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好风光
2015-05-31徐昌才
徐昌才
希腊神秘哲学家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不过是居家,出门,回家。文化昆仑钱钟书亦言,我们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或企图不过是灵魂的思家病,想找着一个人,一件事物,一处地位,容许我们的身心在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个安顿归宿,仿佛病人上了床,浪荡子回到家。我想说,对于诗人来讲,一路颠簸,一路折腾,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饱受了多少冷暖炎凉,能够回家,不管以怎样的形式,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都让人感慨唏嘘。读一读那些写于人生旅途的诗歌,听一听那些长路浩浩的吟唱,你会觉得人生有家多么欢欣,人生回家又是多么伤感。
八十二岁的老诗人贺知童好不容易告老还乡,看见孩童的真诚相问,不禁感慨万千,悲从中来。其诗《回乡偶书》写出了一个老诗人回家路上的心酸与苦涩。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人生道路坎坷曲折,回家旅程山水迢迢,诗人舍去万千风物不说,只选取回到家乡村口的一个片段入诗,道尽万千艰难,抒发人生苦乐。可以想见五十多年前,诗人年轻气盛,怀抱远大,离开家乡,离开亲人,不识离恨,不懂乡愁,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可是,到如今回到家乡,诗人已是两鬓衰残,白发苍苍;这张脸,饱经风霜,布满皱纹;这副身板子,弯腰曲背,瘦弱不堪;这双脚,步履缓慢,行走艰难;还有这双手,十指瘦长,筋骨毕露。岁月无情留下沧桑印记,宦海奔波苍老憔悴的心。
眼前这些儿童,看着我这个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大爷,一个个好奇兴奋,一个个惊讶不已,问我,大爷,您从哪儿来?您要找谁啊?经小孩这么一问,老诗人真是哭笑不得。是啊,我什么时候成了家乡的客人?我为什么会成为家乡的客人?家乡没有我的日子里又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亲朋旧友都还健在吗?村里还有多少年轻人不认识我这个老头?回家令人高兴,但是太多的牵挂和忧念又让人忐忑不安,就像宋之问《渡汉江》所写:“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诗人既高兴又不安,既急切又迟疑,站在原地,对视小孩,久久说不出话来。满腹乡情,太过沉重,太过纠结,萦绕诗人苦涩的心灵,缠住诗人艰难的步履。这条回乡的道路,诗人用一生的时光来走,走得多么艰难,多么沉重。
唐代诗人戴叔伦漂泊异乡,看到山水苍茫,秋风渐起,心中不禁萌生浓浓的思乡之情。其诗《题稚川山水》这样写道:
松下茅亭五月凉,
汀沙云树晚苍苍。
行人无限秋风思.
隔水青山似故乡。
游子漂泊在外,羁縻难归,因秋风忽起而无限思乡,竟把他乡异地青山绿水当作是自己遥不可及的故园风光,足见思乡之切,归情之急。青山绿水,亦真亦幻,似曾相识,扑面而来。思乡之情如秋风浩荡,弥漫他乡天地;思乡之情如秋水潺湲,凄清敏感的心灵。诗人行走在遥远的异地,满目所见却是故乡的风光,满心承载却是沉重的乡愁。這条路绵延在天边,却一直指向遥远的故乡。
比戴叔伦更凄苦、更想家的唐代诗人武元衡也是漂泊在外,则以一首《舂兴》写尽梦魂飞越的辛苦,道尽游子思乡的急切。
杨柳阴阴细雨晴,
残花落尽见流莺。
春风一夜吹乡梦,
又逐春风到洛城。
一、二两句描写异乡景色。暮春时节,细雨初晴,杨柳褪去了鹅黄嫩绿,变成苍苍翠翠;枝头残花已在雨中凋零殆尽,几只黄莺站在枝丫上面啼叫,声声飘荡,声声触动游子的心怀。三、四两句出语平易自然,想象新奇美妙,上句写春风吹梦,下旬写梦逐春风,使人联想到那和煦的春风,像是给入眠的思乡者不断吹送故乡春天的信息,这才酿成了一夜的思乡之梦。而这一夜的思乡之梦,又随着春风,飘飘荡荡,飞越千山万水,来到日思夜想的故乡——洛阳城。思乡之情宛如缥缈的春梦,因风而起,万里飘飞,直奔洛阳。对于诗人来说,回乡之路虽然千里迢迢,但是梦魂飞抵却又轻而易举。真不知道是替诗人高兴还是悲伤。
