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英雄路,千秋万载征气歌
2015-05-31王中翼
王中翼
《指南录》后序
德祜二年二月十九曰,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日“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
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 “将以有为也。”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为?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所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日《指南录》。
参考译文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我被任命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各路军马。当时元军已逼近国都城门外,迎战、守城或迁都,都已来不及施行了。大小官员聚集在左丞相府里,谁都拿不出办法来。适逢(双方)使者来往频繁,元军邀请主持朝政的人会面,大家认为我去一趟可以解除祸患。国家大事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能顾惜自己;料想元人也还可以用语言去打动。以往,使者往来,没有被扣留在北边的,我更想(借机)察看一下北边的情况,以便回来谋求救国的策略。我于是辞去丞相的职务,没有就任,第二天,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前往(元军)。
刚到元军兵营时,我严正陈辞,慷慨激昂,上下都很惊动,元人也不敢马上就轻视我国。不幸的是先有吕师孟与我结怨,后有贾余庆向敌献媚,我被扣留不能回国,国事于是不可收拾了。我自己估计不能脱身,就径直上前责骂敌军统帅不讲信用,列举吕师孟叔侄叛国投敌(的罪状)。我只想求死,不再考虑个人安危。元人虽然表面上尊敬我,实际上很恼怒。两个高级将领名义上是招待使臣的人员,夜晚却用兵包围我的住所,因而我就回不来了。不久,贾余庆等人以祈请使的身份到元京大都去;敌人强迫我一同前往,但不把我算在使臣之列。我按理应当自杀,可还是忍耐着一起去了。前人说过:“想要借此有所作为啊!”
到达京口,得到机会逃到了真州,就把元军的虚实详细告诉了淮东淮西两位边防统帅,约他们联合兵力大举反攻北军。国家复兴的机会,或许就在此一举了。(在真州)停留了两天,驻守扬州的淮东统帅下了逐客令。迫不得已,我改换姓名,隐蔽踪迹,在草野中赶路,在露天下歇宿,每天同元军骑兵在长淮一带互相出没。困顿饥饿,没有依靠,悬赏追捕又很紧急,天高地远,呼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后来得到了船,避开(北军占领的)江中小洲,出了北海,然后渡过扬子江,进入苏州洋,辗转经过四明、天台,才到达永嘉。
唉!我到达死的边缘,不知有多少次了!骂元军统帅会被处死,骂叛国贼会被处死;与元军的高级将领相处二十天,争辩是非,多次会被处死;逃离京口,随身带着匕首以防意外,几乎自杀而死;经过元军舰队游弋的十多里水面,被巡逻船搜寻,几乎葬身鱼腹而死;在真州被赶出城门外,几乎因走投无路而死;前往扬州,经过瓜洲扬子桥,假使遇上(元军)哨兵,没有不死的;在扬州城下,进退不能自主,几乎等于送死;坐在桂公塘土围中,(元军)几千骑兵经过它的门口,几乎落到敌人手里而死;在贾家庄,几乎被巡查的兵士凌辱逼迫而死;晚上奔往高邮,迷了路,几乎陷于困境而死;天刚亮,在竹林里躲避哨兵,(前来)巡逻的骑兵有好几十个,几乎无路可逃而死;到了高邮,制置司衙门(捉拿我的)公文下达了,几乎被逮捕而死;在城子河航行时,在乱尸中穿行,(我们的)小船与元军的巡逻船或前或后,几乎遭遇敌人而死;到了海陵,前往高沙,常常担心冤枉死掉;取道海安、如皋,共计三百里路,元军与土匪在这一带往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可能死去;到了通州,几乎因为不被接纳而死;乘小船经过汹涌的波涛,出于没有别的办法,因而早已把死置之度外了!唉!死,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情,死就死吧;可是境地那样危急险恶,(而且)反复交错出现,真不是人间所能忍受的。痛苦平定下来以后,再追想当初的痛苦,这是怎样的痛苦啊!
我在患难中,有时用诗记述遭遇的事情,现在还保留着那些诗稿舍不得丢掉。在路上亲手抄录,(把)出使北营,到拘留在北关外这段时间的诗,作为一卷;从北关外出发,经过吴门、毗陵,渡江到瓜洲,再回到京口这段时间的诗,作为一卷;从京口脫逃,奔赴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这段时间的诗,作为一卷;从海路到永嘉再来到三山这段时间的诗,作为一卷。打算把它收藏在家中,让后来的人读到它,了解同情我的心志啊。
唉!我能死里逃生算是幸运了,可幸运地活下来要干什么呢?想要做一个忠臣,可国君受到侮辱,做臣子的即使死了也还是有罪的;想要做一个孝子,可用父母留给自己的身体去冒险,即使死了也有罪责。将向国君请罪,国君不答应;向母亲请罪,母亲不答应;我只好向祖先的坟墓请罪。人活着不能拯救国难,死后还要变成恶鬼去杀贼,这就是义;依靠上天的神灵、祖宗的福泽,修整武备,跟随国君出征,作为先锋,洗雪朝廷的耻辱,恢复开国皇帝的事业,也就是古人所说的“誓不与贼共存”,“恭敬谨慎地竭尽全力,直到死了方休”,这也是义。唉!像我这样的人,将是无处不是可以死的地方了。以前,假使我丧身在荒野里,我虽然正大光明问心无愧,但也不能掩饰自己对国君、对父母的过错,国君和父母会怎么讲我呢?实在没料想到我还能回到祖国,又见到皇帝;即使立刻死在故国的土地上,我还有什么遗憾呢!还有什么遗憾呢!
