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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磨亮的弹头

2015-06-01徐源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徐家三爷祖母

我的姑祖母年轻时嫁到一殷实人家,每天五更起床,操持家务,等男丁们吃饱出山了,她才坐下随便扒一点饭菜填肚子,然后太阳升起来,院坝里撒满金子,我的姑祖母身子暖和,她早上舂米,下午推磨,晚上缝缝补补。我的姑祖母恪守三从四德,为妇人之道,是典型的旧中国式女人。

我的姑祖母很会讲故事,上到天王老子下到牛马蛇神,古到开天辟地今到鸡毛蒜皮,她都能讲得栩栩如生。小时候,姑祖母来我家,我对她百般点头哈腰,千般殷勤献媚,吃过晚饭,就用热帕子给她捂疼痛的膝盖,像一只乖巧的小猫,睡在她身后给她挠痒,然后等着她的那些天兵天将从口中飞出来。姑祖母胸前挂着一个小红布口袋,口袋小得只能装下一只怀表,姑祖母说那是她的法宝,她的故事全装在里面,她所给我讲过的,加起来还没有半口袋呢。姑祖母讲故事三天三夜不口渴,即使是一件平淡的事,经过她添油加醋的细节渲染和故弄玄虚掉人胃口的叙述,就能一波三折引人入胜了。只可惜姑祖母目不识丁,但这不影响她成为一个天生的说书人。

姑祖母每次讲故事前,总有一个药引子,她的引子不同于三言二拍里的,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引子,姑祖母的引子永远只有一个,而且总是喧宾夺主,引子像腰带布一样比单个故事还长,我的耳朵都快听起老茧来了,但为了饱餐后面更多的精彩,我不得不再次与她重温那老掉牙的引子故事。姑祖母把油灯吹灭,清了清嗓子,对我说,想听故事,不急不急,给我挠背,让我慢慢道来。

要想熬良药,必要好引子。这是发生在我们徐家坝的一个真实的故事,话说那年冬天,1942年,或者是1943年,雪下得特别大,把大地整整覆盖了三层,茫茫一片白,白得人们心里发慌,偶尔的几声狗吠,让屋顶升起的炊烟哆嗦了一下,它舒展舒展身子,然后像一只手继续伸向天空,想抓住些什么。麻雀们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饿得上窜下跳,远处的小路隐藏了起来,几天不见踪迹,群山环抱,群山像沉默的羊群,在心里悄悄酝酿着下一个春天。兵荒马乱的年月,穷乡僻壤的徐家坝却像世外桃源一样宁静,像一幅仿古的雪景图,谦虚、闲适、淡泊,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师手笔,意境之悠远,让人回味无尽。

徐家坝有一姑娘,芳龄十七,名叫英姑。英姑长得才叫美,肌肤娇嫩如三月李花,蜜蜂也不忍心在上面小憩,一双圆圆的眼睛像两汪脉脉的水井,一只里装着暖和的太阳,一只里装着清纯的月亮,她甜美的声音让山里的百灵鸟羞于开口,她走过田野,手里提着一篮子野菜,脑后摇摆着的马尾辫子,让翩翩起舞的蝴蝶忘记春天的旋律,她站在哪儿,花就往哪儿开放,她站在哪儿,风就在哪儿轻掀起扣人心弦的梦境。不过现在是冬天,英姑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一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暖玉,她站在雪地里,雪花亲吻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在她心里荡起了圈圈微妙的涟漪。

英姑爹是徐家坝德高望重的人,有名的阴阳先生,算命、看风水、做道场,而且还懂些草药、推拿顺气,村子里能识文断句的不多,他却会写蝇头小楷,他的这些手艺,让他得到了人们足够的尊重,所以他说的话,在村子里一句顶十句。英姑的娘去世得早,英姑有一个哥哥,前几年与邻村的几个年轻人出山背盐巴,半路被汪家抓去当了壮丁,打鬼子时不幸牺牲了。用农村话说,英姑是在父亲的拉扯下,煤灰堆里爬着长大的。

徐家坝窝在黔西北乌蒙大山里,山高路远,极为偏僻,很少有陌生人进来,山外的消息,要半年左右,才从那些走亲戚的人的嘴里漏出来,他们把道听途说的一句话,经过想象加工滔滔不绝说得天花乱坠。不过,那些狼烟四起刀光剑影的场面,离徐家坝的人们很远,谁战败了,谁战胜了,这个世界,好像与徐家坝没有多大关系。