回家的路漫长,正如人生旅途的遥远,充满了坎坷与艰辛,但是,也有欢欣,也有温暖。唐代诗人于鹄《巴女谣》就以清新的笔调描绘一幅老牛暮归,巴女唱晚的乡村图景.和谐宁静,意味深长。
巴女骑牛唱《竹枝》,
藕丝菱叶傍江时。
不愁日暮还家错,
记得芭蕉出槿篱。
夏天的傍晚,夕阳西下,烟霭四起,江上菱叶铺展,随波轻漾,一个天真伶俐的巴江女孩,骑在牛背上面,高声唱着当地歌谣,沿着江边弯弯曲曲的小路,慢慢悠悠地回家去。天色渐渐晚了,这个顽皮的小姑娘还是一个劲地歪在牛背上面唱歌,听任老牛不紧不忙地踱步。路旁好心的人催促她快些回家,要不待会儿天黑下来,就找不到家门了!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才不怕呢,只要看见那些伸出木槿篱笆外面的大大的芭蕉叶子,那就是我的家了!
事实上,木槿入夏开花,花色灿烂,芭蕉伸展,浓绿逼人,这些都是川江一带农家住房四周的常见景物,家家如此,不足为奇,更不能以之当作辨认家门的标志。但是这个小女孩偏偏要如此炫耀,而且还不慌不忙,自信满满,什么原因呢?除了小女孩对家乡、对生活的热爱之外,关键是诗歌首句提到的那头牛。我愿意相信,那是一头老水牛,小女孩放牛多年,与它相依相伴,感情十分融洽,骑牛而歌就是明证。
古代有个成语叫”老马识途”.结合这首《巴女谣》描述的情况可改为“老牛识途”,这头牛像川江百姓一样,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熟悉这方山水,熟悉大小路径,熟悉它的主人,天再黑,路再远,它都不怕,它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有了这位老朋友的指路、带路,小女孩还有什么担心的呢?倒是路旁好心人的善意提醒显得多此一举。这首诗中,牛是安详的,慈爱的,悠闲的,富于智慧的,像一位白胡子老大爷,疼爱自己的孙女,让她歌唱,任她顽皮,和她一起走夜路,走了一千年,一直走进我们的生活。
对于诗人而言,离开家园和回到故里都是一道优美的风景。离开亲人,走向异域他乡,诗人心中时刻装满故乡的一草一木和一山一水;回归家园,团聚父老乡亲,更可共享天伦,安顿心灵,沿途的所见自然也是风光无限,引入入胜。唐代诗人王建的诗歌《江陵使至汝州》就记录了诗人暂别家乡,远赴异地,又回归故里,欢欣鼓舞的特殊心情。笔调清淡轻快,情意绵绵如水,读之余味悠长,思之心有戚戚。全诗是这样写的:
回看巴路在云间,
寒食离家麦熟还。
日暮数峰青似染,
商人说是汝州山。
诗写回程见闻,倾泻欢快心情,有几个地名很关键。王建家居颖川(今河南许昌),出使江陵,离家几月,又返回故乡,途经汝州(今河南临汝县),看到美丽风光,听说又快回到故乡,即兴写下了这首诗。汝州离许昌很近,到了汝州也就意味着很快就到许昌,诗人回家的心情自然是非常激动。首句回望来路,喜不自胜。巴路指通向江陵、巴东一带的道路,江陵是诗人此行的目的地,汝州是诗人返程途中的一个停靠点,两地相距遥远,千里迢迢,诗人赶了一天的路,落日时分,回望巴路,只见白道如丝,一直向后方蜿蜒伸展,最后渐渐隐入云间天际。身后的道路伸向云天,当然是诗人极目千里的风景一线,也是诗人把漫漫长途抛却云外而欢欣鼓舞的形象暗示。
次句瞻望前路,计算归期。几个月过去了,如今回来,尚未到家,想象中,家乡郊野田间垄上,应是麦穗成熟,金黄一片了。离开的时候,是阳春三月,风光如画,回来的时候是金秋时节,丰收在望,不管是离开还是回来,不管是春天还是秋季,家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迷人的。
三、四句轻描青山,暗传喜悦。回家的路越走越近,回家的心情也越来越急切。傍晚时分,落日返照,前方隐现几座青山,像经过丹青妙手浓墨染过一样翠绿迷人,诗人迫不及待地问,到了什么地方了?同行的商人毫不经意地回答,那就是汝州附近的山了。笔者喜欢这种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诗句。貌似轻描淡写,波澜不惊,其实心潮涌动,急如星火。商人出没风尘,来往奔波,对这一路风景,早已了如指掌,毫不在意,不过就是到了汝州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可是诗人的感觉大不一样,汝州一到,离家乡许昌自然不远,对于归心似箭、火烧火燎的诗人来说,知道这一点,岂不更高兴,更激动?