这一年夏季五月,改年号为景炎,庐陵文天祥编定了自己的诗作,取名为《指南录》。
赏评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南宋抗元英雄文天祥1275年起兵抗元.1278年兵败被俘。1279年被元军押解到大都途中经过零丁洋时,写下这首气壮山河的《过零丁洋》。诗中回顾了自己四年(即诗中的“四周星”)的抗元斗争经历,表达了忠心报国、视死如归的精神。这种精神贯穿于他抗元斗争的始终,这篇《(指南录)后序》反映的就是他1276年的一段艰苦卓绝的历险经历,生动具体地体现了他历经磨难而始终不渝的英雄气概和爱国精神。
1276年,即宋端宗景炎元年二月,文天祥以南宋特命全权代表的身份出使元营,被元军扣留,后中途脱逃,历尽艰险,辗转逃回南宋。作者“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于是把这些诗作编成诗集《指南录》,并写下这篇序文。作为诗集序文,本文叙述了诗歌创作的原由和特殊背景,交代了编辑诗集的卷次,并说明了“不忍废”的原因,亦即编辑诗集、存留传世的目的:“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即感染、激励后人。然而本文又不仅是一般的诗集序文,还是一篇感情饱满、魅力独具的散文佳作,更是作者抗元斗争的生动记录,是一首悲壮的英雄交响曲。
全文熔记叙、抒情、议论于一炉,因表达的需要各部分虽各有侧重,但整体仍以记叙为主。文童叙述了作者出使元军被扣留,死里逃生回到南宋的经过,行文跌宕起伏,字里行间洋溢着誓死报国的慷慨豪情。作者出使元军,可谓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当时,元兵大军压境,直逼京城临安城下,南宋“战、守、迁皆不及施”,国破在即,大厦将倾,文武百官却一筹莫展。这时,元军打出了谈判的旗号;而对南宋朝廷而言,谈判也成了唯一的出路。那么派谁去呢?文天祥似乎成了“最佳人选”:论身份,他“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符合元方提出的“当国者”的条件:论形势,百官胆怯无能,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论主观意愿,作者报国心切,不但欲以言辞打动敌人,还想借机侦察敌情,“归而求救国之策”。总之,国事当头,义不容辞,个人的生死、得失、荣辱一概置之度外了。一句“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令人肃然起敬,感奋不已。
到达元军军营后,他按照当初的计划,义正词严,慷慨陈辞,取得了显著的效果,“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他以堂堂大宋使臣的气派捍卫了国家的尊严。但形势刚好转,“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形势突然逆转,出现了令人痛心的结局,人被扣押,凶多吉少,计划落空,救国无望。“时穷节乃见”,正如他在《正气歌》中所说的那样,在生死考验面前,他决定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因而无所顾忌,怒斥敌酋,痛骂叛贼,“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敌方扣押外交使节,无理失信,因而骂得理直气壮;吕师孟叔侄叛国投敌,卑劣可耻,因而骂得痛快。面对不可收拾的险恶形势,他出于国家大义,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铁骨铮铮,一身正气,表现了崇高的气节。“直前”“诟”“数”这些动作,让一个大义凛然,威武不屈的英雄形象如在目前。
不久,局势又发生了变化,同行的贾余庆等被朝廷任命为“祈请使”,前往元朝首都大都(今北京),奉表请降,以祈请放还徽宗、钦宗二帝,文天祥被逼迫同往却不在使者之列,他觉得理当自杀,但最终隐忍以行。个人事小,国家事大,他深知一己之身维系着国家的命运。他想到了“恨私心有所不尽”因而隐忍苟活、发愤著书的司马迁,想到了“将以有为也”的唐朝名将南霁云,他们的事迹激励着他忍辱负重,以图将来。
当被裹挟北行到达京口(今镇江)时,他终于找到机会成功脱逃,来到尚在宋军驻守下的真州(今江苏仪征)。他马上联络淮东、淮西两制置使,图谋连兵大举反击元军。“中兴机会,庶几在此”,无望中有了希望,作者的欣喜振奋之情,溢于言表,文势也为之一振。不料淮东制置使李庭芝误认他是元军奸细,下令将他处死,所幸苗再成于心不忍,“下逐客之令”,将他“逐之城门外”,放他脱逃。局势陡然剧变,不但反攻计划付诸东流,自己还命悬一线,被迫踏上了更为艰险的亡命天涯之路。“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逃亡之路啊!一路草行露宿,饥渴劳顿,一路险象环生,步步惊心。回首往事,作者悲慨万分,忍不住直接抒情,“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作者一连用了十几个排比句,二十多个“死”字,一气如注,倾泻而出,再现了那一天又一天穷途奔命,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险历程,“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今日读之,那一幕幕令人揪心扼腕的场景,那心力交瘁下的痛苦煎熬,犹令人感叹唏嘘,怆然涕下。
穷途末路中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磨难几人能够承受?这需要多么顽强的意志、多么坚韧的毅力!死,早已置之度外了,要死,也很容易,“无往而不得死所”;并且在这样的颠沛流离中死去,也已经是非凡的了,作者自己也认为这样死去是“浩然无所愧怍”的。在这样的濒临绝境的险途中,难的是坚忍地活下来。怎么能够轻易地死去呢?山河破碎,谁来收拾?当初隐忍以行,不就是为了“将以有为”吗?不是还有“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的宏愿没有完成吗?他在亡命途中的《渡扬子江》一诗中,曾写下“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诗句以自明心志,正是这种坚贞不屈的爱国激情和崇高信念给了他无限的力量,让他出生入死,百折不回,像指南针一样矢志不渝地向着南方,向着朝廷所在,冲破一个又一个险隘难关, “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最终得以“返吾衣冠,重见日月”,实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人间壮举,谱写了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民族正气歌。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文天祥九死一生的英雄逃亡路,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写照吗!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文天祥不正是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丈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