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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的声音

2015-06-01端木赐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石头身体

1

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的蜕变,而终会趋于平庸。年少时,阅历丰富的女同桌告诉我,某某来月经了,我们班的第一人。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颠覆性的时刻。我犹记得,同桌一边说一边把分叉的长发从一根变成两根。随即,她开始翻来覆去摆弄一盒磁带,封面是谢霆锋的裸体照片。来月经的姑娘拥有发达的背阔肌,在运动会的铅球项目上屡屡夺魁。得知她的与众不同后,我开始暗自观察她,比如她走路的模样,比如她隆起的胸部。她戴胸罩,也是我们班的第一人。似乎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关于她沉默寡言的原因,我似乎从小说中找到了蛛丝马迹。初读村上春树,是一本盗版的《挪威的森林》,里面的纸页白皙得惊人,像极了姑娘敏感透明的身子。我撕下书皮,把书压在书柜的某个角落,反而有了掩耳盗铃的嫌疑。我读了它,受它蛊惑了,我罪孽深重。突然间,一些关于身体的生理感受,也令我变得沉默寡言。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到有关身体的秘密。这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但是又顺理成章。隐秘的片段像锯子,日日夜夜撕扯着内心,身体里又像是火花燎原,一发不可收拾。理所当然,我应该感谢第一次非凡的体验源于文学作品。少年时代的想象,最是妙不可言。说实话,我有些惶恐不安。有时,新买的双星球鞋一周就不合适了。我埋怨身体,我知道我的肉体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但谁也没有告诉我原因。起初,我甚至拒绝使用剃须刀,似乎也是在拒绝身体走向成熟。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刀片的便捷,胡须被一片一片刮下来,即使第二日又会一片一片冒出来。田野里是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硬挺的庄稼。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身体就已经迎来了它的高潮。鸟儿在田野里筑巢和觅食,野兽在田野里相互追逐和撕咬,只有密密麻麻的草叶,遮挡着那些隐秘的故事。

再后来,爱情的探索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身体也着了魔一样蠢蠢欲动。似乎这些都是一瞬间发生的。对于情人而言,就是我爱你,就请你把我占有。尤其是大学读了医科,生理知识对于我们而言,已经不再算什么秘密。情人坡上的少年,总是彻夜不归。理论结合实践,似乎一切都水到渠成。记得一堂解剖课上,教师站在讲台,让一个男生用身体模仿子宫的模样。他说,子宫的形态就和天使一样。这让我想到无所不能上帝,他也是个成熟的男性。而我们都是神的复制品。上帝把所有妙不可言的猜想,都放在了青春期的身子里。当然,只是一个转身,身体就由光明走向堕落,所有明亮愉悦的色彩,都将混合成沉郁的一团。

《古惑仔》流行的时期,有姑娘说,谁没爱过几个人渣?有小伙子说,成长只不过是为了学坏。吸一根烟,喝一点酒,肺和肝都受到了伤害。有些伤害是不可逆转的存在,即便我们那么接近身体的真相,可依旧对身体充满未知的恐惧。身体是一口隐秘的井,我们知道里面有水贮藏,因为美好的月亮会坠入凡间,落在水中央。但是我们永远不清楚,这口井有多深。青春期的蜕变,或许只不过是一颗石头,乍起一个清脆的水花。可一切都将归于平常。

2

我是一个拘谨而内敛的人,仿佛身体里被植入了一段程序代码,它会限制我所有张扬的品质。当然,在舒适的环境中,以及熟悉的对象前,我也能够侃侃而谈。躯体的怯懦,表现在微微的驼背;精神的怯懦,表现在软弱不敢声张。这个世界充满了无声的暴力,不断穿梭,交叠,诱惑,但总有一个声音色厉内荏地指责我的邪恶念头。日常生活的奴隶,在囚困中生存,因为限制得以自由。当然,我并不介意偶尔出格的行为,比如喝了酒,舌头大了,眼睛直了,难免放浪形骸,说粗俗的话,谈论性和女人,肆意地大笑。大酒过后的酣眠,就像在沉寂的冬天,身体不断沉陷,寻找温暖的归处——从床垫到床底,一直到大地深处,缓慢却没有尽头。美好的念头如枝桠生长,如鹿角一样穿破头颅。无数只穿越空虚的手,是欲望、痛苦、快感,拖拽着我,穿越荆棘丛。伤口绽放成出花朵,我反复对自己说,我是要下地狱的。而身体是我一生的负累和疲惫。

