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进程与中国公共艺术的生存和发展

王来阳

一切伟大的文化都是市镇文化，这是一件结论性的事实。世界历史是市民的历史，这就是“世界历史”的真正标准，这种标准把它非常鲜明地同人的历史区分开来。

——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

公共艺术（Public Art）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作为西学之词引入到中国以来，经过国内各学界诸多学者的关注和讨论，尤其是通过造型艺术领域中艺术家们的创作实践和社会服务，加之建筑领域、城市景观领域中对公共艺术造型形态的不断应用，公共艺术的形式和观念已逐步为国人所接受和理解。应该说，30年来，公共艺术在中国获得了相对充分的发展。从艺术史的历程来看，30年的时间往往是一个艺术形态或观念走向相对成熟和稳健的时期，公共艺术在中国的落根生花亦属如此。

回顾三十多年来的发展历程，对于公共艺术的理解和接受，已不仅仅是那些关注外来文化或艺术形式与观念的艺术家群体的敏锐思考和探索选择，更为重要的是，公共艺术得到了其最佳的生存环境和土壤——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城市化进程，对这一艺术形态的落地生花而言，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众所周知，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这一进程已经不是仅仅在中国社会演化中所发生的重大事件，也是世界发展进程中的重大机遇和挑战。诚如美国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 （Joseph E.Stiglitz） 所言，中国的城市化必将是人类21世纪发展进程中的重大主题。近三十年来，中国的城市化发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中国的城市化水平由1978年的17.9%增长到2011年的47.5%，成为世界城市化发展史上实现城市化高速增长延续时间最长的国家之一。从世界范围来看，中国的城市化是世界城市化史上规模最大、背景最为复杂、任务最为艰巨的城市化进程。

一

对于城市，亚里士多德曾说：“人们来到城市是为了生活，人们居住在城市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就如2010年以“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为主题而举办的上海世博会，世界各地参展城市运用人类社会的最新成果，诠释了城市文明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意义和价值，对城市和城市化背景下的诸多问题，进行了最为当下的探索和思考，并提出了对城市未来发展的建设构想和美好愿景（图1、图2、图3）。2010年上海世博会显示，城市作为人类生存的集中地和人类文明的结晶体，随着社会生产力和城市现代化的不断推进、城市的规模不断扩大，在整个人类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和影响日益显著。

人类演进的历史表明，城市以及城市化改变和主导着人们的生活，并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城市化程度的提高将会带来人们思维观念、生活方式等方方面面的变化。这些变化将改变着城市的经济、文化和社会结构。进入当代社会后，这些变化集中表现为五个方面：一是城市发展开始从外延式扩张向内涵式发展转变；二是城市软实力逐步成为城市发展的核心竞争力；三是城乡集群与城乡一体化成为城市发展的新格局；四是城市发展布局和结构日趋合理；五是城市群对城市建设与发展的带动作用进一步增强。2

当下，从国际视野来看，城市化发展的基本趋势已经走向经济全球化、政治多极化、社会信息化、文化多元化和城市个性化的时代。在未来的城市发展中，城市外延和内涵提升并重、大型城市集群建设多极推进和城市软实力比重增强等特点，将会成为城市发展战略中的主要构成部分。

其中，城市软实力建设成为城市化进程中的核心价值所在。软实力所包含的城市文化、城市生态、城市形象、城市精神等要素，日益成为衡量和评判一座城市发展水准的重要参照系。

随着中国城市化程度的提高，以文化和创新为内核的城市可持续发展软实力建设亦成为中国城市建设的主导方向和目标。城市软实力中的核心构建要素是城市文化。

强调城市文化，是因为文化是城市的灵魂，没有文化的城市是没有灵魂的城市；同时，城市又是文化的承载体，是文化的集聚和繁衍之地。 美国著名城市理论家刘易斯·芒福德认为：“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群体，它更是各种密切相关经济相互影响的各种功能的集合体，它不单是权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归极。”在他看来，城市的价值和意义不在于它的物质形式，更在于它的集聚和传播延续文化的功能。

芬兰人埃罗·沙里宁（Eero Saarinen）3曾说：“让我看看你的城市，我就能说出这个城市居民在文化上追求的是什么。”千百年来的城市演进也表明，城市不只是地理学、生态学、经济学、政治学意义上的概念，更重要的是文化学意义上的存在。世界上的城市之所以千差万别，根本区别就在于城市文化基因的不同。因此，文化作为城市的品格和内涵追求，是支撑城市生存、竞争和发展的巨大动力和资产。

