来吊秤的木架,不由得感叹说:“吴兴从前没有这东西,是我少年时在此制作的。”早年间为讨生活,他杀狗贩卖,走遍三吴。于是就把过去的朋友邀来,饮酒话平生,不觉得琐碎。

王敬则任散骑常侍这样的闲职时出使北魏,在北馆种了一株柳树。后来员外郎虞长曜出使北魏归来,王敬则问他说:“我昔日所种柳树,现在多高了?”虞长曜说:“北魏的人已经把它当作召公所种的甘棠树来崇拜了。”周武王的弟弟召公,天气炎热时,喜欢在甘棠树下办公,解决民间的难题。后来百姓为怀念他,不许任何人动那棵树。在北魏的眼中,王敬则成了召公,而召公曾把周厉王流放到彘,致使后者死在那里。

土耳其文坛巨擘帕慕克说:“政治不是我们热切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而是我们被迫接受的不幸事故。”王敬则在萧道成死后,结局就已注定。他以老迈之躯发兵举事,做最后的抗争。老百姓念及“甘棠遗爱”,竟纷纷拿着棍棒农具追随他,达十几万人之多。到了武进陵的山口,路过萧道成的陵墓,他伤心痛哭。在与官军交战的过程中,儿子全都战死了,而那些未入兵籍的壮丁没有武器,也全都被惊散。王敬则找来马匹,但上了两次都未成功,最终被人斩杀,首级送到京城,不过十天的工夫。朝廷把他的头涂上油漆存放在武器库。不知道那些看到他首级的人,耳边会不会响起战鼓与号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