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
2015-06-01柳旭
向上的牵牛
有文艺情结的人称它为朝颜,更多人唤它喇叭花,而我,喜欢叫它牵牛花,只要在心底轻轻念叨一声:“牵牛”就有一段软软的蔓轻轻缠绕过来......
种牵牛始于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因为一个小手术,在家养病,闲来无聊,就找来几粒牵牛种子,埋在一个空花盆里。房子里暖气好,不到三天,种子就顶着黑色的硬壳钻了出来,给反季节种植未存多大希望的我不少惊喜。它们有着粉嫩的茎,初生的两片芭蕉扇一样的小叶子边缘,也是一圈淡淡的粉红色。那些小小的身躯,总是向着冬日的暖阳努力倾过去,若将花盆转半圈,埋头翻几页书,再去看,它们已经向着阳光重新调整好了方向。似乎是在不经意间,叶片中央就探出了嫩嫩的触须,缠绕着,也延伸着,向着高处,一边触探,一边长出一片又一片心形的绿叶,并在叶柄处生出一个个小小的花蕾。
日子就在牵牛的攀援里悄无声息地流逝,我有大段大段的时间坐在它的旁边,看一朵花蕾在清晨把螺旋状拧着的自己,一点一点渐次打开,开成杨桃横截面的那种模样,开成理想中小喇叭的模样,嘟着嘴,向着窗外高远的蓝天,吹奏一曲无声的歌谣。曲终,收起喇叭,蜷缩,萎谢,也不过小半天的光景。《源氏物语》里的朝颜,是低贱短命的花儿,长在矮墙残垣边,朝开暮合,生命倏忽,一如落魄的命薄女子,每一朵,都开出了红颜易逝的楚楚哀伤。心下认同喇叭花或牵牛花,这称谓更贴近乡野的质朴喜乐,若能恰好开在小小院落的一圈木篱笆上,当更具情味,因为尽管花期短暂,牵牛却从不使我觉得颓丧,那些长长叶蔓上次第开出的花朵,反而让我觉得每天都是新的。况且每朵开过的牵牛,花梗处都会结出一个微型南瓜样的“绿房子”——蒴果,房子里,住着四五粒三棱形的牵牛种子。收了种子,再下种,就这样,家里一年四季开着牵牛花,在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花盆里。
熬药的瓦罐上带了一个小小的药盅,嫌它样子粗陋,找出黄色的旧毛衣,拆下领子套上,改头换面做成了一个可爱的花盆,放在书桌上。抓几把土,埋两粒种子,每天浇点水,牵牛毫不介意这方寸之间的逼仄,依旧长出了细细的蔓,顺着花盆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盘绕,尽职尽责地开出花来。每每在熹微的晨光里梦醒,瞧见它的花影,心情瞬时就明媚起来。书房的窗台上也养了一盆,旁边放着一个笔筒,里面插了几支毛笔,也许牵牛觉得那毛笔是为它而准备的,毫不费力地绕过去,理所当然地缠绕在笔杆上,隔了几日,就调皮地在笔头开出了一朵粉红色的花来。“啧啧,原来传说中的妙笔生花是这样的!”兰儿看到了以后由衷感叹。开得最茂盛的,是长在阳台上的那些。去菜市场买荔枝,巴巴地要了人家装荔枝的大泡沫箱子,和兰儿在箱子外面装饰了一些简单的图案,倒进足足半尼龙袋云崖寺挖来的沃土,撒了一小把种子,拍拍手上的泥土,心满意足地等它们开花。整个夏天,它们在阳台的玻璃门上爬出了一道绿油油的风景,其间点缀着粉色的小喇叭,偶尔风过,绿叶婆娑,花朵摇曳,喷洒清水,看水珠在花瓣和叶片上滚动,心里就生出无限的欢愉来。
