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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娭毑与女贞树

2015-06-05文泽

湖南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女贞茅屋老屋

文泽

有一个人和一棵树,虽说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可这树这人,我一想起,就有一种深深的内疚和负罪感。

我家老宅解放前地处长沙城北的杜家山,是城郊搭界处少见的砖瓦房,宅后紧邻一茅屋,其女主人无亲无故无儿无女。在砖瓦房和茅屋相处的几十载中,我母亲生养了七个子女,一个个长大成人,而茅屋主人谢伯妈还是孤身一人。虽说两个家庭境况不同,但是两家主人却相处融洽,一个不嫌贫,一个不自卑,相互照应数十年。

在我小时的印象里,“谢伯妈”已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仿佛比我母亲大一个辈分,可她和我母亲来往如同姐妹。每逢我生日,她总要送点东西给我,而且还要感叹:“冬伢子,你生下来的时候,我给你洗澡打包。看,现在你又长大了,伯妈又老了,唉!”她忍不住还要对我妈讲:“润娥,你真有福气,家大业大,有崽有女,只有我……”只要她流露出悲凉的情绪,我母亲会马上岔开她的话:“冬冬,快收下伯妈的东西,喊谢谢!”然后安慰她:“你有么子事,喊他们做。”我实在不忍心收她的东西,但不收,她肯定生气,而且会自言自语地自怜叹息,所以,每回我都收下,还要装做很高兴。

母亲怕我们长大后会改变对谢伯妈的态度,在我刚懂事时,就讲述了谢伯妈鲜为人知的辛酸经历:她年轻时,貌美贤淑,与一富家子弟结婚后,生有一子,特别聪明。为躲日本鬼子,她搬到乡下,寄居一远亲家。有一天,她几岁的儿子和她一起收拾丈夫的床铺,当她掀起被子时,一声巨响,她儿子被炸死,她自己也被炸伤,这飞来横祸,使她丈夫神经错乱后流落异乡,生死不明。谢伯妈悲痛万分,她恨丈夫胆小,将开启的手榴弹藏在枕头下。儿子死了,丈夫疯了,失魂落魄的她四处流浪。有一次,她昏睡在我家屋后菜地中的茅棚里,一条腿红肿发烂。我母亲发现后,给她清洗敷药,喂东西给她吃。她好点后,拿出五块光洋感谢我母亲,我母亲拒收,在问她将往何处时,她落泪不语,她看到我母亲无意催她走,便提出不再住我家而借住茅棚的想法,当我母亲不让她住茅棚,要她住我家时,她却执意要走。我母亲妥协了,和她商量:“茅棚可以送给你,不过现在住不得人,等我把它修好后,你再住进去。”她高兴地点头,但她说:“我买你的茅棚,我出钱修,我做你们的邻居。”我母亲了解她的个性后,为了帮她,表示同意,并收了她几块光洋,帮她修起了茅屋。从此,茅棚变成了茅屋,她成为茅屋的主人,靠打零工自食其力。

解放后,她被安排在环卫处工作,成为国家的主人,天天扫马路,日子渐渐安定下来。不料,文革期间,她因死去的丈夫家是大地主,自己的父亲是资本家而被批斗,戴高帽。尽管我父母根正苗红,也没保住她,她被赶出了环卫处。可她不想让自己闲下来,便开始在街道上义务清扫。后来有人剥夺了她义务清扫的权力,她便以捡破烂为生,靠街道上发一点五保户的生活费度日。

在我的记忆中,谢伯妈常在天未大亮时就背着大竹筐拿着小扒子出了门,傍晚路灯泛黄了才拖着沉重的竹筐回家。她弯腰驼背,满头白发,却时刻保持衣着整洁。她说她常做恶梦,并常常讲那些恶梦给我听,吓得我晚上不敢关灯睡觉。可是,她的恶梦再吓人,我还是想听,还是要听。有一次,她说:“天很黑,我在煤油灯下煮饭,忽然,一阵冷风吹开了我的木门,吱吱地响,灯都快灭了,这时,一群穿白衣白帽的,只有麻拐凳高的小鬼,跳过小沟进来了,伸出红舌头,要吃饭,凳子太少,我要他们坐在地上吃……”听到这个梦以后的好长时间,我都不敢去她的茅屋。那时我总是不明白:她不怕鬼?和鬼还玩得来?现在想来,她是太孤独了,鬼可以让她活得有味一点。