城市文化建设不仅仅是物质文明的堆砌，而且是人类精神文明的高层次展现。城市文化既可以通过非物质形态呈现，也可以通过物质形态传承。

从城市发展的脉络看，当一座城市成为人类生存和文化的集中之地时，艺术总是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并且引领着城市的建设。典型的城市当属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巴塞罗那作为近现代进程中精心设计与营造的城市，其空间的几何结构所形成的视觉感触成为城市建设的首要因素。在理性控制下城市空间格局中，遍布着充满想象和创意的艺术造型，游走其中，如临幻境。大量的空间造型艺术作品，为这座历史名城赢得了“公共艺术之都”的美誉。尤其是独属这座城市的艺术家高迪倾尽毕生精力所设计的圣家族大教堂、巴特勒公寓、米拉之家、奎尔公园等建筑艺术，无一不是依赖于艺术家的天才想象力，让这座城市充满视觉魅惑，引发世人惊叹不已（图4、图5、图6）。

20世纪以来的现代城市文明的发展更是如此。现代城市的演进表明，一个没有文化特质，确切地说没有艺术特质的城市是不具备特色鲜明的城市形象的，更不会产生特定的城市魅力。

二

中国当代公共艺术的发展与城市化进程紧密相连。城市化语境是中国公共艺术存在和发展的前提和保障。

城市化是人类进步必然要经过的过程，是人类社会结构变革中的一个重要线索，没有城市化，就不可能有现代化。只有经过了城市化，才标志着现代化目标的实现。只有经过城市化的洗礼之后，人类才能迈向更为辉煌的时代。整个世界的发展也清楚地表明，城市化是一个国家和地区现代化进程中最为有效的综合性手段。

城市化的程度是衡量一个国家和地区经济、社会、文化、科技水平的重要标志，也是衡量国家和地区社会组织程度和管理水平的重要标志。

在中国近30年来的发展中，城市化进程成为了中国当代社会发展的重要生产力。

城市化是社会生产力发展所带来的必然现象，是现代市场经济发展和产业结构变迁的必然归宿。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引起人们生产生活方式、居住场所、观念意识发生深刻的变化。它不仅表现为一国农村地域转变为城市地域、农村人口大量地转化为非农业人口，也包括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居住环境的不断改善、观念意识的不断升华，最终城市文化和价值观念成为社会文化的主体，使城市真正成为现代物质文明、精神文明高度融合、完美统一的综合体。城市成为人类文明的标志，是人类社会高度发展的集中体现，是人们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中心。

从昔日的城市文化与城市艺术来看，当艺术创作本体属性与城市建设空间属性获得同一场所实现时，艺术就成为了城市文化营造的主体构成部分。众所周知，在古代时期，城市建设就注重形象、文化与艺术的结合和营造。例如自古希腊城邦建立之时起，城市管理者就以艺术来推进和加强城市空间建设和城市意识的培育；至中世纪后，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建设亦是如此，遗存到今天的许多充满历史文化底蕴的欧洲城市空间艺术给予了有力的佐证，如遗存到今日的佛罗伦萨、罗马、巴黎皆是如此。在中国古代的城市建设历史中，情况亦属如此。但源于各类毁坏性因素，尤其是战火，遗存至今的完整造型形态已经不多了。较为典型的案例如清代建设的圆明园、明清共建的故宫、西安的秦始皇陵、曲阜的三孔（孔庙、孔林、孔府）、苏州古典园林以及各地散落的古代村落等（图7、图8、图9）。

当艺术介入城市公共空间中，艺术造型获得艺术本体属性、空间属性、公共属性三者统一于公共空间一体时，公共艺术则应运而生。

因此，对于公共艺术的判断和理解，三种属性缺一不可，其中，公共属性起着支配作用。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在较多的公众理解中，通常把公共艺术理解为“城市雕塑”或“环境艺术”“公共雕塑”。从公共艺术的内涵和性质上讲，这是对公共艺术孤立化、片面化的理解，只是言说了公共艺术作品的部分属性和一种形态。从空间属性而言，如果把城市雕塑与户外空间联系起来作为对公共艺术的认知，那么，公共艺术在古代城市空间中就已存在，并为当时的城市与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服务作用。但是，这些古代的空间艺术不是今天现代意义上的公共艺术，因为古代的空间艺术仅是为古代宫廷权贵或宗教所服务，并非艺术作品公共属性的运用和呈现；若在现代城市公共意义上讨论公共艺术，公共艺术已经不仅限于城市雕塑等这些单一的传统艺术形态。当今的公共艺术依据作品的公共属性、公共价值和表现形式获得了多方位的衍伸和拓展，已经从某一具体的技艺型艺术概念上升为与城市公共空间美学建设相结合的观念型艺术理念。这取决于当今城市公众生活的多元化发展和公共民主参与进程的提高。