我和母亲抱怨这个冬天的寒冷。于是她给我买了貂皮外套,我并没有拒绝。但我只穿过一次,我知道它与羽绒的不同。这一次,我仿佛把生命穿在了身上,周身附着了另一个生命的体温。一件外套竟然可以如此厚重,压得颈椎难以消受。疼痛从手臂和肩膀之间撕裂,我暗想,一定是身体想要我归还它的自由,它在抗议我卑劣的伪装。此时此刻,我支配这个身体,却不能彻底支配它的命运。比如走过天桥的时候,我常常幻想,可以敏捷地攀天桥的铁丝网,翻越而去。动机由意念支配,结局却由大地支配。或许坠落的过程中,灵魂就可以得到自由。我常常构想坠落的场景,重复的坠落,不死的坠落,就像一个玻璃酒瓶,破碎后变成了翠鸟。我喜欢鸟的姿态,我喜欢飞翔。没有比鸟更接近上帝的生物。当然,那个终日站在天桥上的男人决不会允许这种自杀性行为的发生。我也不会允许。这就是天桥上的秩序。整个冬天里,他都穿着那件墨绿色的军大衣,手臂上绑着红袖标。他面无表情,和每一个匆匆而过路人相仿。他很硬,就像河岸上的一块嶙峋的石头。风也很硬,就像河水淘洗过的鹅卵石。冷的风穿过天桥上的铁丝网,翻滚,发出警告般的轰隆隆的低吼。我又要感冒了,如果这样的风继续吹下去。果不其然。

每一次生病都是积累,并完成一段虚弱的体验。有同事储藏很多药品,放在抽屉里备用。感冒药、咳嗽药、消炎药,她也随意送给我。或许是久病成良医,她也见不得周边的人生病。送药,成了她某种慷慨的天性。她最近刚做了无麻醉的胃镜,一次为了防患于未然的检查。第二天见她来到办公室,满眼睛都是骇人的血丝。但是她甘愿受这无端的罪。而我受了风寒,又开始打喷嚏,她连忙送我药吃。同仁堂的感冒清颗粒,十袋。伏乐新头孢呋辛酯片,十二粒。晚上值班,和同事吃酱牛肉,油炸花生米一碟,四两白酒下肚,索性把药片忘在一边。第二日清晨苏醒,风寒竟然不治而愈。我恍然大悟,原来酒精并不永远都是杀手。虽然酒精杀死了我的爷爷,杀死了我的二伯。但它的确是如此炽烈的,燃烧的,富有有创造力的。所以酒精让身体上瘾。有了它,身体也变成了炽烈的,燃烧的,富有创造力的。有外科大夫曾对我说,他喜欢喝一点白酒,恰好微醺,然后上手术台的感觉。那时候手拿刀子更稳,胆子也更大。当机立断,反而利落。或许是我的反射弧太长,所以我注定当不了外科大夫。我是慢性子,连身体也慢热。我甚至也不适合做内科大夫,我的性子还要再慢一点。于是我学了预防医学,说到底就是教会我怎样逢凶化吉。这回,我终于满意了。

我性子的确很慢,慢到菜刀不小心切开手指,我都要等一等,看一看,想一想。我知道那一刀有多用力,但是疼痛可以被刹那的慌张掩盖,然后就只剩下麻木的情感,对疼痛的麻木,对血液的麻木。我看到切口是整齐的,发白的,然后才是无法控制的鲜血渗透出来,越来越汹涌。这一切仿佛都与我无关。陈年的鲜血有铁锈的味道,迷幻的,芬芳的。嗅觉瞬间被无限放大,似乎一滴血就是一座花园。我曾嗅过各种各样的血液,动物实验的血,车祸现场的血,手术台上的血,无疑都是腥燥的,浓重的,刺激神经的。卫生院附近有一座散打训练学校,学校附近有间大型网吧,都是不安定因素。那天一个少年从网吧门前跑来急诊室,头上挨了一板砖,半边身子都是血。我们惊觉,原来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血,却依旧神采奕奕。大夫给他悉心缝好伤口,他又急忙奔回到械斗现场。这是少年之间的战争,只为口角冲突,只为意气之争。血液慢慢凝固了,他的一条黑色的裤腿开始闪闪发亮,如同铁器一般。但是在这样漫长的夜晚里,我喜欢躲离所有的纷争,去附近的小餐馆喝点小酒,喝不完的酒就带回到梦乡里。如果身体是个容器,那么有限的肉体里,就是无限的精神存在。我提着酒瓶走过街市,北风吹得万物萧条。我听到,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一个酒瓶可以做什么?盛放酒液?插入花枝?还是,放上高台——