她信佛行善。捡破烂时,每次捡到别人遗失的贵重东西,她都会交给公家。文革时,有一天清早,她在公厕里发现一只箱子,很沉,开始以为是反革命放的定时炸弹,她怕把厕所炸塌,于是一人排弹,当她使劲把箱子搬出厕所时,箱子底板破了,掉出一些光洋,她惊呆了,心想:肯定是哪个地主婆,怕抄家,丢在这里的。她赶紧用“弹子盘”车把光洋送到了派出所,收据都没要,就回了家。她若是捡到别人丢弃的小玩意,又好看又好玩的,就会洗得干干净净送给我。

我上初中时,读了鲁迅小说中的祥林嫂,马上想到茅屋中的谢伯妈。她常常把自己喂养的鸡鸭抱在身上,喃喃自语的神情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那时,我和同学上街,要是碰见谢伯妈拖着破烂的竹筐,我会偏过头,假装没看见她,谢伯妈好像也给我面子,望都不望我一眼。不过,回到家我就会主动地去喊谢伯妈。谢伯妈渐渐老了,我学街道上人们对她的称呼而由喊谢伯妈变成了谢娭毑,伯妈也没怪我,但她不再把破烂玩意给我了。

当我从部队转业到长沙后,谢伯妈更老了,满头白发,牙齿也少了好几颗,我们之间已没有了从前的亲密。她找我帮忙时,不再叫“冬冬”而叫“小朱”。我在单位分到了两室一厅的新房子,却常常住在老屋。其实我一直牵挂谢伯妈。我帮她修理茅屋,帮她装上电灯,帮她挑水,为她治病。我爱人常陪谢伯妈聊天,嘘寒问暖的。谢伯妈对我母亲说:“润娥,你找了个好媳妇,小高真好。”我母亲说:“要看长久。”谢伯妈讲:“我看人,不会错!”

谢伯妈日渐蹒跚,她二十年前插在沟边的女贞树,却长到了两三层楼高,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树冠几乎盖过茅屋顶和我家的厨房屋顶,使得低矮的茅屋更加阴暗潮湿,谢伯妈却舍不得修剪一枝一叶。初夏的白花,秋天蓝黑色的果子,是她最喜欢看的;树上的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是她最喜欢听的———哪怕她耳朵有些失聪。她爱这棵树,因为树是她亲手栽培的,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伴。可我讨厌这棵树掉落的叶和果弄脏我家屋顶和院子,讨厌鸟儿在茅瓦上打闹,我还讨厌树上肥硕的青虫以及青虫引来许多钓鱼的人窜来窜去……我企图砍掉靠我家这边的树枝,母亲说:“砍掉半边,树会死,不死也难看,你谢伯妈年纪大了,她不在了再说。”母亲的话有道理,我只得听从。有一回,我小学同学来我家玩,也讲到他家邻居的树遮住了他家窗户的光,很烦躁。不知怎地,我们谈到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的话题,还谈到初中学农业基础时了解的:“树的营养靠树皮输送”的常识,我同学突然灵机一动:“要是我把邻居家的树皮剥去一圈,不就……”我劝他不要这样。没过多久,谢伯妈的女贞树慢慢枯黄起来,她心急如焚,给它浇水、上肥,天天抱着女贞树,一边念一边抚摸,有着丧失亲人般的悲戚。我劝伯妈,莫为一棵树急坏身体,我还帮她找原因,想办法。结果,我无意中发现树根部被剥去一圈皮,原来如此!

我打电话质问同学:“你对谢伯妈的树做了什么?”他坦白,做了试验。当时,我懊悔不已。我家人口越来越多,父亲不让子子孙孙分开住,我们只好找更合适四世同堂居住的地方,我们搬离旧宅后,留下了即将不能自理的谢伯妈,留下了那棵枯死的女贞树。依依惜别时,大家的心情十分沉重,难以言表,谢伯妈讲:“你们兴旺了,要走了,我老了,树死了,我和树就守在这里。我以前想:冬冬的崽结婚,我就把贞子树砍下来给他做家具,看样子不行了,背时的虫把树蛀空了……”

离旧宅、谢伯妈和女贞树远了,时空隔绝了我们与过去的一切。有一次,听一位老邻居讲:“谢娭毑病了,不能动,街道上把她送到福利院去了,福利院和街道办事处为她留下的房子还打起了官司。”我母亲着了急,命令我们赶紧去看谢伯妈,我们兄弟姐妹合计后决定等过几天谢伯妈生日时就去看望她。她老人家生日那天,我们相约到了福利院,可是,我们来迟一步,谢伯妈已经悄悄地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后来,我带儿子回去看看老屋。当时,老屋和伯妈的茅屋都被征收,老屋变成了拆迁指挥部,茅屋斜斜地依靠在女贞树上,女贞树依然屹立,枯枯的树枝没有一片叶子,它们一根根指向苍天,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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