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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八达岭

2015-05-30吴中杰

书城 2015年1期
关键词:八达岭临海台州

吴中杰

江南八达岭是指浙江省临海县(现改为市)的一段城墙,因其酷似北京的八达岭而得名。它们的确有些渊源关系,但不是临海城摹仿八达岭,有如某些小县城、小乡镇仿造天安门城楼或白宫建筑一样;恰恰相反,倒是八达岭承袭了临海城的法式。

一般的仿建工程,都是小地方摹仿大地方,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以大仿小的情况呢?那是历史原因造成的。

临海当年是台州府治所在,临海县城就叫作台州府城。明代名将戚继光驻守台州抗倭多年,他根据战斗的需要对城墙加以改造,增建了十三座空心敌台,并用砖石包砌城基,使之加固,以利防守。后来戚继光调任蓟镇总兵,从台州带去一批戚家军,就用这原班人马和原来的造城方案对八达岭一带的长城进行改造,因此八达岭与临海城相似也就不奇怪了。后来,又在首辅张居正和兵部尚书谭纶(原任台州知府)的推动下,宣府、大同、太原三镇亦参照戚继光的办法来修建那段长城的敌台,以加强防御能力。于是,从山海关到山西黄河边那一段长城,在形制、规格上也与台州府城有很多相似之处。

但临海城墙和八达岭一样,都不是戚继光所创建,他只是根据战争的需要而加以改造罢了。八达岭是长城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长城是秦朝开始建筑的,临海城则相传是东晋隆安年间群守辛景为抵御孙恩的起义军而造。《嘉定赤城志》说他“凿堑守之”,大概也就凿开山间岩石,临时构筑些工事来防守吧。仓促间建成的壕沟掩体当然不可能完善,以后就有不断重建、扩建的工程。最有意思的是关于唐武德年间尉迟敬德奉命扩城的传说。尉迟恭是一员勇猛的战将,筑起城来也毫不含糊,但是北固山百步峻一带形势过于险要,城墙怎么也筑不上去,屡筑屡塌,大家都束手无策。那天忽降大雪,遍山皆白,只见一只梅花鹿沿山而奔,尉迟恭心有所悟,即令军士沿着鹿迹筑城,一举而成,因此临海又有“鹿城”之称。这个故事,一直为临海人所津津乐道,至今仍有人在市区街心花园里树立飞鹿群雕,以昂首奋蹄的奔鹿,象征着临海的经济腾飞。

临海城墙还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它在军事意义之外,又有防洪作用。据史书记载,宋代太平兴国年间,吴越国归降,钱氏曾下令“堕其城示不设备”,—真是投降得彻底!临海城也在拆毁之列。后来重建,则是由于灵江水患,需要用城墙来防洪之故。

临海城紧靠灵江,每当夏秋季节,上游永安溪与始丰溪山洪奔腾而下,下游椒江口的大潮又直逼上来,刚好在临海城外汇合,就形成一股激流,冲进城里。据宋人元绛在《台州杂记》中记载:“庆历五年夏,山泐海溢,逾城,杀人万余,漂室庐几半。”可见灾害之严重。浙东提举上奏后,朝廷“闻之震惊”,这才赶快调集台州府属各县县令,分段负责来筑城,“三旬而成”。后来又不断加高、加固,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为了加固城南容易受到江水冲击的城墙,当时的州官还采取了特殊的方法:“用牛践而筑之。每日穴所筑地受水一盂,黎明开示,水不耗乃止。”(《嘉定赤城志》)而且在构造方法上也颇为独特,如一般城墙建造马面是为了军事上的防御,而临海城临江一边的马面则筑成弧形和斜形,以利水流畅通,而且城门有九个之多,倒不是摹仿京城,也要设置个“九门提督”,而是为了泄洪的需要。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利于泄洪则不利于防洪,于是又封掉两个门。总之,那个时候临海的城墙,防洪的作用几胜于防敌,直到明朝倭寇侵犯,才又重新为御敌而加以改造。

但冷兵器时代结束之后,城墙在战争中已不能起很大的防御作用了,而于交通则有很大的妨碍。人总是首先从实用的需要出发来处理事情的,而且往往只顾眼前利益,少有长远眼光,所以各地纷纷拆除城墙,也是必然之举。临海的城墙之所以能够保留下来,大概还是由于它的防洪功能尚未消失之故。我小时候,每当夏秋季节,就常常要涨大水,在大水即将进屋之前,大人们就忙着将要紧之物搬到楼上,并且涉水上街去买东西,那时,菜地早已淹没,蔬菜是没有卖的了,就买些咸鱼、干货之类,大家躲在楼上,用缸灶烧点饭吃。一般也只涨到一两尺高,几天之后就退去。但外婆曾指着板壁上的陈年水痕对我说,这是有一年涨大水时留下的,它比一个大人还要高。