在现代城市中，从空间呈现形态而言，公共艺术涵盖了独立性的艺术品（如公共空间雕塑等）、附属性的艺术品（如建筑装饰、城市壁画等）以及与城市功能相结合的各类公共设施艺术造型（如城市户外休闲设施等）等多类艺术形态。这些公共艺术形态的出现是当代城市建设视觉需求与城市生活多元发展中艺术介入的必然结果。

因此，公共艺术从属于城市，它随城市而生，为城市而存。

从现代城市的发展历程中，我们可以看出，城市是公共艺术生存和发展的根基。

历史的进程告诉我们，公共艺术在公共空间中自20世纪30年代在美国新政实施中得以关注以来，就自觉地和城市以及城市化的进程密切地联系在了一起。进入到“二战”之后，伴随着世界各地城市建设的复苏，这一本已备受重视的城市视觉载体，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了世界各地的城市重建和新建中，尤其是在那些本已具备重视和尊重优良传统艺术的国家，艺术在空间中变得更加重要，典型的案例如前文提及的城市建设案例。

公共艺术从产生之日起就担负了公共文化的塑造作用，成为城市打造城市品牌、城市形象、城市精神、城市美学等软实力的重要载体。典型案例如建立于1889年巴黎世界博览会期间的埃菲尔铁塔（图10），这是19世纪末期现代主义文化思潮在建筑造型领域的突出反映，埃菲尔铁塔因此而成为巴黎城市形象和城市精神的重要艺术形态，成为巴黎的城市地标和巴黎城市形象的宣传名片；另如美国南达科他州皮德城郊区的“总统山”巨型雕刻（图11）。艺术家把四位杰出的美国总统肖像镌刻于此，以超大体量的形态展示出了艺术与公共空间的有效结合，并以精湛的艺术手法表达出美国公众对总统的景仰之情，成为民族精神和公共意志传承的重要标志。芝加哥千禧公园的公共艺术既承载了对昨日工业文明的追忆，又体现了对未来科技文明的展望。它还是城市化发展程度的衡量工具，透过城市中的公共艺术作品，可以判断城市化发展的水平。因此，有人形象地把城市公共艺术比作“城市的眼睛”“城市的灵魂”（图12）。

相对于传统的室内与架上艺术，公共艺术在当代文化意义上使得艺术作品承载了多样的功能实现，它承载着更多的社会、文化乃至意识形态等领域的功能，带有更多的群体和社会共享共有的非功利色彩。在城市作为其生存环境的前提下，公共艺术以创造性的艺术创意和形式还原与提升城市美感，让城市成为真正的“诗意栖居”理想之地。近一个世纪以来的城市与公共艺术发展即已证明这一点，中国近年来的各类城市公共空间中的艺术建设也证明了这一点；尤其改革开放后，昭然显示出现代公共艺术已经成为助推未来城市化进程的热点和亮点。进入新世纪，依据城市化进程的高速发展，在数字化、信息化、科技化、多元化的共同影响下，公共艺术的表现形态在新媒体与新科技的催生下，走向跨接融合而且更为综合的表达，艺术功能和内涵与城市空间功能、城市生活、公众体验结合更为紧密，呈现方式和体验方式越来越趋向于图像化和情境化。“城市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化权能为文化，化腐朽为活生生的艺术造型，化生物繁衍为社会创新。”路易斯·芒福德4的这段论述精练地揭示出城市内部机能实现与艺术的规律和本质。这种规律和本质正是当今公共艺术创作和建设的宗旨和目标。

因此，城市的发展需要公共艺术的不断创新和创造。

中国城市化的进程表明，城市公共空间功能与内涵的建设在未来城市建设中的作用和地位，将日显突出。相对于中国城市化语境和进程的转型而言，中国的公共艺术在城市建设进程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契机。出现这一现象，不仅是公共艺术自身功能和价值的发挥和彰显，而且更是中国建设具有自身特色的城市公共空间文化品质的追求所在。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推动了城市公共艺术建设与发展。

近三十年来，中国社会经济持续快速发展，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城镇化水平迅速提高。城市空间建设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和重视，以城市雕塑为重点和主导形态的城市公共艺术建设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发展局面。城市化水平提高和城市建设迅猛扩张，营造城市形象、营造城市环境的空间文化建设，成为中国城市公共艺术快速发展的主要动因（图13、图14、图15、图16、图17）。