一个酒瓶坠落,“啪”一声完美落地。这就是个暴力的世界。

3

屋子里没有窗帘,每逢下午,阳光就会明晃晃的、斜斜的,伏在墙面上。风信子是入冬时候水培的,阳光下根须漫展膨胀,容器也由酱油碟换换成了玻璃杯。根须顺着容器的形状盘绕,弯折成一团。根须上面挺立的,风信子的种子,看起来就像一颗瘦小的洋葱,但它是饱满的,圆润的,好似一枚少女的乳房。据说,风信子开花,一年仅一次。我却没想到,它一发芽就从几片叶脉中央窜出钻石一样的花苞,然后噼里啪啦开出一簇红粉。只需要清水就能存活的植株,似乎也只有一年有限的生命。花香慢慢弥散,具有微小的毒性。欲望同样在屋子里漫展膨胀,其实我和这棵植物没有什么两样。欲望和石头一样,可以获取太阳的温暖。我的身体里填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胃里面的石头热了,就会饥肠辘辘;小腹的石头的热了,就会点燃荷尔蒙;心里面的石头热了,那就更加曼妙了,嫉妒、爱慕、愤怒,都藏在里面。石头很沉,装在皮囊里。行动的时候,石头和石头相互碰撞,发出声音。

轰隆——轰隆——这就是欲望碰撞的声音。人的身体,是自然的存在,欲望就是身体本源的呐喊。在文明世界里,身体是隐晦的存在。而正是因为俗世条框的压抑,以身体为媒介的行动,成为了通向自由的通道。我们总是试图寻找出口,光明的出口,黑暗的出口,破茧成蝶的出口。轰隆——轰隆——这是甬道里的回响。身体的诚实,就在于欲望的延伸和表达。冬日里,我习惯于正午时分淋浴。天气正暖,适合裸露。厨房炖煮鸡汤,配料是胡萝卜和玉米,加以盐分,以补充身体遗失的电解质。淋浴房里,香波的味道带着一丝薄荷的清凉,皮肤上的水煮滚落,拂去尘埃和污垢。此后,我衣不蔽体,拖地、折衣、浇花,整理书柜。阳光轻轻亲吻皮肤,像虫子在身上爬行。裸露,是从自体开始的肃清,混乱的生活渐渐有了秩序。除此以外,我花时间照镜子——我要与自己的裸露对视。通过身体的表征,我知道身体里最细微的改变。身体,同样需要反省和批判精神。我相信真实的身体,就是最美的。褪去衣衫,不管是肥胖的,削瘦的,年轻的,还是苍老的,每一个身体,都充满故事——身体的暴露承担着各种诉求,身体从不掩饰情感的表达,悲伤的身体,愉悦的身体,痛苦的身体,扭曲的身体……而这就是属于我的身体,我正视它,触摸它,倾听它。这是我与身体之间的对话。我承认自己在肢体运动上的笨拙,但是身体依然会自发替我完成表达。在粗重的喘息声中,身体起伏如若山河的曲线。每一个吻痕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次交缠都是新鲜无常的。肉体在救赎,帮助灵魂找到出口。而我的灵魂一直在漂泊。

没有信仰的灵魂,肉体也在困惑。有时候,我会把自己分割成两部分——精神会疑惑,是什么驱动身体行走?我在人群鼎沸之间穿行,肢体以惯性作为指南,辨别方向,感知冷暖,趋吉避凶。身体不是我的敌人,只是一段纠葛和宿命。我依靠它的存在,抵达并参与物质世界。平日里,我时常可以遇见无法控制身体的孩子。身体有一些自发的小动作,抖腿或者摇摆。我见孩子母亲的愤怒和斥责,以及孩子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无辜。我想说,他没有错。一定是身体的不安、烦躁和尴尬,令身体无处安放。于是,我总是告诫自己:请安静一点。让身体安静下来。而一个人的时候,空间里放肆的裸露,就是我的安静角落。

◎端木赐,本名孙韧,出生于1990年,医学学士,现居北京。作品散见于《岁月》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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