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是如何筑成的
2015-06-01戴佳晨
戴佳晨
那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边城,人民淳朴,风光绝美。平静的水面,荡过少年悠扬的山歌,送给河对岸那心爱的姑娘。那里有绵密的虫鸣,有璀璨的星空,主人公翠翠那银铃般的笑声,绯红的脸颊,小鹿一般轻盈的身姿与对纯美爱情的幻想,宛若一泓清泉流进我的心底。在如画的景中,人的感情仿佛能够流动。
那是一片净土。读来仿佛近在眼前,又感不胜遥远。这田园牧歌式的文章让人沉醉,而我同时也想寻找一个答案:是怎样的一个作家,能营造出这样超于意想之外的纯美;纯美的边城如何为这个国度投下脱俗的光芒?
我带着一种崇拜的心情,轻轻摩挲着《从文自传》,试着走近沈从文,这位独具风采的文学大家。
我曾以为他应有一个刻苦努力、励志人心的学生时代。而《从文自传》里的文字却与我想象的截然不同:如“我非从学塾逃到外面空气下不可,逃学过后又得逃避处罚,我最先所学,同时拿来致用的,也就是根据有各种经验来制作各种谎话”;又如“自从逃学成为习惯后,我除了想方设法逃学,什么也不再关心”。
然而无论怎样的谎言都无法掩盖逃学的事实,于是他便主动到痛心疾首的老师和家长那里去领罚。家人的苦口婆心乃至到了失望的境地竟然被这个小孩完全忽略,他一味地野在外面。这些文段先为我描绘出了一个淘气惹人厌恶的小鬼形象。这个小孩应该受到严重警告!我这样想着。
尽管如此,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很羡慕他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很羡慕他可以无所顾忌地玩耍。
沈从文可以在四月的小雨天里到山地上捉蟋蟀,与刻花板的木匠“斗智斗勇”,可以和街边的乞丐赌博,也可以在大雨中光着脚跑跳。他唱响了一支自由之歌,这于我,与我们这群城市的孩子,这群在题海中游泳、在作业堆中移山的孩子是无法想象的。然而他不仅仅是逃学的顽童,他的小小的心,还不甘满足于这单纯的快乐:“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答解。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淋雨后放出的气味。”
原来,这个逃学的小从文却学会亲近大自然这本“大书”,他是野菜喂大的孩子,大自然向他敞开了怀抱,他的身体里散发着自然而来的野性的清香。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个童年,这样的一种经历,让沈从文遇见了生命中不可思议的美好,当他成年后在城市里生活,却一直深深怀念那种美好。“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与其他顽童不同的是, 逃学生活的所见所闻于沈从文不只是童年的缩影,而更多的是一种对自由的追求,一种理想的模式。这种经历自然成了撰写《边城》一个重要的基础。
边城里有一个美丽的湘西。真实的湘西是这样的吗?
在《从文自传》的阅读中,我搜索到了更多的线索,一些让我更为大跌眼镜的线索。有这样的描述:“卖糖的叫卖放荡调子,妇女在门前矮凳上大哭乱骂,甚至拿起菜刀怒目对着行人”。在沈从文从军时,有那些爱吃狗肉的文武幕僚虚伪而做作地贪便宜。甚至在《清乡所见》中,有“一个卖豆腐的青年将一个死去商会会长家的女儿从坟里挖出来,背到山峒中去睡三天,方送回坟墓去”。更恐怖的,是这地方总是透着杀戮的气味:“村民在庙里掷木牌,该死的走向左边排成一队,该活的走向右边”;“我们的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做,我们兵士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做的”;“杀过后,大家欣赏一会儿,或用脚踢那死尸两下,踹踹他的肚子,仿佛做完了一件正经工作,有别的事情的,便散开做事去了”。这些片段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我的眼球、我的神经细胞。生命何以如此轻贱,人性又何以如此麻木?这似乎与《边城》的创作出现了矛盾,现实的湘西如此野蛮、残忍,透着兽性!
《边城》里的湘西却美丽、祥和,如同世外桃源!反差太大了!
怀着疑惑,我继续阅读。长大之后的沈从文走向了城市,然而报考燕京大学受拒、写的稿件杳无回音……他受到很多磨难,遭受很多从城市而来的敌意和命运的打压。他感到无助、格格不入,并看不惯城市精神文化中的伪饰:“城市中人全为一个都市教育与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灵魂,皆从一个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灵魂,又皆从另一个模子印出,个性特征是不易存在领袖标准而是在共同所理解的榜样中产生的”;“这些城里人,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实鬼祟”。身陷城市文明的泥潭之中,沈从文以“乡下人”自居,为的是不随人世迁徙而改变自己的本性。湘西与城市一样有着黑暗、野蛮、残忍,两者的区别在于湘西直白,而城市伪饰。这种伪饰相对于原始直白的湘西更让他难以接受。湘西并非乐土,但是没有退路的沈从文,就用笔下的文字,用虔诚的心创造出这个美好世界——边城——基于他理想中对于世界的印象,基于他幼年对于湘西的印象,这就如同莫扎特遭遇坎坷和痛苦,音乐作品却洋溢着轻快、欢乐与梦幻。沈从文和莫扎特一样过滤了现实中的黑暗和痛苦。沈从文的边城,就如同陶渊明的桃花源、柏拉图的理想国一般特殊地存在着。
可是,这个逃学的顽童,这个在城市里孤独的乡下人,就能写出《边城》那样纯美剔透的文学作品吗?一定还有不能忽略的一块基石。
是的,沈从文仍有不同于任何一些来到城市的乡下人的特质,便是那漂泊四方却不放过任何机会学习的精神。“我常常看报,原只注意有正书局的广告,把一点点薪水聚集下来,谨谨慎慎藏到袜筒里或鞋底里,汗衣也不作兴有两件,但五个月内我却居然买了十七块钱的字帖”。
“各种生活营养到我这个魂灵,使它触着任何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火焰。到后来我能在桌边一坐下来就是八个钟头,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写出,不明白甚么叫作疲倦,这份耐力与习惯,都出于我那书记的习惯与命运”。我在他幼年逃学时误以为他厌恶学习,但是我错了。这份对学习的热忱,对工作的热爱,对写作的迷恋,就如当年的他抛下一切而去接近自然、接近社会一般。
“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对于这个世界,沈从文有自己的思考,他能有所取、有所舍,不断探索自己的梦想。这种思考不分时间,不分对象,且永不止息、永不挫败。对于《边城》的创作,对于那清新的文笔,对于那独到而引人入胜的描绘,这种思考无疑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必要条件。
《边城》的美来自沈从文童年的美好经历,来自他理想中对世界的印象,更来自他永不停息的学习和对社会的思考,所有的洞察、智慧、心血和憧憬最终筑成了《边城》!
合上《从文自传》,我又想起了沈从文自称“乡下人”。但他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保守、不合时宜、傻头傻脑、土里土气的“乡下人”。我在字里行间,分明看到了一个不断追求、不断思索、不断自我完善的“乡下人”,一个在骨子里透着张扬不羁、充满了生命动力的“乡下人”,一个摒弃金钱、权势,歌颂自然人性的“乡下人”,一个高高在上的、超越了乡村和城市精神局限的“乡下人”!
这个高傲的“乡下人”!
是的,他完全有资本高傲!
因为他筑造了一座供奉人性的神庙,这座神庙叫《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