故事从一个陌生人闯进徐家坝那天开始,自从大雪封山后,徐家坝通向山外的小路很久都没有烙下一个脚印了,雪地里突然多了一串歪斜的窟窿,留给村子里的人们足够想象的空间。窟窿一个接一个,一直延伸到英姑家门口,第二天,有人来英姑家串门,看见一个年轻人躺在她爹的床上,脸色苍白,半喘着粗气,像一只半死不活的耗子,来人佯装借英姑家的簸箕用,实则是来打探虚实,看个新鲜。这寒冬腊月,山里人把该摆的龙门阵都摆完了,把该唱的小调都唱完了,刘瞎子的那把蛇皮二胡,马鬃都拉断了几根,再拉,圈里的马儿可要有怨言了,人们实在憋得慌,结了婚的汉子天一黑就抱着媳妇窝进被子里,还是光杆司令一个的,则印证了孩童们天天叫嚷的那句古谣:雪加凝,凝加雪,寡公老者好可怜。英姑爹知道来人的小九九,干脆先把话挑在明处,免得那些闲得无聊的人在后面说三道四,他说,陌生人是他远房的一个外侄,得了干痨病,是来他家求命的。那人一听就吓得屁滚尿流,吱吱唔唔像汉奸遇到八路军一样落荒而逃,谁都知道干痨病传染性大,听说这种病连神仙也治不了,只有慢慢等死。于是,好奇者不再好奇,只在心里嘀咕,你个徐先生,看你有多大能耐,这病你治得好吗?搞不好传染开来,一传十,十传百,我们且不跟着遭殃,看来徐家坝要面临一场生死浩劫了。

英姑踏着厚厚的积雪背着竹箩上山采药时,村口的胡三爷在路上拦住她,对她说,英姑,你不知道你表哥得什么病吧,我告诉你,那叫干痨病,肺里生着一种天虫,这虫贪婪成性,要直到把人的肺吃得像破棉絮才重新寻找主儿,这虫连天王老子来了也赶不走,你还是劝劝你爹把他送走吧,要不然,不仅害了你们,而且害了大家。英姑说,我知道,我爹会治这病呢,我表哥喝了我爹的草药汤,这几天气色好多了。胡三爷看着不明事理的英姑,气得瞪眉毛吹胡子,说,完了,这下可真的完了。

英姑背着竹箩来到马蹄岭脚,爹告诉她那种药根子要石坎里才有,冬天看不见叶,能不能找到是瞎猫儿逮死耗子的事,只能碰运气。英姑相信心诚则灵,世界万物都是有灵气的,只是人们缺少了与之相通的诚心,英姑用锄头扒开石坎上的积雪,雪从高处落到低处,雪仿佛击痛了雪,这让她有些余心不忍。英姑掏了五六个石坎,也没见着那药根子的踪影,不过她并不气馁,好事总多磨,她掏呀掏,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在第十三个石坎上找到了一窝药根子,英姑的鞋早就被雪打湿了,双脚冷得通红,她的头发结了块,许是被冻住了。

英姑的表哥叫秋子,也就是秋天的儿子的意思,他是山外来的人,当然知道许多山外的事。英姑问他这世界究竟有多大,他说像天一样大。英姑问他大城市里的人都长什么样子,他说和我们一样,有鼻子有眼睛。英姑问他见过大海没有,他说见过,大海很深很宽,一眼望不到边,汹涌澎湃的时候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英姑问他见过洋汽车没有,他说见过,人坐在里面,比马儿跑得还快。英姑问他到大城市去,要走多少年,他说很远很远,如果到上海,估计要走半年的时间,如果坐火车,就快了,火车像老蛇一样长长的,跑得比洋汽车还快,不过外面现在打仗,不安全。英姑问是谁和谁在打,他说当然是中国人和小日本鬼子打,都打了好几年了,还没分出胜负。英姑说她哥哥也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日本鬼子真可恶。秋子说,可恶!中国人要挖日本鬼子的祖坟才甘心呢。

徐家坝的这场雪,好像很漫长,半个多月了,阳光才害羞地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洒在莽莽的白雪上,雪很耀眼,正抱紧着身子,慢慢融化。

胡三爷和村子里的几个老人,踏着雪上金色的阳光,像几个悲壮的拯救者带着崇高的使命一样,在村后沟边找到正挖药草的英姑爹。胡三爷说,徐先生忙啊,我们几个老骨头想和你商量点事情。英姑爹说,三爷你是长辈,别说商量不商量的,你安排,只要能做到的我绝不推辞。胡三爷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徐先生不愧是明白人,这十多年来,村子里哪家有大务小事不找徐先生,徐先生做了不少好事,这徐家坝上上下下,谁不对徐先生你竖大拇指。英姑爹笑了笑,说,三爷你太抬举我了。英姑爹知道胡三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先给他戴高帽子,然后再牵着他的鼻子走。英姑爹虽不是一个把面子看得特重的人,但他理解老人们的心情,更不想多生出事端。用胡三爷的话说,要拯救徐家坝。