其实,临海的城墙保留得也并不完整。西、南两面临江而立,能起防洪作用,所以保存得比较好。北面城墙筑在山上,虽不妨碍交通,但也不起什么作用了,所以任其自然损坏。东面是交通要道,城墙就逐渐被拆除了。不过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也只是开了几条通衢,残垣颓基还随处可见,到五十年代就拆除得很多了。一九五三年为疏通道路,拆除了约百米城墙;一九五六年为了建立东湖烈士墓,又拆除了约百米城墙;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就将东面城墙全部拆除,用城砖来修建小高炉。所以,现在位于东湖北面的“江南八达岭”,其实已不是旧物,而是为了适应旅游事业的需要而补修的。我的家离此不远,东湖是常到之地,但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完整的“八达岭”,当日所看到的只是破破烂烂的墙基。

这就牵涉到如何保存和展览古迹的问题。在这方面,中外的观念似乎大不相同。

上个世纪末,我曾到意大利作短期讲学,拿到讲学费后就背起背包到处流浪,参观过不少名胜古迹。那里有许多保存完好的教堂、宫殿和民居建筑,这与建材当然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他们的建筑物大都以石材为原料,经久牢固,不像我们砖木结构的房子,易于坍塌;但他们也没有刻意的破坏,如“破四旧”之类。当然,由于年代久远,败坏了的建筑也不少,最有名的地方是罗马斗兽场,无论外壁、观众席和竞技场,都是残缺的,但他们并不将它复原,就以残缺美来展示给世人,照样成为世界级的名胜古迹。而我们国人,却总要将古旧之物修整得十全十美才肯罢手,不知是否鲁迅所批评的“十景病”在作怪?听说连破坏得只剩下一些残迹的圆明园,也有人千方百计考证出原图,提出要将它重建,那么,临海重新打造江南八达岭,也就并不奇怪了。其实,南门、西门一带,那才是临海真正的老城墙。可惜,远道而来的旅游者,来去匆匆,不能不跟着导游的小旗走,无缘得见真城墙。

对于古城墙的拆除或保留问题,北京当年曾经有过激烈的争论,主张保留一派的代表人物古建筑学家梁思成受到批判,城墙还是被拆除了。临海没有梁思成式的人物,没有激烈的抗争,但城墙倒没有全部拆除,这是万幸。

对于城墙的处理办法,同样也体现在旧城区的改造上。

上个世纪五六七十年代,破旧立新的观念最强。有些明显带有封建意识的建筑物,率先加以拆除。临海城里的大街小巷原有很多高大的石牌坊,都是为表彰忠孝节烈而建,五十年代一概加以拆除了。当然,这与交通问题也有很大的关系。临海城里的街道,原来都是供步行之用,阔人出远门,则坐顶轿子,到民国年间才有一些自行车(当地叫脚踏车),但为数不多。解放以后,汽车逐渐多了起来,石牌坊成为障碍,自然非要拆除不可。而有些地方的改造,则与地皮有关,如“道司里”。这里原为台州兵备道、台海道衙门,“道司里”的名称即由此而来。后来改为台州考院,民国时期拆除考棚,改为体育场,占地约二十亩,球场、跑道、沙坑、天桥都有。但跑道只有三百米,比正规的四百米跑道要短一百米,还不够规模。不过在临海已是一个很大的场地了,各个学校的运动会都在那里举行,还常有球赛之类。解放以后又作为露天大会场,举行群众集会。但后来我们回乡时,再也找不到道司里了,原来都造了房子,没有一点隙地。

临海城建的大动作发生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年代。那时有一句流行口号:“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只要想得到,一定做得到。”临海的领导人想了一个宏伟的计划,就是要拆除老房子,建设新城区,而且马上着手拆除了城东的一批房子。但建造大批房子是要很大一笔资金的,资金不到位,最大胆的设想也没有用。接着,就出现了全国性的大饥荒,“大跃进”下马,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有余力造房子?所以一条空荡荡的新街,也只好任其撂在那里。

临海城的真正改造,是在改革开放之后。这时,新的领导人思想观念有所更新,他们对破立关系的认识也有所变通,不再拘泥于“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这样刻板的公式,而觉得建立新城区,并不一定非要把旧城区破坏掉不可。所以现在临海的新城区向东面扩展了好几倍,而原来的老城区却仍旧保留着,作为历史文物,在旅游业昌盛的今天,也成为一种资源。这是明智之举。

而且,为了旅游的需要,有些已经损坏或消失了的景点,也在修复或复制。比如孔庙(文庙),这里原来就是府学所在地,民国时期归回浦中学使用。上世纪五十年代回浦中学迁出,房屋让给台州地委工作人员做家属宿舍,八十年代我回乡时与一些回浦老同学一起去怀旧,看到房子已拆掉许多,而主建筑大成殿则是破破烂烂,掩映在残阳之中,很有凄凉之感。现在作为一个参观景点,大成殿已装修得焕然一新,而且还新建了一些附属建筑,如名宦祠、明伦堂等,但原来的一些附属建筑却没有了,包括大门外写着“腾蛟”、“起凤”的两个石牌坊和大门内的泮池,使我们这些老回浦学生看了觉得很不是那么回事。好在现在的参观者大抵不是老回浦生,也就没有今昔之感了。