不想辜负了花开,闲来,做几枚书签,在上面画上牵牛;也找出丝线,把一下午安静的光阴,一针一针,绣成一朵牵牛,让它盛开在旧牛仔裤改制的笔袋上,再将这欢喜当做小小的礼物送给朋友。就像最初,我只有粉色牵牛的种子,蓝色牵牛种子来自远方朋友的馈赠,因而种子越收越多的时候,就分送给身边喜欢花草的人,也寄一些给远方的朋友,夹在寥寥数语的书简中:愿美好,在你的窗前生根发芽,开出花朵。而我相信,牵牛给予我们的,远不止这些。
簪花茉莉
小城东头,有一片川地,叫中川李家。公路两边,沿途皆是温棚,一些种蔬菜,一些育花苗。一次去一位熟人的蔬菜棚里摘蘑菇,却被旁边花圃一股浓郁的花香绊住了脚步。那香味,不绝如缕,一丝一丝缠绕过来,不由分说就抓住了人心,诱惑我循着花香去追寻。
“鸳鸯茉莉,香的很!”花圃老板指着挨挨挤挤几十盆开着紫白两色的小花对我说。“这分明就是辣椒开花了嘛,你看看,枝条像辣椒枝,叶子像辣椒叶,还皱巴巴的。”我虚张声势地嫌弃着,故意绕开那一波一波扑入鼻中的香味,手里却已经捧着长得最旺盛的那盆茉莉:“便宜点?”老板脾气好且幽默:“长在蔬菜棚旁边的花,也就有蔬菜的样子了么,不过辣椒可开不出这么香的花。鸳鸯茉莉,这名儿多喜庆。平时要卖三十五,你三十拿走吧。”
一路抱着花香走回家,心情好的忍不住哼两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黑鸭子组合唱这首歌,和声犹如天籁,若花开有声,当是这样轻柔悠远之音。但这首歌咏唱的,应该不是鸳鸯茉莉。鸳鸯茉莉属茄科,又称番茉莉,花初开是深紫色,后受光照、温度等因素的影响,渐变为淡紫色,最后转为白色。而歌里唱的“又香又白人人夸”的茉莉花,属木犀科。请教过懂花草的朋友,说是相比鸳鸯茉莉的甜腻,它的香味更清雅一些,花瓣可食用,茉莉花茶就是用它们的花蕾窨制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也叫茉莉(而且前面还有那么缠绵的“鸳鸯”二字),它也把芬芳的花朵开满了枝桠,它也让人如此喜欢。
忙完家务的周末,喜欢拎个小垫子蜷在阳台的榻榻米上翻书、听音乐、看花开。茉莉花枝纤细,但是却毫不影响它一年内数次开花,每次花期过后,稍作修剪,过段时间,枝桠上就会萌发新叶,娇嫩的新叶中间,定会长出一粒让人惊喜的花苞,等这小米粒样大小的花苞长大,变成椭圆状再裂开,吐出晕着淡紫色的花蕾,这才是花开的一半,你还要继续耐心地等待花蕾挣脱花萼的拥抱,把脖颈伸长,把颜色加深,把紧紧抱在一起的花瓣举高,然后在某一天绽放。若旁边恰好摆放一本台历,你会发现,不知不觉间,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已被翻过,原来等待也不是那么煎熬的事情,尤其是,你等到茉莉,正一朵朵,开成我们年少时读到的诗句:“茉莉好像/没什么季节/在日里在夜里/时时开着小朵的/清香的蓓蕾”。写这些句子时,席慕蓉三十六岁,比我现在的年纪还要略长些,那些小朵的茉莉,定是深深地打动了诗人,才能开成她笔下如此美好的诗行。的确,茉莉花开后,无须将鼻子凑过去深嗅,只要安静地坐在旁边,花香就会替你将疲惫抚慰,像是一场温柔的低语,劝说兵荒马乱的内心。不到三四天,它深紫的花瓣就会被时间漂成纯净的白色,和新开的深紫花朵,渐变的淡紫花朵一起,映衬着绿色的叶子,诠释着从绚烂到平淡的过程,以及归于平淡后香如故的人生。