英姑爹带着英姑和秋子,搬到了徐家坝村口山上的岩洞里,英姑爹对英姑说,岩洞冬暖夏凉,对你表哥的病有好处。英姑知道这是谎话,爹是被那些谈干痨病色变的人给逼的,英姑对秋子说,不过你放心,有我和我爹在,你死不了。徐家坝的人们也许是良心发现吧,对变相赶走英姑一家心怀愧疚,知道住在山洞里不方便,三天两天就往山脚的路口上放一些土豆或白菜,有时还放了一些鸡蛋。过年那天,胡三爷提了一块腊肉,一大早就在山脚喊英姑爹,说大家都很挂念你们,希望你那外侄的病早点好。胡三爷把腊肉向站在洞口的英姑爹举了举,把它放在了路边。英姑爹喊着说,三爷你多心了。英姑从洞里冒出来,说三爷你不上来坐一坐?英姑看着胡三爷一歪一斜远去的背影,心里窃笑着。

自从搬到山洞里后,照顾秋子起居的事就落在了英姑一个人的头上,英姑爹每天都要下山去挖药根子,为了这个外侄,这段时间他可苍老了许多,秋子也不负所望,脸上逐渐有了血色。一天,看着正梳头英姑,秋子说,英姑妹妹好漂亮,以后一定要找一个好婆家。英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有许多小蚂蚁在上面爬着,她不知道秋子还会和她开玩笑呢。英姑想,找谁呢?她实在想不出一个人来。

转眼间,春天来了,小草从地下冒出脑袋,山坡开始泛青了,秋子也能够下床走路了。燕子们飞进洞里,开始忙碌着筑窝了,站在洞门口,看着卧在低处的徐家坝,三三两两石板房隐藏在绿树间,小路上蠕动着稀稀拉拉的人影,风把天空吹得干干净净,蓝得一尘不染,阳光照在哪儿,哪儿就暖和了起来。春天来了,关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牛羊,也该上山活动活动筋骨了。英姑卸下棉袄,一下子感觉身子轻松了许多,像一只蜻蜓,她几乎想飞起来,到田野里,去嗅一嗅春天的气息,她心里隐藏着的花骨朵儿,正等待一只蜜蜂的召唤。

英姑爹去胡三爷家,他不是去证明自己是一个医干痨病的好手,而是胡三爷病了。英姑爹走后,秋子对英姑说,明天我就要走了。英姑说,嗯,爹给我说过,我知道。秋子说,没有你和你爹,就没有我了。英姑说,嗯,我知道。秋子说,有点舍不得你们。英姑说,嗯,我知道。秋子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英姑说,嗯,我知道。秋子说,徐家坝真好!秋子说着说着,声音有点沙哑了。英姑说,嗯,我知道。两颗晶莹的珠子从英姑眼眸上滑落下来。英姑说,我哥走得早,你来我家当上门女婿吧。秋子说好,等我把事办完就回来。英姑说,什么时候?秋子说,不知道。英姑说,你把我带走吧!秋子说不行,英姑知道秋子为什么说不行。英姑说,你会把我忘记的。秋子说,不会。英姑说,会的。秋子说,不会。英姑说,我要让你记住我。英姑缓缓脱掉衣服,阳光从洞外跑了进来,镀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秋子傻了。英姑站在那儿,像一朵圣洁的杜鹃花。秋子摇了摇头。秋子说,英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英姑狠狠咬了秋子的手臂一口,苍白的牙印里渗出了淡淡的血迹。英姑说,以后你看到这个疤痕,就会想起我了。秋子笑了,英姑也笑了。

秋子走了,群山年复一年,重复着滚向远方,这让英姑感觉有点疲惫。秋子走了,许多年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英姑望向村口的目光春天泛绿了,秋天金黄了;英姑的思念白天和庄稼一起长在田间地头,夜晚就挂在风轻轻吹着的窗口;英姑的梦是那一层洁白的月光,飘渺着从大地上拂过,醒来却不留下一点痕迹;英姑的泪睡躺在清晨的草叶上,睁大着眼睛努力眺望从远方打马归来的陌生人。胡三爷坟头的碑石上,已开始爬上幽幽的青苔,秋子还是没有回来。