还有一个郑文公祠,原在北固山脚下,是纪念唐代贬谪到此的官员郑虔的。郑虔号称诗、书、画三绝,很有文才,他到临海后,开发了此地的文化教育事业,所以后人建祠纪念他。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这里是北山小学,我在此读过几年书,对环境非常熟悉。前几年回乡探亲,偶尔路过一处,见有郑文公祠的门楣,赶紧进去看看,但无论是地理位置或内部格局,怎么看都不像我读小学时的样子。后来问一位临海文物专家,说是这个祠是从别的地方迁移来的。我想,大概是原来的房屋被拆掉了,现在这个祠是重新建造的吧。

重新建造景点的做法,各地都有。因为拆拆建建,是我们的常事。何况还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景点,拆而未建的。如南门外的江下街(或称江厦街)和西门外的浮桥。江下街是一条临江的商业街,许多房子前边是街边店面,开门可做生意,后面则是临江居所,开窗可看江景,还有各家自用的小埠头,可以直接停船、取水,有如南京秦淮河的河房。这条街当年非常繁华,也颇具特色,后来失火烧毁了一片,索性就被拆除了。浮桥则在西门外灵江之上,首建于宋朝淳熙八年,桥体以五十只木船在江面上一字排开,用四根铁链和许多根竹索加以连接,并固定于两岸石墩之上。桥上铺有一丈六尺宽的木板,人畜来往自如。浮桥边是天然游泳池,每到夏日,就有许多青年人在此游泳,凡有小姑娘或小媳妇在桥上经过,必有勇敢者到桥边表演一番,以吸引她们的注意。但江底浮沙流动,深浅不定,而且时有漩涡,每年总有几个人溺水而亡。西门浮桥当初是临海城里通往西乡的要道,如能保留到现在,也是一处历史景观,但可惜随着交通事业的发展,早已拆毁。从实用的角度看,这也是必然之事。因为浮桥载重量有限,在汽车发达的时代,必然要为钢筋水泥的公路桥所代替。但从文化历史角度看,保存这样一座船体浮桥,还是很有意思的。

当然,旧址也不可能完全保留,因为城建本来就在变动不居之列。但有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能够保留下来,多少能够增加一些这个地方的文化含量。

说到临海的城墙建筑,还有一处胜境,不可不提。这就是在府城之外,另有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小城—桃渚城。桃渚是一个近海小镇,当年倭寇船只进入台州湾之后,大都在此登陆,所以明朝开国不久,就在此筑城设卫,作为抗倭基地,后来戚继光凭借此城,打了几次大胜仗,名震遐迩。桃渚城三面环山,东接平川,城墙不高,但军事设备俱全。城北有校场、将台,相传是戚继光点兵处,城内道路宽敞,可以快速调动部队,还可跑马冲锋。后山有“远眺”、“镇海”摩崖石刻和《新建敌台碑记》,护碑亭上有一副对联云:“眺远碣前犹见古敌台瞭倭御寇;镇海崖上长思戚将军踏浪平波。”城内有戚公祠,供奉着戚继光塑像,还有他的抗倭事迹展览。

桃渚城的城体建筑保存得很完好,古趣盎然。多年以前,我与两个中学老同学一起返乡,台州学院教师吴世永曾陪我们去参观过;今年与另一位中学同学一起回乡,遇到已故同学郎迪青的儿子郎伯凌,他说他就是桃渚人,可以带我们去参观外人走不到的地方。这时,桃渚城门口已经设摊卖票了,可见参观者不少。因为郎伯凌是本城人,我们作为他的客人,也就可以随意观看了。

郎氏是桃渚大族,他家古宅是桃渚城里名宅,我们自然要去看一看。这个宅院建于清朝道光年间,是一座二进四合院,格局上与临海的大台门相似,但是比较宽敞高大,连大门都有二层门楼。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这是一般民宅所没有的。现在一些廊柱头上的高浮雕还可以见到,有腾龙、走狮、麒麟、回头鹿等,但屋柱窗棂上的木雕都被破坏了。据说这古宅在一九四九年以后遭到两次破坏:一次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被政府征用为粮仓,工作人员认为这些装饰物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东西,凡是够得着的地方,都把它敲掉了,至今还可见凿痕;第二次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小将们的革命性比当初粮站工作人员更彻底,因而破坏得也就更彻底。到得改革开放以后,旅游热兴起,新的官员们开始意识到保存古建筑的重要意义,也曾经拨款维修,但是,那些精致的雕塑已无法修复了。

郎氏古宅里,现在开了一家饭店,叫“农家乐”,专门为游客服务,听说生意很不错,此亦与时俱进也。但烟火缭绕,不知会不会对古宅造成新的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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