三

城市化的进程不断催生着我们当代城市规模的扩大与城市内涵品质的提高。

城市作为人类生活的高级形态，自出现以来，人类社会就在城市的带动和促动下，在各个方面都呈现加速发展的态势。若是站在艺术作为文化的存在而言，文化自然成为了城市建设的重点，成为城市发展的必然。在今天的意义上强调文化，强调城市视觉文化，是基于文化的选择和价值取向，这对于城市化和城市现代化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而当视觉文化成为当代城市文化构成主导趋势时，作为城市视觉诉求存在的公共艺术随之成为了城市文化构建中重要的闪亮点。因此，城市公共艺术成为了城市化进程中的文化塑造、个性彰显和空间营造的重要因素。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东京森美术馆馆长、日本著名公共艺术策展人南条史生说：“无论从建筑、城市规划，或是艺术的角度来看，时代正逐渐将注意力转向城市公共艺术。”

但是随着过去30年以来中国城市化的迅速推进，城市的个性却在逐渐地消失，个性化空间普遍缺失的现象十分明显。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主要是建筑的同类化和交通体系的模板化。但作为艺术形态的公共艺术却因为艺术的个性特质和追求而成为弥补和纠正城市的最佳载体，因为公共艺术成为集中展示城市人文 历史的视觉化和审美文化，显现城市个性最直观的载体。优秀的公共艺术作品体现出作品与环境的合二为一，人们透过这些作品，可以感受到最具特色的城市形象本身。目前很多关于城市没有个性的批评都源于城市的环境视觉特色的缺失，视觉的类似抹杀了城市的个性。

但作为人类的生存空间而言，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充满视觉差异的场所，其中的人文环境、自然环境是场所中的构成要素，它们的差异性就成为了构建城市个性的重要因素。公共艺术处于其中，作为潜在的无形文化的有形呈现，需要在与整体空间相互共生、相互融合的情境中使得空间更为有序，使场所更加富有美感与意义。在这样有意义的环境中，城市的个性也会相应而生。

城市公共艺术在现代城市环境中作为城市文化与精神的物质载体，它凝聚着城市的时代精神，蕴含着城市的人文精神，是重要的城市文化建设，是城市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有型化的具体体现和象征。相比一所城市的公共建筑和纯功能性的公共设施而言，公共艺术因为它的艺术特质，能够更为直接、鲜明地展示城市的公共精神、意志和审美情怀，反映城市的过去、现在以及对未来。

中国社会步入全球化，城市建设步伐的加快，城市公共空间建设也得到了全面的推进，并且逐渐呈现出由追求数量扩张向追求质量内涵的转变。随着公共艺术自身的形态扩展和功能的不断延伸，城市公共艺术是城市公共空间营造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特定的公共空间具有特定的功能和定位，必须有特定的公共艺术与之相匹配，方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对于中国当代公共艺术的作为和城市发展的构建探讨，究其实质是对城市艺术 和人的生存关系的探讨。“诗意栖居”的城市发展理想决定了公共艺术的任务和方向。因此，在中国城市化背景下，如何把握城市脉搏，顺应历史进程，增强公共艺术与城市建设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主动构建具有东方文化意蕴并具有中国文化主体精神的公共艺术建设与创作体系，为中国城市化进程提供专业创作与空间建设相结合的规律探讨，实现公共艺术与城市建设的紧密结合，成为公共艺术作为城市未来空间存在的全部意义和追求。

注释：

1 约瑟夫·斯蒂格利茨 （Joseph E.Stiglitz），出生于1942年，先后执教于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牛津大

学和斯坦福大学。斯蒂格利茨为经济学的一个重要分支——信息经济学的创立作出了重大贡献，是世界上

公共部门经济学领域最著名的专家。

2《中国城市“十二五”核心问题研究报告》，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ISBN：9787802219700，2010年1月

3 艾里尔·沙里宁Eero Saarinen （ 1910年—1961年） ，芬兰人。沙里宁是20世纪中叶美国最有创造性的

建筑师之一，他设计了一系列新奇独特的作品，表现了丰富多彩的建筑语汇。

4路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1895—1990年），美国著名城市规划理论家、历史学家。其规划思想

为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田纳西流域规划与建立绿带城奠定了理论基础；他强调城市规划的主导思想应重

视各种人文因素，从而促使欧洲的现代城市设计重新确定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