回家路上,最欢畅,最快意的当然要推唐代大诗人李白,其诗《早发白帝城》写尽了一个诗人从戴罪之身到获得自由的狂喜与豪放。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因永王磷案,沦为罪人,流放遥远的夜郎,取道四川赴贬地。行至白帝城,忽闻皇上大赦天下,李白重新获得自由,立马从白帝城出发,沿长江三峡东下,直奔湖北江陵,那里有他的妻儿子女。千里行程,诗人一路欢歌,一路飞奔,可谓心花怒放,神采飞扬。身子和心灵一般飘逸,行程和山水一样飞舞。你看,诗人回家,千里迢迢,好不风光。告别白帝城,是彩云缭绕,气象万千;走千里行程,是猛浪若奔,飞舟似箭;听高猿啼鸣,是声声不尽,欢歌乐唱;驾一叶轻舟,是风驰电掣,万山奔腾。高江急峡见证李白的自由与豪迈,舟飞猿啼折射出李白的幸福与快乐。对于重获自由的李白来讲,千里归程,早发夕至,一路风光,一路欢畅!
唐代大诗人杜甫曾经为战乱阻挠,困守西南天地之间,思归而不得,盼亲而不至,惊闻大唐官军平定叛军,收复失地,无比激动,立马打点行装,准备回家,回到久别的亲人身边。其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就描绘了诗人想象回家的欢悦与幸福: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初闻喜讯,老诗人泪雨滂沱,悲喜交集。悲乾坤颠倒、黎民蒙难,喜噩梦过去,天下太平。写妻子笑逐颜开,喜气洋洋;说自己漫卷诗书,喜不自胜。想到立即回家,与春天同伴,带喜悦上路;想到欢庆胜利,白日也要放歌,老病也要畅饮。诗歌最后两句交代诗人回家的旅程,四嵌地名,變换画面,迅疾飞驰,一闪而过,足以看出诗人的欣喜若狂,归心似箭。从“巴峡”到“巫峡”,峡险而窄,舟行如梭。出“巫峡”到“襄阳”,顺流而“下”,急驶如风。从“襄阳”到“洛阳”,改换陆路,直奔故地。千里迢迢,顺风顺水,且歌且乐。不难想见,饱经颠沛流离之苦、烽烟阻隔之难的老杜该是何等疏狂,何等欢悦。
人生一世,免不了行走山川,奔波天涯。出去是为了回来,回来交织着悲喜,跌宕起伏,来去不定,这就是人生。有起点,有终点,但更多时候,我们和诗人一样颠簸在路上,也许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也许落魄潦倒,一贫如洗;也许滞留他乡,形影相吊;也许一帆风顺,快意无比。但是不管怎样,踏上漫漫长路,回归故乡,安顿心灵,这是我们内心深处永恒的呼唤。正如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所言,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归故乡。人生无异于一个战场,胜利了要与家乡分享,失败了需要得到家乡的抚慰,即便葬身他乡异地,也要像王昭君一样“独留青冢向黄昏”。大唐诗人走过万水千山,阅尽人世沧桑,用诗歌记录一路的艰辛和欣喜,描绘回家的悲戚与幸福,于是,千百年之后,我们还听到生生不息的吟唱,还看到多姿多彩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