有情人没终成眷属,这是残缺的结局,带着些许忧怨、凄美。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没像古老的梁祝一样三世之后修成正果,画了一个幸福的句号。虽然如此,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许多秘密,得慢慢道来。其实,秋子不叫秋子,秋子这个名字是英姑爹在秋子闯进她家那晚取的,秋子也不是英姑的远房表哥,秋子就只是一个陌生人,秋子压根儿就没患什么干痨病,这些英姑都知道。秋子伤势很重,要是他迟来一个晚上,就真的没命了。秋子本名王远强,四川人氏,一个杀过鬼子的中国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国民党士兵。秋子所在的部队与日本鬼子交战时惨败沙场,牺牲的牺牲,逃亡的逃亡。秋子在日本鬼子的枪口下逃到徐家坝,他身中数刀,肩膀里还残留着一颗子弹头,为了掩人耳目,英姑爹和英姑对徐家坝的人们撒了一个善意的谎。秋子伤好了,秋子要去寻找自己的部队,秋子要去接着打日本鬼子,秋子能留给英姑的信物,就只有从他身体里取出的那枚子弹头,秋子说过的,等胜利了,就回来娶英姑,当徐家坝的上门女婿。后来,抗日战争胜利了,秋子还没回来,听说,秋子牺牲了,再后来,听说,秋子去了台湾,台湾很远,隔着一条深深的海峡,秋子永远也回不来了。英姑嫁人了,英姑嫁给了一个秋子,英姑老了,但英姑一直坚信秋子就在台湾,只是秋子回不来了,秋子有太多太多的苦衷,秋子也在台湾成家立业了,秋子也在台湾娶了一个英姑,英姑不怨秋子,秋子给了英姑一个等候的梦,这梦很漫长,也许超过一生的时间,这梦也很美很幸福,只要心里还能想着秋子,想想那个青涩的岁月,英姑就知足了。

我的姑祖母说完故事,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佩服她每次讲这个老掉牙的引子时总能做到情感充沛,好像永远也不会感到厌烦似的,故事情节还是那个故事情节,但她每次在讲述上都能翻出一些新花样,引诱听者在滚瓜烂熟的情境中找到一些惊奇的亮光。引子完了,姑祖母开始进入正题了,她从《封神榜》讲起,这是我期待已久的。姑祖母的故事好像永远也讲不完,给我懵懂的童年插上了一双飞翔的翅膀。

说起我的姑祖母,和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们一样,历经了不少风雨。我的姑祖母土改后成了地主的女人,搬出以前住的红漆大木房,窝在一茅草屋里,接受劳动人民的改造锻炼,我的姑祖公为人忠厚,徐家坝的人没为难过他,但偶尔会被邻村的人借去批斗,我的姑祖母常去乡公社打扫厕所卫生,她表现良好,哪儿有义务劳动哪儿就有她的身影,此时我的姑祖母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穿着补丁叠补丁的蓝布衣服,面容憔悴,像一匹被揉得枯萎的菜叶子,她扛着犁头与男人们一起犁土,晚上喝大碗的酒解乏,全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女人味。文化大革命时,我的姑祖母被一群乳臭未干的红卫兵揪上台,说她是资产阶级,家里藏有投机倒把的商品货,说她私通台湾国民党反动派,可他们翻了个地朝天,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找到。

包产到户后,我的姑祖母头上长出了白发,脸上爬着皱纹,她的背有些佝偻了,本想她可以过几天好日子了,可老病却越来越多。最严重的是她的双脚,风湿灌满了它的关节,据说是跪在雪地里挖药根子落下的后遗症,她常常在夜晚疼痛得呻吟,好像要把从没吐出的苦,在这个太平盛世重新倒出来似的。不过,过去的已过去了,往事如云烟,阳光总是美好的,阳光,它能抚慰我们创伤的心灵,就像我一次外出在火车上给她买的虎皮膏一样,在膝盖上涂抹一层,就让她暂时缓解了疼痛。

我的姑祖母去世时享年87岁,高寿,正寝而终,也算是命运对他的补偿。我的表大伯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校长,他找到在文物管理所工作的我,说有样东西让我看看能不能交给单位,我打开表大伯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盒子,里面是一个陈旧的小红布口袋,表大伯说,这是你姑祖母留下的,她在世时每天都要悄悄用手帕擦擦这东西。我小心翼翼,从红布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闪闪发光的子弹头。

◎徐源,穿青人,1984年生于贵州纳雍,贵州省作协会员。有短篇小说发表于《山花》《山东文学》。著有诗集两部。参加诗刊社第27届青春诗会。

责任编辑: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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