《镜花缘》里的上官婉儿,说茉莉清芬宜人,当其开时,凭栏拈韵,相顾把杯,不独蔼然可亲,还可把袂共话,似投契良朋。读到这段话时,身边茉莉正繁花著身,一如簪花女子,而窗外阳光恰好,壶里清茶恰好,时光这样过去,也恰好。你我,不妨放下烦忧,且先,喝了这杯。
海棠依旧
歪在阳台上翻几米漫画,在暖暖的阳光里,迷迷瞪瞪打了一个盹,醒来后,摊在膝上的书页间,落了一朵海棠花,身上也落了好几朵,把花瓣抖落在木地板上,踮脚起身——脚下好些落红,怕踩了它们。
这海棠,养了大概七八年,和公公婆婆一起住的时候,一直放在小院的角落里,每年夏天看它恣意任性地开花,不能不爱,搬新房时,抱着它一起入住。许是过惯了院子里栉风沐雨啜饮晨露的生活,一时难以适应楼上的环境,不到一年,花越开越疏,叶越长越少,后来,家人再也不用时时勤拂拭它脚下的那一方地板了——它已经无花可开无叶可落,只伶仃地立着几枝光秃秃的茎干。公公大人看到以后,淡淡地说:“死了也好,这花开得多,落得也多,脏得很,省得天天打扫。”语气里却全是掩饰不住的惋惜。想起它在院子里时,每到雨天,浑身挂满花朵和水珠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早知今日何必抱来的悔意。折了一小截花枝,顺手插在一个超大花盆的边角处。这花盆,是预备着要移栽君子兰的,可当有一天看到那截花枝的顶端,皱巴巴地长出一片嫩红的小叶子时,我就知道,我的海棠花,要再度归来了。
现在,那截老枝不过尺许,可是年年,都有新枝围绕着它破土而出,茁壮生长。新生的海棠,模样像极了雨后春笋,胖乎乎的,顶着一片皱皱的、嫩嫩的小红叶子打量着这个世界,娇憨可爱。往往一个春天,它就蹿得老高。像我画在墙上替小孩子量身高的道道一样,海棠粗壮的枝干也是长一节,就停下来,给自己做个记号再接着长,一节一节,貌似竹子,因而它的全名是竹节秋海棠。初生的海棠叶是红色的,但它长着长着就把自己长绿了,还会调皮地在绿叶上生出一个个白色的小圆点,像洋娃娃脸上生动的小雀斑,倒是叶子的背面,始终都保持着让人沉醉的胭脂红。淡红色的海棠花,就从这些长相独特的叶子腋窝长出来,开始只一支,进而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到最后,只看见一咕噜一咕噜娇艳的花朵悬垂在嫩得一碰就会折落的叶子下,边开边落,从不停歇。有时看它开得疯,不忍心,掐去嫩红的枝尖,劝说它细水长流,把花慢慢来开,可是不几天,它的枝节上生出更多的嫩枝,嫩枝上,垂下更多的花簇。这花,从来只由着自己的性子!尽管一年四季开着,它也不喊累,就连落下的花瓣,都娇嫩无比,黄色的蕊,红色的瓣,看不出一丝憔悴之色,常让人不忍扫除,任它在地板上静静散落,看着,竟是另一种美。
以前,在它旁边撒过牵牛种子,也撒过凤仙花种子,直到现在,它身侧还缠绕着一蔓金丝莲。海棠开着自己的花,也允许牵牛和金丝莲爬到最高枝,开出它们的花,它是家里,最有情有义的花儿。欣赏金丝莲圆圆的小绿叶,爱着牵牛粉紫色的小喇叭,更为海棠无心的开落动心,愿意把一封长信,映着花阴,慢慢展开,字字重读,并写一封回信:海棠依旧,惟愿永好。落在书页里的那一朵海棠花,就交给隔山隔水的收信人去善待吧。
◎柳旭,女,1982年生于甘肃庄浪,有散文作品见诸于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